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村雪花

趙欣

一

列車緩緩停下的時候，我醒了。

窗外是灰白冷清的世界，一座孤孤單單的小站，沒有人上下車。車門打開的瞬間，冷氣迅速躥了進來，我打了個寒噤。

提起行李箱，我張望著走了下來。乘務(wù)員好奇地注視著我，似乎想說什么，但我走了過去。列車鳴著長笛遠去，我如同一個棄兒，但卻十分興奮，有一種換了人間的感覺。

說實話我是第一次來到東北，第一次雙腳陷在積雪里行走，咔哧咔哧的聲音告訴我，我正在和雪做親密接觸。捧起一抔雪來吹一下，一些雪花飛舞起來，像潔白的精靈;一些在手掌中融化，柔柔涼涼的感覺。在祖國的最南端，我曾想象著雪的美好，卻沒有想到是如此地令人亢奮。

但是亢奮感很快就被寒冷浸透了，耳朵就像被貓咬了似的疼痛難忍，雙腿如同兩截冰柱，似有向上蔓延的態(tài)勢。生理機能警告我，必須迅速找個溫暖的地方。我舉目四望，白茫茫一片，連個人家都沒有。一條道路通向遠方，兩側(cè)是一棵棵車輪大小的樹墩。我急忙找出羽絨服套在外邊，并嚴嚴地扣上帽子。

在機關(guān)工作了十余年，兢兢業(yè)業(yè)，好不容易熬了個處長，卻被下屬牽連接受司法審查。還好，沒有受到法律追究，但是也沒有官復原職，賦閑半年有余了。妻子見我整日郁悶，督促我到旅游社報名。我選擇了東北，至于具體去什么地方，我不確定，想隨心所欲地走走。也許自由自在地行動更符合散心的本意，也最能體驗淳樸的風土人情。不過現(xiàn)在我有點后悔沒有參加旅行團。

按說東北這地方平原居多，但這里的地勢卻是高低起伏。翻過一個坡，天色漸暗，感覺臉上點點的涼意，仰頭查看，星星零零的小雪花飄落著，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趁著雪還不大，趕緊找到落腳的地方。

遠遠地看到一處燈光，我一陣激動，有個村子也好啊。奔到近前卻是一座孤零零的房屋，土坯房，房脊略有塌陷，房檐上有一顆小樹一般高的蒿草，迎風而立，颯颯搖動著。山墻上用紅油漆寫著一個“拆”字，緊挨著是一個大大的符號X，讓我想起法院關(guān)于死刑判決的公告，下面就打著這樣的字符。為什么會有這樣的聯(lián)想，我有點困惑。周圍殘垣斷壁，仿佛經(jīng)歷了一場大地震。這應(yīng)該是一個村莊，屬于政府拆遷范圍，而這處僅存的住戶，應(yīng)該就是所說的“釘子戶”吧。

我小心地登上一堵斷墻，想看看距離城鎮(zhèn)還有多遠，四圍蒼茫一片，雪片大起來也密起來。我沒有信心在凍僵前找到鎮(zhèn)上的旅店，只好去敲眼前的房門。

敲了好一會兒，一個老嫗的臉出現(xiàn)在門玻璃后面，是拆遷辦的同志吧？她警覺地問。我暗笑一下，忙說，大娘，我是過路的，想進屋暖暖身子。

門開了，一股熱氣隨著暗紅色的光一下子奔涌出來，我心里一陣溫熱。老嫗長得瘦小，像一截干樹枝，慈眉善目的，讓我想起已故的姥姥。她身邊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兒，撲閃著大眼睛。她們略帶戒備地打量著我。后來我得知，女孩兒是老嫗的孫女，叫雪花，自從兒子再婚后，她們就住在一起。

我抖抖索索地掏出身份證，雪花接過來，看完之后，對老嫗點點頭，海南來的，她說。

孩子，你是海南人啊，快進來吧！這東北天太冷啊！老嫗手拿著笤帚撲打我身上的雪花，然后領(lǐng)我進到里屋，讓我坐到火炕上面。這就是傳說中的東北火炕，熱烘烘的，感覺好極了。我進一步介紹了自己的情況，強調(diào)了我的官員身份，為的是徹底打消她們的疑慮，畢竟我是個陌生人嘛。從她們的神色中我判斷出我已經(jīng)被信任了。

