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帆遠影

龍志毅

1946年，趙杰十八歲。在人的一生中，十八歲是一個“坎”。過了這個“坎”，便是成人了。在皇帝時代，他已兒女繞膝，至少成家立業(yè)了。但時代畢竟在變化，十八歲的趙杰還只是個高中二年級學(xué)生。不過，請不要擔心，趙杰暗自計算過，高中畢業(yè)他十九歲，如果能即時升入大學(xué)，本科畢業(yè)也才二十三歲，還算年齡偏低的一類。“即時”升大學(xué)對趙杰來說是很有把握的。英文、國文、數(shù)學(xué)三門主科，前兩門沒有下過90分，數(shù)學(xué)差一些，不過他有一本《范氏大代數(shù)題解》，他們上的正是這門課。憑借聰明，他幾乎能把它背得，每次考試也能及格。至于副科，歷史、地理從來未下過90分，化學(xué)、物理是他的弱項。每次考試便碰運氣，實在碰不上就放棄，也不影響升級。何況，他已下了決心，高三轉(zhuǎn)學(xué)到另一所教學(xué)質(zhì)量更好的中學(xué)，苦讀一年，看你大學(xué)的門檻有多高？

話又說回來，到了十八歲這個“坎”，人的需求還有另一面。用老百姓的話說，是“醒了”！也就是像小公雞、小公牛一樣，開始有了性的欲望。用“醒了”這句話來形容，似乎粗俗了些。那就叫“情竇初開”吧！也就是對他們班上的女生開始感興趣。那時并沒有中學(xué)生不準談戀愛的規(guī)定，相反，視為時尚。特別是他們學(xué)校，校長、大部分教師都是“西南聯(lián)大”出身，言行更為自由。趙杰心中的女生叫解海姝，就坐在他旁邊。中間隔一條人行道。但彼此說悄悄話也能聽見。解海姝是上學(xué)期轉(zhuǎn)學(xué)過來的。在此之前，據(jù)說她父親的部隊在滇西，似為“遠征軍”？現(xiàn)在是國民黨一個軍官總隊的少將總隊長。他們家就住在學(xué)校所在的村子里。買了或租用了一幢洋房，是平房帶院壩的那種。解海姝是個多情的湘妹子，年紀和趙杰差不多，若論長相，怎么說呢？你看過《紅樓夢》嗎？是薛寶釵形，當然人與人之間的長相是不可百分之百復(fù)制的，解海姝的左額有幾滴黑點，很細微。她也公然聲稱：《大觀園》中那些女孩子，她最喜歡薛寶釵！這是后話。這位湘妹子對趙杰是如此多情，處處主動。有天趙杰從市里回來，向一位同學(xué)談?wù)摚撼抢镉泻脦准译娪霸憾纪瑫r在放一部叫《此恨綿綿》的電影，看這名字像是一部悲劇。她馬上接過去：“此恨綿綿無絕期呀！”趙杰聽清楚了，這是《長恨歌》中最后一句話，前面還有半句：天長地久有時盡……。他雖然沒有搭腔，但心里卻是樂滋滋的。有天晚上，全班正上自習(xí)，忽然電燈熄了，于是便到球場上跳集體舞：《當我們同在一起》，舞蹈中有一個動作是兩人牽手，他們牽了。他感覺她的手又柔又潤。接下來的動作是像小孩一樣，將雙手十指指向臉頰，唱道：“你對著我笑嘻嘻，我對著你笑哈哈……”。她卻不按常規(guī)做，而是對趙杰做了個“鬼臉”！這些都使趙杰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加上平時多次交談，他們互相之間便產(chǎn)生了好感，超越一般朋友的好感。也有不太好感的時候，有天上午，第二節(jié)課剛完，老師剛出教室，忽然來了一部吉普車。車上走下一位少將軍人，高大魁梧，解海姝連忙迎上前去叫了聲“爸爸！”軍人大聲地說：“海姝，你不是要買鞋嗎？走！”于是父女二人上了車揚長而去，并不給任何人打聲招呼。這事對趙杰產(chǎn)生了不好的印象，你又不是去小賣部買支鉛筆就回來，那是進城呀！也不請個假或向任何人打聲招呼！果然，那天一直到下午的最后一節(jié)課，解海姝才回來。趙杰傾身低語：“你也不請個假？”她聽了頓時兩頰泛紅：“等一下向你解釋?！卑?，他們漫步在河岸上，解海姝向趙杰解釋，她也意識到了做得不對！一上車就對父親說：“請個假吧！”他沒有吭氣，她也就屈服了。父親的這類倔強，一半來自軍官的傲氣，一半是在家中頤指氣使慣了。她并說：“在滇西的幾年中，父親的部隊上前線打仗，她和母親（家庭婦女），長期住在土司家里。父親很少回家，一回來全家人都抽頭扶腳的，哪里還談得上反抗！她還說，她們母女與那家土司處得很好，她拜土司為干爹。如此等等。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趙杰不問自開口，說了他的家世。有田土和城里的房屋，叔叔（未分家）用它開了一間店子。父親早死了，生前當過縣里的參事。母親說，他像個慈善家，在家的日子只有一項任務(wù)，為受災(zāi)佃戶減租、免租。是出了名的大善人！因此，在純正家風(fēng)中成長的趙杰，在學(xué)校里也是夠標準的好學(xué)生。

