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女郎

弋鏵

趙姐姐過來的時候，洛洛正在幫一桌六零后的“成功家”弄截屏功能。這幫成功家，有的是知名律師事務(wù)所的合伙人，有的是著名會計事務(wù)所的首席會計師，還有的是風(fēng)投公司的董事，個個都算有頭有臉的人物，卻全玩不來智能手機的功能，孩子般的，拿著都是大屏的華為、酷派、三星——咦？他們大都不玩愛瘋，虛心地向洛洛討教。

趙姐姐指著過來的一個年輕人，個兒不算太高，戴副眼鏡，脖子上圍著領(lǐng)BURBERRY的圍巾，左手拿著杯只夠嘬一口的紅酒：“這是David，是美國COLUMBIA ?UNIVERSITY力學(xué)工程的碩士，前年回來的，現(xiàn)在是大衛(wèi)紅木制品有限公司的董事長，在歐洲城和紅星美凱龍都有自己的賣場?！?/p>

David微笑一下，用空著的右手握洛洛的手，然后用左手揚起他的紅酒杯，輕輕地抿完了最后一滴琥珀色的濃液。洛洛回轉(zhuǎn)身，也拿過自己的紅酒杯，干了杯中的酒。

David說：“你媽媽說，”他有禮貌地向趙姐姐屈一下身子，“待會兒你還要去大中華海歸年會。我本來也要去的，但今天這場，”他小幅度地轉(zhuǎn)了下身，指了指周遭喧囂的人群，“去不了了。莫華倫是我們請過來的，等下要陪他們?！彼中⌒〉芈柫讼录绨?，“得捧場?！?/p>

洛洛點點頭，也笑笑：“那我可真失禮了，我答應(yīng)那邊的，得過去。年終總這樣，一場接一場的年會要趕。”

David還是微笑：“沒事。你在莫華倫開唱之前就走，不算失禮的。”

然后，他們別過。趙姐姐甚至都沒看一下洛洛的表情，就和David一道走回自己的座位了。

洛洛想了想，把自己的愛瘋拿起，照相設(shè)置到自拍狀態(tài)，悄悄地摁了一張。然后，放大，懸轉(zhuǎn)，再放大，看自己的臉在圖片上的顯示。她從不自拍圖片放到任何社交群落里，所以沒有設(shè)置美膚功能。這讓她看清自己實際真實的狀態(tài)：膚色均勻，眉眼清澈，一點腮紅一點眼線都恰到好處，只唇上的一抹口紅，因為菜式早已過半，有點脫色，不過在這種歐式的宴會大廳里那似明亮卻渾濁的光，一點也不影響。但是她還是有點緊張，有點苛責地想了想自己的身材，在現(xiàn)今中國的審美觀念下，她似乎有些豐滿了？不過楊競說過她，你是男人眼中最好的身材。那會兒她嘲笑楊競，男人？你才多大啊，還男人呢！楊競低了眼，不再搭話。

她喜歡楊競的樣子，高挑，帥氣，陽光，眼睛里少有的清澈。他畫畫時的專注和凝神，煩惱時咬著畫棒的那陣蹙眉。她沖下山道的那副滑梯上，他緊緊地抱著她……

菜又從側(cè)廳過來了，一個個打著黑領(lǐng)結(jié)穿著黑西服戴著白手套的侍者魚貫而入，全部受訓(xùn)好的模樣，左手端盤，右手筆直地垂放于褲腿中縫處。宴會廳熱鬧起來，好像又一撥敬酒開始了。洛洛的桌上已經(jīng)又走失了一大半的人，只右手的那個大律師是趙姐姐的朋友，還在流連忘返地品著自己的那盅湯。

“你媽在給你張羅對象吧？”大律師已經(jīng)把湯抿進了肚里，拿起手邊的毛巾小心地擦拭了下嘴唇。

洛洛笑，點下頭：“趙姐姐愛操心這個！”

“你可說小也不小了，再怎么樣，總得談個戀愛，結(jié)個婚，生個孩子，這是人生。你是明白人，這道理說淺顯也忒淺顯了，可有多少人能真明白？是吧，孩子？！”

