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香
這一戰(zhàn)打得天昏地暗,無比慘烈。雅克薩城下,執(zhí)掌黑龍江將軍印的都統(tǒng)彭春振臂一呼,紅衣大炮的轟鳴聲中,各路人馬紛紛殺向城門。駐守城池的沙俄頭目名叫托爾布津,自恃城堅炮利,下令頑抗到底。
幾番廝殺,血染荒漠,都統(tǒng)彭春一咬牙,使出了最后殺招:焚城!眼見城池周圍架起如山干柴,本已傷亡慘重的余部即將葬身火海,托爾布津慌忙扯起白旗請降。
雅克薩地處漠河以東的黑龍江流域,自古便是中國疆土,滿族的祖先肅慎族就曾生活在這里。但從明末起,沙俄軍隊屢屢入侵,燒殺搶掠,四處蠶食??滴醭跄?,窺知清廷忙于平定三藩,分身乏術,沙俄軍趁機長驅直入,強占雅克薩等多座城池。數次警告無效,康熙帝決定遠征,武力驅敵。
如今,初戰(zhàn)大勝,理當報捷讓圣上寬心,可是,究竟該派誰跑這一趟?一時間,彭春和副都統(tǒng)郎坦都皺緊了眉頭。
從雅克薩到關內,至少要穿越兩千余里的荒漠與三千余里的莽莽林海,“百里不見人,飛鳥絕羽翰”,能看到的只有累累白骨和成群出沒的野獸,一旦迷路,送的將不是信,而是小命。更叫人頭疼的是,此地只有一所驛站。盡管策馬奔馳在荒涼驛道上的驛丁不少,且有名聞塞北的“三大快腿”——“夜鷹”秦武、“追風鬼”吳順、“跑死馬”鄭大頭,可他們都是吳三桂的部下,于三藩之亂平定后被流放至此,怨氣滿腹,桀驁不馴。若讓他們進京送信,入關就逃是小事,要是把捷報當廁紙擦了屁股,圣上的臉面往哪兒擱?
“他們敢?誰若造次,格殺勿論!”驍勇善戰(zhàn)但謀略不足的副都統(tǒng)郎坦急于向朝廷表功,扯著嗓子喊道。彭春嘆口氣,說:“如何殺?戰(zhàn)事正緊,你跟著還是我跟著?再者,信牌在手,進關便通行無阻。到時他們要溜之大吉,想殺你都摸不著人影?!?/p>
當時傳書,軍事公文往往注明“馬上飛遞”字樣,每日行程300里;如遇重大軍情,晝夜兼程可達600里。負責急遞的驛丁手持信牌,驛馬脖子上系有銅鈴,白天鳴鈴,夜間舉火,撞死人不負責,且站站更換快馬。誰敢刁難阻攔,信牌一出,就地正法。毋庸置疑,信牌的威力絕不啻于圣上御賜的尚方寶劍。若選錯人,一路殺過去,這報捷可就變成了報喪。
“那你說該怎么辦?圣上等著呢,總不能不報吧?”郎坦追問。
稍作思忖,彭春想到了可行之策:想讓這幫漢人驛丁乖乖聽話,心甘情愿地賣命,嚴令不如重賞。
兩人耳語幾句,隨即召來全部驛丁,并開出了賞金價碼:誰能在半月內送達,賞白銀五十兩。
話音未落,就聽人群中傳來一陣竊竊私語聲。這個說:“十五天?一路全是窮山惡水,就算馬長八條腿也跑不到地兒?!蹦莻€接茬:“把腦瓜子系在褲腰帶上,玩命飛奔五千里,才給五十兩,這是打發(fā)叫花子的價。誰愛跑誰跑,反正我不去?!?/p>
“你,出列!”郎坦緊盯著一個生得五大三粗的壯漢哼道,“你叫什么名字?身為驛使,軍務緊急,不給賞金你也得跑!”
這個壯漢便是“夜鷹”秦武,他跨前一步報出名號,然后說:“您說得對,可我不認識路?!?/p>
站在他身旁的“追風鬼”和“跑死馬”也緊跟著附和:“是啊大人,我們本是中原冀州人,前年才被押送到此,人生地不熟……”
這三人雖為異姓,卻親如手足。始終冷眼觀察的都統(tǒng)彭春斜瞥著三人,插話加了碼:“一百兩!”
“追風鬼”一聽,眼珠子頓時放亮,湊近“夜鷹”秦武的耳朵,似乎想勸他考慮考慮,秦武卻轉身看向眾驛丁:“咱是流徒,戴罪之身,豈能討價還價?將軍大仁大義,出手又大方,誰有能耐就接了吧。”
山高路遠,兇險四伏,“夜鷹”等三人都不敢接,誰還敢接這燙手山芋?彭春瞧出了名堂,補充說道:“秦武,本將軍希望你能與兩位好兄弟接手此次軍務。有何要求,盡管提?!?/p>
“大哥,這可是天價,你就別猶豫了?!薄白凤L鬼”生怕別人搶了差事,低聲催促秦武。
“跑死馬”白了他一眼,嘲諷回道:“銀子再多,命沒了,你能帶去陰曹地府?。俊?/p>
“夜鷹”示意兩人閉嘴,沖彭春拱拱手列出了兩個令人咋舌的條件:一,賞金五百兩;二,減刑五年,恢復三兄弟的自由身!