雪花小聲說道，海南島，好遠啊。我說也不遠，坐飛機就五個小時。她看看我，嘴唇動了動，轉(zhuǎn)身給我倒了一杯熱水。我雙手捂著冒著熱氣的水杯，內(nèi)心溫暖起來。我這才注意到，雪花是個美少女，身材頎長，面若桃花。

老嫗去添柴，我掏出iPad上網(wǎng)，雪花遠遠地盯著，問我那是iPad嗎，我說是。她慢慢靠近，歪著頭左看右看。說，我一個同學就有這個，誰都不讓碰。我笑笑，遞給她，說，喏，你玩吧。她看看我，猶豫了一下，小心地接過去，前后翻看，又還給我。

老嫗回來，望著我問道，還沒吃飯吧。這話一下子勾起我潛伏已久的食欲，我咽了咽唾沫，支吾著說，不餓不餓。老嫗沒說話，轉(zhuǎn)身出去了，一刻鐘之后，就端進來一碗冒著熱氣的香噴噴的食物來。球形的，比湯圓大，黃色，上面散放著白糖。土豆？

吃吧，這是豆包。

豆包？

是?。?/p>

我馬上就想起一句東北諺語，“別拿豆包不當干糧”，現(xiàn)在竟然真正見識了豆包。

豆包蘸糖很好吃，我一口氣就吃光了，雪花偷偷笑了一下，把碗收走了，又返回來，站在旁邊注視我放在桌上的iPad。

你玩吧！我說著遞給她。

她猶豫一下就喜滋滋地接過去，問，叔叔，我到我的房間玩行嗎？

我點點頭。我剛要指點她如何操作，她已經(jīng)沒了影兒?？吹贸觯@女孩兒很聰明。

二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什么聲音攪醒，是鐵鍬觸碰地面的聲音，推開房門，我看到老嫗正和雪花清掃門前的積雪，我找了一把鐵鍬也參與進去。

雪整整下了一夜，堵住了房門。放眼遠望，這里成了雪原，看不見道路和溝壑，就連那片廢墟，都被覆蓋了，只剩突出來的電線桿，孤零零地挺立著，也幾乎被雪包裹。在媒體上得知，由于這些年氣候變化，這樣大的雪很少見了。

我兒子說上午過來，不知道能不能通車啊。老嫗不無擔憂地念叨著。

恐怕是不行，等道路的情況改善了再來安全些，我說。

唉，你不知道啊，是拆遷的事兒。兒子一天急得跟屁猴兒似的。

老嫗嘆口氣，絮絮叨叨地說開了。人到老年就是這樣，有什么事情是不會放在肚子里的，不管面對什么人什么場合，不吐不快。我做出用心傾聽的樣子，覺得這樣才對得起老人家。心里卻惦記著微信圈應(yīng)該刷一刷了。

你是外地人，不瞞你說，我兒子不聽我的，非得管政府多要點兒，說不要白不要，要不，我們一家早就住進安置房了。你看，全村就剩我們了。老嫗的神色黯然下去。

安置房是樓房，不燒柴，可熱乎了。雪花說，眼里流露著羨慕。

由于工作關(guān)系，我對拆遷的業(yè)務(wù)懂一點兒，就幫老嫗核對安置補償?shù)恼撸?jīng)過計算，我說，原面積回遷或者按這個標準補償，這可以?。〔惶澆惶?！

但是我兒子不同意啊，他逼著我去上訪，我去過幾次不打算再去了，覺得這是無理取鬧。雖然世風日下，但是讓我老太太去訛人，我可做不到??！

聯(lián)想到一段時間熱炒的“老人碰瓷”現(xiàn)象，我不由得暗暗敬佩這位老人。

晚飯是大碴粥，就著老嫗自己腌制的咸菜，我吃得很香。老嫗樂滋滋地看著我的吃相，和藹地說，孩子，別吃急了，多的是。讓我又想起姥姥，就是那樣的目光，只是姥姥已經(jīng)不在30年了。我突然想起，昨晚夢見了姥姥，情節(jié)記不清楚了，但姥姥頻頻出現(xiàn)在我的潛意識里，這讓我感到有點奇怪。