她叫她“孩子”！她比趙姐姐應(yīng)該小幾歲，也許也差不多大，小波浪卷，額頭和兩側(cè)的邊發(fā)摞上去，一枚精致的發(fā)夾，穿MAX AZRIA酒紅色長大衣，里襯橄欖綠羊絨連身裙，銅銹綠的絲質(zhì)襯衣的領(lǐng)和袖不經(jīng)意地露出來，那款巴黎世家的銅釘機車包就扔在腳下。雪白的肌膚，自然色的口紅，琢磨不出真實年齡的笑容——她們都是一樣的妝扮，精致的，咄咄逼人的暗藏殺機。有一天，洛洛也會成為她們中的一員——她的起點已經(jīng)很高了，在這種年紀就和她們推杯換盞。她會不會還沒有到三十歲，已然也是她們這副披盔戴甲的模樣？

“最近太忙了。去年還在爬坡呢，今年業(yè)務(wù)一下子就好起來了！”洛洛還在笑，“也不是說有多好，就是比去年進步大多了！”

“我有個朋友的孩子，加拿大回來的，長得挺帥的，和你錯兩歲。改天也約你們見見？”她是哪家律師事務(wù)所的合伙人，洛洛想不起來了，他們“新八路”光這些大律師就有七八個之多……有段時間趙姐姐整天不著家，洛洛問她去干嗎了，趙姐姐說最近在社會政治學(xué)院辦了個班，都是統(tǒng)戰(zhàn)部組織的，全是一幫事業(yè)成功人士。洛洛說這倒挺對她的路的，她那會兒回國一年多了，事業(yè)才起步，好想結(jié)識一下這些人士，研究別人的成功秘訣?？傊?，培養(yǎng)些人脈也是好的。趙姐姐就給她報了下期的班。他們是第八期班，笑稱自己是“新八路”。

“行啊！”洛洛倒爽快。

“你倒是給我說說你要什么條件的？”大律師很正兒八經(jīng)地問洛洛，眼睛非常認真地看著她。她們的桌子在宴會廳的正中，來來往往全是拿著高腳紅酒杯走來晃去的人，個個體面，神采飛揚。

“有錢吧！”洛洛誠實地說。

“哈？”大律師眼睛假裝瞪圓了，仍舊帶著一絲調(diào)侃的笑，“你還缺錢啊？你這樣的，應(yīng)該找?guī)洑獾?。男朋友在你身邊一站，嗬，那個有型有款！多長臉啊！那才襯你的成功?。　庇幸煌硭麄儭靶掳寺贰奔w受邀去參觀一個“同學(xué)”的會所，都有點喝高了?；貋砗?，在“學(xué)苑賓館”的宿舍走廊里，一個風(fēng)投的男老板笑著對兩個女企業(yè)家說，你們來我這兒敲門，拍一下，我就知道是慧過來了，拍兩下，我就知道是娟過來了。洛洛正穿過他們回自己的房間，笑笑的說他們，拍三下，慧和娟一塊兒進去，你們還3P呢！他們幾個，所謂的大人，全僵在那兒，糊里糊涂地看著洛洛一點不知廉恥地進了自己的房間。他們真把她當孩子嗎？十二歲就出去了，一個人坐那么久的飛機到那么一個陌生的國家，什么都是陌生的，人種，衣著，土地，風(fēng)俗，信仰，甚至，風(fēng)啊，雨啊，雪啊，就連太陽也是陌生的。她自生自滅地度過了自己被他們認為最單純的年齡，那種被父母哄著讀心靈雞湯的年齡，那種被老師羞羞怯怯地跳過生理衛(wèi)生那一章的年齡。

楊競倒是帥的吧？他的眉骨挺高的，眼眶朝里凹，伸出的睫毛又特別長，鼻梁挺拔挺拔的，典型的希臘式。他不大像西北人，性格上特別溫柔和細致，說話總是慢條斯理的?？赡芎退麖男”荒赣H和姐姐庇護有關(guān)。洛洛不喜歡太粗獷的男人，國內(nèi)的女孩子有時候覺得粗獷代表著野性，輕放緩行的男人反而被認為娘炮，洛洛在英倫待久了，有時候會在論壇上歇斯底里地蓋樓，讓那些受虐狂去領(lǐng)教野蠻的侵襲！

