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麥頂
讀著張愛玲的小說,紛亂地牽扯起從來不曾出現(xiàn)在我生命中的記憶,一如南方的小橋流水之中紛至沓來的婉轉(zhuǎn)的黃梅曲調(diào),那些清風(fēng)細(xì)柳斜斜中的杏花微雨以及微雨下翩若驚鴻的美人,只在陌上花開的時節(jié)里緩緩歸矣。
我想有一次遠(yuǎn)行,能真正在烏衣巷外打著油紙傘讓西下的斜陽照拂在身上,坐在烏篷船頭把腳伸進(jìn)水里,讓小魚從它旁邊游過。我知道我已經(jīng)愛上了南方,中國的南方。蘊(yùn)含詩意的氣息:那些江南的水鄉(xiāng)小鎮(zhèn),小河兩岸青灰色的小房子,一水的馬頭墻,青瓦臺,安安靜靜的。
站在閣樓俯視樓下由青石板鋪就的天井,以及旁邊女人們洗菜用的石水槽。那些雕梁畫棟恰如鱗次櫛比一般粉墻黛瓦的亭臺樓閣,那些紅飛翠舞似《良友畫報(bào)》的旗袍交際花……人與古鎮(zhèn)皆有著含羞帶臊的氣定神閑,暗示著幾經(jīng)流傳下的蠢蠢欲動的花顏。
我骨子里向往南方。南,是一個讀起來安靜平實(shí)的字。它兼容并包著一大片寂靜的土地,包括那些古色古香的小鎮(zhèn)、別有洞天的樓臺和溫婉賢淑的女人、或者丁香。它們由來已久,在月亮的輕撫和時光的矯揉造作下歷久彌新,一歲一枯榮微小得無從察覺。我知道我在夢里感受過它們的存在,就如同我能唾手可得的被秋風(fēng)刮落的滿院子的憔悴的落葉梧桐。
我想親眼看看水光瀲滟晴方好的季節(jié),感受燈紅酒綠歌舞升平的十里洋場,走進(jìn)一絲煙雨一世寥落的畫卷,濕潤的空氣和清癯的小巷,入口即化的棗泥云片糕,以及隱隱傳來撫琴縱情的黃浦后庭靡靡之音……
這些自在而又祥和的生命,永遠(yuǎn)這樣心無旁騖地流進(jìn)渺無音訊的未來,老態(tài)龍鐘地像灰黑假山上的青苔層錯堆疊的那些年。而它們的背后卻是怎樣掩蓋咂口咋舌而又詭異的故事,無論是一支女人的口紅,還是一雙太太的繡鞋。它們默不作聲的姿態(tài),像上天賜予我們的生命一樣未知。
我一直喜歡三四十年代上海的聲息,比如圣約翰在某個下午的時候按時出現(xiàn)的一群藍(lán)衣黑裙的女學(xué)生和她們頭上的蝴蝶結(jié),或者和平飯店的大門外駛來的一輛黑色老爺車,從里面下來一位西裝少爺和顧盼生姿的舞小姐,穿著絲絨剪裁的旗袍,帶著流光溢彩的寶石戒指,男人的手毫不遮掩地落在她搖曳生姿的豐臀之上。
再或者像我小說《上海一九三七》里那些商賈云集的上??倳?,入口處有塔司干立柱,二三層中部五間有貫通兩層的愛奧尼克式的古典立柱,一些局部處理帶有巴洛克特征。我像一個有幻想癥的人,一遍又一遍地勾勒著如何將這些耐人尋味的事物放進(jìn)我的小說里,用我的意念把它們書寫,塵世風(fēng)雨穩(wěn)如泰山地從古樸的歲月里一直堅(jiān)守到我降生的瞬間。
在那樣的小說里,生命就這樣悄無聲息了。隨我個人的喜好與心情,或劃一條線,或點(diǎn)六個點(diǎn),比一場大雨,一片落葉,都要來得深沉而短暫。
我做著這樣的夢,活在一個微不足道的角色中。
手指的末關(guān)節(jié)在書架上游走一圈,指尖最后落在了張愛玲的《色戒》之上。我笑笑,把伸出的手指抽了回去。人之初性本色,可我還是要秉持住人性最后的道德底線,我還需要等成年后再打開,看了之后去戀愛,愛了之后才可以考慮我是否能相夫教子,像《傾城之戀》中孤注一擲的白流蘇。