門“咣”的一聲開了，走進一個人，穿著一件貂皮，雙手捂著腦袋，頭型是流行的“炮子頭”?！芭谧印笔菛|北方言，流氓或者打手的意思。這人凍得絲絲哈哈的，一個勁兒地跺腳。

老嫗忙去關(guān)門，責備道，這么冷天你不戴帽子，嘚瑟個啥？！轉(zhuǎn)身介紹給我，這是我兒子小明。

面對我這個陌生人，小明很反感，話里話外責備老嫗太輕信別人。后來干脆問我是不是明天就走，老嫗忙接過話，說，這么大雪能走嗎，他一個南方人，人生地不熟的。我猛然想起什么，手伸進衣袋里，摸了一陣，只有幾張紙幣，就打開背包，掏出錢夾。臨行前妻子把兩捆錢塞到里面，應(yīng)該是兩萬元，告訴我出門別舍不得花錢。我拿出一沓，抽出大約二十張，遞給老嫗。我注意到，小明的目光一下子亮亮的，像一只蒼蠅，在我的皮包、錢夾和手上的人民幣之間貪婪地轉(zhuǎn)圈兒。

大娘，這點錢你拿著，我又吃又住的，給您添麻煩了。

這不行，孩子，誰還沒有個危難招災(zāi)的，也沒吃什么好的，都是土產(chǎn)的東西。就這條件，你不嫌棄就行啦！老嫗急忙推辭。

媽，媽！別辜負人家的好意嘛！你不接受人家會認為你瞧不起人的，是吧，大哥？小明轉(zhuǎn)向我問道，那眼神催促我立即表態(tài)。

我說，小明弟弟說得對，您不接就是瞧不起我！

我把錢放到炕沿上，小明一把收起來說，媽，媽，我代你收起來吧！

雪花站在一邊，眉頭緊蹙，想阻止他爸爸，被小明瞪了一眼，就不再說話，退到后邊。

老嫗嘆口氣，搖搖頭，看著我說，孩子，讓你破費了。

沒事兒，我說，我要是住店，也得花錢啊！

可不是咋的！那花的比這還多呢！小明說著轉(zhuǎn)向我，滿臉堆笑，大哥，您吃您吃！

我很想再吃，但是飯菜已經(jīng)涼了。就放下碗筷坐到炕里面玩微信。

大娘問我吃好了沒有，我說好了好了，她又問，真好了嗎？我說真好了。她開始收拾餐桌，雪花也過去幫忙。

兒子啊，拆遷的事兒趕緊定下來吧，全村子都簽了合同，就我們還賴在這里，丟不丟人？

我來就是和你說這事兒的。媽，你傻呀？你和錢有仇嗎？我告訴你，這幾天鄉(xiāng)里來人，你就按照我說的價格，不能松口知道嗎？

你這孩子！這不是訛詐政府嗎？

媽，咱們用錢地方多著呢！你和雪花一處樓房，我家一處，要少了怎么行！再說了，小明停頓一下，看了一眼雪花，這丫頭要考高中了，也需要錢??！

小明連珠炮似的說了一堆，老嫗不再吭聲了。

這時，雪花拿起我的ipad，正要回屋，小明問道，這是誰的？

雪花拿著iPad的手向后縮了縮，看我一眼，小聲說，是叔叔的。

拿過來我看看，小明說著話就從雪花手里抽出iPad，摩挲著，目光抬起，掃碼器一般，從頭到腳掃描了我一遍，之后狡黠地笑著，大哥，您這是蘋果啊，最新型的，得一萬多吧？

我說是，心頭突然微微一顫，似被罩上了什么。

三

雪又下起來了，似乎沒有停止的跡象。天氣預報說有大暴雪。這個消息讓我沮喪。來到東北，我很想滑滑雪，坐坐狗爬犁，但是要到100公里之外的地方才有，那是專門的旅游景區(qū)。