洛洛喝了些酒，“同學(xué)”一撥一撥過來敬，領(lǐng)導(dǎo)也來走場。好像桌子也快輪完了，演出馬上要開始了。趙姐姐拿了包過來，陪了洛洛這桌一輪茶——因為要開車送洛洛，大家都體諒。廣東還有一點好，不灌酒的。她們悄悄地從側(cè)門出去了。

趙姐姐說：“等下我還得回來，統(tǒng)戰(zhàn)部換了任領(lǐng)導(dǎo)，我得陪陪人家。你那邊弄完了，自己打個的回家吧?！?/p>

洛洛點頭，把窗戶搖下來一點，任窗外的風(fēng)吹得自己腦門兒發(fā)疼。

“這個David，你上點心，我看他對你印象特別好，我告訴過你的，他家的背景也不錯。主要是自己也挺厲害的，也才兩年，企業(yè)做得不錯了！”

洛洛冷笑一聲：“一個學(xué)力學(xué)工程的，倒去賣紅木家私了。這倒多少有些專業(yè)對口，人體的承重總能算到最科學(xué)的精準和舒適度了！”

趙姐姐也冷冷地撇一下嘴：“五十步笑百步了不是？你還牛津的牛人呢！一個學(xué)數(shù)學(xué)的，去做珠寶買賣的電子商務(wù)了。”

“不就因為我自己走了岔路，所以見不得人家也專業(yè)不對口嘛！”洛洛早過了和母親吵架的年齡，她的叛逆期甚至趙姐姐都沒領(lǐng)教過！而現(xiàn)在，趙姐姐的更年期似乎她要領(lǐng)教了。

姐姐，她一直叫她趙姐姐。打從爸和趙姐姐離婚后，洛洛就這樣喚自己的媽媽。她是年輕的，她是有魅力享受再一輪幸福的。事業(yè)做得再大有什么用？地位在社會上做得再高有什么用？趙姐姐需要一個趙姐夫！

洛洛不需要爸爸，她已經(jīng)過了渴望爸爸的年齡了。她甚至都不想和他來往?；橐鍪且粓龊献?，如果對方資源太強，你就會被對方甩掉，如果你的資源太強，你也會把對方甩掉。公平合理！

楊競的父母沒有這些鴻溝，他們一輩子待在陜西南部的一座小縣城里，他們一輩子都處于同一水平線上。楊競的家應(yīng)該算幸福的，爸從郵政所退了，媽從當?shù)氐奈幕^也退了，有個姐姐，嫁了個不錯的婆家，唯一不好的是生了個女兒，因為對方是獨子，現(xiàn)在卯足了勁想生二胎，到處查生兒子的偏方。

他自小喜歡畫畫，可能和媽媽在文化館工作有關(guān)，一路從蠟筆、水粉一直畫到油畫，拿過國家級報刊的大獎，然后作為藝考生進了中央美院。

“縣里過來人，在我們家張貼了大紅條幅，送了獎狀給我們家。我奶奶家是高干，曾經(jīng)在縣里也挺有名氣的，不過二十多年前就敗了，沒想到在我這里又揚眉吐氣了。”

洛洛陪他坐在那所小花園的亭子間里，看他勾出一幅三角梅的素描來。楊競的部門是大小休輪著來，小休的話，他會賴在床上到十一點，磨磨嘰嘰地收拾好自己，早飯中飯一輪解決掉，然后，他會拿出畫板，調(diào)色，一點一線地勾勒。可是很久，要等很久，他才會有一幅完工的作品出來。

楊競初來深圳時，到處找不到對口的工作，差點絕望地要去“必勝客”當小弟。后來就進了一家知名的童裝公司，到了設(shè)計部，整天描摹名牌公司的服裝，行話叫抄板。三個月后，薪水就到了一萬二，成了公司的主力。他在景田那邊租了間公寓，靠地鐵，有獨立的衛(wèi)生間和廚房，最主要的，是在關(guān)內(nèi)——他才來多久，也這么計較關(guān)內(nèi)和關(guān)外？洛洛會小小地笑話他。

“不是。是因為安全和方便，有時候，公司會加班到很晚的。”楊競低下眉睫來解釋，他的不平不緩的語氣里有藏不住的自傲。楊競應(yīng)該是自豪的，像他這種年齡，陜南小縣城的背景，父母的一點退休社保，還有誰能一股氣地拿這么高的薪水？可是一萬二，在離關(guān)內(nèi)十公里的位置，連一個平米也買不了呢。

