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恩的詩歌

李成恩

代表作（十首）

汴河，白龍

那一年洪水滔天，白龍上天

汴河水橫沖直撞，第二年，白龍下地

天與地都分不清

鴨棚傾倒，巨浪帶著鴨群上天

那一年我6歲，見證人間奇跡

那一年我欣喜若狂，見證白龍上青天

汴河，仙女

一個老人，他看到一個仙女

在汴河中央梳頭，她的臉看不清

她的后背光滑如魚

她的倒影讓老人迷戀

仙女梳完頭在河邊走來走去

一會兒又鉆到水底，一會兒又出現(xiàn)在村里

她會是誰家的姑娘

她腰身纖細，手上的木梳像一條小魚

汴河，明月考

汴河的月亮比北京的月亮要亮

凡是到過汴河的人都這么說

是的，我從汴河來

我深知月亮是有地域性的

北京的月亮要圓一點

而汴河的月亮有時偏，有時又濕漉漉的

好像可以揉搓，可以抱在懷里浪跡天涯的月亮

我小時候在汴河與月亮對話

我問她：你看慣了兩岸投河的夫妻嗎？

月亮說：我當然看不慣，因為他們投河時都向我發(fā)誓

我是厭棄了人世，我想到月亮上享受余生

天上人間，莫過于汴河上的月亮所述

汴河月又偏又濕漉漉的

照在身上有透徹的涼意，深夜里想起死去的人

他們都在汴河月上集合

汴河兩岸升起的月亮

一直跟著我走了七八年，今夜我仰望夜空

才發(fā)現(xiàn)北京的月亮就是汴河那個投河的月亮

孤山營，植物

這一生，我認定植物是最可信的

孤山營的生活平靜，我時常深入到樹林深處

一個人，加上身邊的樹影

我在孤山營的這些日子

都與植物有關，正直，保持野外獨立的品格

他們默默地圍在你身邊

我喜歡他們這樣的姿態(tài)，不像老板們那樣媚俗

更不像學者們那樣清高，其實他們都擠在一起

默不做聲，這就夠了

生活在孤山營，就要善于與植物交流

否則你就要孤獨死。我現(xiàn)在學會了好幾種植物的語言

我知道植物的內(nèi)心里沒有陰影

因為他們把陰影投射到了地上

我知道的孤山營，也只是這些

植物們，都保持沉默，我也會像你們

在孤山營，把陰影從內(nèi)心里全部趕走

身外的事我就不管了

瑜 伽

冥想的力量驅(qū)趕了身體的黑暗

我學習一只幼鵝。她進入我體內(nèi)是前年的事

她的柔軟，她的彎曲

一直貼著我的身體，好像要把我從骨頭里抽出來

我害怕我會折斷，其實我已經(jīng)獲得了幼鵝的靈性

在我生活的光圈里，我搖晃著步子

踮起腳尖，拿頭撞擊冥想的水面

我想我會掉進湖里，我確實掉進去了

但我沒有淹死，我獲得了幼鵝的解救

她彎曲的脖子救了我，救我于焦慮的生活就這樣彎曲，就這樣持久地置于寧靜的湖面

我發(fā)現(xiàn)幼鵝扇動想象的翅膀，而我的想象也跟著

一張一合，今年我得了冥想癥

我得了幼鵝病

在清晨幼鵝的第一次晨練中，我拍動水波

推開柳樹與石橋。我快速整理我的羽毛

把頭插入清涼的湖水，我看見整個世界都彎曲了

春風中有良知

春風中有良知，翻起層層細浪

我看見池塘深處多年前的淤泥，像一個人的內(nèi)心

羞愧得如此清澈