而這都是在以后。
以前,我對母親說,我在讀張愛玲,喜歡,非常喜歡。因?yàn)樗P下的人物都有個共同特點(diǎn),不是身體有病就是心理有病,或者兩者都有病,像觀摩病例一樣我需要給自己對癥下藥。我說,很快我就會去她建造的療養(yǎng)院看看和我一樣同病相憐的人了。母親以為這又是我在開玩笑。一個星期之后,我買了一張船票帶著一本《紅玫瑰與白玫瑰》離開了北方。
我腦子里轟鳴地涌現(xiàn)著她小說里的人名,我想也許我早就不適合待在這里,應(yīng)該離開。船艙里睡在我隔壁的女人泡了一壺茉莉香片,氤氳的氣息讓我想起了優(yōu)柔寡斷,內(nèi)心陰暗的傳慶,張愛玲說他隱晦的心中,仍有著對愛的期盼。
之后的某個晚上,我接到了母親打來的電話,她說,北方正在下一場大雪,你沒有帶夠衣服,我怕你冷……已經(jīng)是嚴(yán)冬的天氣了。我想念你,家茵。看完南方就早點(diǎn)回來,答應(yīng)我。
我驀然,默然,漠然。
我終于還是走了——哪怕以離家出走的方式。我曾經(jīng)說過,要獨(dú)自去遠(yuǎn)行。找到一個同夢里相似的場景,短暫停留,然后繼續(xù)前行。我只是將它看作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遙遠(yuǎn)到只是在腦海里稍縱即逝并一笑置之。
我的希望,是如同《十八春》的寒冷冬夜,圍被高坐,翻書的手指被凍僵。靜謐里有無限的哀怨見縫插針的滲進(jìn)心底,淤住了,變成濃濃一團(tuán)心酸,將化不開?;蛘呦衤鼧E曾說的,那時候一直想著有朝一日見到世鈞,要把這些事情全告訴他,也曾經(jīng)屢次在夢中告訴過他,做到那樣的夢,每回都是哭醒了的,醒來還是嗚嗚咽咽地流眼淚?,F(xiàn)在她真的在這兒講給他聽了,卻是用的最平淡的口吻,因?yàn)橐呀?jīng)是那么些年前的事了。
南方的雨微甜,時光荏苒像祖母輕撫膝上的黑貓。很用心地花一個下午的時間在臉龐描繪一幅精心的圖樣,請當(dāng)?shù)匾粋€穿西裝戴禮帽斯文得體的少年享用一頓晚餐,然后去散步,在大新公司挑選一件善璉湖綠的旗袍,站在他面前搔首弄姿,度過整個夜晚。撐一把發(fā)黃的油紙傘在空無一人的大上海戲院門前,由淺及深地在水坑里踏著滴答舞步,腳泡到水里直到感冒。晚上有燈火闌珊,在小巷的石壁上寫詩,一只小花貓悄然經(jīng)過。
如果可以,就披上流蘇的白色針織披肩,去國際飯店看沉淪的交際花葛薇龍,那是游離在人群中被目光眾星捧月灌溉出的紅色薔薇,在餐桌上的花瓶里取一枝比她胸脯還要潔白的百合,因?yàn)椴豢深A(yù)知花落于誰,所以最終還是留給了自己??粗跊]有水的杯子中漸漸枯萎下去。這個感覺很像《色戒》里面老易無言的哭泣。牽著王佳芝的手,為她戴上璀璨奪目的粉晶鉆戒,抹在耳根后的法式香水散發(fā)著似有若無的氣息,讓人甘愿沉醉在溫柔鄉(xiāng)中無法自拔。
有些人一直沒機(jī)會見/等有機(jī)會見了/卻又猶豫了/相見不如不見/有些事一別竟是一輩子/一直沒機(jī)會做/等有機(jī)會了/卻不想再做了/然后/你忽然醒悟/是沒有好好珍惜/或者不敢去面對/一別/便是一生/原來一別/便是一生
那是張愛玲的詩,一個看過《半生緣》的女人曾為這部小說寫道,“洗盡鉛華略帶傷感的筆調(diào),正好用來敘述這一場緩緩的不了情。就在這個晚上,世鈞給曼楨帶上訂婚戒指,他們回想起這一幕,腦中揮之不去的,應(yīng)該還有煮荸薺的清香吧!