洛洛問過他，這樣的一幅畫能賣多少錢？楊競說幾百吧，還要加一句強調(diào)下，因為沒名氣啊。

洛洛又問，你沒想過在大芬村畫畫嗎？聽說那里的收入也還不錯。楊競搖頭，繪畫是我的愛好，不作職業(yè)的。

洛洛笑起來，如果也能帶來豐厚的收入，愛好和職業(yè)結(jié)合起來是最好的上上策了。

楊競半天才答，那不可能的，以他這種年齡，至少還得再熬兩個他的時光。

洛洛接觸的“新八路”里，也有做文化產(chǎn)業(yè)的，他們大都玩國畫：山水，人物，工筆，寫意。好像做的思路是，看中一個有潛力的畫家，一般也有50歲以上了，在這個圈子里略有點名氣，可是卻叨陪末座，然后開始拿錢投資：進國家美協(xié)，請評論家好評，辦畫展，小范圍地拍賣。氣候形成局面了，也花了五到十年的工夫，原先一張千兒八百的畫，一出手就是十萬以上的價。畫家就有名了，投資者全賺了大錢。

洛洛說，你慢慢來，總有你成名的那一天。

楊競?cè)耘f專注地在他的畫面上，嘟嘟囔囔地說：“世界只有一個克拉姆斯克依?！边@下洛洛知道楊競最崇拜的畫家是個俄羅斯人，她到度娘那里趕緊查了，放大那個畫家的畫，大多是人物肖像畫，可是她無力和畫中人對視，因為會覺得被畫中人的眼神攫取進去，攝了魂魄一般。

她想，有一天，楊競會不會耐著性子為她作一幅畫，像那幅《無名女郎》一樣？

他們約在太平洋咖啡里。David早到五分鐘，洛洛倒是準時，踩著點兒來的。然后一人叫了一杯黑咖啡和卡布其諾，坐在搭著帆布棚的室外。

他仍舊戴著那條BURBERRY，這讓洛洛覺得一絲可笑。海歸分好多類，留澳的追名牌，留加的愛豪車，留英的最守時，留美的其實頂隨意了，特別是從美國那些名校回來的，基本上都是休閑打扮，傍身的全是不起眼的二線三線美國貨，哪有這樣弄些囂張的LOGO來打點自己的？可是冬日的風(fēng)雖然伴著暖陽，卻冷颼颼地吹過來，David緊了緊自己的圍巾，倒讓洛洛對他的護頸吃了醋。

“你會覺得留學(xué)的日子白過了嗎？”他戴了副眼鏡，光從背后打過來，看不清他的臉?！拔覀儸F(xiàn)在都不是靠自己的專業(yè)了?！?/p>

洛洛笑：“沒有白過的日子，青春本來就是用來浪費的，不是嗎？”她朝街心望去，有個打扮相當時髦的女子，搭著件乳白的羊絨大衣，挺直地推著一件玫紅色的行李箱，她的長發(fā)輕輕飄起，目中無人的眼神直視前方。三十歲左右的年齡，體態(tài)姣美，應(yīng)該是個有故事的女人。洛洛想，有故事的女人才有閱歷，但誰知道浸淫在這些故事里，能否千錘百煉百折不撓地冶煉成鋼呢？如果成鋼，這是多么可怖的結(jié)局。

David說：“我倒是有點可惜自己白修了那么多年，你知道嗎？我還真是個學(xué)霸呢?！?/p>

洛洛說：“我也是?！彼斎皇?。她曾經(jīng)那么努力刻苦地爭取門門A+，在那么多優(yōu)秀的學(xué)生里族群里，她要做得出類拔萃！她幾乎沒什么朋友，把閑下來的時光都交到了那所著名的圖書館里，她看到她的同胞約著每周一起去中國餐館吃火鍋——她有次也和他們一起去過，有趟碰到了來參加燈飾展的一幫中國參展團，她聽到里面有個帥氣的青年男子惡狠狠地朝向他們說：“瞧這些富二代，拿著父母的錢不學(xué)無術(shù)！我一定要讓我的孩子成為老板，讓他們給我的兒子來打工！”她一直記得從那明朗的臉龐里吐出的那些咬牙切齒的句子，字字揪心。她從那以后再沒和同胞們?nèi)ミ^中國餐館集體吃那種火鍋。她得要多努力，才能平息下這些給別人打工的人的怒火，心甘情愿地折服在她的學(xué)歷里專業(yè)里閱歷里?？窗桑质情啔v！

