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保ā墩撜Z·雍也》)這段話高度概括了孔子的文質思想??鬃诱J為“文”與“質”是對立統(tǒng)一、相互依存的關系,文采和形質同等重要。這種文質思想經過兩千多年的運用與實踐,在文藝領域不斷得到豐富和發(fā)展。
然自文質觀產生以來,在中國文論及藝術領域當中就一直有著孰輕孰重的爭鳴,書法藝術中的“文質之辯”亦是如此。
雖說是老話舊論,筆者認為尚有重述的空間,故將文質關系整理如下,一點拙識,望方家斧正。
一、質是文的必要前提
唐代張懷瓘《六體書論》言:“古質今文,世賤質而貴文,文則易俗,合于情。深識者必考之古,乃先其質而后文也?!薄百|”崇尚風骨,“文”乃姿態(tài)之意。張懷瓘的觀點是很明確的,先質后文,這是一種類似于“出水芙蓉”的自然之美,注重書家們意趣的抒發(fā)和情感的流露。如冠以“天下第二行書”的《祭侄文稿》,是顏真卿深痛悼念舍生取義、戰(zhàn)死沙場的侄兒顏季明的祭文草稿,故黃庭堅《山谷題跋》說:“魯公《祭侄季明文稿》文章字法皆能動人?!边@是其感情的自然流露,更是書法技法的自然流露,完全不加修飾。這種境遇和向皇帝上奏折時的那種誠惶誠恐的心情是完全不一樣的。通篇隨著感情的起伏不斷節(jié)奏忽緩忽疾,體現(xiàn)在紙上便是形態(tài)的傾側變化及格局的疏密交織,這不啻是最有說服力的“先質后文”的典范。
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從中國的哲學思想及特殊的民族地域模式來看,“大象無形”、“大味必淡”等一系列眾所周知的命題也影響著文質之爭。王羲之的《蘭亭序》滿篇皆是飄逸清新之筆,是書者處于祥和安逸的愉悅之境,絕非故作安排和設計,這正是“淡”的表現(xiàn)。再如眾多不知書家的篆隸碑刻,尚有“天然去雕飾”的天真樸茂,欣賞者們亦能拿捏出作品中沉重的分量,體現(xiàn)對“質”的追慕與賞識。
從當代角度觀之,人類文明程度越深,人的本性失真將越多?!蛾惙郊日摃ā分刑岢觯骸爱敃ǔ蔀橛鲜浪兹の叮瑘D取虛名的手段而沒有天真自然的情意流露,會引起人們審美心理的逆反。這時,人們寧要自然的拙樸粗疏,也不要刻意安排的研媚奇巧。”因此,“先質后文”乃時代的必然產物,是書法美學中不可或缺的傳統(tǒng)欣賞觀念。
由此而知,先質后文的說法植根于中華民族文化的土壤,是書家追求創(chuàng)作風格的基本要求。只有在質的基礎上才會有文的形態(tài),書法欣賞的價值觀方可得到體現(xiàn)。
二、文是質的外部條件
先質后文的觀點毋庸置疑,但“文”作為藝術審美表現(xiàn)過程中不可或缺的與“質”對等的審美類型,是需要書家關注和提出見解的。清代梁巘《評書帖》中提出:“晉尚韻,唐尚法,宋尚意,元明尚態(tài)?!彼苍u價:“元明厭宋之放軼,尚慕晉軌,然世代既降,風骨少弱?!痹魃袘B(tài),“態(tài)”乃姿態(tài)、意態(tài),即指書法的結構造型,這是重“文”的集中反映,它的集大成者首指趙孟頫。朱彝尊《曝書亭畫跋·鮮于伯機草書千字文跋》所言:“元自趙子昂書法盛行,一時相率習妍媚之體?!壁w孟頫倡導崇尚二王的晉韻之風,掀起文雅之態(tài)的復古潮流。他的貢獻不容小覷,楷書獨創(chuàng)一體,與唐代顏、歐、柳齊名,世稱“楷書四家”。若從客觀角度觀之,趙孟頫的姿媚書風影響了整個元朝,甚至延伸到了明、清兩代。明朝中晚期,文征明、祝枝山、董其昌等眾書家為了“一洗姿媚甜俗之態(tài)”,試圖擺脫趙書的牢籠,各自所成一法,其實未然。就如金學智先生《中國書法美學》所說“趙孟頫—文征明—董其昌,這是元明尚態(tài)的一條歷史線索,他們的書法都上追晉唐,力求雅韻,然而又都圓媚,姿致橫生,帶有不同程度的時俗特色?!笨桃庾非笞藨B(tài)躍出的“文”,將會削減風骨神采的“質”,一味強化視覺豐富的外在形式,便會造成元明書法收效甚微、平庸無奇的局面。直至明末清初,傅山高執(zhí)崇尚古樸,力倡真率的旗幟,提出“寧丑毋媚”的口號,對趙、董書風嚴厲痛斥,力挽“臨池既倒之狂瀾”。傅山的主張與強調質重于文的觀點是相通的,這種“真性之拙”與趙、董的“妍潤勁秀”的審美感受涇渭分明。
因此,文僅作為質的外部條件,無法單方面決定質的流露和體現(xiàn)。倘若“重文輕質”便會造成諸如元代書家難以越過趙、董之藩籬的局面。
三、文與質相得益彰
當然,“質文代變”,書法欣賞萬不可從單方偏見去衡量作品的藝術價值。每個書家風格特色的形成,都與他所處的時代息息相關。道家的“返璞歸真”,儒家的“中庸”思想,反映在書法上即“文質彬彬”,只有文質既矛盾又統(tǒng)一的存在,風骨與形態(tài)相結合,才能將書家的技法、情感發(fā)揮得淋漓盡致??v觀當今書壇,如此起彼伏的流行書風,我們既可以認為是現(xiàn)代高節(jié)奏社會形態(tài)的思潮影響所致,也可認為是書家對傳統(tǒng)的繼承與發(fā)展。不過,不是每一個敢于嘗試的跟風者都是藝術思想的先驅者,這暴露的問題歸根結底亦是文質程度的把握問題,正如沈鵬先生所說:“‘專業(yè)化淡化了書法文化,書法從廣闊的文化領域退到了書法‘自身,追求外在的形式感與點畫的視覺刺激,減弱了耐看性與文化底蘊。原有的詞翰之美消減了,文人氣息弱化了,書寫中的‘刻意、‘蓄意多于‘無意、‘隨意。若干優(yōu)秀之作,可以稱作機智與靈巧,卻達不到古人那樣的智慧與風范?!?/p>
人們的審美理想是社會客觀存在的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的綜合體現(xiàn),書法欣賞亦不是孤立的,雖然“先質后文”已經成為中國藝術的絕對準則,但具體的事物都是運動發(fā)展變化的,對具體藝術形態(tài)的研究認識,則是一個相對的度量條件,我們要做的,就是從中找到那個平衡點罷了。
作者簡介:白雪(1990.06.01-),女,漢族,山西太原,山西師范大學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美術學(書法批評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