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龍之介小說《鼻子》的創(chuàng)作與《今昔物語集》

摘要 ? ?日本最大的說話集《今昔物語集》對日本近代文學產生了重要影響，許多作家都對其中的某些故事進行了改編和再創(chuàng)作。其中，芥川龍之介的《鼻子》就是代表性作品之一?！侗亲印吩诶^承原著的基本因子基礎上，又拓展了情節(jié)、改變了主題，使得古代作品煥發(fā)出了濃郁的現代氣息。可以說，這也是日本說話文學對本國后世文學影響的重要表現之一。

關鍵詞：芥川龍之介 ?《鼻子》 ?《今昔物語集》 ?再創(chuàng)作

日本著名作家芥川龍之介于大正五年即1916年發(fā)表了短篇小說《鼻子》。這篇小說對當時的文學界產生了重要影響，如當時著名作家夏目漱石讀罷這篇小說之后，給予了極高評價，認為：“小說十分有趣。首尾相顧，無戲謔之筆，卻有滑稽之妙，不失上品。一見之下，材料非常新穎，結構相當完整，令人佩服。像這樣的小說，若再寫上二三十篇，必將成為文壇上無與倫比的作家。”從夏目漱石的評論可以看出這部小說藝術水準之高。

眾所周知，這篇小說是以《今昔物語集》卷二十八第20篇《池尾禪珍內供鼻長過人》故事為題材改編而成的。本文通過芥川小說與《今昔物語集》故事進行細部對比，發(fā)現小說對原著的繼承與超越，繼而揭示芥川文學的的特色。

一 ?對原著文學因子的承襲

《鼻子》在對《今昔物語集》的承襲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首先，總體上保留了主人公內供的鼻子奇長的基本特征?！侗亲印返年P于鼻子形狀的刻畫，“它足有五六寸長，從嘴唇上方一直垂到下巴。他那形狀，上下一般粗，酷似一個細長的香腸從臉龐的中間耷拉下來”?！督裎粑镎Z集》中對于鼻子的描寫，“這位內供有一個長鼻，約有五六寸，直垂到下顎，鼻子的顏色紅而發(fā)紫，上面還長滿疙瘩，好似大橘子的皮”。可以說，從鼻子的尺寸到形態(tài)，芥川的作品對《今昔物語集》中的描寫都有很大程度的保留。

其次，沿用了用熱水蒸燙治愈疾病的諸多情節(jié)?！侗亲印分嘘P于這個情節(jié)，寫道：“如果把鼻子直接放進去，又害怕蒸汽燙傷臉，于是在木托盤上開個窟窿，蓋在水桶上，鼻子從窟窿眼伸進熱水里。鼻子泡在熱水里，竟然一點兒也不覺得燙……鼻子被熱氣一蒸，像被虱子咬一樣發(fā)癢。內供把鼻子從木托盤的窟窿眼里抽出來以后，弟子就開始兩腳用力地踩踏還熱氣騰騰的鼻子。內供側身躺著，鼻子攤放在地板上，看著弟子的兩只腳在自己的眼前不停地上下踩踏。”這些描寫大體來自《今昔物語集》。關于這部分，《今昔物語集》中的描寫：“燙時為了怕熱氣蒸臉，就把木紙盒鉆個可以放進鼻子的窟窿，再把鼻子伸進窟窿里放在壺中，經過長時間的熏燙，鼻子的顏色就變得更紫了。燙完后內供便側身臥倒，在鼻子下面墊上東西，叫人使腳用力來踩，初踩時從每個疙瘩孔里，冒出一股煙似的東西，繼續(xù)用力踩去，每個疙瘩里躦出一條小白蟲?！笨梢钥闯?，盡管芥川的描寫更為詳細，但是基本情節(jié)與《今昔物語集》保持著一致性。

再次，繼承了內供因為鼻長而產生諸種生活不便的內容。《鼻子》在第三段寫道：“一個人吃飯，鼻尖就會杵到飯碗的米飯里。于是，內供吃飯的時候，就讓一個徒弟坐在矮餐桌對面，用一塊大約一尺長七寸寬的木板把自己的鼻子托著掀起來。但是，這么個吃法，無論對徒弟還是內供來說，都絕非輕而易舉之事。有一次，中童子替那個徒弟來托木板，不意打了個噴嚏，拿著木板的手一抖，內供的鼻子便掉進粥里?！倍督裎粑镎Z集》中：“每當他喝粥的時候，便得叫弟子中一個已成為法師的坐在他的對面，拿一塊長約一尺、寬約一寸的平板，來托著他的鼻子，一直托到他吃完之后，才能放下。換成別人來托鼻子時，因托得不得法，他就會不高興，連飯也不吃了……說罷，喝起粥來，正在這侍候，道童想打噴嚏，把臉往旁一轉，重重地打了個噴嚏。打噴嚏的時候手一發(fā)抖，托鼻子的木板也隨之晃動，鼻子吧嗒一聲掉到了粥碗里去了?！标P于這一部分，芥川的《鼻子》明顯比《今昔物語集》寫得更為簡略，但是主體內容并無二致。

