漆雕醒
林謙在郵局看見了自己的尋人啟事,他沒有想到家人竟然會把它們張貼到這么遠(yuǎn)的地方來——這里離他的家鄉(xiāng)差不多有五百公里了。
他匆匆忙忙地回到出租屋,房東是個很和氣的老太太,對他說的話深信不疑,只是偶爾會擔(dān)心他沒有固定的收入來交付下一季度的房租。林謙擔(dān)心的是,他可能沒有生命等到交下一季度的房租了。
因為剛才走得太急,林謙感到肝臟有些難受——癌細(xì)胞正在吞噬他的肝臟,要不了多久,他就會被那可怕的疼痛所控制——他曾經(jīng)看見一個癌癥晚期病人給醫(yī)生磕頭,只為了多打一針鎮(zhèn)痛劑。
他不想任何人看見自己那樣,尤其是女友梅麗。他在她的心里幾乎是完美的,她相信他的畫作有一天會讓他揚(yáng)名世界。在美術(shù)學(xué)院時便有老師做出過這樣的預(yù)言,但是他活不到預(yù)言成真的那一天了,醫(yī)生判定他最多還有半年時間。
但疾病并不是林謙最難以忍受的。他的家庭并不富裕,絕癥是一個無底洞,他受不了父母在他死后,還要以高齡去承擔(dān)那些沉重的債務(wù)。
林謙從口袋里拿出一封信,那是一封遺書,本來是想把它寄給父母的——他離家出走的時候只字未留。在這封信里,他為自己的自私道歉,并希望父母和女友能夠理解和尊重他的決定,同時原諒他的任性。
但現(xiàn)在,林謙把遺書撕碎了。
那張遠(yuǎn)道而來的尋人啟事說明他們還無法接受他的死亡,這封遺書寄到家里,就等于摧毀了他們的希望,也許他真正應(yīng)該做的只是默默地死去。時間會治愈親人的傷痛。
林謙找了輛出租車,來到這個城市郊區(qū)的一個湖邊。
房東老太太人不錯,林謙不想害她的房子變成兇宅,自殺的方式有很多種,他想也許死在水里會比較干凈。
湖水是灰色的,水面上漂著廢紙、包裝袋、可樂瓶和難以說清來源的污穢物。一想到這些惡心的臟水將會灌入他的身體,他便想要嘔吐。林謙想,最好還是換個干凈一些的地方。但是出租車已經(jīng)離開了,他只能徒步往回走,忽然,一個人影沖了過來,林謙幾乎被對方撞倒在地。與他相撞的人是個大約十四五歲的女孩,穿著藍(lán)色的學(xué)生外套,女孩看了他一眼,又疾步往前跑去。
林謙不住地回頭看著那個女孩的背影,他沒辦法忘掉女孩看他的眼神——漂亮的大眼睛里全是空洞。他覺得這有點(diǎn)好笑,一個要死的人,干嗎還要去在意別人?也許她只是去河邊散散心……林謙的腦子里冒出了無數(shù)猜測,但是都壓不住那個最大的可能性。
林謙轉(zhuǎn)頭往回跑,跑到湖邊時,正好看見湖中心女孩正在掙扎的影子。沒得病之前,林謙是個游泳好手,他游到女孩身邊,捉住她的手臂,對方也立刻抓住了他。溺水者的力氣都奇大無比,林謙被她折騰得連嗆了好幾口水。
有那么一瞬間,他想就這么放棄算了,就當(dāng)黃泉路上找了個伴,可是他的身體不愿意死,它充分發(fā)揮了本能的作用,最后林謙總算是把女孩拖到了岸邊,她還沒有完全暈過去,和他一起趴在岸邊不斷地咳嗽和吐著臟水。
“死的滋味難受吧?”林謙有意惡心她,“你知道這水里都有什么嗎?搞不好咱們喝了人家的屎尿,搞不好這里以前也死過人,尸體都化成水了。”女孩沒有理他。
林謙恢復(fù)了些體力,便站起來,把他跳水前扔在岸上的干外套丟到女孩的面前:“喂!把濕衣服脫了!”
林謙覺得憤怒——如此年輕、美麗和健康的生命,她卻不要,他那么想活,可是卻沒辦法活下去,現(xiàn)在倒要他這個病人裹著一身冷水,來照顧她這個任性的健康人!林謙蹲下去,在女孩的臉上狠狠地?fù)伭艘话驼疲骸懊撘路?!?/p>
女孩爬起來想要跑,林謙一把抓住她,女孩一面尖叫一面掙扎。她張口狠狠地咬住林謙的右手手腕,恨不得要咬下一塊肉來。林謙揮拳砸在女孩的臉上,女孩倒在了地上,呻吟起來——但是她捂著的地方卻不是臉,而是肚子。她不斷地在地上翻滾著,林謙伸手在她的額頭上一摸,全是冷汗。
林謙急忙抱著她往公路上跑,正好有一輛貨車經(jīng)過,林謙冒險沖到了貨車的前面。
“救命!我妹妹跳河了,快送我們?nèi)メt(yī)院!”
