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騰
十三路車總是來得不準(zhǔn)時,不是差三五分才到,就是提前幾分鐘走了。
人只要一站到公交車站上,時間就憑空拋出去一半。尤其是上下班的第一個早高峰,眼梢子稍微慢一點,連前三層都難以突圍,別說接近車門了。站臺上的人看到公交車要靠站了,多數(shù)都是順著司機剎車的速度,緩緩地攆兩步,為的就是領(lǐng)跑的時候能準(zhǔn)確無誤地站在車門邊。
這時候車門已經(jīng)關(guān)了,一個人的包夾到了車門外,車門象征性地閃出一條小縫,意思是讓他朝里拽拽。車門不能再為了他一個人重新打開一遍,那樣的話,不但他的包拽不進來,還得像破皮的餃子一樣,抖下去幾個人才能重新關(guān)住。華箐看著那個漂到門外的包,想著這個人因為包被夾住了,不得不像個拴在樁上的牲口一樣只能站在門口哪也去不了,就禁不住想笑。
碰到這樣的時候,華箐就等下一輛。有時候她就直接逃開這個點。反正是送毛豆上幼兒園,甭管幾點,只要送到了,那一天之中剩下的時間就都是她的了。她扛著毛豆一到幼兒園門口,看到他小眉頭一皺,沒等哭出聲,就已經(jīng)卸到老師手里了。年輕的老師吊著小臉子?!鞍パ?,毛豆媽媽,你以后要早點送毛豆。我們早上第一節(jié)課上QQ智能。你的毛豆因為遲到,反應(yīng)總是比別的小朋友慢?!比A箐一般都是拿腦后勺聽的這些話,早就掉頭走了。
那個所謂的國際幼兒園,像個小城堡一樣孤立在這個小區(qū)一個寬敞的大院子里。塑膠的小型跑道上擺放著一些玩具手推車和小跨騎,東北角上還挖了一個大沙坑,旁邊擺放著色彩鮮艷和諧的組合滑梯,有門和滑桶。中間設(shè)置了一些簡易的障礙,要先走過一塊由模仿航海繩編結(jié)的網(wǎng),爬上滑梯以后踩著臺板,不會馬上滑下去??擅姑刻旆艑W(xué)都要為那個沙坑嚎一場。就是要進去。華箐站在沙坑外面,看著毛豆蹲在那里背對著她,半個屁股露在褲腰外面。等保安對著他們吹哨子,毛豆出來的時候,一笑,連牙里都是沙子。她已經(jīng)不像剛開始送他來幼兒園的時候那樣,怕別人看到她對孩子態(tài)度粗糙了。她一手摟著毛豆的腰,一手轉(zhuǎn)著圈的給他提褲子,拍沙子。大致看起來舒服點了,立馬拉起他的小手就走,根本不給他反應(yīng)的機會。
為了不在接園的時候靠近沙堆,華箐想了很多辦法,各種許諾和美食的賄賂。可一出班門,他就變得說話不算數(shù)。她就站在那,看著毛豆坐在那里往天空揚沙子。這樣的時候,華菁非常希望旁邊有個人能夠突然搖醒她,告訴她這是一場夢。
門口停著一輛酷似“大黃狗”的校車,孩子們一個個手拉著手在老師的帶領(lǐng)下往“大黃狗”走去。等最后一個孩子上去以后,校車的吸門“哐”的一下關(guān)上了。世界一下安靜了,沒有小孩,沒有哭聲,沒有鬧喊聲。校車一個月四百塊錢,除過節(jié)假日和周末,比她坐公交送孩子多了三百塊錢。華箐心里默默地算著賬。
毛豆的爺爺首先發(fā)作了。老頭像個石獅子一樣陷坐在沙發(fā)里,說:“這么小的孩子,四歲都不到,你讓他一個人坐到校車上。誰能放心?還讓不讓人睡個踏實覺了?”華箐就把玩沙子的事兒說了一遍。老頭更不樂意了:“那么小個孩子,正是撒歡的時候,你左一個規(guī)矩又一個規(guī)矩的,你自己活了這么大又學(xué)了多少規(guī)矩?”華箐諳習(xí)了公公這一套談鋒,不論什么事情,上來就先攻擊她的性格,從來不就事論事。婆婆站在一邊,忙著自己的事情當(dāng)沒聽到。就是那副聽到了當(dāng)沒聽到的架勢,讓華箐對她有一種難以認(rèn)知的畏怯。她甚至像沒事一樣,對華箐露出一抹老蚌生珠的微笑,意思是“自有人治你”。華箐的心一下就變成了灰色的建筑物,從里冷到外。坐在一邊的毛豆他爸,態(tài)度從來都是含混不清的。華箐在這件事上和他交流了好幾次,意思是讓他關(guān)鍵時候在他父母面前表明一下立場。這個從來不輕易對任何事提出自己主張的人,竟然跟華箐說:“父母都是為我們好,他們不會害我們?!痹谌A箐看來,他已經(jīng)表明了他的立場。從此以后,她就不再對毛豆他爸抱有任何妄想了。
華箐不管了。第二天就去幼兒園登記了校車接送毛豆的事,下手就交了半年的費用。校車一般都是提前半個小時開始送孩子,華箐一邊做晚飯一邊聽著手機的響動。鈴聲一響她抓起衣服就往樓下跑。鈴聲響的時候,她一看是宋曉樂。
“你已經(jīng)到幼兒園了?”