洛洛說：“我本來回來是想找個大公司，歷練歷練?？上诘膶I(yè)也沒有，難不成進研究院？那還不如回牛津算了。也是自作的?！?/p>

“沒想過待在英國不回來？”

“怎么沒想？國內(nèi)也有那么多問題，特別是食品安全問題，你看現(xiàn)在曝光的那些，誰還敢吃什么？有時候想想，餓死算了。”洛洛終于拿起杯子，抿一口卡布其諾。她其實不喜歡咖啡，尤其不喜歡這種甜膩膩的帶文藝范的小資符號類飲料?！翱墒且胗兴浜妥鳛椋€是國內(nèi)的大環(huán)境才有機會。英國和歐洲差不多（她像英國人一樣不把英國當歐洲），不像美國，再努力，不經(jīng)過個幾十年的磨折，你休想創(chuàng)立一家自己的小公司。馬云馬化騰們的成功，哪有可能復(fù)制？”

David好脾氣地看著她，洛洛想，天，她是不是傷了他？他為什么回來？坊間有個說法，海龜現(xiàn)在都成海帶，如果能在國外混的，一般絕不回來打拼了。她剛才的那份言論，是不是否定了David的美國七年？

“其實，最主要的，也是為了趙姐姐?！甭迓瀹嬌咛碜懔艘痪?。天知道，她怎可能真為趙姐姐回來？她十二歲就出去了，早是黃皮白瓤的香蕉人，再是孤苦伶仃的媽，也用不了她的一生去陪伴。

David說：“我是為了我母親回來的。我和我哥同父不同母，哥現(xiàn)在已經(jīng)著手管理父親的產(chǎn)業(yè)，母親可能有危機感，”他淡淡地笑一下，他們這代人，對上一代的感情之事，總是帶點寬容的嘲弄，“而且，她也就我這一個兒子，不想讓她覺得沒有依靠?！?/p>

“沒準備在你父親的公司做嗎？”洛洛是知曉他家的情況的，那么大的家業(yè)，如果他父親走了，哥哥還會讓他沾手嗎？

“也無所謂。現(xiàn)在做這行，也是積累經(jīng)驗。商場都是一樣的，此處的經(jīng)驗，彼處也適用。父親的公司，將來總用得著?！盌avid側(cè)過臉來，光線這時移過來了，像一條蟲子一樣爬在他的臉頰上，怎么看都有一種猙獰之態(tài)。

趙姐姐周日要出去打網(wǎng)球。她挺奇怪的，像她們這類人，打高爾夫的居多，圈子里的女企業(yè)家了，大律師大會計師啊，闊太啊，都在高爾夫俱樂部里混。趙姐姐喜歡李娜，從2000年李娜初露頭角，她就愛上她了，隨她學(xué)起這種多少有點太耗體力的運動。洛洛想，趙姐姐骨子里還是喜歡霸氣的女人的，霸氣而且成功。洛洛嘆口氣。

趙姐姐說：“你不要老關(guān)心毛爺爺，你也要關(guān)心關(guān)心自己的個人生活了。介紹了那么多男孩子，總得約著出去玩一下。你的公司一天沒你不行嗎？”

有時候，真的是，洛洛的公司離了洛洛，地球倒仍舊轉(zhuǎn)，公司卻僵立不動了。沒辦法，現(xiàn)在還在起步階段，雖說生意好起來了，可是搞電子商務(wù)的，哪有關(guān)門的時間段？培養(yǎng)的幾個小干部還真不知能不能脫手呢！

洛洛關(guān)掉電腦：“是，今天不管公司了，不賺毛爺爺了。今天本尊去約個會！”