春風中有良知，翻起枯枝敗葉

我看見樹木的臉上下翻飛，像一個人的內(nèi)心

心絞痛絞殺了他的羞愧

春風中有良知，翻起故鄉(xiāng)的炊煙

我看見人類的故鄉(xiāng)死而復活，像一個人的內(nèi)心

堆集在小小的黃土墳上

春風中有良知，翻起歷史的舊賬

我看見馬匹掀翻了強盜，像一個人的內(nèi)心

燃起細浪、炊煙與枯枝敗葉

春夜靜

春夜靜，我伏在一株竹子上

聽蟲子一點點翻身發(fā)出嬰兒吮吸的聲響

世界靜下來了，春天在長角

竹子在長腦

蟲子斷了觸須，吐出綠色的膽汁

春夜靜，我懷揣一把小刀

從電梯里出來，看高樓的影子一點點翻過

院墻。睡在噴泉里的月亮

吐出春夜的嬰兒，嬰兒蒙著一層夜色

露出小刀的眼睛

春夜靜，我端著一盆水仙

與水仙久久體味靜寂的美與真

沒有人比得過春夜的成長

全是為了美與真的成長

我撫摸我的臉頰，水仙的模樣更加靜寂

春夜靜，我推開寂靜的鐵門

叫出倦怠的貓、狗與其他寵物

向著虛無跪下來，代表我不屈的肉身

也代表寂靜的世界

鐵門鎖住了生活，放出的是春夜的

林蔭道。生長的林蔭道與封閉的寂靜

拉長了我的雙腳，我寂靜的夜的雙腳

春天的釘子

春天的手掌銅板一樣

我要把這枚釘子

一枚柔軟的釘子

一枚像冬眠的青蛇尖頭的釘子

一枚有氣無力的釘子

一枚口含巨毒的釘子

一枚沉默寡言的釘子

一枚教條主義的釘子

一枚生銹的釘子

一掌拍下去

就只一掌

用勁拍下去

釘子被釘進了春天的肌膚

釘進了青蛇的尖頭

釘進了巨毒的天空

天空藍得像假的

春風吹得像真的

而釘子

柔軟的釘子

突然咬住了我的手掌

咬住了銅板

咬住了教條主義

蘇醒的青蛇

蘇醒的巨毒

此時都成了柔軟的釘子

等待我一掌拍下去

一掌拍在春天的后尾

一掌擊碎春天的骨骼

高樓鎮(zhèn)，妞妞

妞妞的脖子從地里伸出來

喊疼

我路過高樓鎮(zhèn)聽見喊疼

一地的蒜苗

脖子全都長出了地面

瘦長的蒜苗

仿佛是我年幼的侄女

現(xiàn)在她蓋著薄膜一樣的積雪

妞妞臉色紅潤

泥地里透明的紅蘿卜

根須零亂

身材鮮活

妞妞一樣無知的燕子

斜斜地飛過高樓鎮(zhèn)的上空她的嘴唇緊閉

小眼卻明亮如雪

冷不丁發(fā)出一兩聲叫聲

仿佛喊疼

不要叫我妞妞

應叫我蒜苗

積雪的地里伸出脖子

不要叫我妞妞

應叫我紅蘿卜

應叫我斜飛而過的燕子

全都沖出了地面

奮不顧身的年齡

一個勁地喊疼

高樓鎮(zhèn)，明末清初

土地因為一場殺戮而重新分配

夜晚因為朝代的更替，而更加漆黑

我回憶明末清初的高樓鎮(zhèn)

黑燈瞎火的鄉(xiāng)間與明鏡高懸的官府

都寫著小王國。我還得在強盜們的臉上

寫上囚徒，寫上英雄與草莽

流氓與貴族則分得更清楚，就像饑餓與綢緞

瓷器與瓦罐，擺在統(tǒng)治者的心里

他明鏡似的清楚，但視而不見

土地上寫滿了皇帝的姓氏

這是最保守的做法，子民在夜里唱歌

荷葉上端坐一個和尚，端坐一個腐朽的朝代

陣陣晚風吹拂虛無的和尚

他是清醒的，懷揣高樓鎮(zhèn)