中午的時候，小明的妻子來了，這是他的二婚妻子，長得妖艷，有點像演員陳好。她進屋先是上下打量我，也像掃碼器一般，而后嗲嗲地和我打招呼。

大哥，我給您帶來兩瓶好酒！

那女人走過我身邊的時候貼得很近，我忙閃開，一邊說謝謝謝謝，太客氣了。

看來事先她就知道我了。突然間遭受熱情，我有點不知所措，又有點疑惑。

雪花低著頭叫了一聲姨就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了，我聽到那女人在鼻子里哼了一聲。

晚飯是大鵝燉土豆，裝在一個洗臉盆那么大的一個鋁盆里，味道鮮美，是我這此前沒有吃過的。小明打開一瓶酒，商標殘缺不全，可以分辨出“德惠大曲”幾個字，酒呈黏黏的黃色，瓶底上寫著1980年。這可是陳年名酒啊，我感嘆道。小明和那女人頻頻勸酒，不斷給我夾菜。外邊雪片如席，撲簌簌地落著，屋內(nèi)火炕滾熱，美酒甘冽醇香，真是舒爽極了，不知不覺間我就醉了。

朦朧中我聽到老嫗警告小明說，別再逼人家喝酒了！我去鎮(zhèn)里一趟，買些菜回來。我還記得雪花瞪著大眼睛，不無擔憂地看著我欲言又止。這時，姥姥突然闖進來，焦急地催道，趕快離開，快走！我正在發(fā)愣，門“砰”地一聲開了，進來幾個著裝的人，向我出示一張文書，厲聲說，跟我們走，你被逮捕了！我一下子驚醒了，才知道是夢，可是又不像是夢，因為我的旁邊實實在在站著兩個人，一個揪住我的衣領(lǐng)，一個舉著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我定睛細看，竟然是小明和他妻子！

做夢？我捏捏自己的臉。

南蠻子，你還裝蒜啊，裝自己啥也不知道是吧？那么我告訴你吧，你趁著酒勁兒調(diào)戲我老婆了！

那女人就抽泣起來，嚷著說要報警。小明回身把房門插上了。

我一下子蒙了，我努力回憶著，酒醉之后躺在屋子里的炕上，自己沒做什么啊，根本就沒挨著那女人的身體……敲詐？頭腦中一個閃念，我的酒就徹底醒了。

小明弟弟，我沒有，絕對沒有！

報警吧，這南蠻子得了便宜還不認？嗚嗚！你看我這衣服被你撕的！她邊說邊撕破了領(lǐng)口，露出了粉色的乳罩，還要繼續(xù)動作，我急忙制止了，說，算了，你們啥目的就說吧！

既然大哥這么開明，那我就直說了，我們臨時遇到一點困難，想借大哥點錢。

果真是敲詐！

多少錢？我心里思忖著，三千五千就給他吧，看在老嫗的份上。

兩萬！

兩萬？這家伙就是沖著我包里的錢去的，那可是我妻子給我準備的。這簡直是搶劫，我憤怒了，做夢！

報警！那女人一把扯散了頭發(fā)，讓警察來抓這個強奸犯！

小明的手指在手機上撥弄著，忽然停下，陰著臉威脅道，大哥，這電話要是撥出去，你可就完了！

你撥吧！我毫不遲疑地說。

我聽到小明對著手機喊道，警察同志呀，快來我家抓強奸犯吧！什么，路不通，得后天？那怎么行？你們這是不作為！我等你們來，今天不來明天我就去告你們！

有人推門，是雪花的聲音，急切而又責怪地喊道，爸爸，爸爸，你開門！你在干什么！

咋的，你想傍大款??？那女人罵道，小賤貨！

門又重重被推了兩下。

滾回去！小明朝著門吼了一嗓子，大人的事兒你別摻和！門口就沒了聲音。

小明和妻子各拿了一把椅子坐在門口，小明時不時揮舞一下刀子，那女人掏出手機低著頭玩起來。

警察來之前你還有機會，小明陰險地笑著說，你是個有錢人，別因為這點兒錢毀了自己，我知道你還是個官兒呢！

我覺得沒必要和他們廢話，等警察來好了。估計老嫗也很快回來了，她回來問題就解決了。我想象著老嫗責罵兒子的情景。但不管怎么說，這都不是一趟愉快的旅行。都怪自己當初的輕率決定，網(wǎng)上那么多驢友獨行被害的案例怎么就忽視了呢！