趙姐姐側(cè)臉看看洛洛：“要約會，也弄個靠譜的。連個小車都沒有的，你就別浪費時間和人家混了?！壁w姐姐拿了她的那套網(wǎng)球行頭，關(guān)了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洛洛沒想明白自己在哪里漏了餡，和趙姐姐時常的斗智斗勇，趙姐姐一般還是占了上風(fēng)。有時候洛洛想，趙姐姐得過盡多少千帆，才練就得如此火眼金睛？

楊競帶她去了關(guān)外的一處偏僻社區(qū)，離地鐵站都有十五分鐘的路程，路上只一間小超市，連著超市的還有一間沙縣小吃店，然后是社區(qū)外赭紅色的高墻，冷冰冰地直通到小區(qū)的大門處，修得倒巍峨，露出的是沒有人氣的虛空。

再往里走，是一排聯(lián)體別墅，都是四層樓的，空間面積倒不大。楊競興奮地說：“我租這里了，我以后就在這里辦事了！”

他辭了職，和兩個朋友合伙開了個淘寶店，專賣新奇有趣的電子類消費品，巧克力型充電寶，馬卡龍暖手寶，空軍一號掛式擴音器香水，魔方式多頭插座。貨品分門別類地堆在一層和地下層，他們的辦公間在二層，三臺電腦擺在桌上成個品字形，兩個女孩子探頭探腦地和洛洛打了聲招呼。邊上還有個小方桌，堆滿了“圓通”的快遞單。

楊競把洛洛帶到三層，那里是他的房間，和他在關(guān)內(nèi)那套公寓里布置得一樣，干凈而充滿藝術(shù)氣，墻頭掛著一幅印象派的畫，簡易衣櫥頂上，是各式的雕塑小件，對著窗的，是他的畫室，一幅未完成的畫被一層亞麻布遮擋，下面是零散的畫板和顏料，還有一枝一枝的畫筆。

洛洛笑：“這可有段日子了呢。你都沒吱一聲?！彼惶珢郯l(fā)火，這么多年的闖蕩，她早學(xué)會如何掩飾自己的脾氣，便是豬一樣的隊友，下次不再合作就是，便是驢一樣的下屬，找個借口打發(fā)走就成。

楊競解釋，意思是想給她個驚喜，然后可能的確有些興奮了，講得比往常多些。

那家公司再好，他看了看，這種抄板的日子是毫無前途的，累，而且，永遠卡在那里了，下不來也上不去——他只是個抄板的，畫得逼真就行，再怎么也成不了獨樹一幟的設(shè)計師，——他也不是那個專業(yè)的。早幾年過來的幾個師兄，已經(jīng)全不干本行了，現(xiàn)在是電子商務(wù)的時代，他們早做了淘寶店主，一月下來，有的銷售額都上百萬了，利潤極其可觀。楊競從窗口指給洛洛看，那對面另一社區(qū)的小別墅群里，和他一樣的淘寶店，都有幾十家了。別墅群太偏，交通極其不便，業(yè)主買的時候大約只為投資，簡單裝修了，三千元錢一月就租給他們。

“那你不畫畫了？你做這些根本不是你本來的專業(yè)啊，你這么多年不白學(xué)了？”洛洛問，她其實并不特別了解楊競，就像楊競一點也不了解她一樣，他從不知道洛洛的背景，一個九零后已經(jīng)有了一份發(fā)展不小的珠寶產(chǎn)業(yè)，在水貝都有兩家實體店——要知道得先砸進去多少錢，才能運轉(zhuǎn)起來這種行業(yè)？她沒談過趙姐姐，也從沒帶楊競?cè)ミ^那在深圳最豪華地段的高尚社區(qū)的復(fù)式樓，她的家。

“我想了很久我的將來，我要在深圳立足，怎么能靠那些薪水呢？深圳機會還是多的，我已經(jīng)想好了，我還要上亞馬遜，做跨國生意?，F(xiàn)在是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是電子商務(wù)最好的發(fā)展時期，我不想錯過?！?/p>

洛洛也是做電子商務(wù)的，她當然知道這是一個什么樣的時代，不然她不會也做這行背離她專業(yè)的選擇——當初和趙姐姐討論的是，珠寶這個行業(yè)，相對來說在電子平臺上競爭者少多了，沒法和那些大廠商比，但是和電子商家來論劍的話，她們家的實力還是有的。