“沒有,我在家做飯呢,等會校車就到樓下了,你先掛了吧。”
毛豆第一次單獨坐校車回家,和小朋友們坐在校車上聽著音樂,又笑又鬧,一路就到了家,一下車就說:“媽媽,明天我還坐校車么?”這讓華箐本來不安的心又感覺到了些許快樂。她本以為孩子會拖著哭腔向她求助。華箐心情一好,就問他想要吃什么。毛豆說;“健達巧克力,健達巧克力?!比A箐其實是嚴(yán)格限制毛豆吃糖,吃巧克力的??吹揭惶鞗]見的毛豆,約莫拓出些小男子漢的乖巧果敢,讓她心里輕快了些,便答應(yīng)了他。捏著巧克力的毛豆邊走邊撕,走到家門口就把一大塊健達巧克力塞到了嘴巴里。
宋曉樂已經(jīng)坐在沙發(fā)上了。他把毛豆拽到身邊,指指毛豆的嘴巴,說:“誰給你的巧克力???”毛豆把盒子里剩下的巧克力包好往外套口袋里一邊塞一邊說:“媽媽?!彼螘詷仿N起腦袋,擺出一副借故生端的態(tài)度說: “我今天倒是要和你評評這理?!?/p>
“你不是說不讓孩子吃巧克力么?”
“是啊,怎么啦?”
“不怎么,你以后自己辦不到的事不要要求別人……”
“你少廢話,我說能吃就能吃,不想讓他吃就不讓他吃。”
“憑什么你一個人說了算?你憑什么不經(jīng)我同意讓他坐校車?”
千不是,萬不是,話頭原來在這等著呢?華箐一聽,又把玩沙子的事說了一遍。宋曉樂咚的一聲,就進了衛(wèi)生間。華箐正準(zhǔn)備移步廚房,一個東西砸在了華箐的腳邊。華箐二話沒說撿起來,找了塊抹布包了包,放在了前陽臺。
宋曉樂聽到華箐叫他第二遍的時候,才杵到了餐桌邊。放下碗筷的他,開始趴在地上找手機。華箐說:“等會兒洗完碗,我?guī)湍阏摇!?/p>
宋曉樂便像往常一樣散漫地靠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一邊看一邊陪毛豆。華箐擦干凈手以后,手里提個扳手站在前陽臺上叫他。宋曉樂漫不經(jīng)心地走了過去。華箐問他:“你找的是不是這個?”華箐把小布包揭開了一個角。她明明知道還要故意再問,宋曉樂鼻子哼了一聲。華箐蹲下身,重新把小布包那一角給包好,說:“你不是已經(jīng)扔了么?既然我撿著了就是我的?!?