此言一出,眾驛丁暗暗為“夜鷹”捏了一把汗:獅子大開口,分明是在作死。果不其然,只聽“咣啷”一聲響,副統(tǒng)領郎坦勃然大怒,腰刀出了鞘。孰料,彭春卻攔住他,笑了:“好。只要將信函如期呈送圣上,本將軍全答應!”
當日,“夜鷹”秦武和兩兄弟帶上都統(tǒng)彭春親筆寫給圣上的捷報,策馬揚鞭,一陣風似的奔出了雅克薩城。目送三兄弟的身影消失在茫茫荒原之中,副統(tǒng)領郎坦憤憤地說道:“將軍,你唱紅臉,我唱黑臉,本想唱出好戲,威嚇他們上路,結果卻砸了——”
“沒砸。順利報捷,才是我們的目的。我敢擔保,他們此行必將萬無一失?!迸泶捍驍嗬商够氐溃胺叛壅麄€驛站,屬秦武三人的能力最高。漢人有句老話,叫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只要給夠錢,鬼都能幫你推磨。”
“可這三個役鬼,要的價也太高了?!崩商贡г沟馈?/p>
“哼,我們滿族也有句老話,蒼蠅貪甜,死在蜜里!”彭春得意地一笑。而此時,已馳出數十里的“夜鷹”秦武掃了眼暮色漸濃的前路,邊揮鞭打馬邊看向兩兄弟:“你們兩個配合我與將軍作對,難道就不怕死?”
“當了半輩子兵,打了七八年仗,咱都是死過好幾回的人了,有何可怕的?”“追風鬼”說,“我早看出來了,彭春答應你的條件時笑了一下,笑里藏著刀子呢。”
“早晚都是死,但愿咱們兄弟這一把能賭贏。只是不知道,彭春和郎坦會如何捉弄我們?!薄芭芩礼R”鄭大頭接過了話茬。
“夜鷹”哈哈一笑,朗聲回道:“十有八九,他們在封臘上做了手腳。如若不信,咱就走著瞧。駕!”
馬不停蹄,一路疾奔,兩日后的正午,三兄弟馳出霧氣彌漫的黑風口,闖進了餓狼盤踞的落魂灘。狼嚎陣陣,馬鞭飛舞,“夜鷹”開路,“追風鬼”與“跑死馬”斷后,前腳剛擺脫群狼的圍攻,不待喘口氣,頓見密密匝匝的灌木叢中跳出十余個手持刀劍、劫財奪命的山匪。殺機驟臨,“夜鷹”探手入懷,掏出一包東西拋向眾匪。匪首橫刀一擊,頃刻間白霧彌漫。
是迷魂散!“夜鷹”大叫:“吳順,大頭,快跑!”
接下來,三兄弟又披星戴月,先后更換了五六次快馬,踏過了形同鬼門關的黑風嶺、死人溝,橫穿千里黑土。當跑到第十一天時,終于瞄見了位于山海關和居庸關之間的長城要塞古北口。
漫漫五千余里驛路,山重水復,虎狼阻道,而三兄弟僅僅用了十一天!
“大哥,我們要……進關了!”早已累得筋疲力盡、困得眼皮都睜不開的“追風鬼”話剛脫口便身子一晃,栽落馬下。“跑死馬”強打精神勒住馬,想下去扶他,雙腿卻僵硬得如同木樁?!耙国棥笔钩鲎詈笠唤z力氣,凌空甩響了馬鞭:“雅克薩大捷,雅克薩大捷——”
說來也巧,康熙帝正在古北口巡視防務。啟開封臘,閱知捷報,康熙帝龍顏大悅,當即將這條驛丁用性命硬闖出來的驛道賜封為“奏捷之驛”。圣旨既下,奏捷之驛亦載入史冊,名揚天下,但對三名驛丁的姓名和獎賞情況卻只字未提。
還用提嗎?不殺就算皇恩浩蕩了——這封捷報,統(tǒng)領彭春是用滿文寫的。信函中稱,三名驛丁原是吳三桂的部下,賊心不死,為送此信,索要天價賞金。若封臘有異樣,則證明三人私自啟過封口。細瞧封臘,還真有異樣。寫給皇上的信都敢拆看,不掉腦袋才怪!所幸康熙帝念及三人舍命飛奔報的是喜,不是憂,便法外開了恩: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罰秦武、吳順和鄭大頭三人的子子孫孫永居漠北,不得入關,如有違逆,立誅九族!
翌日,躲過死劫的“夜鷹”秦武等三人踏上了回返漠北之路,這個故事到此也該結束。只是很多人百思不得其解,此次報捷雖路途兇險,可也是個獲取赦免的絕佳機會,三人為何蹬鼻子上臉得罪兩位統(tǒng)領,歷盡千難萬險到頭來卻費力不討好,不僅賞金打了水漂,差點丟掉小命,還搭上了后世子孫的前程?難不成,漠北的冬天太冷,他們的腦漿被凍住,一直沒開化?
轉眼,兩百年過去,令天下人吃驚的是,空曠荒涼的漠北竟出現了秦、吳、鄭三個富可敵國的大家族。三大家族,均靠采掘金礦起家。清廷聞訊,立即組建淘金大軍奔赴漠北,并花費萬金收購金礦,當年的“奏捷之驛”也改名為“黃金驛道”。而早已作古的“夜鷹”等三人拎著腦袋自討苦吃的愚蠢之舉也真相大白——
五百兩賞金算什么?敢情,他們早就發(fā)現了金礦。為達到永留漠北的目的,才故意與彭春和郎坦唱對臺戲。如果他們都能活著,想必彭春定會自嘆弗如,垂首認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