從上述三點來看，《鼻子》在很大程度保留了日本說話集《今昔物語集》中的重要文學因子，作為自己創(chuàng)作的基本素材，同時這也清晰地印證了芥川取材古典的事實。

二 ?對原著的創(chuàng)新與超越

除了沿襲的內容，許多再創(chuàng)作的方面顯得更為精彩，體現了對原著的超越性。

第一方面，情節(jié)擴展。如，想辦法讓鼻子看起來很小，故事中寫道：“于是在沒人的時候，就對著鏡子，從各個不同角度反復照看，細心琢磨。有時覺得光是變換臉的位置還不夠理想，便一會托著下巴，不厭其煩地照鏡子。但不論怎么擺弄，鼻子看上去一次沒有短到讓他滿意的程度?！贝送猓瑑裙┰噲D在身邊人之中找到和長著自己一樣鼻子的人，以求得安慰：“內供耐心地觀察他們的臉，要是發(fā)現有一個人也長著和自己一樣的鼻子，心里也能稍微得到安慰……內供不看人的模樣，只看鼻子?？墒撬磥砜慈?，鷹鉤鼻子倒是有，像他這樣的鼻子一個也沒有發(fā)現?！辈粌H如此，增加了他還在佛經和典籍中找到和自己類似的人的情節(jié)。

這些添加的部分進一步豐富了故事內容，使得人物形象便得更加鮮明生動了，大大增強了故事的可讀性。

第二方面，主題重構。《今昔物語集》中的故事給人提供的主題基本上是怪談與笑談，故事的主要篇幅被關于鼻子的奇異特征和因生活不便導致種種笑話所占據了。正如故事后面概括的那樣，“那會是一個多么奇怪的鼻子呢？真是個讓人哭笑不得的鼻子。”學術界對于《鼻子》主題的解讀和認知不盡一致，在筆者看來其主題是“心靈療傷”。

芥川的《鼻子》中在第二段就開門見山地寫道：“從當小和尚開始，一直到升任內道場供奉的今天，這個鼻子是一塊心病。當然，表面上還要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這倒不僅僅因為自己應該是一心向往來世凈土的僧侶，不能把鼻子的事情放在心上，其實是不愿意別人知道自己一天到晚對自己鼻子耿耿于懷?！?/p>

這里不僅直接點出了關鍵詞“心病”，還對“心病”進行了詳細的描述。一面裝作若無其事，一面又心驚膽戰(zhàn)。故事的展開緊緊圍繞如何去掉“心病”，如何為自己心理療傷。為此采取了多種辦法。首先，變換角度掩飾法。內供為了讓自己的鼻子看起來小一些，用鏡子反復找角度。這是在不改變鼻子本身形狀的前提下，通過外在呈現的樣子，使其變成假象的小。從心靈層面看，通過掩飾的方法試圖弱化自己的缺陷，是內心極度自卑的表現。而“鼻子看上去反而顯得越長”，又從另一個側面說明內供心里的不自信又進一步加重了悲觀的情緒。其次，尋找同類法。當看到別人有比自己更不幸或相同的不幸，就會對自己的不幸釋然，這大概是人類共同的心理吧。內供就嘗試從周圍的人中找到和自己有著同樣長鼻子的人，求得心理安慰。因此他觀察周圍人的時候，對于服飾和長相都視而不見，唯獨關注別人的鼻子。這種辦法是一種把周圍人的不幸來和自己不幸進行類比，雖然不甚道德，但卻是能夠是自己避免被太多人嘲笑逃避自卑的一條捷徑，讓自己內心得到些許寬慰。同時，內供還從佛經和典籍中尋找類同。在他看來，歷史人物或是佛祖這樣的人物有和他一樣鼻子的話，他就覺得偉人或名人不過如此，自己就不應受到嘲弄，自己也不會自卑，讓自己痛苦的心靈得到解脫。不過，掩飾法和心理平衡法均以失敗告終。不甘心的內供最后開始積極治病。為此用盡了各種辦法，如喝王瓜湯，抹老鼠尿。其中芥川在作品中加入《今昔物語集》中沒有的抹老鼠尿這一治療方法，恐怕有作者的深意在里面。老鼠本來就是讓人生厭的東西，而作為其生理排泄物的尿更是最骯臟的東西，即便是這樣的東西，內供也愿意拿來涂抹到自己的鼻子上，反映其治愈心靈創(chuàng)傷急切的心理，也從反面說明長鼻子給其心靈造成傷害之巨大。