說著幾扳手就把那只手機翻來覆去地砸了個粉碎。然后提著抹布的四個角,干凈利落地丟到了桶里。直眉瞪眼的貼著宋曉樂走出了陽臺。
第二天中午是這年最后一個月農(nóng)歷最好的日子。街上噼里啪啦地亮著娶親的動靜,宋曉樂要去出禮,人家點名要他帶上華箐。他倆下了車,一前一后地走著??斓骄频觊T口的時候,宋曉樂才打開錢包數(shù)禮金。華箐站在她旁邊?!笆裁词虑槎际潜锏诫胙蹆荷霞钡仁沟臅r候才去干?!弊炖飬s說的是另外一件事。“給你找的那些教走路的視頻全白看了。我剛才走在后面看你走路還是跟猴上樹一樣,顛顛的?!彼螘詷废駴]聽著一樣一邊往褲兜子里揣錢。華箐不肯善罷甘休,照著他腳后跟上踢了一腳。宋曉樂急了:“你別來勁啊?!?/p>
吃飯的時候,宋曉樂時不時給華箐夾菜。她抬頭看看滿桌認(rèn)識不認(rèn)識的客人,又低頭看看碟子里的肉,壓著聲音對宋曉樂說:“別給我夾肉,我不吃?!比A箐覺得他是故意的。她不吃肉很久了,他知道。就像每次做飯備菜的時候,華箐用來涼拌的黃瓜都要在水里泡個把小時。宋曉樂總是轉(zhuǎn)悠到廚房,為吃一根生黃瓜,把其他的也直接從水盆里撈出來。華箐說過他很多次不要手那么長。那些被提前弄出來的黃瓜讓她覺得涼拌的不是黃瓜,而是農(nóng)藥,立刻會從南到北生出很多惡濁。用宋曉樂的話說,她會一直數(shù)落他,直到這根黃瓜已經(jīng)排出來。
宋曉樂借著人多,左一杯右一杯,已經(jīng)悶了快一斤了。華箐不好發(fā)作。華箐不是不讓他喝酒,只要他喝多了以后稍微有點拿事,她也不至于嫌棄他。宋曉樂左搖右晃地在人跟前不知道護羞,只要是來扶他的,就問人家愛不愛他。問完別人愛不愛他,就指著華箐的鼻子說她不愛他。華箐心想,你喝的不是酒,是大腦開塞露啊。她一邊扶著宋曉樂的腰,一邊腳底下瓣蒜一樣往前挪著步子。生怕一腳沒踢開,兩個人都趴倒了,他就再也扶不起來了。剛挪出包間,正好新郎在隔壁的衛(wèi)生間方便?!昂瘸蛇@樣了,對不住,對不住?!毙吕墒莻€場面人,轉(zhuǎn)身叫了個沒喝酒的小伙子,囑咐對方把他們兩口子送回去。華箐和小伙子一人架著一邊,拖著宋曉樂往樓下走去。虧了這個小伙子,華箐才把他弄到家。又趕快拿了個盆放在他腦袋邊,用熱毛巾擦他的臉。喝難受的宋曉樂吐了一滿罐以后,緊接著進入他醉酒的第二個階段:嚎。他像是在和自己妥協(xié)的過程中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嚎著嚎著,就是一聲大出氣,不知道的人以為他過去了呢。
毛豆不在家。華箐倒了杯白開水放在茶幾上,穿著拖鞋滿屋子溜達。過了一會兒,華箐的手里攥了一些枯黃的干葉子,是從花盆里揪下來的。那些花一看就是好久都忘了澆水。他們倆養(yǎng)花,是一個負(fù)責(zé)買,一個負(fù)責(zé)扔。宋曉樂買來就不管了,華箐更沒那個閑情。等她發(fā)現(xiàn)的時候,該扔了。家務(wù)活兒就是這樣,不干沒有,一干沒完。她早就想把那個魚缸弄弄了。就是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個大后晌,下不了決心。華箐回頭看了一眼宋曉樂,心想今天也接不成毛豆了,就把這件事辦了吧。魚也是宋曉樂弄回來的。華箐既不反對,也沒說贊成,只是兩條眉毛中間擺出一個道理:“這不是我的活,反正我不收拾。”剛開始不是這樣,他有股子新鮮勁兒,又是換水,又是刷缸。魚食也按時喂,游龍戲鳳的,成活率還挺高。時間一長,他就覺得受拖累了?,F(xiàn)在只剩幾根水草像剩韭菜一樣,飄在滿是水垢的缸底,渾攪得一屋子都是它的惡水氣。
收拾完魚缸的華箐躺在床上,像落在地里的莊稼,有一種顆粒歸倉的踏實。
第二天早上,她才醒。醒了以后給宋曉樂下了一碗面。
