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曉密
我那個靜如止水的外甥女,她不斷把我孫兒的照片放到我的“空間”里,在我的眼里,她還是一個沒長大的孩子?,F(xiàn)如今,因為我孫兒的降臨她自然成為姑姑,于是我才知道她長大了,也巧了,正在這個當(dāng)口兒,她著實拋出一句成人的話:大舅,你這孫子挺好的,以后你要好好管教他。而且一本正經(jīng),她那眼圈里帶著水光,似乎對我這個當(dāng)爺爺?shù)某錆M期待。孩子大人般地動情,我這個當(dāng)舅舅的反而感覺自己渺小了許多。那目光看不出一點世間塵埃,明媚而純凈,但我看她的眼睛,有如在灰堆里看到了兩粒亮晶晶的珍珠???,可愛可憐的孩子呀……
外甥女的目光啊,咄咄逼人,甚至讓我不寒而栗。想起外甥女小的時候,她的母親常對她說的一句話:你要聽話,長大了,做你大舅那樣的人!我的天,我!我是怎樣一個人,或者說我的父親把我管教成為一個怎么樣的人,說實在的,我自己都不知道。
且不說我能不能有足夠的健康陪著孫兒走出懵懂,就是能,我這抹殘陽該在哪條道上,為孫兒照上一點光亮呢?
記得讀初二的時候,在一個斜陽下沉的傍晚,父親步履蹣跚地拎回一個工具箱,工具箱里裝著錛鑿斧鋸,他這個舉動讓我疑惑,多少年以后,我似乎明白了他的心思:那是他看著下沉的斜陽,心里一定琢磨著他定會終老。而我,他無緣無故拋在這個世上的生命,總該學(xué)一門手藝,總該有口飯吃吧!
不久,我看過一部電影,因為年代久遠(yuǎn),實難憶起電影的名字,可是,有一組鏡頭至今卻歷歷在目,甚至可以說是歷久彌新——一個滿臉敦厚的木匠,頭戴一頂草綠色軍帽,他把鉛筆插在帽檐上,見他手上拿著一根方木,時而對著眼睛瞄,時而撂在案子上刨…,于是就有了一架炕柜漂亮的模樣;于是就有了雇主與他親熱的相擁;于是就有了到家以后,桌子上的地瓜土豆。女人的唇貼在他的臉上,幼女的手摸在他的臉上,而淚是他自己流出來的,那是幸福的淚……
現(xiàn)在想,那個電影的導(dǎo)演過度的使用了“蒙太奇”,以至于把溫暖的景象剪接得支離破碎。好在可以想象:想象那未化妝的美麗,想象那未雕琢的淳樸,想象那未巧取的獲得……隱約中,還是能感受到自然恬淡中擴散的寧靜,與世無爭中籠罩的太平,辛苦勞作中堅守的尊嚴(yán),日月光陰中打發(fā)的生命……人不就是那么回事嗎,倒是挺好,現(xiàn)在想是極好,父親是對的!
那一陣子,我把家里所有的木板都弄得支離破碎,于是炕上就多了一張桌子,地上就多了幾條板凳。呵呵,我真不該嘲笑那個導(dǎo)演,我做出那玩意,照比那導(dǎo)演剪接的那組鏡頭差多了。
讀高二的時候,我成了學(xué)校的“名人”,在那個不十分崇尚學(xué)習(xí)的年代,我這個尖子生,無疑成了一片荒草地上的一朵奇葩,格外醒目。班主任毛老師是我們上海的同鄉(xiāng),每當(dāng)見到我的父親,他就操著濃重的鄉(xiāng)音重復(fù)著大致相同的話:您家小子是個神童,而且仁義,你該高興??!父親聽了這話,心里到底是個什么樣的滋味,盤算著啥,無人知曉??墒遣痪?,他為我置辦的錛鑿斧鋸卻不見了。我懂:父親一定判斷他的兒子除了能學(xué)會木匠手藝,還可以學(xué)會更高級一點的活兒養(yǎng)家糊口。
果然,他開始管教我了。他這個能把洋文寫得順風(fēng)順?biāo)畠旱牧粞蟛┦?,笨笨磕磕地寫了幾個大大的漢字裝裱后,掛在我的床邊——求知識,積小善。哈哈,這要是別人寫這個送我,我倒是不會在意,興許會寫上——拾人牙慧,人云亦云等不恭的詞兒回敬于他呢,類似這樣的字眼,在廣播里,在墻壁上,在耳邊、在眼前聽多了,見慣了呢??僧吘故歉赣H送我的,不能小視。一日,胸?zé)o點墨的母親莫名其妙地說出了略帶文彩的話:你爸給你寫的六個字,那是你今后人生道路上的路標(biāo)!如今,我活到這把年紀(jì),母親依然陪著我,真是一種幸運,我常常望著她橘子脫水一般的臉,想起當(dāng)年她銅鐘一般的聲音,就淚汪汪的。唉,歲月啊歲月!