逃向荒涼的內(nèi)心，隱居的不是知識分子

就是目不識丁的苦命人

我回憶綢緞的歷史，我更要回憶土地上的馬蹄

綢緞的脖子纏住了美人，美人是可憐的

馬蹄踩住了統(tǒng)治者的衣袍，你休想卷走金銀財寶

我回憶難產(chǎn)的婦人一聲聲的哭叫，在明末清初的

高樓鎮(zhèn)，在黑暗的朝代，緊緊捂住了嘴

她嘴里咬著一塊破布，抓著統(tǒng)治者的手腕

我回憶中的帝王來過，他趾高氣揚，說一口難聽的

方言，他額頭上的汗珠滴在禾苗上，禾苗枯萎

土地上寫著他的名字，江湖上寫著他的名字

但墓碑上寫著咒語，仙人的布袋上寫著咒語

彎曲的白鵝，筆直的柏樺，都是虛無主義的隱士

造反的人騎在高樓鎮(zhèn)的墻頭，兵器落后

腦袋像榆木疙瘩，智商卻像白鵝：高貴中透著靈性

身材普遍偏瘦，但柏樺站立在通往后院的小路旁

明末清初的一場細雨，淋濕了哥哥的馬匹

他在趕考的路上得到通知，要改朝換代了

強盜做了考官，江湖恩怨成了新的邏輯

學問再好也得洗心革面，先割下舌頭

在城門上晾一晾，與游學的外省青年碰面

辯論賽上妖術(shù)占了上風，而底下的小動作

卻贏得了持久的掌聲

高樓鎮(zhèn)呀我的回憶加深了妖術(shù)的流行

有人死于一聲嘆息，有人死于一堆路邊的野火

更有人穿蓑衣，腰身系一根紅綢躺在明朝的棺槨里

他口含夜明珠，臉上描得像個小人兒

這樣的回憶已經(jīng)要了他的命，他的命抵不了貓的九條命

我拿刀在明末清初的門后捅他，他只是一個勁地叫

但氣息尚存，還回頭咬我，咬那根捅死他的小鐵棒

新作（十首）

黑暗點燈

世上有多少黑暗

我就要點多少燈

高原有多少寺院

我就要磕多少頭

人呀

總要學會

向高原跪下

總要學會

把油水浸泡過的心

拿出來

點燈

唐古拉

雄性的山

結(jié)冰的山

超過世上

雄性的人

我是女人

我想爬上

唐古拉山

稱多縣

我進入稱多縣境內(nèi)

我進入了神與鷹的故鄉(xiāng)

我的心跳每一秒都在加快

好像要跳出我的心臟

當我的鏡頭里出現(xiàn)她

還有她與她的小伙伴

身披絳紅的火焰

向我飄來

與世無爭的美呀

讓我頓悟

如果我生在稱多縣

我一定會與她一樣

在高山上

白云下，經(jīng)幡圍繞的寺院

做一個80后尼姑

寺院里的云朵

有著粉紅的臉

她的羞怯

屬于稱多縣

她鮮紅的嘴唇

屬于稱多縣

而我的羞怯

留在了故鄉(xiāng)

我掙扎的靈魂

大部分丟在了北京城

只有一小部分

跟隨我來到了稱多縣

我小部分的靈魂啊

在稱多縣的山上

飄浮

像失去了重量的白云

也就不需要

再苦苦地掙扎了

我的寺院

白天我進入的寺院

到了夜里

它隨我進入了我的體內(nèi)

白天我不曾下跪

夜里我大膽地跪下來了

我終于跪下來了

對著神靈

我干枯的眼睛里涌出了

泉水一樣清澈的淚水

我向神靈說出我的罪過

我身為人的罪過

人啊

有多少罪過就有多少淚水

我的淚水盛滿了一個銀碗

早晨起床

我端著一銀碗的淚水

一飲而盡

我沉重的肉身

好像脫掉了多余的部分

從窗口望出去

一條河靜靜流淌

我懷疑是從我體內(nèi)流淌出去的

而不遠處的藍天白云下

一座寺院

我確認它是那座

從我的體內(nèi)