要是聽妻子的話……

想起妻子，頓時就滋生出孩子一般的委屈。此時此刻，多么需要她啊！這種感覺真奇怪，當那場災(zāi)難降臨時，眾叛親離，而妻子是最堅定最溫暖的依靠。妻子的安慰和關(guān)愛，使我能夠咬著牙挺過來?；叵氘敵醮猴L得意之時，曾一度厭棄妻子，暗尋紅顏，最終卻得到她的原諒，我感到深深地愧疚。

老婆啊，真是對不起?。∵@些年自己昏了頭腦，做了多少蠢事?。〉沁@個時候不能給妻子打電話，那樣只會讓她干著急。再說，自己沒犯錯誤，憑什么讓他們得逞？

嗐，倒霉的事情怎么一個接著一個??？回想當初，從看到那個X字符，到想到姥姥、夢到姥姥，就是不好的預兆??！

四

雪停了，陽光燦爛，屋子里暖洋洋的。

我已經(jīng)冷靜下來，玩起了iPad。

小明夫妻有些急躁了。小明說，大哥，警察就快到了，看在你我相識一場的分兒上，我可以少要點兒。我笑了笑，繼續(xù)玩。知道他們快沉不氣了。那女人見狀，蠻橫起來，吼道，他媽的，敬酒不吃吃罰酒，咱們和他玩到底！說完，咔哧一聲撕壞了什么，我想應(yīng)該是乳罩，但我沒有抬眼看。

外邊想起了車輛的聲音，那女人立刻就嚎叫起來，似乎受了很大委屈，連說不能活了不能活了，就是沒見眼淚流出來。小明急忙跑出去，很快就跟進來幾個警察，兩個問我話，另外的帶小明夫妻去了別的房間。

問話的警察是所長，聽了一半，就對記錄的警察說，算了，別記了。他臉上閃過一絲笑容。我知道這樣粗淺的敲詐是瞞不過人的。如果不是顧念老嫗的好，我一定要追究他們敲詐勒索罪的?？磥砝^續(xù)住下去已經(jīng)沒可能了，不如搭乘警察的車到縣里吧。

這時，一個警察進屋，把手里的材料給所長看，他看著看著眉頭就皺起來，瞥我一眼，抬頭問警察，老太太也在現(xiàn)場？

她說她一直都在。警察回道。

老嫗？她不是出去買菜去了嗎？啥時回來的呢？她回來就好了，我一陣高興。所長放下材料，不無憐憫地對我說，當官的，你有麻煩了。

怎么？這不明擺著是敲詐嗎？

三個人都說你耍了流氓。

三個人？

是呀，小明夫妻和老太太。

大娘？這不可能！我喊起來，她去鎮(zhèn)上一直就沒回來！

怎么沒回來，老太太就在隔壁呢，這是她的證詞。所長晃了晃手里的材料，我看到密密麻麻的一頁白紙，結(jié)尾處一個鮮紅的手指印。

不可能，不可能，我要見大娘！我站起來就往外面走。

一名警察攔住我，嚴肅地警告說，你老實點兒！

我覺得所長是個正直的人，就央求說，你讓我見見大娘行嗎？如果她當著我的面說我耍流氓了，我就認。

所長的臉上掠過一絲笑，說道，那得問問老太太的意見。

警察出去了，很快又回來，說，老太太不想見他。

我的腦袋轟的一聲，就像爆炸了似的，只留下一片空白。空白之后，意識慢慢恢復，我終于不得不面對一個現(xiàn)實，全家人合伙敲詐了我?？墒俏疫€是心有不甘，慈祥的老嫗，怎么會這樣呢？這就是江湖的險惡吧！平時在官場爾虞我詐，沒想到民間也如此可怕。不過，還有雪花呢，雪花……