實質(zhì)上,在父親送我那六個字之后的幾個夜里,我著實耗費心神琢磨過:我到底是父親實驗室的標(biāo)本,還是他手上的毛坯呢?那六個字是貼在標(biāo)本上的標(biāo)簽,還是壓在毛坯下的圖紙呢?他是想研究我,還是想加工我呢?我也曾為這事失過眠,深更半夜,借著微弱的燈光,摸到他的睡房,偷出一支香煙,吧嗒吧嗒地抽上幾口。一陣折騰過后,還是睡不著,于是心生慍怒,嘴上嘟噥著父親:那六個字表面是送給我的,其實是你自己的自畫像!這樣嘟噥幾句,心也就豁然開朗了,這才漸入夢境。
當(dāng)東方漸漸抹上魚肚白的時候,我就開始想父親的一些個往事,愈發(fā)覺得——求知識,積小善,那六個字說的真就是他自己。我無法想象父親小時候享受富貴的感覺,更無法想象浮云籠罩下的沈氏家族在十里洋場的世事紛紜。我看過三伯父希云以自傳體例書寫的關(guān)于沈氏家族的那些事兒。可是,上帝過于吝嗇他的時間,希云過早凋亡,以至于留下語焉不詳?shù)倪z憾。據(jù)說,有個叫李晴宇的人在編撰電視劇《梧桐雨》的時候,曾訪問過沈氏家族的后人,這樣在我看來,父親小時候背后的生活景象,大概就是如此吧。父親遠(yuǎn)離了富貴也逃離了紛爭,他求知若渴遠(yuǎn)渡重洋,還真有點“邃密群科濟世窮”的意味。當(dāng)然,我這樣想沒關(guān)系,這樣寫出來可是第一次,怕人笑話:切,你一個小民的兒子,竟敢用一代宰相的胸懷形容自己的爹!倒也是,父親僅僅是一個外科醫(yī)生,相當(dāng)于八級木匠而已。哈!
在我的記憶里,父親似乎不會笑也不會哭,一副稍顯冷酷的表情。但他每一次笑與哭都與善有關(guān)。當(dāng)你見到他那半顆殘牙,你知道他笑了,當(dāng)你聽到:我正在城樓觀山景……的腔調(diào),保準(zhǔn)兒一個病人在他手上痊愈或者死里逃生。那次他哭了,為一個乞丐原因不明地死在醫(yī)院的門口哭了,哭得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雙肩一聳一聳的。于是我們?nèi)揖陀涀×巳舾赡暌院螅岩粋€得了急性闌尾炎的乞丐攙扶家里,施以手術(shù),精心調(diào)養(yǎng)的往事……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母親銅鐘一般的聲音常在我的耳邊響起,母親說得對,我試圖按照母親的理解理解我的父親。那六個字父親說的確實不是他自己。他是希望自己的兒子能成為自己。他無緣無故地把我拋在這個世間,又毫不猶豫地把我放在一條路上,而且似乎是一條山路,山路的左邊是峭壁,山路的右邊是深谷,你只能往前走,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在他看來,這條路才是無比風(fēng)光的路……endprint
大約是1976年吧,一個春光下瀉的季節(jié),我融入了田野,那時候有個詞兒叫“廣闊天地”,還有一個想起來有點搞笑的名稱,把我們這一幫子沒有知識的青年人,統(tǒng)稱為知識青年。父親送我,他一只手提著行李,一只手拎著滿兜子書,那書比行李還沉,弄得他一個肩高一個肩低的,一拐一拐的走路。臨近車站的時候,他突然冒出一句話:你記著,沒有知識的人,就像工廠撇出去的廢品,你莫忘求知識!看著父親遠(yuǎn)去的背影,我掉下了眼淚,也第一次相信了,準(zhǔn)確地說是證實了“心靈感應(yīng)”的存在。在這以前,我曾猜想過父親或許把他的兒子當(dāng)成了手上的“毛坯”,他多么盼望甚至祈禱機器不出故障,再用他自認(rèn)為嫻熟的技藝把他的兒子加工成為“正品”??!
