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海娟
住在鄉(xiāng)下,最愛的,就是籬笆附近那些老瓜瓢。
老瓜瓢是鄰家孩子栽下的,那是個細瘦的男孩,叫小偉,和70多歲的孤老太太生活在一起,老太太是他母親的姥姥。
小偉的父母曾是最不和諧的一對,半夜三更的,兩個人也會打斗起來,男人舉著菜刀,女人披頭散發(fā),女人的嚎啕和男人的叫囂,吵得四鄰不安。終于,小偉八歲時,兩人辦了離婚手續(xù)。
只是,兩個人的怨恨沒有因為離婚而終結,反倒拿孩子繼續(xù)互相折磨——他們誰都不肯把這個孩子帶在身邊。
沒過多久,女人拆了另外一個家庭,與別人的老公住在了一處。男人也不示弱,領回家來一個大姑娘。
小偉就在父母驚心動魄的婚姻大戰(zhàn)中打發(fā)他的童年時光,更多的時候,他是被古稀之年的“太姥姥”牽著的。也許是“太姥姥”見慣世事風云的淡定感染了他,小偉就算被父母遺棄了,也并沒有染上憂郁癥。
春天,“太姥姥”在園子里種菜,小偉也在籬笆邊上忙活。我上前與祖孫倆搭話,只見小偉的手里攥著一把老瓜瓢的根,每條根大約有鉛筆粗細,尺把長,乳黃色。鄉(xiāng)下的孩子都知道,老瓜瓢的根埋在灶膛里煨熟,比燒土豆還香甜。
老瓜瓢是“太姥姥”和小偉去野地里采來的,他們想讓它在自家的園子里安家落戶。小偉吃力地舉著鋤頭,把那些肥美的根埋在了土里。
不久,老瓜瓢真的發(fā)芽了,在籬笆墻那邊蓬蓬勃勃地生長起來。三年之后,連我家靠近籬笆處也長了大片的老瓜瓢,不知不覺中,它們就開辟了大片的疆土。
小偉上學了,我仍然會在園子里遇見他。春天,他會把老瓜瓢的嫩芽當成可口的小零食,老瓜瓢不在乎這些,它是蔓生植物,長得細細長長,掐了尖不會耽誤它癡長。見小偉吃得津津有味,我也試著嘗一下,一種微甜的野香立刻征服了我的舌頭,此后,每到園子里侍弄小菜,我也像饞嘴的孩子摘它來吃。
夏日里,老瓜瓢開花了,小偉告訴我,那淡紫的花蕾也可以吃。的確,那成串的丁香一樣的花蕾,微甜之中帶有濃郁的蜜的芳香,讓人迷醉。老瓜瓢的花開得整個蔓上都是,吃也吃不完。
小偉的父母各自有了另外的孩子。有時,小偉也會和我說起他那兩個妹妹,滿含愛意,那種來自本性的純真與善良,常常讓我感動得幾乎流淚。
我把對小偉的同情藏在內(nèi)心深處——他是那樣的從容,那樣的達觀,令我覺得同情倒是一種玷污。
只有一次,因為生病在家休息,我意外地見到了小偉,他偎依在“太姥姥”身邊,兩人相對無言。原來,他一直沒錢交書費,老師責令他“不交錢不準上學?!?/p>
那時還沒有義務教育的諸多優(yōu)惠政策,小偉的父母各自生活條件都不錯,學校沒有減免的理由。只是,糾結的兩人仍然要通過為難孩子彼此折磨,克扣小偉的撫養(yǎng)費也便成了尋常事。
嘆息之余,我替小偉交了書費。小偉很高興,他的撫養(yǎng)費一到手,立刻就來還我。好一個讓我感動憐惜的孩子呀!
盡管被我們吃了嫩尖,又吃了許多花蕾,秋天,老瓜瓢細瘦的蔓上仍然結滿了紡錘形角狀蓇葖果,它們越長越大,長到十公分左右,通體翠綠。等到寒霜降臨,大地逐漸消逝去生命的綠色,老瓜瓢枯黃的蔓上紡錘形的果實也便金黃、開裂。那時,放學后,小偉常常待在園子里,把老瓜瓢的種子放飛——那是些有著白色種毛和長長狹翼的卵圓形的小家伙,它們像蒲公英的小傘兵,在深秋的日子里快樂地飛舞。
那是小偉最快樂的時刻,他仰望天空,嘬起嘴唇用力地吹動那些細小的種子,讓它們越飛越遠,越飛越高——或許,每一個小傘兵,都載著這個命運多舛的少年飛天的夢想。
只要有夢想,再貧瘠的土地也會有收獲。經(jīng)年之后,“太姥姥”去世了,小偉也離開鄉(xiāng)村,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入復旦大學。
再見到小偉時,他已是英姿勃發(fā)的青年。他仍然溫厚,善良,對我當年的幫助念念不忘。那一天他專程來看我,來看望鄉(xiāng)下的老瓜瓢。他跟我說,老瓜瓢其實還有另外的名字,叫作“上天梯”——不錯,善良不會因苦難而泯滅,厄運有時正是勇者登天的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