雪花還是個孩子，再說她并不了解全過程，她的證詞幫不上你。所長似乎看透了我的意思，一下子澆滅了我最后的希望。

即使是耍流氓還不至于定罪，也就治安處罰而已，那就認吧！我無奈地對所長說，隨你們依法處置吧！

好吧，去縣里繼續(xù)調(diào)查。所長停頓一下，接著說，似是安慰我：不過你也許還有機會。

還有啥機會？讓我給小明夫妻兩萬元錢，那絕不可能！我收拾好東西，跟著警察們往外走。

小明扯住所長的袖子說，所長大哥，您可得主持正義，賠償少了我可不干！

那女人掩掩胸口撕壞的地方，幫腔說，我的衣服還兩千多呢！

所長笑了笑，說，你們也跟著去吧，還有老太太。

嗯，老嫗?zāi)?？我的目光也在尋找老嫗，不和老嫗見面我不甘心?/p>

我媽受了驚嚇，在屋里躺著呢。小明掃了所長一眼，嚅囁著說，恐怕她去不了。

她必須去，她是證人。這樣吧，留一臺車等著，我們先走。所長很堅決。

非得我媽去嗎？她身體不好。那女人對著所長媚笑著。

必須去，否則案子就不成立。所長不容辯駁地說著，大步跨出去。

在縣公安局，我又把過程說了一遍，所長笑笑，問我，老太太的證據(jù)很關(guān)鍵，當官的啊，你說你打算咋辦？

還能咋辦，認吧！

我們?nèi)绻o你一個處罰，就得通知你單位……

什么？我霍地站起來，還要通知單位？

是的，這是規(guī)定。

這件事通知給單位，無疑雪上加霜，在外地耍流氓，名聲徹底毀了，還想東山再起嗎！這樣的后果可是我沒有料到的，全身的血流一下子全都涌到腦門，忽悠一下，我就失去了意識。

等我醒來時，我發(fā)現(xiàn)我躺在一間辦公室的床上，一個醫(yī)生問我，你有高血壓吧？我點點頭。我這才想起一直忘了吃藥。醫(yī)生就對所長說，沒事兒，血壓降下來了。此時我更加悔恨，這件事本該及時解決，給錢了事。出門散心，反倒惹出大禍，何況帶著羞辱色彩，這以后的人生路該怎么走呢。一想到此，心就“咕咚”一聲沉浸到冰水里了。

忽然，我眼前一亮，透過窗戶，我看到老嫗和雪花走過去了，我忙站起來喊，雪花回過頭來，大眼睛撲閃著，茫然看了一會兒又轉(zhuǎn)回去追上老嫗。隔著厚厚的密封的窗戶，我知道她們是聽不到的。我猛然想起什么，掏出iPad，說，所長，這個麻煩你交給雪花。所長笑了笑，讓一個警察把iPad拿了出去。

到了最后的程序，所長向我宣讀拘留決定和罰款決定。

拘留？！全身的血再次涌上腦門兒，我吼道，罰款我認，為什么還要拘留？

所長拍拍我的肩膀，無奈地說，如果不拘留的話，小明能善罷甘休嗎？他是遠近聞名的無賴，會去上訪告狀的。你是當官的，你該知道，現(xiàn)在什么最可怕，上訪最可怕。簽字吧！

我的手顫抖著，心里自問，難道我就完了嗎？這一生就逃不出囹圄之災(zāi)了嗎？耍流氓，罰款，拘留……一個念頭猛然竄出來，像一團火球：還有臉回家嗎？

簽字吧！所長說。當然，你有復議和訴訟的權(quán)利，也許可以改變呢！

所長給了我一個縹緲的希望，但我還有別的選擇嗎？正當我把筆尖落到紙上的時候，忽然聽到所長說話，孩子，你還有事情嗎？我回頭，見是雪花。她的大眼睛怯怯的，臉通紅通紅。

我想和叔叔單獨說幾句話行嗎？她執(zhí)拗地望著所長，那副表情很難被人拒絕。所長看看我，又看看她，想了想，說好吧，就出去了。

叔叔，我知道你是冤枉的，我現(xiàn)在問你，如果案子翻過來，你會不會告我爸爸和我姨敲詐？她的大眼睛撲閃著，在我的臉上逡巡。

我遲疑了一下，說，不會，絕不會。

你確定？

我確定！

那好，叔叔，你等著，我去叫奶奶過來。雪花興奮地跑出去了。她說叫奶奶來，我心里立時就現(xiàn)出一縷曙光，我很自信我可以說服老嫗，然而，等了很久，她們沒有過來。天暗了下來，似乎又要下雪了。我剛剛浮起的心又沉淪下去。