之后,我和父親有四年不由自主的離別。他去了非洲坦桑尼亞行醫(yī),我去了黑龍江省密山縣知青農(nóng)場種地。其實,命運不該如此,然而命運偏偏如此。在與父親離別的四年當(dāng)中,我們都好像是熟睡的幼兒,而且是被同一個劣跡斑斑的幼師喂食了安眠藥熟睡的。即使醒過來,對彼此的牽掛,包括對彼此經(jīng)歷的事件的猜想,那都是夢,醒著的夢。
父親臨死的時候,在他的臉上看不到一丁點的冷酷,慈眉善目地安臥在床上。他欠了一下身子向我招手,我靠近他他就緊緊抱住我。他的右手輕輕,輕輕的在我的背上拍了三下。然后就呼吸急促,不省人事了。我無法領(lǐng)會父親臨死為啥要拍我三下,我也想過:也許他是向他的兒子表達(dá)去天堂的從容,或許他是向他的兒子表達(dá)下地獄的無奈;也許他是向他的兒子表達(dá)自己的歉疚,或許他是向他的兒子表達(dá)無比的欣慰。是懺悔他無緣無故地把他的兒子拋向這個苦難人世間,還是感謝他的兒子在漫長的路上陪他這四十八年呢?其實是我想多了,其實就是一種表達(dá),可以隨意想象。我的妹妹經(jīng)常提起此事,總是猜想父親有未了的心愿,讓我想想,再想想。咳,妹妹總是怕悖了遠(yuǎn)在天國的父親。我對她說過:你就別想了,爸的舉動就是一塊泥胎,你捏成啥就是啥。
而我,多半是想,父親是在表達(dá)對他兒子的欣慰,我這樣想,其實是給自己找一個欣慰的理由。甚至可以確認(rèn),我一直走在他為我設(shè)計的——求知識,積小善的路上,這本身不在于我求了多少知識,積了多少善德,這其實是父親遺傳給我的天性,也是我無法逃避的宿命。
要說父親是在表達(dá)對兒子的歉疚倒是也能說得通。說實話,為了自己這張嘴,為了養(yǎng)活一家妻兒老小,我常常好不情愿地用干凈的耳朵聆聽流氓的教誨,柔軟的身心也常常遭遇惡鬼的擠壓。也曾經(jīng)對求知識,積小善這六個字厭倦不已。記得也是一個斜陽下沉的傍晚,父親看著我略微花白的鬢角,用手拿過我的頭頂晃蕩兩下,然后把笑與哭這兩個相反的事弄在了一起。我看到他半顆殘牙的同時,也看到他半滴眼淚,我知道,父親看我活得不易??此菢觾海揖秃蠡诋?dāng)天太陽出來的那會兒我對他說的那句話。
清早,我指著東方那半輪紅日就對著父親說:這會兒,藏紅花正在興凱湖拍日出呢。啊?藏紅花來了!
藏紅花是我讀高二時候的同桌。當(dāng)年,她在我們學(xué)校是比我更惹眼的名人。當(dāng)別的女生匿影藏形、鴉雀無聲的時候,她的身體已經(jīng)發(fā)育得熱火朝天。塑身衣,喇叭褲,身上散發(fā)著人工制作的幽香;丹鳳眼,柳葉眉,口中吞吐著成熟的氣味。每到考試之前,她都習(xí)慣于把她柔軟的手搭在我的肩上捏幾下,然后那雙飄忽不定的眼睛在四周掃了一遍,最后把幾粒糖豆兒塞到我的衣袋里。真是應(yīng)了那句老話,吃了人家的嘴短。到了考試的時候,我就把答好的卷子放在她的手邊讓她抄。也就怪了,監(jiān)考的老師視而不見,只是流動監(jiān)考來了,他才用胳膊摩擦一下她身體的某個部位,提醒她注意一下。莫非她送給了那個監(jiān)考老師更解饞的東西?我這樣想過。畢業(yè)考試的時候,按規(guī)定拉單桌,這下露餡了,她八科考試成績的總分,跟我的數(shù)學(xué)單科成績相同?,F(xiàn)在回頭想,要是把父親說的“廢品”用在她的身上,也該再恰當(dāng)不過了吧?卻不知,二十多年以后,她成為一家企業(yè)的高管,聲名顯赫,熱火朝天……其實那天早上,我還想跟父親提到我另外一個同學(xué)的名字,一個當(dāng)過小偷,進(jìn)過收容所,現(xiàn)如今是一座縣城的知名警察的名字。
實質(zhì),我提這些的潛意識是向父親發(fā)難,在有意無意地寫一篇關(guān)于求知識,積小善的無字論文,企圖以事實為佐證,推翻父親的觀點,至于父親會不會認(rèn)為我以偏概全,那就留給他自己去想吧,只是看到父親那張臉出現(xiàn)了真正的冷酷,我才沒敢接著說下去。