“你還是覺得有錢才是成功的唯一標志?！甭迓逭f了個陳述句，一如她的口氣。楊競和她同歲，也是九零后，他們也都二十五了，如果不把握好起點，什么樣的人生才是將來在頭發(fā)花白的時候能說不后悔的人生？

他們認識兩年了，并沒說過戀愛的事情，她沒承認過他是她的男朋友，就像他從來沒對她有過半點暗示一樣。她一直喜歡他的陽光，他的帥氣，他的眼神里的清純，沒被這個世界污濁的清純，現(xiàn)在，他也仍舊有清澈的眼神，總不能說想做點事業(yè)掙多點錢就不明凈了吧？

他一直蒙著那幅畫。洛洛其實很想看，她很想知道楊競會不會畫個她？

家里，黑黢黢的一片，趙姐姐還沒回來。她的生活一向豐富多彩。自洛洛懂事起，趙姐姐就像那個上了發(fā)條停不下來的木偶，永遠準時跑出來擊一下掌，不知誰發(fā)明的，簡直讓人虐心而死。

洛洛進了自己的房，開了電腦，簡單瀏覽了下今天的業(yè)績，平平常常的，既不是雙十一，也不是雙十二，還沒到情人節(jié)，這些必須忙到恐怖得想自殺的時段。她進了一個網(wǎng)站，細細地瀏覽那個叫克拉姆斯柯依的俄羅斯人作的畫，她一幅一幅地放大，盯著細細地看了很久，然后，她關(guān)了電腦。在黑暗里，她坐在大落地玻璃窗前，外面燈火輝煌，看得見的車水馬龍，想得到的在每個娛樂消費場所的窗口，那些玩得人仰馬翻的成功人士，觥籌交錯，衣袂飄香。洛洛愣了半天，眼睛濕嗒嗒地涌出眼淚來。很多年前，她在那個著名的陌生的宿舍里，也流過眼淚，那個時候MJ被曝過世。

再很多年前，洛洛曾經(jīng)很想成為一個歌手，拿著把吉他，浪跡天涯的那種。她想把歌聲留在她的流浪里，在以后回憶起的日子里，她的不堪回首的人生充溢著伏特加、行為藝術(shù)、顛三倒四和醉生夢死。但是夢想永遠只是一介夢想，她成為了最好的學(xué)生，拔尖的優(yōu)秀生，數(shù)理化門門第一的尖子生。她知道她永遠也成不了一個藝術(shù)家，雖然沒有人會把流浪的歌手當作藝術(shù)家，但是當電視新聞里在回顧MJ的一生的時候，她看著那個曾經(jīng)樣貌多么雋永，瞪著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的黑人孩子，因為白化病的痛苦折磨，經(jīng)受了那么多輿論和媒體無情的嘲諷，仍在堅守著自己的音樂的神圣的時候，她絕望得痛苦得直不起腰身。

這輩子，她注定在一個自己完全不會喜歡的領(lǐng)域里去馳騁了，她會慢慢成功，憑著自己的能力和家庭的背景，她會成為某個領(lǐng)域的領(lǐng)軍人物，一個商會里的領(lǐng)頭羊，甚至一個政協(xié)委員，一個功成名就的最后只致力于慈善事業(yè)的翹楚。可是所有的人生都是矛盾的，她想做的，僅僅只是用那種“什么都可以犧牲的”態(tài)度去幻想和向往。

她給楊競在黑暗里撥電話：“你等等我，也等等你自己，給我二十年的時間，也給你自己二十年的時間，你會成為一個最優(yōu)秀的畫家?！彼催^他的畫，那畫中人的眼神，把她的魂魄像幾個世紀前的那些最著名的油畫一樣，攫取進去了，再也找不回來?？墒嵌暌院笏蓡幔克呀?jīng)是個成功的商業(yè)家了吧，她要去炒作她看好的畫匠，把他從二十年閉門造車埋頭苦干不復(fù)芳華潦倒半生的困境里打造出來，炒作成為一個將來會光芒四射的藝術(shù)家？

楊競在那頭：“喂，喂，洛洛嗎？怎么沒說話？到家了吧？”