女孩被送進(jìn)了手術(shù)室。
林謙看著診斷書發(fā)呆,診斷結(jié)果:流產(chǎn)。他現(xiàn)在明白為什么女孩要自殺了。一個未婚女孩,而且是一個未成年的女孩——懷孕無疑是一場天塌地陷的災(zāi)難。
診斷書上的病人姓名是黃珍。黃珍是林謙給女孩臨時起的名字,他的假身份證上的化名是黃正。
他把身上所有的現(xiàn)金都用來交了手術(shù)費(fèi),還從銀行卡里取了些錢——這段時間,他一直沒用銀行卡里的錢,因為害怕家人會通過這條線索追蹤到他。
現(xiàn)在他只剩下三千元了。
三千元對于一個死人來說是沒有用的,可是他現(xiàn)在不知道自己還需要多活幾天——那個女孩看上去實(shí)在太需要幫助。
手術(shù)做完8小時后,女孩才醒了過來。因為病房里還有其他人,林謙不方便問女孩有關(guān)她家人的事,只能小聲提醒女孩:“一切都過去了,你沒事了,現(xiàn)在可以回家了?!?/p>
女孩眼中流下淚來,她伸出手,握住了林謙的手。她握的明明是他的手,林謙卻感覺他的心被握住了。
“哥送你回家。”林謙幾乎是脫口而出。
女孩的家離城市很遠(yuǎn),在一個偏僻的小鎮(zhèn),要坐整整4個小時的長途汽車才能到。
女孩告訴林謙,她叫小云,但沒有告訴他為什么她會懷孕,以及為什么要跑到離家那么遠(yuǎn)的地方去自殺,林謙也沒有問。一路上,女孩緊緊地靠著他,把他的胳膊抱得牢牢的。
小云的眼里陰云滿布,而且隨著目的地的接近越發(fā)深重,再加上女孩看其他男人時警惕戒備的神色,林謙直覺到女孩也許遭受過可怕的暴力侵害。
他猶豫起來:“要回家嗎?”
小云憂傷地點(diǎn)著頭,她大概也沒有其他的地方可去。
“家里人都知道嗎?”他又問。小云搖了搖頭。
林謙略略放了心,至少傷害她的不是她的家人。
“以后遇到壞人要學(xué)會反抗,要學(xué)會保護(hù)自己,不要輕易相信人,買瓶辣椒水,隨身帶著?!彼D(zhuǎn)述著他所知道的所有防身技巧。
正說話間,忽然傳來一聲巨響,汽車的車身劇烈地顫抖了一下,接著車身便傾斜了,車內(nèi)的人都驚叫起來,失去重心的人們從座位上紛紛跌出來,摔作一團(tuán)。玻璃碎裂的聲音、物品亂砸的聲音與哭叫聲混合在一起,車廂里彌漫著恐懼、驚慌以及疑似汽油泄露的氣息,林謙緊緊抱住小云,等到汽車不再滾動的時候,他便帶著小云從位于頭上的車窗爬了出去。
這是一起塌方事故,汽車的車頭被一塊巨大的石頭砸得變了形,司機(jī)當(dāng)場死亡,還有不少人被困在翻倒的車廂里,有些是暈倒了,有些則因為腿受了傷而無法爬出來。林謙與小云是幸運(yùn)的,他們僅僅是被玻璃劃傷了皮膚。值得安慰的是,和他們一樣幸運(yùn)的人并沒有全部只顧著逃命,不少人爬回到車窗附近,幫著將受傷的人拖出汽車。
林謙與小云也加入了救援的隊伍,在抬出了一個中年男人后,汽車燃燒了起來,車?yán)镞€有好幾個沒來得及救出的傷員。林謙和小云看著熊熊燃燒的汽車,嚇得呆住了。
爆炸聲將一個昏迷不醒的年輕男子驚醒了,他睜開眼,虛弱地叫出一個名字:“于芬……”
林謙猜測這應(yīng)該是他女友或妻子的名字,于是他幫著大叫著“于芬”的名字,但是幸存者中沒有一個人回應(yīng)他。
林謙替他難過,這個叫于芬的女人很可能已經(jīng)死了。
年輕男子用眼神掃了掃周圍,說了一個“我”字,便停止了呼吸。林謙默默地看著他,并不是只有病人才會承受死亡的威脅,人人都會死,死亡也隨時會降臨在任何一個人的頭上,與這樣的意外相比,疾病甚至是仁慈的,因為至少有足夠的時間去告別??墒撬麉s沒有珍惜這仁慈。
林謙把小云送回家,他說自己是慈善組織的義工,并解釋小云臉上和身上的傷痕是交通意外所致。
小云的母親狠狠地?fù)伭诵≡埔挥浂狻?/p>
“一個女娃,野得沒臉沒皮的,咋不死在外面?”林謙沉默著,這是中國人特有的表達(dá)方式,他們不習(xí)慣用擁抱表達(dá)溫情。
小云被家人推進(jìn)了家門,在進(jìn)門之前,她轉(zhuǎn)過頭,對著林謙笑了一笑:“哥,你以后會來看我吧?”那是他在小云的臉上看見的第一個笑容。
林謙放心了,這是一個貧困而粗魯?shù)募彝?,他知道小云不會過得很好,但是至少她會努力活下去。她不會再去尋死了,因為她看見了真正的不幸——只要生命沒有被奪走,一切都還有機(jī)會,生命本身就是最大的仁慈。他也不會去尋死了,因為他還有很多的時間。
林謙大步向長途汽車站的方向走去,在那里,有開往他家鄉(xiāng)的汽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