他們的這次交談很重要，等于互相亮了家底，彼此更接近了。因而又產(chǎn)生一個小插曲。學(xué)生們每人一張書桌，一般的書和筆記本放入抽屜，急用的擺在桌沿上，解海姝也不例外。她的桌子的左沿，也就是靠趙杰一邊擺有一堆書。一天下午，趙杰發(fā)現(xiàn)在她的書堆上有一封未封口的信，收信人的姓名寫上了，他不認識。出于好奇，乘解海姝不在，他將信紙抽出來看了看。收信人似乎是她父親的部下，內(nèi)容很簡單，告訴他自己已有男朋友，勸他忘掉她，仍以兄妹的關(guān)系來往。這封信的真實意圖，趙杰頓時便明白了，照理說，他更有底了，應(yīng)該高興。但不知為什么，就是高興不起來。他暗自尋思，找機會同她說清楚，一是承認自己偷看了她私人的信;二是分明就是寫給他趙杰的，為何……？他最終沒有找到適合的機會，或者說得更直接一點：他沒有這種勇氣！

正當“雜花生樹，群鶯亂飛”的暮春季節(jié)，他們?nèi)嗳ノ魃铰糜瘟巳?。日程和生活安排已?jīng)辦妥，三天三夜都在華亭寺住宿，男生在一間廟堂里睡通鋪，女生五至六人一間。白天游太華寺、三清閣、龍門等景點。晚上座談一至兩小時?？値ш犑前嘀魅卫钕壬?，還有幾個教師也自愿報名參加。李先生是一個十分過細的人，臨行的前一個晚上，他又召開全班會議，核定最后的人數(shù)，并決定愿在廟里吃素餐或自帶干糧者各有多少。有幾個女生本想自帶干糧的，眼看大家都舉手吃素餐，便也改變了自己的想法。在表決自帶干糧或在廟里吃素餐時，解海姝顯得特別積極。她說在芒市一帶傣族地方，每個青年都要輪流當幾年和尚，何況三天？有人插了一句：“那我們就當三天小和尚和小尼姑吧！”引來了一片笑聲，事情便這樣定了。