所長回到屋里，對我喊了一聲，嗨，當官的！我已經(jīng)知道什么結(jié)局了，抬頭凄然掃了一眼，又低下頭去，眼角涼涼的，我忙抹了抹。

我說當官的，你有救了！所長樂呵呵地說道。

什么？我騰地站起來，你說，我有救了？

是呀，老太太改了口供。其實我一開始就知道你是冤枉的，但是她是證人??！你知道嗎，是她孫女雪花最終說服了奶奶。其實，老太太原本就是被逼迫的，但對于自己的兒子媳婦，她能怎么辦呢！

沒想到事情竟然發(fā)生了逆轉(zhuǎn)！真是謝天謝地！

壓在心頭的巨石轟然滑落，突然的放松，讓我差點就癱軟在地。是老嫗在關(guān)鍵時刻挽救了我，她的內(nèi)心一定一直糾結(jié)著，難以抉擇。但我更應(yīng)該感謝雪花，我要一輩子記住她的恩??！不可遏制的情緒不斷充盈著，我必須極力抑制淚腺。自己曾是一個錚錚男人，自從遭遇那場人生波折之后，就變得格外脆弱，眼淚動不動就要溢出來。

當官的，別愣著了，抓緊辦手續(xù)吧！還有，你對小明夫妻想怎么辦？

算了，我說，也沒什么后果，我不追究。

五

坐在公安局內(nèi)等待著履行法律手續(xù)，我很煩躁，就站起來踱步，窗外高墻上厚厚的積雪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但我無心欣賞，心里面只有一個想法：趕快回家。想象著這樣一個情景：陽光暖暖的照著，海風輕輕吹過來，我躺在床上看電視，妻子端過一杯溫水，嘖怪地說，你怎么又忘吃藥了……

這時，我看到窗外小明夫妻垂著頭，手上戴著亮亮的手銬，在幾個警察的押解下走過去，我正探頭想看個究竟，門突然打開了，老嫗和雪花站在門口。老嫗一臉憤怒，雪花眼角沾淚，疑惑地看著我。

大娘！

你還好意思叫我大娘？

怎么了，大娘？

怎么了？我還要問你呢！雖說我們有錯在先，但你也不能出爾反爾吧！沒想到你竟是這樣的人？真是狼心??！

怎么了，怎么了？

我一頭霧水，愣住了。

把我的兒子和媳婦抓起來了，對你有什么好處？你怎忍心我這孤老婆子領(lǐng)著孫女無依無靠的？

我急忙解釋，我說我沒有追究他們的法律責任，他們被抓我不知道?？墒抢蠇灳褪遣恍?，還讓雪花把iPad還給我。雪花撲閃著大眼睛看著我，把iPad遞給我，我推搡著，一時間語無倫次，不知說什么好。

不要他的東西，這個黑心的人，說不定在打什么鬼主意呢！我們走！

老嫗把雪花手里的iPad奪過來硬塞到我的手里，硌得我手指一陣疼痛。我伸手阻攔，她已經(jīng)拽著雪花出了屋。那一幕場景深深刺痛了我：雪花扭過臉看我，那目光浸濕了我的心，有點痛。我想追上去，可是門口的警察攔住了我。

等到所長回來了，我才弄明白，小明夫妻是因為偽造了房證企圖騙取更多的拆遷補償款被刑事拘留的。

所長啊，我求你一定向大娘解釋一下??！

所長笑笑，答應(yīng)了。但我還是心里不安，離開公安局后，我打了一輛出租車去了大娘家。屋門開著，卻沒有人。等了一會兒，沒有人回來，看看手表，天快黑了，我就把iPad放到炕上走了。

六

一年后，我恢復了工作，對于這來之不易的機會我分外珍惜，認真而勤懇。周末和假期，我要么窩在家里，要么全家人出去游玩?！瓣H家歡樂”這個慣常使用的祝福詞組，我終于深刻理解了它的含意。在經(jīng)歷了這許多的事情后，我想我成熟了許多，領(lǐng)悟了許多。

