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大早就下起雨來。下雨,本來不是什么稀罕事兒,但這是春雨,俗話說:“春雨貴如油?!倍矣衷诤币姷拇蠛抵校湔滟F就可想而知了。
“潤物細無聲”,春雨本來是聲音極小極小的,小到了“無”的程度。但是,我現(xiàn)在坐在隔成了一間小房子的陽臺上,頂上有塊大鐵皮。樓上滴下來的檐溜就 打在這鐵皮上,打出聲音來,于是就不“細無聲”了。按常理說,我坐在那里,同一種死文字拼命,本來應(yīng)該需要極靜極靜的環(huán)境,這種雨敲鐵皮的聲音應(yīng)該是極為 討厭的,是必欲去之而后快的。
然而,事實卻正相反。我靜靜地坐在那里,聽到頭頂上的雨滴聲,此時有聲勝無聲,我心里感到無量的喜悅,仿佛飲了仙露,吸了醍醐,大有飄飄欲仙之慨 了。這聲音時慢時急,時高時低,有時如金聲玉振,有時如黃鐘大呂,我浮想聯(lián)翩,不能自已。死文字仿佛活了起來,我也仿佛又溢滿了青春活力。
在中國,聽雨本來是雅人的事。最有名的一首聽雨的詞當然是宋代蔣捷的《虞美人》,詞不長,我索性抄它一下: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蔣捷聽雨時的心情,是頗為復雜的。他是用聽雨這一件事來概括自己的一生的。但是,古今對老的概念,有相當大的懸殊。他是“鬢已星星也”,有一些白 發(fā),看來最老也不過五十歲左右。用今天的眼光看,他不過是介乎中老之間,用我自己比起來,我已經(jīng)到了望九之年,鬢邊早已不是“星星也”,頂上已是“童山濯 濯”了。要講達到“悲歡離合總無情”的境界,我比他有資格。我已經(jīng)能夠“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了。
可我為什么今天聽雨竟也興高采烈呢?這里面并沒有多少雅味,我想到的主要是麥子,是那遼闊原野上的青青的麥苗。我生在鄉(xiāng)下,雖然6歲就離開,談不上 干什么農(nóng)活,但是我拾過麥子,撿過豆子,割過青草,劈過高粱葉,我血管里流的是農(nóng)民的血。農(nóng)民最高希望是多打糧食,天一旱,就威脅著莊稼的成長。北方春天,十年九旱,今年似乎又旱得邪行。我天天聽天氣預(yù)報,時時觀察天上的云氣。憂心如焚,徒喚奈何。在夢中也看到的是細雨蒙蒙。
今天早晨,我的夢竟實現(xiàn)了。我坐在這長寬不過幾尺的陽臺上,聽到頭頂上的雨聲,不禁神馳千里,心曠神怡。
我的心又收了回來,收回到了燕園,收回到了我樓旁的小山上,收回到了門前的荷塘內(nèi)。我最愛的二月蘭正在開著花。它們拼命從泥土中掙扎出來,頂住了干旱,無可奈何地開出了紅色的白色的小花,顏色如故,而鮮亮無蹤,看了給人以孤苦伶仃的感覺。在荷塘中,冬眠剛醒的荷花,正準備力量向水面沖擊。水當然是不缺的。但是,細雨滴在水面上,畫成了一個個的小圓圈,方逝方生,方生方逝。這本來是人類中的詩人所欣賞的東西,小荷花看了也高興起來,勁頭更大了,肯定會很快地鉆出水面。
我的心又收近了一層,收到了這個陽臺上,收到了自己的腔子里,頭頂上叮當如故,我的心情怡悅有加。但我時時擔心,它會突然停下來。我潛心默禱,祝愿雨聲長久響下去,響下去,永遠也不停。
(選自(《季羨林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