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亞戈·科爾賀：唐娜·安娜

王順辰

人的一生中究竟會發(fā)生多少難忘的故事呢？

讓我們來想象一下身邊路過的那位陌生人，在他身上究竟有多少揮之不去的記憶？他來自何方，又將去往何處？這似乎很難回答，但是我們有理由相信，每個人身上都有值得訴說的故事。

攝影天生就擁有記錄故事的能力，甚至可以說，任何一張照片都在訴說著不同的故事。只要通過鏡頭放大，無論是我們熟悉的還是不熟悉的，乃至鮮為人知，都能反映出生命的痕跡。然而，故事的核心是訴說，是滿足觀眾的需求與期望，就像美國劇作家羅伯特·麥基（Robert McKee）在《故事》中所述：“人類對故事的胃口是不可饜足的。”一個精彩的故事可能會因為表現(xiàn)方式的差異，導(dǎo)致最終呈現(xiàn)效果千差萬別。

來自巴西的年輕攝影師蒂亞戈·科爾賀（Tiago Coelho）可能會給我們帶來一些不一樣的啟示，從2010年起，科爾賀就把鏡頭對準自家保姆安娜，拍攝了一部自傳體圖片故事《唐娜·安娜》（DONA ANA）。故事的主人公安娜在兒時便遠離家鄉(xiāng)，從此與親人失去聯(lián)系將近40年。40年后，科爾賀跟隨安娜拍攝了她的尋親之旅，記錄許多動人的瞬間。然而，這個故事最終呈現(xiàn)的并不只是照片，還有安娜用語言表達出的對故鄉(xiāng)近半個世紀的思念與期盼。

安娜的故事

科爾賀出生于1985年，大學(xué)時主修電影專業(yè)。不過自從接觸攝影之后便深深被紀實攝影的魅力所吸引。在他看來，電影拍攝必須由很多工作人員協(xié)調(diào)才能達到預(yù)期效果，但攝影師更自由。2006年起，科爾賀就開始在阿根廷、西班牙、法國、中國等地舉辦攝影展。憑借嫻熟的拍攝技術(shù)與紀錄片般的敘事風(fēng)格，科爾賀在巴西“第六屆當代報道攝影獎”等多項攝影賽事中獲得提名。而《唐娜·安娜》，是科爾賀在大學(xué)期間便已著手的一個拍攝項目。

“我最初的想法是幫助安娜尋找她的親人，并把這些畫面記錄下來?！?/p>

1960年代，隨著巴西遷都巴西利亞以及開始實施一系列促進內(nèi)陸地區(qū)發(fā)展的政策，大量巴西人選擇前往內(nèi)陸發(fā)展。早年居住在巴西北部的安娜為了獲得更好的生活，同樣來到南方打拼。不過由于缺乏讀寫能力，在初離家的日子里一直過著艱難的生活，找不到工作與居所，甚至有很多被騙的經(jīng)歷。此后，安娜一直以當女傭為生，當她來到科爾賀家里時，科爾賀還是個4歲的孩子。“她就像是我的第二位母親?！笨茽栙R說。

然而，一次偶然的經(jīng)歷卻為安娜帶來了意外驚喜?！澳菚r候我還在讀大學(xué)。有一天，安娜突然拿起了一張照片拍了拍我說：‘我的家好像就在這附近！”。這是一張科爾賀在帕拉州（巴西北部第二大州）拍攝的照片，“安娜告訴我她的家好像就在那里偏南一點的位置”。于是，安娜便開始計劃著前往這里探尋久違的親人與故鄉(xiāng)。同時，安娜希望經(jīng)常拍照的科爾賀能為她拍一些照片，到時候好讓親戚們看看自己現(xiàn)在的生活。

安娜的要求很簡單，不過細心的科爾賀決定不止步于拍攝一些安娜的日常生活。他打算跟隨安娜一同前往帕拉州幫助她尋找親人?！斑@最終將會成為一部自傳體的圖片故事?！笨茽栙R說，“這也能體現(xiàn)巴西1960年代人口遷移運動的縮影?！?/p>

追求情感的瞬間

起初的拍攝都是在科爾賀的父母家完成的。在他的照片中，我們始終都能嗅到一股濃濃的生活氣息；整潔的庭院、豐茂的果樹、時不時出現(xiàn)的小狗，無不洋溢著悠閑而靜謐的生活情趣。

科爾賀在拍攝時選擇了一些生活中的零碎片段，而不是以第三人稱旁觀安娜操持家務(wù)的場景。在其中一張照片里，科爾賀還把自己的身影倒映在安娜晾曬的衣服上，顯得兩人的距離是如此貼近。同時，為了讓畫面有可看性，科爾賀采用不規(guī)則式的構(gòu)圖，通過在畫面中經(jīng)營各種小元素，讓觀眾的目光在線性敘事中停留得更久。

“安娜很有鏡頭感，為她拍照片完全不需要刻意指導(dǎo)?！笨茽栙R說，“實際上，拍攝的過程總是充滿樂趣，她的表現(xiàn)完全是自發(fā)的?！痹谕瓿傻谝徊糠值呐臄z后，他們便很快啟程前往安娜孩提時可能居住過的地方尋找親屬。