記得我參加校慶那年是四十五歲,從那年起,我就常想往事,后來聽說,常想往事是衰老的表現(xiàn),也就是說,我四十五歲那年就老了,現(xiàn)在一晃十年過去,我依然活著,也算夠本兒了。我去參加那次校慶,多半是來自于對往事的追憶,或者說是想再見一次往事的標(biāo)本,要不標(biāo)本都快變成化石了。我按照組織者事先提供的活動順序表,守規(guī)矩地來到了那個地點——一間偌大的教室。不想那教室空蕩得像一個服毒的人剛剛洗過胃腸。只有一個叫王喜成的腳夫坐在一個角落里抽煙。我很快認(rèn)出了他,與他攀談才知道校領(lǐng)導(dǎo)等在一間迎客廳會見藏紅花呢。我頓覺一次溫暖人心的校慶也沾上了世俗等第的齷齪,于是,依依不舍地辭別了喜成,就感慨萬千地返回了密山。哪曾想活動結(jié)束以后,藏紅花和她的隨從開了三個小時的車程趕來密山與我見面。
酒桌上,她省略了所有俗套的表達(dá)。日:我從母校趕來密山,就是看我的神童來了,因為我想他!???神童,還加上個我的!還有個想字!看來,這個藏紅花絕對不是一位活血的藥材,而是一個柔韌有余的中醫(yī)了!說實話,她的話雖說有調(diào)侃的成分,但也感動了我,溫暖了我。她走的時候,竟然失控般地流出了眼淚,我好像也莫名其妙地一陣酸楚。
她的眼淚淌過眼袋——嘴角——領(lǐng)窩——那兩行眼淚像兩條阡陌,也許她走在那條無名的陌上,并沒有我想象得那么輕松。不想了!或許,人活著是個前提,怎么活是一種方法,不管是骯臟的活,還是干凈的活,前提都是活著。既然沒有干凈的本事,走向骯臟也是另外一種必然?
有一回,父親意外地向我問起了藏紅花,這倒是讓我又驚又喜。我一句接一句地對他說:藏紅花早已改了名字,人也脫胎換骨了……她的后續(xù)教育很好,現(xiàn)在是碩士學(xué)位……她主動為一個白血病患兒捐款一萬……,……我努力在藏紅花的身上打上求知識,積小善的烙印,意欲平復(fù)由于我那天早上的發(fā)難,給父親帶來的不悅??墒?,父親聽了我的絮叨,本還稍顯靈動的臉,頃刻間凝固了一樣,他的表情是沒有表情?,F(xiàn)在想,如果他身下有一朵蓮,那就是一尊佛。打那天起,那一刻的影像就持久地刻在我的心里,成為我心中的謎題。
十年過去了,我漸漸參悟到:生命是一種狀態(tài),靈魂也是一種狀態(tài)。生命的狀態(tài)有水深火熱,也有海晏河清;有窮困潦倒,也有福祿滿門。生命以欲望追逐在海晏河清,福祿滿門的路上,往往拔掉了求知識,積小善這兩塊神圣的路標(biāo)。
父親極力想贈予我的,一定是一種靈魂的狀態(tài),他多么期盼他兒子的靈魂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啊。姑且就這樣破解吧——一座城市的繁華抵御不了一次強烈的地震;一田禾苗的翠綠抵御不了一場濃烈的酸雨。沈氏家族曾經(jīng)的旺盛,還有藏紅花現(xiàn)在的顯赫,都不過如此。
我想通了,如果我有能力,我還是要把父親送給我的“求知識,積小善”那六個大字傳給我的孫兒。如果讓我想象,我想象我的孫兒遠(yuǎn)離所謂的現(xiàn)代繁華,在一個古樸的村落里教書和生活,他還是個木匠,寒暑假的時候,為村落里的待嫁新娘打上一架漂亮的炕柜,看到待嫁新娘臉上的笑容,那是一種何等的,最原始最單純最淳樸最干凈的,然而卻是最難得的幸福?。‘?dāng)然,這是我的想象,連夢都不是,就是一種極其淺薄的想象。假設(shè)想象能成為真實,那是我孫兒的幸運,就愿幸運之神關(guān)照我可愛的孫兒吧。
我把我寫的這些文字發(fā)到我外甥女的郵箱里了,她怎樣用她那雙明媚而純凈的大眼睛讀這些文字,那是她自己的事了……
順便說一下,文中所使用的“神童”二字,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神童。我的中學(xué)時代,正值“知識越多越反動”,“復(fù)課鬧革命”的時代,哪有幾個孩子學(xué)習(xí)呢,盡管我不求甚解,卻仍被人冠以神童的虛名,實質(zhì)上是時代的印記,確切地說,這本身就是對那個時代的諷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