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人也別太張揚
2015-06-24 20:29:41劉琛琛
章回小說 2015年6期
劉琛琛
一、難忘的品德教育課
張小達很窮。
窮一直是張小達的標簽，讀小學(xué)三年級時他就接受了這個事實。本來，同學(xué)們都不知道，小學(xué)生么，對窮和富沒什么概念，他們只關(guān)注誰的學(xué)習(xí)成績好，誰最會打架。在班上，張小達還挺有優(yōu)越感，小伙伴們都樂意跟他玩，連老師也多次當眾表揚他，人家張小達哪怕用一只眼睛看書，一只眼睛打瞌睡，考試也能打一百分。
可惜，好景不長，張小達的幸福生活，被學(xué)校開展的一次教育活動給毀了。
學(xué)校里掀起了一股學(xué)雷鋒做好事的高潮，大喇叭里成天唱著學(xué)習(xí)雷鋒好榜樣，艱苦樸素永不忘……當撿到一分錢、撿到紅領(lǐng)巾、扶老太婆過馬路、送小朋友回家等這樣的好人好事不再新鮮的時候，懵懂的小學(xué)生們還是不懂什么叫艱苦樸素。
要穿打補丁的褲子嗎？
每餐都得吃大白菜嗎？
冬天時腳丫子必須露在外面嗎？
班上管品德教育的老師對同學(xué)們解釋說，那叫窮，不叫樸素。
嘿，我知道了！戴著紅領(lǐng)巾的王利明高高地舉起手，大聲說，張小達身無分文就是窮，我有錢不用，送給張小達用就是樸素。
老師瞧了瞧張小達，拍拍手說，對，所以我們寧愿自己穿得樸素，也要省下錢來幫助窮同學(xué)，這才是雷鋒精神。
幾十道目光聚焦在張小達身上，掃視著他褲子上的補丁、面黃肌瘦的皮膚、紙片人一樣的身板，還有分辨不出顏色的球鞋。
在這一刻，張小達和幾十位同學(xué)都明白了，什么叫作窮。
事實證明，老師的這堂品德教育課，上得極其成功。同學(xué)們?nèi)齼蓛傻嘏艿綇埿∵_家，親自體驗什么叫窮。
王利明自告奮勇地當起了發(fā)起人。
每個星期天，王利明就領(lǐng)著一幫同學(xué)，有說有笑地徒步到張小達家的破瓦屋。他像個盡職的旅游向?qū)В撠?zé)向小伙伴們講解，張小達家連板凳都買不起，坐的都是從野外搬來的大石頭。
天啊，這么窮！小伙伴們聽說后，都驚呆了。
為了幫助張小達，王利明要求小伙伴們每人每次最少拎一袋子?xùn)|西，否則就不準他到張小達家去。
拎著大袋小袋的王利明老遠就喊，張小達，我們又送東西給你啦！
袋子里，有時候是鉛筆，有時候是練習(xí)本，還有一次，王利明的大袋子里裝著幾塊蜂窩煤。
王利明經(jīng)常給張小達家送蜂窩煤。
張小達家的煤都是張小達的爸爸媽媽守在煤廠外撿的碎煤渣。夫妻倆一人拎一個布袋子，裝得鼓鼓的，再走幾十里路背回家中。張小達的爸爸說，一塊完整的蜂窩煤得花五分錢買，這兩布袋子碎煤渣也能燒火，可以省下好幾角錢。
別小看這幾塊蜂窩煤，王利明可是給張小達送了幾角錢呢。
真乖！每次王利明送蜂窩煤來，張小達的爸爸都親切地拍拍王利明的頭，再轉(zhuǎn)過身對張小達怒喝，像蠢豬一樣傻站著干什么？快滾過來說謝謝！
謝謝！張小達的聲音細不可聞。
不用謝，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王利明興奮地扯著紅領(lǐng)巾，活脫脫一個小雷鋒。
有一天，張小達和爸爸兩人坐在一塊吃飯，桌子上，擺著一小罐醬蘿卜、一大盤水煮白菜。
王利明家是不是很有錢？張小達爸爸吃著寡淡無味的飯菜，問張小達。
不知道，我又沒翻過他家抽屜。
蠢豬！他家吃什么你看不見？張小達頭上被敲了一筷子。
張小達被敲醒了記憶，哦，他家吃花生米，雞蛋湯，還有，還有魚。
那就是有錢了。張小達爸爸說，下次他再喊你到他家吃飯，你就拼命吃，只夾好菜，記住了？