他們來到華亭寺，受到廟里的長老和出家人的熱烈歡迎。方式不是排隊鼓掌，而是把床鋪得暖和和的，把齋飯做得別有風(fēng)味，雖然用的都是豆制品，但有的像雞，有的像魚，有的像紅燒肉。而且似有一種異樣的香味，年輕人一吃就是三大碗。第一天，他們游了太華寺和三清閣，最后登上了龍門，飽覽了滇池帆影點點、落霞夕照的美景。晚上他們按日程來到李先生等幾個教師住的不大不小的廟堂里開座談會。李先生是語文教師，特別喜歡《紅樓夢》，因而那天晚上的主題便是“《紅樓夢》之我見。”有幾個男女同學(xué)開始發(fā)言，談的都是世俗觀點。無非是捧林黛玉，罵王熙鳳、調(diào)侃薛寶釵。特別是說薛寶釵的一生，正如她所填的《柳絮詞》那樣，是“好風(fēng)憑借力，送我上青云”，如此等等。聽到這里解海姝開始插話，又是與眾不同。她說，如果拿林黛玉與薛寶釵相比，她愛薛寶釵。林成天只會哭哭啼啼，而且體弱多病，多愁善感。薛寶釵雖出身于貴族，但她的家族離不開世俗社會?！翱梢哉f她生于世俗社會，成長于世俗社會，適應(yīng)世俗社會！說白了，林黛玉只能當情人，薛寶釵卻是賢妻良母?！彼磫枺骸霸谧哪型瑢W(xué)，你們說句老實話，要你們從中選擇一個當老婆，你們選誰？”會上一片寂靜，不知什么時候下雨了，雨還很大。雨水從廟堂的屋檐往下滴，人們清楚地聽到滴滴答答的響聲。趙杰也沒有吭氣，《紅樓夢》他只讀過一遍，談不上有什么獨特見解。聽了解海姝的發(fā)言，他覺得有見地，便自然而然地傾向于她了。這也是俗話所說“情人眼中出西施”的一種轉(zhuǎn)化吧。正當一片沉寂之時，忽然有人甩出一句：“我兩個都要！”是錢為亮，出了名的調(diào)皮鬼，他的插科打諢，除了引起一陣笑聲，并無強烈反應(yīng)?？删驮谶@時，女同學(xué)們開始反攻，都不同意解海姝的見解，解卻堅持己見。并進一步反駁：“寶玉挨其老子打后，震驚了賈府上下，都跑到怡紅院去探視，林黛玉帶去的是一雙哭紅了的眼睛，薛寶釵帶去的卻是一副丸藥。”眾女同學(xué)不服，說：“哭紅了眼睛怎么樣？說明她多情！人而無情……”。此時，李先生說話了。他說《紅樓夢》是一部內(nèi)涵極深的書，自它問世以來，各種各樣的紅學(xué)派不知有多少個。應(yīng)容許各人有自己的見解。一場爭論，遂得以罷休。

第二天的日程有點改動，有人提議去看碧雞關(guān)，有人提出去看聶耳墓，聽到有人提議去看聶耳墓，頓時響起了熱烈的掌聲，而且像發(fā)瘋了似的，立即就要去。但誰也不知聶耳墓在何處，便去問李先生。他也沒去過，只聽說離華亭寺不遠，便只好請一個小和尚領(lǐng)路。

其實，那時的聶耳墓真是離華亭寺不遠，荒草從中一土堆而已。在它旁邊還有文人張?zhí)焯撝?，同樣是一個土堆。聶耳不是死于日本嗎？這是真墳還是衣冠冢？青年們不在乎這些，也不過問這些。他們圍在墳前，低頭悼念這位云南籍的大音樂家。李先生趕來了，他向大家介紹了一些有關(guān)情況。比如就這么一個土堆一塊牌子，還是朋友們（包括已故的張?zhí)焯摚┧饺藴惖腻X。青年們圍著荒草土堆，唱起了高昂激越的《義勇軍進行曲》，接下來又唱《塞外歌女》，后者的旋律略帶悲傷，有些人開始哭了。進而像傳染病，全體泣不成聲。有人開始罵政府，“為什么不拿點錢？”最悲憤者，恐怕要數(shù)趙杰，他是參加過“一二·一”學(xué)生運動的人，他擦擦淚水，滿腔怒火地大聲說：“政府的錢都拿去打內(nèi)仗，官員們都貪污了！”此時解海姝正站在他身邊。毫無疑問，趙杰的話觸犯了她家，其父是“政府”的人呀！不過，她沒有吭氣，只低聲說了一句“太簡陋啊！”雖然有些文不對題，但趙杰可以理解。從聶耳墓回來，趙杰余怒未消。他在當天的日記上寫道：“看了偉大音樂家聶耳之墓，荒草土堆而已，我發(fā)誓：如果有一天能力辦得到，我一定將此地開辟為全國音樂的圣地……”其實他所謂的“能力”是什么？權(quán)還是錢？連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倒是為若干年后自覺自愿批判個人英雄主義提供了鮮活的材料。