過了一段時間，他們來到了一個距離主城區(qū)很遠的小鎮(zhèn)上。“很奇怪，當時有個人始終盯著安娜?！笨茽栙R說，“隨后那個人問到：‘你是安德麗娜嗎（安娜的妹妹）？當我們說明情況后，那人一臉驚恐地叫喊道：‘安娜復(fù)活了？！這時我們意識到，似乎已經(jīng)找對地方了?！庇捎谶@個城鎮(zhèn)實在太小，人口僅有700多，信息也很閉塞。所以，當年安娜離開鎮(zhèn)子后所有人都認為她已經(jīng)死了。如今安娜恍如隔空到訪，給大家?guī)硪馔怏@喜。

不過，40年的光陰對于人的一生來說絕對不是短暫的。在來到親人身邊時安娜才得知，自己的父母已經(jīng)相繼去世快20年了，安娜的弟弟在她出走之后，一直在為安娜祈禱，甚至做出了絕食的舉動。在獲知這一切后，安娜忍不住與親人相擁而泣。

縱觀整組作品，盡管科爾賀拍攝的是一位60多歲的老人，但故事的弧線卻跨越了整整40多載光陰。又有誰能夠想到，在這歲月刻畫的皺紋下埋藏的是一位少女的身影呢？對此，科爾賀并沒有像羅中立描繪《父親》那樣直面歲月的痕跡，而是悉心捕捉安娜天真的一面。盡管安娜已滿頭白發(fā)，但在微風(fēng)吹拂下依然顯得自然柔順；她躲藏在布簾中的笑臉，也跟十幾歲的姑娘沒有分別；就連站在故鄉(xiāng)小徑上的安娜，似乎也略顯得靦腆。無論身處什么樣的場景，我們似乎都能感受到畫面中存留的溫度。

沉淀故事的文字

故事到這里就可以結(jié)束了么？

由看似平淡無奇的生活徑直走向一個大團圓結(jié)局似乎并不能算是個好故事，或至少，還不足以引發(fā)觀眾的思考。

然而，一個精彩的故事并不一定需要足夠宏大的背景；也不一定充斥著炫目的感官刺激。有時，故事本身講的是什么也并不重要。比如，當我們在讀《傲慢與偏見》時，吸引我們的是關(guān)于相親的故事么？不，我們看到的更多是伊麗莎白與達西之間，自尊與傲慢的情感糾葛。當我們在看《卡薩布蘭卡》時，在意的是一個關(guān)于逃離北非戰(zhàn)火的故事么？不，那亞美利加酒吧中高唱的馬賽進行曲，和決意犧牲自己成全愛人的幸福更讓人難以忘懷。對于故事來說，擁有精彩的情節(jié)往往比發(fā)生了什么更重要。

而事實上，科爾賀所拍攝的照片只能算作《唐娜·安娜》的初版。當拍攝完成后，科爾賀就把印好的畫冊遞給了安娜。“當她看到這些照片時非常開心。但同時也對我感到不滿，向我抱怨說這本書的空白部分有點多，而且照片太小了。我問安娜該如何是好，她說她會在故事的空白頁里寫下自己的故事。”隨后，安娜就向科爾賀要了本打樣出的畫冊。

“我非常驚訝她能想到這個主意。”科爾賀說，“欠缺書寫能力是安娜長期與家人失去聯(lián)系的原因之一，不過在之后的日子里，安娜并沒有放棄學(xué)習(xí)?！?/p>

盡管從畫面上看，安娜的字跡算不上工整，甚至有些潦草，不過字里行間卻始終流露著質(zhì)樸的情感。在安娜的文字中，從兒時面對自然的崇敬與好奇、初離家鄉(xiāng)時的困難與挫折、再到返鄉(xiāng)時的物是人非，都被詳細地記錄了下來。通過閱讀親歷者寫下的故事，我們才能夠了解到在那一張張畫面之下究竟埋藏著多少動人的情節(jié)，而她和藹可親的笑臉，此刻似乎顯露的更多是堅強?！鞍材鹊挠洈檫@部作品帶來全新的視覺感受，可以說，她是我的第一位繆斯女神?！?/p>

照片中的故事已告一段落，但對尋找到親人的安娜來說，卻是一個全新的開始。如今，安娜已經(jīng)可以很方便地通過網(wǎng)絡(luò)與親人聯(lián)系，并且，正在與科爾賀共同整理發(fā)布帶有筆記的第二版《唐娜·安娜》。此時此刻，安娜的形象對于觀眾來說不再是一位陌生人，她的故事，她的形象，她的話語已經(jīng)成為一份珍貴的視覺檔案呈現(xiàn)在世人的面前，只要去翻閱，你就能了解到她的故事。

媒介理論家馬歇爾·麥克盧漢認為攝影是“冷媒介”，要求受眾參與程度高，照片并不能保證觀者在閱讀圖片故事時完整了解它的背景與脈絡(luò)。因此，文字就成了照片的天然伙伴，把觀者開放的思緒逐一收攏?！短颇取ぐ材取穭t更進一步，安娜的文字即作為故事的內(nèi)容，又是一種視覺信息，與照片一起支撐著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