知道了！張小達悶悶地說。
二、真正的幸福
張小達和王利明成了好朋友，也成了學(xué)?！皩W(xué)習(xí)雷鋒好榜樣”活動的典范。學(xué)校的大喇叭把張小達和王利明的名字，足足播報了一個多月。
心連心，一幫一，讓我們都來向王利明學(xué)習(xí)，幫助像張小達這樣的貧困學(xué)生！大喇叭里的小女孩，念起廣播稿來特別有激情。
王利明和張小達躺在學(xué)校的綠草坪上，支起耳朵聽著小女孩嬌俏的聲音。
我以后要娶喇叭里的這個女孩當老婆！王利明說。
呵！張小達掩嘴偷笑。
笑什么？你長大了還不是要結(jié)婚。
我不。
你不什么？
我就不！張小達偏不說出“結(jié)婚”兩個字，他覺得這兩字特別流氓。
那你長大了想干啥？
當和尚！
小女孩扎著小辮兒，戴著紅領(lǐng)巾，穿著白裙子站在全校師生面前升旗的模樣，優(yōu)秀極了。
在王利明心里，最好的詞莫過于“優(yōu)秀”?？上∨⒌拿痔粌?yōu)秀了，叫李玲玲，她應(yīng)該叫李雪雪！
李玲玲的名字一直掛在王利明嘴邊，從小學(xué)五年級掛到初中三年級。張小達每天都得聽王利明講李玲玲，聽得耳朵都往外漫。
王利明是把李玲玲三個字往心里漫。
一畢業(yè)，我就見不到李玲玲了，她家要遷到外地去，高中不能和我在一塊念了！王利明悶悶不樂地對張小達說。
王利明決定在畢業(yè)前追上李玲玲。他花了十幾元錢，準備了滿滿兩口袋零食。張小達想吃，王利明拍掉他的手，說，李玲玲吃剩下了，你才準吃。
王利明邀請李玲玲一塊去春游，順便拉上張小達，三個人在一塊更熱鬧。
野外，深深淺淺的綠色鋪滿了大地，空氣中彌漫著泥土和植物的清香，春風(fēng)輕輕拂過三個小伙伴的臉，歡快的笑聲驚飛了一大片偷食的麻雀。
看，韭菜！王利明驚呼著。
蠢豬，那是蒜苗！張小達糾正。
李玲玲捂著嘴，像小母雞一樣咯咯咯直笑。
看，青菜！王利明又扯起一把蔬菜，放在鼻子下面嗅。
蠢豬，那是菠菜！張小達又好為人師說。
你真聰明，什么都認識！李玲玲十分佩服地看著張小達。
張小達挺了挺背，說，那是的，小時候我在農(nóng)村呆過，爸爸和媽媽不想吃農(nóng)業(yè)糧，才搬到城里來。
所有的蔬菜你都認識？李玲玲分給張小達一塊大白兔奶糖。
張小達自豪地清了清嗓子，充滿感情地背誦著：
正月菠菜才吐綠，二月栽下羊角蔥。
三月韭菜長得旺，四月竹筍雨后生。
五月黃瓜大街賣，六月葫蘆彎似弓。
七月茄子頭朝下，八月辣椒個個紅。
九月柿子紅似火，十月蘿卜上秤稱。
冬月白菜家家有，臘月蒜苗正泛青。
真棒，真棒！李玲玲又像只小母雞一樣，邊拍手邊跳。
咳，咳！王利明重重地咳嗽了兩聲，說，李玲玲，我給你講一個關(guān)于張小達的笑話吧。
好哇，我最愛聽笑話了。
有一次，張小達在我家吃飯，我媽媽問他，張小達，你怎么只吃肉不吃菜？多吃蔬菜補充維生素，身體長得好……王利明頓了頓，問李玲玲，你猜，張小達怎么回答的？
李玲玲搖搖頭，猜不到。
王利明縮起脖子，學(xué)著張小達的語氣，怯怯地說，我爸爸說的，到你家來只準吃好菜。
哈哈哈，哈哈哈！李玲玲捂著肚子彎下腰，生怕別人不懂什么叫捧腹大笑。
自尊心正滋滋上漲的張小達只好跟著干笑了兩聲。
一轉(zhuǎn)眼，無憂無慮的初中生涯就要結(jié)束了。
新華書店里，初升高的試卷賣得火熱。
這天，張小達正趴在家里的桌子上，抄寫向王利明借來的試卷題。
張小達爸爸坐在張小達旁邊，沉默地吸了根劣質(zhì)煙，說爸爸跟你說件事。
啥事？張小達疑惑地看著爸爸。
我想了下，初中畢業(yè)后，你到深圳跟舅舅去打工。
什么？張小達瞪圓眼睛，說，我才十三歲！