旅行回來后，他們很快便放暑假了。

這一年來都在暑假里發(fā)生了兩件大事：一是1945年日本帝國主義投降;二是1946年西南聯(lián)大復(fù)原北遷。前者引來了市民們街頭巷尾的三天四夜狂歡，后者是民主力量的削弱。趙杰最初沉溺于街頭的狂歡之中，近日樓一帶商業(yè)區(qū)，在霓虹燈的閃耀下，蔣介石的畫像顯得特別耀眼。

一天中午，他正在二樓客廳和大哥談轉(zhuǎn)學(xué)的事。他大哥是家里的主宰，轉(zhuǎn)學(xué)這類事必須事前得到他的許可。忽然聽到第二大門一陣敲門聲?？蛷d正對二門，趙杰窺見解海姝正站在門外和前去開門的王嫂（保姆）說話。頓時便感到全身毛焦火辣似的，臉上的表情起了異樣的變化肯定被大哥發(fā)現(xiàn)了，便迅速結(jié)束了他們的談話。趙杰跑下樓來，王嫂告訴他，剛才有一個女同學(xué)來找他，聽說他正同大哥談話便走了。趙杰問她說什么？王嫂說她叫你去家里玩。趙杰估計她走得不遠，便跑出去追她。果然到福照街口便追上了，他們停下來談了幾句剛才的事，便問她現(xiàn)在要去哪里？她回答去曾秀琪家，倆人就一同去了。

曾秀琪家住馬市口，父親是金店經(jīng)理。曾秀琪父女二人均在家，她向父親介紹了，他只哼了一聲，連姓名都沒有問清，只說了一句：“你們玩吧！”便繼續(xù)在走道上來回走動，似乎這是他不可或缺的基本功。

曾秀琪將他們直接引到自己的房間，三個人喝著茶天南地北的聊天。趙杰說，他已給家人說好了，下學(xué)期轉(zhuǎn)學(xué)到XX中學(xué)，經(jīng)過一年的努力，考上大學(xué)才是正道。曾秀琪將臉轉(zhuǎn)向解海姝，意味深長地問：“您呢？是不是跟他走？”解海姝的臉上微微泛紅，但堅定地回答說：“我不轉(zhuǎn)，學(xué)校離家近，何況教學(xué)質(zhì)量也不差嘛！”這后半句似乎是說給趙杰聽的。趙杰體味出來了，但沒有作正面回答，他反問曾：“您呢？”曾秀琪如實回答，下學(xué)期也說不清在哪里，父親正結(jié)束店里的業(yè)務(wù)，打算開學(xué)前回湖南去。她這時才想起解家也是湖南人，便問她是否也要回去。解海姝回答得很干脆：不回去，爸爸走不了。于是三個人便又扯起了軍官總隊的事。都知道國民黨軍隊正進行整編，一個軍整編為一個整編師，中將軍長有的退役，有的變中將師長，多余的士兵好辦，多余的軍官呢？這就是軍官總隊的來歷，但三個各有看法。曾秀琪說：“聽說一二·一時，便有軍官總隊的人混在其中去打?qū)W生。這些人是因轉(zhuǎn)為軍官總隊隊員不滿，在主子面前表示積極，希望主子看出開恩，讓他們早一點回到軍隊去！”解海姝也不申辯只淡淡地說：“可能，人上一百嘛，什么人都有！”但她極力為其父親辯護。說她父親當年考軍校時，抱的目的就是報效國家?，F(xiàn)在也并非總隊的一員，是派去管軍官總隊的。他們可以說是第二軍校，在研究孫子兵法哩！趙杰在一旁沒有吭氣，但聽得很新鮮：“派去管總隊？為什么不派去當整編師長呢？”這是他的弱點。概念上他反對國民黨，但碰上親人，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在反抗和順從之間，他順其自然地會選擇后者。