“我躺在沙發(fā)上,你都不給我找個蓋的,你想讓我找病么?”華箐這才想起來,昨天自己本來想在床上躺一會,竟然迷迷糊糊地拽過被子,就一覺睡到了天亮。早上發(fā)現(xiàn)沒蓋被子的宋曉樂像個被人扔上岸的鯽魚片子一樣踡在沙發(fā)上,臉貼著靠背。她本來還有些慚愧不安,被宋曉樂這句話一攪搔,心里對自己的埋怨反而熄滅,話說得也不免發(fā)狠:“我還想讓你死呢,我想讓你找病。像你這樣喝酒的人,喝完了還能躺在自己家的沙發(fā)上。你咋不問問誰把你弄回來的呢?”宋曉樂醒酒慢,吃完面胃里舒服點了,自己爬到床上又繼續(xù)睡了。
華箐看他睡著了,就打開電腦,到處閑逛。
在網(wǎng)上買衣服和在商場里不一樣,華箐在商場里買衣服感覺像有人割她的肉。不管當(dāng)時多喜歡的衣服,只要買回家就覺得自己咽了塊水泥,生分得都想立刻把衣服扔了。只好讓它在柜子里掛掛,把當(dāng)初想要占有它的那股熱乎勁晾涼了再拿出來穿。后來她漸漸地把消費的戰(zhàn)場轉(zhuǎn)移到了淘寶上,一出手就是好幾單,最后連洗衣液都在網(wǎng)上買。那樣子好像線上一個自己,線下一個自己。線上的那個自己就是自己的親媽,只要小手一抖,啥都給你置備全了。更別說什么生日節(jié)日紀(jì)念日,各種節(jié)日各種買。就連今年她的生日,都提前一個月就在網(wǎng)上給自己定了一款梵克雅寶的四葉草項鏈,還專門給賣家留言,一定要算好發(fā)貨的日子,讓項鏈準(zhǔn)準(zhǔn)秤秤地就在生日那天早上到。拿在手里就像收到了一份匿名的禮物。當(dāng)華箐讓宋曉樂和她一起分享這份有償?shù)南矏倳r,宋曉樂會提著鏈子用手指頭揉兩圈說:“是真的么?告訴你多少次了別在網(wǎng)上買金器?!比A箐心想,衛(wèi)生紙是真的,我過生日你連張衛(wèi)生紙都沒送給我。那樣子完全是另外一種囂張。
宋曉樂不愿意和華箐扯起蘿卜根也動。不愿意,也并不是裝得不愿意,更不是想通過沉默來強調(diào)他的涵養(yǎng)。而是他就是那么一副對什么都五脊六瘦的模樣。他經(jīng)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就是“別太認(rèn)真,別太認(rèn)真”。他這么說的時候,華菁就是一句“那是你隨便慣了”那種話里話外的鄙視,好像只有這樣的鄙視,才能對得起他的漫不經(jīng)心。
宋曉樂的天氣一般情況下是有點什么煩心事兒,也是一會兒的事。華箐要是遇點什么事,那就是下了鍋蓋大的雨點,掉下一滴都能砸死人。成宿成宿不睡覺,坐著想,躺著想,非得把羊腸子路想成康莊大道才罷休。這么說吧,下水道要是堵了,那堵的可不是下水道啊,堵的可是華箐的心啊。煤氣灶要是打不著,那就不是煤氣灶的事了,而是宋曉樂的事,是宋曉樂沒有做好男人該做的事。其實她也知道煤氣灶打不著,不是個事,修修就好,干嗎無限上綱??伤补懿蛔∽约阂?zé)怪宋曉樂,責(zé)怪宋曉樂又不像是責(zé)怪宋曉樂,好像是在怪自己。怪自己怎么心里就沒有那么一簇事先做好準(zhǔn)備的神火呢。
毛豆則很會討父母歡心,像個小京巴似的,一會兒望望這個一會兒望望那個。那么大點的小人,精靈得讓人心疼。錢緊的時候,華箐上網(wǎng)啥都不買,就給毛豆買書,有的他現(xiàn)在能看,有的過個三五年才勉強能看,她也買。宋曉樂看著家里,餐桌上,茶凳上,衣柜里到處一摞子一摞子的書說:“我看出來了,你想做買賣?!比A箐反射弧長,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他想說啥?就問:“做啥買賣?”宋曉樂就沖著書抬抬他那肥嘟嘟的雙下巴,示意她自己想說的是什么?!百u書?這種針尖上削鐵的買賣,給我都不干?!彼螘詷分さ夭辉僬{(diào)理她了。
華箐過了好長時間,突然跳到他身邊說:“下次你要是手癢想買彩票的時候,就到墻上蹭蹭。”
“我花一百塊錢起碼能見到本書。你花一百塊錢呢?”