家里的情況你也看見了，你媽媽身體不好，賺一點錢就要送給醫(yī)院！還有你弟弟，也正在長身體，靠我一個人，實在顧不過來。小達，你也長大了，該為媽媽和弟弟操心了，古代的男娃娃十三歲就上戰(zhàn)場打仗了！
不行，我要讀書！
猝不及防地，爸爸一巴掌甩在張小達臉上，說，讀書？有本事你自己去掙學(xué)費！臉上的巴掌一直疼到張小達心里，張小達噔噔地跑著，一口氣跑到王利明家，咚咚咚地敲響門。
王利明爸爸開門讓張小達進屋，只覺得裹進來一股冷風(fēng)。
王利明一家三口正圍坐在爐子邊烤火，其樂融融，暖意洋洋。
幸福是什么？幸福就是窗外寒風(fēng)呼嘯，一家人圍在溫暖的爐邊烤火。張小達站在溫暖的爐膛邊，眼淚刷地順著鼻子跌落下來。
叔叔阿姨，求你們幫幫我！張小達咚地一下，跪在這家人面前。
爐中炭火燒得再旺，也暖不進張小達心中。
小達，你跪下來求我們供你讀書這件事，又是你爸爸教你的？王利明媽媽說。
張小達雙手緊緊拽著衣角，不言不語。
小達，我們家只是溫飽家庭，根本幫不了你。再說了，你和利明都應(yīng)該曉得，男兒膝下有黃金，不要動不動就給人下跪！王利明爸爸對張小達說完，沖王利明使了個眼神。
張小達提著兩個大袋子，從王利明家走出來。大袋子里，一袋裝著王利明的舊棉衣，一袋裝著十塊蜂窩煤。
太冷了，我就把你送到這兒！王利明縮著脖子，雙手插在袖管里說。
雪粒粘在張小達的頭發(fā)上，眉毛上，睫毛上，他看上去像一個年輕的小老頭。
你為什么不幫我勸你爸媽呢？張小達多少有點怨王利明。
王利明聳聳肩膀，說我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李玲玲根本不愿意和我耍朋友！靠，吃了我兩個月零食，花了我?guī)装賶K錢才跟我交了底。
張小達嘴角翹了翹，怨氣消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王利明還在喋喋不休呢，張小達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子邁開腳步。
靠，張小達你這條爛狗，老子給你送了幾年的煤球，你連謝也不說一聲？
王利明以為張小達會像往常一樣悶聲悶氣地說聲謝謝，或者，狠狠地把裝滿蜂窩煤的袋子砸到他臉上。
可是，張小達什么都沒有做，他只是微微地偏了下頭，在風(fēng)雪中頭也不回地走了。
三、一通報答的電話
王利明在寒暑假的時候，幾次去找張小達，都撲了空。王利明斷定張小達是故意在躲他，嘴里罵了幾句狗咬呂洞賓后，就再也不去了。
大學(xué)畢業(yè)后的一天，王利明正走在街上，一個蹬三輪車的老頭大老遠就打招呼，大學(xué)生啊，這幾年凈吃肉了吧，瞧你這張臉，一看就是當官的富貴相！王利明聽那聲音，居然是張小達爸爸，幾年不見，他愈發(fā)老了，話里話外都顯出一副貧賤相。
他停下三輪車，搓著手說，小明啊，你和小達是從小玩到大的兄弟，升官發(fā)財了可別忘提攜我家小達??！
王利明沒想到，他還沒來得及提攜張小達呢，張小達的電話倒先來了。
小明啊，我是張小達，你該不會忘了我吧？我可是時時刻刻都記著你啊，千辛萬苦才弄到你的號碼！張小達在電話里熱情洋溢地說。
王利明聽著電話里的聲音，差點跟記憶中張小達的模樣對不上來。
反差實在太大了。
眼前的張小達穿著西裝打著領(lǐng)帶，精神抖擻，一掃少年時瘦骨嶙峋的模樣。王利明驚愕地張大嘴巴，說，好小子，你現(xiàn)在在賣保險？
印象中，只有賣保險的才會一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
老子現(xiàn)在月薪八千，年入十萬，比賣保險強多了。張小達意氣風(fēng)發(fā)說完，小心翼翼問王利明，小明，聽說你大學(xué)畢業(yè)后一直找不到工作?。?