……分別的時候去山頂上看雪,等到她帶著疲憊的腳步遺落在你身后,就笑著轉(zhuǎn)過身去親吻她,晚上回家共進(jìn)晚餐,聽她在夢中喃喃囈語,生活向一把梳子,等她把鬢角的青絲都梳成了花白,再吻上她的額頭,留下雪地里撿到的另一只紅手套,對她悄悄說再見。
起來,睡下,閑云潭影,物轉(zhuǎn)星移。
這曾是一場夢,這也就是一場夢。
曼楨同世鈞走了,我沒有對她說再見。白色硬皮封面的《十八春》留在我這里。有些晚上我把它放在枕頭下,打開燈,閱讀。
每個夜晚,我一句一句讀著《十八春》的時候,就會想起張愛玲說,有些事是有很多機(jī)會去做的,卻一天一天推遲,想做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沒機(jī)會了。人生有時候,總是很諷刺,一轉(zhuǎn)身可能就是一世??墒敲總€人都在這個世上忙著生,忙著死,大家都是如此窘迫至極的姿態(tài)。令我不忍心再向世人索取關(guān)懷和原諒。七堇年說,如果我們想不對人世失望,唯一的方法就是不要對它寄予任何期望??墒牵@不是絕望,這是生存下去的唯一途徑,亦是獲取幸福感的前提。
生活倔強(qiáng)地拉走時光以后,卻是終于能夠?qū)崿F(xiàn)這次遲來的遠(yuǎn)行,遲到已經(jīng)把我心底長成的巨型參天大樹連根拔起。我聽見撐篙人劃過黃浦江最古老的河道,穿越燈火輝煌的外灘,道路兩旁常常是夜不能寐的木蘭花燈,少爺和小姐坐上一輛輛呼嘯而過的黃包車,他們謙和坐立的姿態(tài),讓人悲傷地想起他們世世代代對這城市的熱愛。也許在他們看來,每一輛盤桓巷子的馬車,都是奔向遲暮晚年的記憶的載體,就如同這些默默無聞離去的歲月,劃過他們的一世,只留下老態(tài)的軀體和霧里看花的回憶。
我看到細(xì)水長流上的蒙蒙煙雨,外灘像上海的荒涼肌膚,在綿延不絕的水天間的揚(yáng)起與落下,參差而給人以肅穆、隨性的安撫。目極盡頭彌漫著芬芳的脂粉香味。而穿越十里洋場,俯瞰柔情蜜意的林蔭上充滿書卷氣味的景象,生動飽滿的顏色會讓你的感官疲憊。我想起張愛玲的《到底是上海人》,那些活色生香的體驗(yàn),于我們的生命中深沉的印證。這是一種無語言表的訴說。
這些里弄和在這里弄里生活的人們,恰若有無盡的興致去玩轉(zhuǎn)時光荏苒與滄海桑田,他們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是一種態(tài)度與人性。
這次遠(yuǎn)行我獨(dú)自一人,很久以前我已經(jīng)和一個叫小艾的丫頭悄悄約定了它,但是直到自己蜻蜓點(diǎn)水不痛不癢把及笄之年的等待略去,只徒留自己醉中逐月的認(rèn)命。再沒有比認(rèn)命更悲慘的事情。它在我們的感情宣泄的大起大落中進(jìn)駐,然后在世界的黑暗角落里默默合上雙眼??晌覀冞€是要繼續(xù)前行,給它的雙腳穿上一雙流亡的鞋子。幸好,我們承諾的時候并未期望它的實(shí)現(xiàn)。亦然無謂失望與改變。
從南邊回來的那天,母親來車站接我。她非常單薄。她走到我面前的時候,我說,母親,原諒我,我只是想靠近希望。
然后我看見她蒼白的笑容。我和母親一起離開。我凝視她的背影,像是在翻看一本注定結(jié)局的墨跡。嚴(yán)冬時節(jié)的大雪,劃破夜空的深藍(lán)色天鵝絨上。
我心中靜默如斯,只有簌簌的落雪聲。
我終于站在很多年前想親眼看見的城市。夏天它會灑下雨滴。澆筑良辰美景里人煙廣闊之處的悲歡離合。沒有人知道這里曾經(jīng)走過一個不辭而別的孩子。
她有著清澈明凈的眸子與銀河瀑布一般的垂腰長發(fā)。站立的時候有著傲視靜謐遐想的高貴姿勢。她對母親說那次她在黃浦江邊走了很久,飛來一只信鴿,讓它帶著寫滿平安的字條飛回北國。
可是它飛到哪兒呢?
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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