宋曉樂熱衷買體彩,就跟華箐買書一樣。買書不是為了買書,更不是為了看書。就是為了買而買。宋曉樂的話說:“現(xiàn)在的一百塊錢除了能像模像樣的下幾注彩票還能像模像樣的買什么呢?”兩個人仗著車房都沒有背貸款,開支簡直成了破房子的墻皮,沒了再泥?;驹略鹿?。華箐本來對錢就沒有什么概念,有就多花,沒有少花。從來不會見縫插針的理財過日子,只想著怎么把那一個月的進項掰完算了。宋曉樂剛結(jié)婚的時候還把卡搶來想當(dāng)家,后來發(fā)現(xiàn)當(dāng)家要以身作則,花錢成了一件痛苦的事,就主動扔給了華箐,自己只提出了幾樣必不可少的剛需。
家里零七八碎的支出開完,等輪到華箐自己,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了。剛開始宋曉樂還時有時無地擺出一副誰掙錢誰說話的架勢。華箐沒費什么勁就從掌柜的神壇上給他拽了下來。
周末,宋曉樂帶著華箐和毛豆去商場里轉(zhuǎn)一圈,買不買的,就圖個熱鬧。毛豆一進商場就往一個賣手工巧克力的地方跑。店主很慷慨,經(jīng)常用牙簽扎一塊分送給小朋友。手工巧克力的對面一溜金鋪。周大福、金至尊的柜員站在店門口端著一個小紙杯,呼引著客人進去坐一會兒。毛豆看到姑娘手中的紙杯,就喊住華箐說:“媽媽,渴?!惫媚飸{著她干這份工作的殷勤和見識,順手就用一杯水把兩口子牽到了店里。三個人手里每人都有一杯水??偛荒苷局攘巳思业乃?,轉(zhuǎn)身就走吧。
一屋子鳥鳴鶴舞的珠光寶氣,誰說“珠寶是女人最好的情人”?東西沒有界度,誰不想來點人無我有的霸氣?在那些奢華的近乎瘋狂的首飾間繞了兩圈,華箐停了下來。一組色澤上乘的黑珍珠,就像一滴滴垂瀉而下的黑色眼淚帶著曖昧的暗影躍躍欲試,又像一只神秘的馬眼掉到了她的眸子。柜員小姐連哄帶勸地讓華箐帶上了。華箐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臉色紅潤而有光澤,仿佛頭戴黃金鑲鉆發(fā)飾,穿著繡花絲綢小禮服,準(zhǔn)備要去赴宴,又像是要登上了一個舞臺。頓時,整個人八面明媚。宋曉樂也覺得好。一顆大溪地的黑珍珠,圓潤光整,裸珠鑲嵌的吊墜,掂在指尖冰涼滑膩。三千不貴。
看著姑娘兩手翻飛地打包裝,華箐滿臉蕩漾著物質(zhì)招徠來的光芒。兩個人剛出店門,宋曉樂抱著毛豆轉(zhuǎn)身對華箐說:“你挑件外套吧?!比A箐剛想說算了,衣服在網(wǎng)上買合適。宋曉樂搶半拍把完整的意思表達完了。“黑珍珠送我媽,咱們年上就不用買了?!币痪湓拕偝隹?,簡直就是寒冬臘月吹冷風(fēng),噴出去的口水,剛到嘴邊上就結(jié)成冰了。華箐愣了一下,真想一賭氣轉(zhuǎn)身回到那個金店再買個一模一樣的扔他臉上。不就是三千塊錢么。心口里默默數(shù)到十的華箐想,這既是三千塊錢的事,又不是三千塊錢的事。甚至那顆黑珍珠也已經(jīng)沒有了剛才的炫彩奪目。更不是什么馬眼,而是馬糞,羊糞。