哎，別提了！三本大學(xué)的畢業(yè)證拿到社會上根本就不吃香，幾年學(xué)費白出了，還不如早些年陪你一塊出去打工。王利明懊惱地說。
你陪我打工？張小達笑了，我吃的苦，可不是你這個大學(xué)生能想象的。我一無技術(shù)，二無文憑，只有一身死力氣，撿過破爛，睡過橋洞，當過泥瓦工，還做過蜘蛛人。
你還能做蜘蛛人？我記得你小時候恐高的。
為了生存，恐高算什么！張小達指指后背說，你摸摸，偏上一點，對，就這里。
這是什么？王利明在張小達的后背處摸到一塊硬長條。
鋼筋！張小達說，有一年，我?guī)鸵粋€公司裝空調(diào)，不小心從云梯上摔下來，摔斷了兩截脊骨，醫(yī)生說，再偏下兩尺就癱瘓了。
天??！
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張小達說，后背上的這一截鋼筋，為我辦上了殘疾證，在哪兒搭車都不要錢。
摔傻了吧你！
摔傻了我會今天來感謝你？張小達盯著王利明的眼睛很認真地說，沒有你們，就沒有我的今天。
這話聽著怎么像罵人呢？王利明別扭地移過眼神。
張小達變化大得讓王利明不能適應(yīng)。
好兄弟，我一直記得小時候你送給我棉衣和蜂窩煤。沒有棉衣和蜂窩煤，我張小達會凍死在冬天里！張小達拉住王利明的手，動情地說，那時我就暗暗發(fā)誓，總有一天，我會把你送給我的那些，加倍還給你。
你打我電話，就是要加倍報答我？
當然，如今我回來，就是要帶你去我的公司，共患難才能同甘苦嘛。
四、竟然是傳銷
張小達領(lǐng)著王利明到了廣東。
走了好多個七彎八拐，車離市區(qū)越來越遠，王利明狐疑地說，小達，你的公司究竟在哪？
就快到了！王利明走得氣喘吁吁，臉上滲出了汗，像白面饅頭上冒出了熱氣。張小達本來不算瘦，但和王利明站在一塊，顯得又高又瘦。兩人一前一后，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就像金庸小說里的瘦頭陀和胖頭陀。
沒想到我堂堂一個大學(xué)生，會跟個才初中畢業(yè)的小子闖江湖！王利明擦把汗調(diào)侃說。
你沒想到的事多著呢！張小達淡淡地一笑。
讓王利明沒想到的事，顯然在后頭。張小達的公司，居然只是鄉(xiāng)下農(nóng)民的一處廉租房，幾十號男女混住在一個屋里，成天猜字謎，唱歌曲，聽講課。王利明更沒有想到，這幾十號男女竟然對張小達奉若神明，張小達剛一踏進屋，幾十雙手就爭先恐后地替他擦皮鞋。張小達剛拿出煙，幾十個打火機就湊到他嘴邊，差點沒把他頭發(fā)燒了。
這是我兄弟，你們把他照顧好了！張小達用煙朝王利明指了一下。
幾十號人立馬一窩蜂地卷過來，遞水果的遞水果，拿毛巾的拿毛巾，把王利明嚇得夠戧。
更讓王利明意外的是，張小達一旦站到臺上講起話來，立刻判若兩人。
張小達咳嗽一聲，侃侃而談。
大家來到這里，無非是尋找機會和尋求改變！我們來到一個敢夢敢想的空間，它不限制你年齡的大小，學(xué)歷的高低，有無良好的社會背景，只要你想要成功，就能改變你和整個家庭的命運……
張小達激情澎湃，仿佛全身血液都集中在臉上，每一根汗毛都激動得迎風(fēng)起舞。
你這是在搞傳銷?。⊥趵餍挠杏嗉碌卮驍嗔藦埿∵_的演講。
張小達微笑著，像一個氣定神閑的詩人，他問，傳銷是騙人嗎？
不是！除王利明之外的人都堅定地喊著。
大家聚在一起干什么？
為共同的事業(yè)而奮斗！