三個人侃了一陣，解海姝便約他們?nèi)ニ彝??？吹贸鰜?，曾秀琪是順便約的，但她最積極。她不容分辯地把約會時間定在下星期五，那口氣，好像她是主人，不容分辯！

也許是她選定的日子不吉利吧？在去解家拜訪的三天前，發(fā)生了驚天動地的“李聞”慘案。趙杰是一個非常關(guān)心國家大事的青年學(xué)生，當聽到李公樸先生在北門遇刺并死于云大醫(yī)院的消息后，感到憋得慌，也悶得慌。第二天上午，他便去云大觀察動靜。誰知正碰上召開李先生遇難情況報告會，他便參加了。西南聯(lián)大的絕大部分師生已北返，云大正值放暑假，但古老的志公堂（科舉時留下）依然座無虛席，至少有上千人。趙杰好不容易找了個位子，剛坐下，便開會了。李先生夫人張曼筠女士由人攙扶著走向講臺。她剛說了幾句，便泣不成聲，說不下去了。這時但見聞一多先生從主席臺走出拍案而起，聲音由低沉、有力，逐漸走向高昂。當他問到：“……今天這里有特務(wù)沒有？你站出來，為什么要殺李先生？……”，全場掌聲雷動，終于沒有特務(wù)敢于站起來，趙杰卻已感到自己的雙掌鼓痛了。當他說到：“……我們要像李先生一樣，前腳跨出大門，就不準備后腳再跨進大門……”，會場又一次掌聲雷動，會議推向了高潮。當天晚上，趙杰又一次聽說聞先生被特務(wù)暗殺！他悲憤難當。想著國家的前途，特務(wù)的橫行，幾乎一夜未眠。

青年人的火氣上得快，消失得也快。經(jīng)過一天一夜的折騰，趙杰的心情逐漸平靜下來。這到底不是個人能有所作為的事，來日方長嘛！他決定按約定時間到解海姝家去。那天雖然曾秀琪處處主動，但他心里明白，主要邀請的是他。他又約了兩個同班好友一起去。他們叫常景星和張聿明，常是東北人，父親已到北寧鐵路上班，今天去也有點告別的意思。張是上海人，去向未定。平時他們和趙杰很好，很愿意陪他。兩人都是瘦小個頭，和趙杰站在一起，好像小了幾歲，其實只相差歲把。

他們是坐馬車去的，到了終點站，下了馬車，又步行一段路才到。下午一點半左右出發(fā)，到達解家時，已將近三點半鐘。解海姝焦急地出大門看望了好幾次。她最后一次出大門便碰上他們，大家都很高興，熱烈握手。趙杰感到解海姝和他握手時，用力硬了一下。他沒有說什么，心中有數(shù)就是了。這是一套西式平房，進了大門上幾個臺階，是一個小院壩。似乎有一些花，趙杰沒有太注意。迎面的正房即客廳，貼滿了蔣介石兩口子的肖像，是從畫報上剪下來的。也許貼得太多，使來人產(chǎn)生強烈的印象。趙杰的印象是一個問號：是不懂藝術(shù)或是表示忠心？左邊有一道門，顯然是主人主婦的臥室，緊挨那一道門，下幾級水泥階，便是解海姝的臥室。她直接將他們引入自己的房中，一切陳設(shè)都顯示著獨生女的豪華氣派。他們沒有在觀賞豪華陳設(shè)上下功夫，見屋內(nèi)已經(jīng)擺了撲克、跳棋、麻將等玩具，并有一盤水果糖。每人從解的手中接過一顆糖，開始議論玩什么合適？人不是多了就是少了，只有撲克玩打百分和拱豬合適，但又不合胃口。最后解海姝提議五抽一打小麻將，自己愿意帶頭被抽。但大家不同意，說你是主人不應(yīng)帶頭被抽，遂主張擲骰子決定。剛打完一圈，解海姝下張聿明上，便聽到一陣吉普喇叭聲，她父親回來了。解便走出房間迎接，過了一會兒回來說，她父親馬上進城，四點五十分吃飯，問他們是一起吃，還是留下多玩玩。她并說已經(jīng)說好了，可以搭她父親的車進城。

話已經(jīng)說到這個份上，四個客人便都表示愿意一起吃飯一起走。曾秀琪好奇地問了一句：“你爸剛回來又要走？今天是周末哩，就這么忙？”解海姝順口而出，答道：“還不是李聞案子那些事！”趙杰聽了暗自一驚，但沒有插話，他卻想到了曾秀琪那天說的，“一二·一”時軍官總隊有人參與打?qū)W生的事，莫非？