我就這樣，每天都過著充實而愉快的日子。

某天夜里我突然夢到姥姥，轉(zhuǎn)眼間姥姥就變成老嫗了，雪花攙扶著她，衣衫襤褸沿街乞討。我跑到她們跟前，老嫗的雙眼已經(jīng)瞎了，一個勁兒地問你是誰，是不是那個狼心的南蠻子，雪花則是淚流滿面，連說不是不是。

醒來，雪花那委屈而又失望的眼神重又浮現(xiàn)出來，我心如刀絞，那種心情不可名狀，讓我恨不得馬上就回到東北那個小屯子里。妻子要陪我同去，我說，這次你放心吧，我很快就回來了。我?guī)Я艘淮蠖押Ｄ系奶禺a(chǎn)，心想老嫗和雪花一定會喜歡的。

已是初春，北方的河流裹挾著殘冰緩緩流淌著，樹木長出嫩芽了，遠望田野，則是一抹抹淺淺的綠色。南方的春天和冬天的界限并不分明，四季常綠，而北方則截然不同，從荒蕪死寂到生機盎然，給人的是生命萌發(fā)全過程的體驗感。天空高遠，如水洗過一般，天際的朵朵白云，應(yīng)該就是收工的抹布，然而那抹布也是那般潔凈。我大口呼吸著清洌的空氣，似乎聽到了身體深處生命的元素蓬勃成長的聲音。我想我就是歷經(jīng)了嚴寒和漫長的煎熬之后，在這浩蕩的春風中復活的。

打了一輛出租車，我憑著記憶找到了那個小站，找到了那條兩側(cè)都是樹墩的道路，但眼前卻是另一番場景，正在建設(shè)中的一幢幢高樓，塔吊林立，工人們緊張地忙碌著。我左看右看，最終確定就是這里。在垃圾堆里，我看到一堵殘墻，那上面正是那個大大的符號X。毫無疑問，老嫗家的房子被拆了。

建筑工地的大門前面站著一個門衛(wèi)模樣的老人，我走過去打聽。沒想到他還真知道老嫗，他說，我們是一個村的，還有點親屬。他的臉上顯出無限同情與憐惜的神色，搖搖頭說，唉，這一家人啊，兒子兒媳進了監(jiān)獄，老嫗急火攻心，不到一個月就死了，剩下一個孫女，不知道去哪了。唉，真是可憐啊，家破人亡??！

那孩子能去哪呢？我緊迫地追問。

不知道啊，那閨女聰明，長得還俊，這社會這么亂，要是要個三長兩短……白瞎了?。?/p>

這孩子可能去什么地方呢？我的心提了起來。

恩，這個……他抬起頭望著我，說，我聽這孩子叨咕著，好像要去海南找一個叔叔，是你嗎？

是是是，一定是我，可是她沒找我啊。我怎么能找到她呢？我抹了抹額頭的汗水。

不好找，老者搖搖頭說，真是可憐啊！那閨女知道你的手機號嗎？

我竭力在頭腦中搜尋，好像告訴過雪花又好像沒告訴過。我懊悔當初沒注意到這個細節(jié)，更為這么長時間沒有主動聯(lián)系雪花而深感愧疚。

回到出租車里，前往機場。風呼呼地吹著我的臉，淚水抑制不住地流淌下來。司機要關(guān)窗，我擺了擺手。樹木，田野，村莊都向后快速移去，不，這個比喻并不恰當，我仿佛居于圓心，周圍的物體在飛速旋轉(zhuǎn)著，恍惚間，我看到雪花撲閃著大眼睛旋轉(zhuǎn)而來。

突然，手機響了，是一串亂亂的號碼，這樣的號碼我向來是反感的，多是廣告或是邪教組織，但現(xiàn)在我不這么想，一旦是雪花呢？像雪花那樣的人，怎么會有規(guī)規(guī)整整的號碼呢？想想這一年來，曾經(jīng)拒接了多少個這樣的號碼！真是悔恨?。∥颐Σ坏亟油?，同時示意司機停車，耳朵緊緊貼著手機，里面卻不說話，我能夠聽到緊張地喘息聲。

雪花！我激動地喊道，是你嗎，雪花！

2015年3月18日初稿

2015年4月6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