又回到了山上的寺院

致草原先生

先生，你的臉是太陽切割的

你的臉收集陽光，陽光的意義

正在改變，變得充滿了人性

先生，你的臉上并沒有過多的笑容

笑容過多的人，讓我恐懼

我曾經(jīng)相信了帶笑容的人

但現(xiàn)在，我相信攜帶鞭子

抽打陽光的人，先生，你在黑暗里

抽打一個躲在媚笑里的人

先生，高原稀薄的空氣正合你意

你倔強的嘴角涌出了笨重的愛

你的愛是一整塊牧場的愛

在沒有成為牧場之前

所有的青草都是沒有意義的

在沒有見到你之前

所有的詩篇都與你無關

先生，懷抱雪山入睡的那個人是我

我只愛雪山，只愛冰冷的山峰上

那一縷淡藍色的陽光

在沒見到你之前

我認為陽光是金色的

現(xiàn)在，先生，沉默的先生

我才明白陽光是淡藍色的

先生，你叫什么名字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是草原先生

你是一群牦牛的仁愛的先生

你是我翻過一座雪山又翻過一座雪山

遇到的一片牧場一樣遼闊的草原先生

青稈青稞

再過半個月，青稈青稞就要收割了

我想再等半個月，我想推掉北京的拍攝

在玉樹看青稈青稞收割的場面

收割，這個來自土地的詞

此時，沾著玉樹的風吹到我臉上

我臉上有了輕微的疼痛

趕在青稞還沒有結(jié)實籽之前

開始收割，這是何等奇妙的農(nóng)事？

我問緩慢散步的家畜

她們告訴我——

你看看我們豐腴的體態(tài)就知道了

天地有奶汁，在麥芒沒有完全長出來時

奶汁還在天地的一排排小山似的乳房里

涌擠的時候，人們就趁早收割了

這是青藏高原的農(nóng)事，與皖地的農(nóng)事

不同之處。這是我投身玉樹青稞地里

學到的知識，收割——這個動詞

第一次在我的詩里有了奶汁的味道

開鐮曲

通天河畔集體互助勞作的人們

唱起土地的情歌，他們彎腰的姿勢

在我看來——是美在彎腰

玉樹的村民，腰肢后插著鐮刀

鐮刀閃亮，鐮刀之美遇見了采詩的人

玉樹通天河畔，青稞熟了

我也來了，開鐮的日子在藏文歷算里

是噶瑪仁客——地水風火中的某一個元素日

在玉樹的農(nóng)耕節(jié)氣中

噶瑪仁客——一個準確的青稞成熟日

老人唱起深沉的開鐮曲

人們向空中揚撒青稞粒

向眾神靈祈禱人間平安

我取下紙筆一一記下開鐮的儀式

我還用簡譜記下——

哎-金色的大地上（男）

哎-撒滿了五谷粟（女）

哎-萬里九重天喲（男）

哎-降來甘露細雨（女）

谷穗大如八歲童（合唱）

谷粒飽滿似鵬蛋

田中央堆起高高的谷堆

眾人圍坐成圈，禱誦經(jīng)文

高喊羅陽-羅陽-羅陽（即好收成）！

三聲歡呼，我也記下

我的詩篇有了鐮刀沙沙之聲

我的紙上有了谷粒與谷粒相撞的誦經(jīng)聲

數(shù)罪并罰

人有罪，草木皆知

一個鄉(xiāng)村潑皮在砍

一棵古樹，他認為

古樹長在門前

不吉利

一條水牛用牛角頂一堵土墻

它認為土墻囚禁了主人

并使它的性格更暴烈

人有罪，眼露兇光

腰上掛小刀子，并有口臭

罪躲在口里

但口臭無罪

牙齒閃亮，有罪

嘴唇翻起

也有罪

嘴唇吐出的痛苦

像蓮花

從淤泥里出來的并無罪

咳的黑暗

十年一夢，寒夜無邊

土豆燒熟了，再加牛肉

鄉(xiāng)村下霜，屋頂罩霧

我在咳，肉體的鮮花

精神的清痰

詩人之夜，鳥兒擠在池邊

一群寒星散落西天

我在咳，肺的鮮花

吐出黑暗

咳，十二月的肺

十二月的黑暗

我的一只風箱

大 樹

大地微微轉(zhuǎn)涼

大樹體溫尚存

他是少年一夢

經(jīng)歷過饑餓的少年

如今有了直沖云宵的勇氣

但此種勇氣

是由纖細、傲骨與寒冷組成

她是少女

經(jīng)歷過失戀

如今有了鋒芒內(nèi)斂的氣質(zhì)

但此種氣質(zhì)

是由夜色、青氣與潮濕組成

大樹削尖了腦袋

朝風里縱身一躍

此等作派

讓我暗暗驚訝

我向大樹狂奔

像一只愛大樹的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