吃飯了，趙杰記得是在門口一張桌上吃的，飯菜由士兵端來。他們出來時解海姝并沒有一一向父母介紹，他們還是禮貌地叫了聲“解伯、伯母！”在這位高大健壯但不肥胖的國民黨將軍面前，趙杰覺得雖然是第一次，但無拘無束，只是禮貌地不多言，不多語，只顧吃飯。那天他們吃的是一種紅米，當?shù)禺敃r叫“九二米”，屬糙米，專供機關(guān)、士兵、學(xué)校等食用。是粳稻，因此吃起來很香，他一連吃了兩大碗。至于什么菜，他記不清了，絕對的家常菜而已。

臨上車時解少將似乎想起了女兒背后對他說過什么，便對趙杰有所注視和照顧，要他坐在前排中間。也就是司機和他中間新加上的一個位子。其余三人去擠后排。趙杰習(xí)慣性地服從了，他想解少將要是問他什么，怎么回答呢？車開動后，解并沒有問他什么，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從皮包中取出一份什么文件看了看，便陷入沉思。趙杰見他不問，便也放松了，讓思緒馳騁。他覺得今天最大的收獲是：原來在震動全市的“李聞”案件上，解海姝的感情是站在她爸爸一邊的。這怎么解釋呢？拋開李聞身份不說，就從人性的角度來看，行嗎？還有公正、公理呢？

雙方都正自沉思中，車子已經(jīng)到了大東門，趙杰招呼司機停車，四人便下車，也不知道解少將去了何方？

大約一個星期后的一天晚上，已經(jīng)八、九點鐘。趙杰在家復(fù)習(xí)功課，感覺有些疲倦，便到街上走走。他有個習(xí)慣，穿越繁華市區(qū)，五花十色的燈光和商品會使他消除疲勞。當天晚上他穿過正義路、近日樓、南屏街直向曉東街而去。他遠遠地看見解海姝從南屏電影院方向走過來，她穿了一身西式花呢套服，腳蹬半高跟皮鞋，是否擦了口紅在電燈下看不清楚。總之，不像一個學(xué)生的打扮。她發(fā)現(xiàn)他了，笑了笑，他想伸出手卻怎么也伸不出來。對方見他不伸手，連站也未站，便也相視而笑，擦肩而過。他似乎聽到她說了一句：“去找我爸”，但沒有聽清。豈知這竟是他和她的最后一別！三個月之后，趙杰早已如期轉(zhuǎn)學(xué)至另一所教學(xué)質(zhì)量更高的中學(xué)，以備一年后的高考。他們學(xué)校附近也有一條小街。幾家茶館。幾幢中式“洋房”，專門租給外縣或本市的富家子弟居住。這種租用房屋成了學(xué)生們的活動中心。特別是晚飯后、晚自習(xí)前的一個多鐘頭，他們聚到這里唱歌、跳舞、侃天，無所不做。趙杰有時也跟著來玩。有一次他們來到一處地方，男女共約十余人，其中有一個人是這學(xué)期才來的滇西某土司之女，比趙杰小一班。他們東西南北地侃了一陣之后，那位土司之女忽然問趙杰：“你是趙杰吧？解海姝要我代她向你問好！”趙杰有些奇怪，問她怎么認識解海姝？原來在滇西時，解海姝母女二人常住她家。她和解海姝以姊妹相稱。現(xiàn)在每個星期六便回解家。出于禮貌，他也請她代問解海姝好。但內(nèi)心里卻覺得他與解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很遠、很遠，恍若隔世！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如今趙杰已兒孫滿堂，安度晚年。當他回首幾十年的人生歷程時，解海姝的身影有時也會不期而至。她依舊那么年輕、美麗，白皙臉頰右鬢角上有幾顆如針刺的黑點，一切依舊。他們自從那年在街頭相視而笑，擦肩而過之后，再也沒見過面。如今她在哪里？回湖南？去海外？或者已不在人世？什么可能都有。是的，不期而至，一切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