回到家,華箐就把裝著黑珍珠的盒子扔到了衣柜匣子里,連再打開看一眼,戴一戴的心情都沒有。扔到那看不見光的地方,讓它一夜之間變成鐵珠子才好呢。一連好幾日,華箐都覺得心情灰禿禿的。就像誰挑了她的脊梁骨,打不起精神。漸漸地,就把珍珠這件事忘了。
這天,她打開淘寶一會想把梵克雅寶的四葉草吊墜湊齊三種顏色,一會兒又想買一套陶作坊的瓷器。年底的淘寶,隔著網(wǎng)絡(luò)爆發(fā)出一種牛氣沖天的架勢。好像買東西不要錢似的,怪不得有人說他們的老總成功的背后有一群敗家的娘兒們。敗家的華箐從來心里沒有像現(xiàn)在這么放得開過。都是選了刪,刪了選,斟酌再三沒有什么特別的需要,就說服自己別買了吧。甚至前一天晚上剛付了款的東西第二天早早一看,賣家還沒有發(fā)貨,又退了。翻著翻著,華箐看到附邊的廣告欄跳出來一個小廣告。打開以后,鏈接了同款寶貝,鋪天蓋地的各色珍珠。
華箐站在窗戶邊,嗆著光,兩只手的食指和中指各自捻著一顆黑珍珠。連華箐自己都恍惚了,不是像也不是一樣,根本就是同一顆。珍珠的成色,不是行家,通過肉眼極難分辨。華箐知道除非用刀刮,真的那一顆刮過以后用手一搓,重新包漿,不會留下硬傷。假的是用珍珠粉壓的,根本沒有那個天然的密度,最怕劃傷。如果只看器形的話,很難說那顆假的就不是證書上的那一顆。她把兩顆珠子放回了匣子里。
華箐的房子,臨街,在四樓,外面挨著馬路,天天喇叭聲不斷。晚上還稍微好點,白天要是打開窗戶,純粹就像站在露天地里,一點也沒有家的滋味。過了一會兒,她又打開匣子把兩顆珍珠拿出來比對,那顆誆稱是真貨的假珍珠,越看越有生機。再看,簡直比那顆真的還像真的。
宋曉樂心情不好就往他父母家竄,華箐是坐公交車消遣自己的沉抑。她有一個零錢包,里面有很多一塊錢的硬幣,是她專門去銀行換的,沉甸甸的一袋子。辦公交卡一次能省兩毛錢。華箐喜歡硬幣掉進去的聲音,當(dāng)啷一聲,有一種凝重而清脆的響動,十分悅耳。
第二天就是元旦。華箐這天早上沒有讓毛豆坐校車,而是比平常送園的時間晚了一個小時。心想一年都忙完了,讓孩子也松動松動。九點的時候領(lǐng)著毛豆等公交車。北方冬日虛暖的陽光剛剛濾出點金光,她使勁揉了揉眼睛。就在這時候,一個精干的大白臉伸到了華箐面前。旁邊一個大個子扛著攝像機,鏡頭正對著她。大白臉上來就問華箐:“您有什么新年愿望嗎?”華箐這下明白過來,這是地方電視臺在搞采訪。華箐理了理頭發(fā),緊緊地抱著毛豆敷衍道:“希望孩子在新的一年里平平安安的?!闭l知道大白臉并不滿意,對華箐做起了受訪指導(dǎo)。“這位媽媽,你可以在說完這個新年愿望的時候親一下寶寶。讓寶寶也說一句新年愿望?!泵故芰梭@嚇,什么也不說。華箐突然兩手摁住大白臉的話筒說:“實在對不起,您去采訪別人吧,求求你了?!?