洛洛在這頭：“呵呵，是?！?/p>

婚禮在年前舉行的。伴娘伴郎各十人，全是一樣的妝扮，挑的都是小鮮肉和小女神。據(jù)說光伴娘伴郎的服飾就每套花費了兩萬元。在五洲賓館的貴賓廳舉辦的，盛況空前。

新郎是洛洛他們“新八路”的，也是富二代，自己有獨立的企業(yè)，做得也真不錯。新娘家是老輩世交，背景也是相當了得。

同學(xué)中有人問：“新娘的首飾是洛洛公司的吧？”

洛洛挺驕傲，新郎買她的人情，專把這絕好的機會給她。洛洛親自和公司的設(shè)計師專程去了一趟意大利，花了一筆不小的設(shè)計費，連保險金都投得很高——趙姐姐淡淡地看她忙乎這筆生意，旁敲側(cè)擊地提醒她進了這些圈子，她的路會越走越寬越走越廣。

David過來——圈子還有一點好，出頭露臉的人總在圈子里混，說出來大家都熟，還隔三差五地總能碰到。

“你男朋友吧？”那個想給洛洛介紹加拿大海帶的大律師悄悄地頂了下洛洛的肩，洛洛笑笑。

前段見了David的父母，據(jù)說老兩口都極滿意，趙姐姐的身份，洛洛的履歷，趙姐姐的企業(yè)，洛洛的事業(yè)。David的母親很漂亮，也有五十多了吧，長卷發(fā)搭在前胸上，瘦削，嫵媚。她說：“牛津的，多厲害?。∥以诤５卤ご髮W(xué)的時候，當時我們國際經(jīng)濟系的有好幾個想去考牛津的碩士呢！”洛洛很是驚嚇了一下，想著能半路殺伐得到這種家業(yè)的女主人，果然是個了不得的人物。

她頷首，優(yōu)雅地，“好多富二代，都是養(yǎng)嬌了，除了炫富燒包，大約也不會干什么了?！彼c點腦袋，“沒有這個了?！盌avid的父親，那個已經(jīng)七十歲的潮州老人，很欣賞地看著David的媽媽。

他們算正式訂下了。有一點點高攀，但在女方來說，也算門當戶對。

“你要不喝酒的話，你就開車吧？今天是冬兒的喜事，我得喝點。”David看來是女方的嘉賓，叫得挺親熱的，估計也非常熟了。

“我也不能不喝啊，今天可是梓強的喜事?！崩铊鲝娛锹迓濉靶掳寺贰钡耐瑢W(xué)，就是那個新郎，將來也是會親密的，多少總有生意往來。

“那行，到時候我叫司機過來，把你先送回家?！盌avid不黏人，和一桌的“新八路”打了招呼，就此離去。

“什么時候也吃洛洛的喜酒啊！”“新八路”的中年人，總是在這種熱鬧時候顯得特別年輕，大叫大嚷起來。

洛洛舉了杯，干了那紅酒，“一定的，一定的！”她一點也不謙虛，一點也不作少女的羞澀和矜持，這是海龜派的作風(fēng)吧？

那幅《無名女郎》掛在那個衛(wèi)生間里，應(yīng)該是出自大芬村的某枝畫筆，在低暗潮濕的畫室里，一筆一畫地臨摹了這幅名畫。賓館是五星級的，便是衛(wèi)生間的配圖，要價也不會低到哪里去。他得到這筆錢，也許日子會好過點，留點時間給自己的畫吧？

洛洛細細地端詳這幅臨摹，踮起腳，起身用手指輕輕地觸摸那輕微凹凸的油彩。她一直在想楊競那蒙在亞麻布下的那幅畫，有可能畫的是她嗎？或者，就是像這樣臨摹一幅，也是不錯的啊！

她想到了MJ，那個已經(jīng)作古的邁克爾·杰克遜，他的歌聲他的靈魂曾經(jīng)附著在她的肉體和靈魂上，而現(xiàn)在，外面喧囂的鑼鼓已經(jīng)讓一切都現(xiàn)實起來，上帝曾經(jīng)給了她一個機會，就像給每個人機會一樣，像給楊競的一樣，可能或大或小，她像飛蛾一樣捕捉過藝術(shù)，而現(xiàn)在，她披盔戴甲，循規(guī)蹈矩，像這個時代公認的正常的人一樣，去尋求金錢帶給她的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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