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草籽枕頭的青春、姨婆的青春和曾經(jīng)的村莊的青春,大概是一起逝去的。
譬如,當(dāng)姨婆掉落第一顆牙齒時,村里倒下了第一幢年久失修的老屋;當(dāng)無人間津的草籽枕頭因姨婆的日夜摩挲而終于破裂時,村里的人也像枕頭里的稗草籽一樣嘩曄流出,散落四方……
如果我們就把這叫作老去,那什么能被稱為青春?
在姨婆一口強(qiáng)健整齊的牙齒能干凈利落地咬斷草莖時,她是青春的;在她能每天早上四點半利落地爬起來,與村里的女人們嘰嘰喳喳熱熱鬧鬧地去收草籽時,她是青春的。在我每年都換上的新草籽枕頭散發(fā)出草木與大地干凈而辛辣的氣息時,在村莊還雞鳴狗吠、熱鬧非凡時,草籽枕頭與曾經(jīng)的村莊也都是青春的……
記憶中最清晰的,是姨婆早上出門時的背影。彼時她那么年輕,活力充沛,每次她躡手躡腳地打開那扇老舊的木門時,我都會在木門的吱呀聲中醒來,看到她梳著一條大辮子的挺直的背影和門縫中露出來的一條狹長的晨曦。從孟夏到深冬,晨曦從微紅變作深紫;從二十歲到四十歲,姨婆的背影從挺直變得微弓……
站在姨婆的墓前,我撒下一把清香的草籽。肝癌奪走了她還不算老的生命??晌抑溃?dāng)村里的人都千方百計地奔向城市、奔向羽絨枕頭時,姨婆就再也不可能找回她的青春了。
回望身后,曾經(jīng)長滿稗草的濕潤小徑上,塵土飛揚(yáng)。寬闊的水泥路上,新建的小洋樓里,新的村里人,開著汽車,枕著羽絨枕頭,經(jīng)歷著他們不一樣的青春。
心中莫名其妙產(chǎn)生了一種釋然。
沒有人永遠(yuǎn)不會老去,可永遠(yuǎn)有人正年輕。我曾經(jīng)那么固執(zhí)地想抓住的,不過是我心中姨婆的青春,曾經(jīng)的村莊的青春。他們的青春雖已逝去,但永存我心;而另一群人,亦在延續(xù)屬于他們的新的生命、新的青春、新的村莊。
再一次枕上姨婆留下的草籽枕頭,耳邊適時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仿佛那些草木仍在枕頭中拔節(jié)生長。經(jīng)冬歷春,枕中卻封存一段歲月,永未老去。老舊的棉布輕觸我的臉,一如姨婆溫暖的手。外面?zhèn)鱽砥嚨睦嚷?、新型收割機(jī)的轟鳴聲,意外地,不覺刺耳。
青春逝去,青春不朽。
整體評價:
文章展示了作者在“農(nóng)耕文明”向“城市文明”轉(zhuǎn)型變化過程中的一種思考。文章借姨婆、草籽枕頭這些形象指代行將消逝的古老生活方式、文明與傳統(tǒng),指出有形的事物都會老去,真正的不朽是精神的內(nèi)核。文中淡淡的感傷與文末的釋然,與作者對這一問題從探索到認(rèn)識的思考過程相契合,情理兼?zhèn)?,感人至深?/p>
(姜有榮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