如果說抹老鼠尿這一方法是對內供心理上的一種傷害，那么來自中國大夫的秘方——熱水燙，則是一種給肉體上帶來的很大的傷痛。芥川在這一部分進行了大筆墨的細描，包括使用的道具、燙鼻子的疼痛感、內供的反應等等。與《今昔物語集》相比，芥川的《鼻子》中加入了讓弟子踩自己剛剛燙過的鼻子的情節(jié)。這情節(jié)中的弟子很尷尬，“弟子的臉上不時露出愧疚的神色”問內供痛不痛，可以說即便是弟子也覺得這種做法有違常理。但是，內供卻說不痛。其中對內供的描寫，“內供想搖頭表示不痛，可是鼻子被弟子踩在腳底下，腦袋瓜動彈不得。他只好翻開眼睛，看著弟子皸裂的腳丫，用氣鼓鼓的聲音說”，內供狼狽、痛苦、無奈的形象躍然紙上，但是透過紙背卻可以看出主人公為了治愈心靈傷痛而付出的常人難以忍受的代價，也可以體味他內心的酸楚。

功夫不負有心人，沒想到秘方居然起了短暫的作用，第二次過后便開始縮小了。于是，“鏡子里面的內供看著鏡子外面的內供臉，滿意地眨了眨眼睛”，鏡子中的表情真實地反映了主人公治愈心靈傷害后的快樂與釋然。因為治愈鼻子的內供，原本以為不會有人嘲笑?？墒鞘聦崊s恰恰相反，鼻子變短卻又遭來別人異樣的眼光和嘲笑，這使自己又增加了新的煩惱。換言之，鼻子治好了反而對自己內心造成了二次傷害，這對內供以前付出種種努力的一次巨大諷刺。

可以說，故事的主題始終圍繞著內供治愈心靈傷痛展開，所有情節(jié)與細節(jié)的展開都為這一“心靈療傷”的主題展開。

三 ?芥川小說特質成因探秘

《今昔物語集》中對于主人公的煩惱并未進行深入的剖析，這讓讀者感覺似乎奇怪的鼻子并沒有給主人公造成太多的傷害，敘述也較為簡潔明了。正是這種粗線條的故事為芥川的再創(chuàng)作提供了更大的發(fā)揮空間，并且原著中對主人內心感受的故事恰恰成了芥川創(chuàng)作的著力點。除此之外，芥川本人的身世與經歷似乎也與內供有著很大的相似性。芥川1893年生于東京，其母芥川富久在他出生后8個月之后便精神失常了。1902年母親去世后，他被過繼到舅父芥川道章家，成為其養(yǎng)子。舅父家教嚴格，理法繁縟，芥川也處處小心。另外，盡管姨媽富紀對他呵護有加，但是在他心中母親發(fā)狂使他變得十分敏感，在寄人籬下的日子中讓他過得十分壓抑?？梢哉f“精神病”的陰影和生活的環(huán)境造成了他對外在人的眼光十分在意的敏感性格，這與《今昔物語集》中長著長鼻子主人公性格十分相似?？梢酝茢喑觯娲ㄖ匀〔倪@個故事，又能將其中主人公內心的矛盾與痛苦表現得那么細致透徹，是因為芥川有共同的心靈感受。作品之所以能夠取得很大成功，除了作者有著作為作家虛構的天賦之外，更多的是將自己內心的實際感受附加在主人公身上了，因此作品才顯得更為真實感人。換言之，內供的身上也有幾分芥川自己的影子。

《今昔物語集》中的故事讓人讀起來忍俊不禁，芥川龍之介小說中的故事讓人讀起來心酸與壓抑。古典文學中的隱藏起來的人性的一面，被敏感的近代作家敏銳地捕捉到了，并且被進一步放在顯微鏡下進行觀察，讓我們當代人為這個因為長著奇異鼻子的拼命地自我療傷的人投去了無限的同情，同時也喚起了我們內心的某種共鳴。

可以說，《今昔物語集》作為古典文學曾經一度被淹沒在厚厚的歷史塵埃之中，但是所幸被芥川龍之介所發(fā)掘出來，通過他和其他多家的文學再創(chuàng)作，使它煥發(fā)出了新的時代氣息。

注：本文系遼寧省教育廳人文社科一般項目《東亞視域下的日本說話文學研究》（項目編號：W2013165）的階段性成果。

參考文獻：

[1] 芥川龍之介著，高慧勤、魏大海主編：《芥川龍之介全集》，山東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

[2] 張龍妹校注：《今昔物語集·下》，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

（劉九令，渤海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