事后,她回想起兩件事,一件事是她竟然沒有新年愿望,另一件是,她竟然因為沒有新年愿望而求了那個記者。這哪里是采訪,簡直是搶劫。她有些惱然地想:自己憑什么去求他。說一個新年愿望多簡單的事,為這么一件小事對著話筒說求求她。更惱的是,她竟然沒有新年愿望。
華箐想到這,感覺自己的意念和靈魂已經(jīng)不能寄存在她的身體之內(nèi)了。穿上衣服,她迅速跑到公交站臺。這時候過來一輛不知道是哪一路的車,車門剛開她就一腳跳了上去。
正是上班的時間,車廂空蕩蕩的,像她一個人的專車一樣。華箐坐在最后一排,第一次在公交車上感到自己是孤零零一個人。車窗外面像是一片森林,森林里沒有路,也沒有家,沒有婚姻和丈夫,更沒有孩子。她用眼睛急速地尋找,突然站起來走到后車門的站點提示牌跟前,想要找到一個熟悉的地方下車。
這是華箐很少幾次的中途下車。經(jīng)常是坐兩趟就回到了出發(fā)的地方。下車以后的華箐就像外鄉(xiāng)人一樣,東看看西看看,想找一個目的地安置自己。始終沒有方向的她,走出了兩條街,經(jīng)過了一個醫(yī)院和學(xué)校,才漸漸地看出了這是哪里。越走越清醒的她,是剛從哪個坑里爬出來的感覺。過天橋的時候,給了兩個行乞的一人一塊錢。她從來不知道冬天的天橋兩邊也是有人擺攤賣貨的,她以為只有夏天才有。竟然還有一個女的,腳底下堆了很多毛活,有織的有鉤的有縫的,都是些滿月以后的孩子圍帶的東西。女人圍了一條圍巾只露了兩個眼睛,帽子應(yīng)該是自己織的。厚重的棉服像一床被子裹在身上。手里面還拿著一個鉤針,腳底下有一團毛線滾在一個塑料小筐里。一邊鉤一邊兩腳輪換著踢著一個冒著火星子的鐵皮小炭爐。真正讓華箐蹲下來想要買些東西的,不是這個女人,而是她身邊的一個并排躺著兩個孩子的嬰兒車。那是一對雙胞胎,嬰兒被裹得更加嚴(yán)實,各自穿了連腳帶帽子的棉服,在棉帽子里面又帶了一個毛線帽子。棉服的上面加了一條毯子,幾乎從小下巴頦兒一直蓋到腳底下。小臉紅皴紅皴的,又黑。只有兩個滴溜兒轉(zhuǎn)的眼珠子,能讓人看出來那是兩個活物。華箐迅速地蹲下,買了一雙毛線鉤的小鞋子就走了。
下了天橋,華箐手里捏著那雙小鞋往家的方向一直走一直走,心想走累了,落在路邊,打輛車就回去了。華箐像最后一片飄落的樹葉,被塵土裹挾著向前,沒有來路,也沒有去程。
不知不覺走到了商業(yè)廣場,瞅見一個地下商城的入口,她就走了進去。商業(yè)廣場是城中一個規(guī)模不算太大的小商品二手集散地。就是因為交通上的便利,人們愿意來買些用著用不著的,傳言很多商場里的東西都是從這拿的貨,價格實惠低廉,就是人太多。人這么多,擠來擠去,華箐心想,他們怎么不去上班。華箐跟著這些腳后跟,轉(zhuǎn)了一層家用工藝又轉(zhuǎn)了一層女裝,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好買的。其實這里面好多東西和淘寶上價格差不多。但是,這么成批大量的擁堵在一起,彌漫著塑料制品濃重的廉價,再加上新鮮的空氣很稀薄,熏得華箐在三樓到處找出口。
她已經(jīng)要邁上電梯的時候,看見了一個充氣大池子里鋪了好多好多白色的沙,遠遠看去像一塊飄在地上的云彩。華箐長這么大沒有見過這么白的沙子,像鹽一樣雪白均勻,堆在一起。華箐走過去俯下身子摟了一把,放在一只手上摩挲著,一粒一粒的,來回捻。又放在鼻子上聞了聞,沒有什么味道,也沒有粉塵。沙堆里東一個西一個的,散落著一些戲沙玩具。幾個像毛豆那么大的孩子,由家長陪著坐在沙堆邊,不停地用鏟子鏟,往彩色翻斗車?yán)锏?,情緒高得很。有的大人抓起一把沙子攥著,細(xì)細(xì)地看著沙子從拳頭里流出,一把淌完了,又抓一把。她想起了自己小的時候,比毛豆現(xiàn)在還要大幾歲,有一個毛絨玩具,是一個灰色絨布的大象。一直抱在手里的那種感覺好像直到現(xiàn)在還有。最后一次見到那個大象,是在表弟家。那時候她已經(jīng)是個小學(xué)生了,表弟剛會走路。她看到表弟把大象放在屁股底下當(dāng)馬騎,心不由自主地揪了一下,像是誰掐了她一把。
華箐看了下時間,就一腳跨進電梯,心想,下次她也要帶毛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