聲音整齊劃一，像一把利劍呼嘯著刺穿王利明的思維。恍惚間，王利明覺得真是自己錯了，不然，為什么大家都這么說？
王利明在小屋里冥思苦想了五天五夜，第六天的時候，他終于對張小達說，小達，你說得對，傳銷不是騙人的。
為了慶祝兩人正式成為隊友，王利明強烈要求請張小達到大餐館吃飯，關(guān)在小屋里洗了五天腦，吃了五天煮白菜，王利明快虛脫了。
結(jié)賬時，張小達從口袋里挖出一沓零錢說，我來！
你的錢包呢？王利明問。
張小達遲疑了一下，說，忘家里了。
王利明攔住張小達的手，說，還是我來吧。
張小達和王利明肩靠著肩，醉醺醺地剛走回出租屋，就聽見警車呼嘯，看見警燈閃爍。張小達臉色一變，躲在暗處一看，他親愛的隊友們一個接一個，蚱蜢似的被押上了警車。
亮閃閃的警燈刷地一下掃過來，措手不及的張小達來不及做任何反應(yīng)。
快跑！王利明大喝一聲，扯住張小達拔腿就跑。
五、傳銷變推銷
張小達失魂落魄，辛辛苦苦興建了幾年的事業(yè)，一夜之間給毀了。
王利明押著張小達回到家中，對不吃不喝的張小達進行了為期三個月的反洗腦。
小達，我早就知道你在干傳銷了。你父親碰到我，將你近幾年的事情原原本本都告訴我了，他流著淚，千嚀萬囑拜托我拯救你！王利明說。
早些年，張小達被舅舅拉入傳銷窩，兩人一塊騙自己的親人，好多親戚朋友被騙了錢，醒悟后無處訴苦，都找上門來指著張小達爸爸的鼻子臭罵，罵得老人家再也直不起腰來。
只要是他認識的人，他都找過！張小達爸爸恨鐵不成鋼地說，總有一天，他會找上你。小明啊，看在你們是兄弟的分兒上，你一定要幫我勸回他啊。
小達，我不僅是看老人家可憐，也是顧著我們兒時的兄弟情，這才深入虎穴，救你出苦海的呀！王利明苦口婆心地說。
少裝雷鋒了，那不是苦海，是事業(yè)。
事業(yè)？什么事業(yè)？張小達，我以人格告訴你，傳銷就是騙人的。吃飯時，我都看見了，你手里握一大把零錢，還想請我吃飯？你混得連個錢包都買不起，還租套西服來騙人？快醒醒吧你！
案子是你報的？張小達恍然大悟。
我是在幫你！
狗日的，你真該好好謝謝王利明！張小達爸爸偷聽著兩人談話，忍不住呵斥張小達，又對王利明賠了個笑臉，恩人??！
如果，如果你當初砸鍋賣鐵供我讀大學(xué)，我，我也有王利明這般智商了，不至于混得像今天這般慘……張小達躺在床上，滾燙的淚水將枕巾打濕了一層又一層。
你干脆和我一塊去做推銷！王利明說，推銷和傳銷只有一字之差，但是推銷是合法的，并且有很大的利潤。
我沒文憑。
你能吃苦。
我沒技術(shù)。
你有口才。
房地產(chǎn)事業(yè)如火如荼，建筑材料生意也蒸蒸日上，水泥、金屬、磚瓦、陶瓷、玻璃、油漆、鍍層、貼面……哪怕只咬下其中一小塊，就能賺得盆滿缽圓。
王利明看中了張小達的口才，他能把莫須有的騙局說成萬人矚目的事業(yè)，就有能力將灰頭土臉的板磚說成光芒萬丈的金磚。
你就負責(zé)把磚吹得此磚只應(yīng)天上有，疑是賣主下凡來！王利明說。
張小達終于笑了，說我哪有那本事！
六、酒桌上
邂逅老同學(xué)
兩人掛靠到了興發(fā)磚瓦廠。
銷售靠嘴，成功靠腿。張小達說破了嘴，王利明跑斷了腿，折騰幾個月下來，真有一位錢老板松了口。
錢老板負責(zé)的是一處花園小區(qū)，若能把整個小區(qū)的磚承包下來，兩人會有一筆不菲的提成?？墒?，錢沒有那么好掙的，聽說旺達磚瓦廠的推銷員也纏得正緊，他倆對這筆單只有五成把握。
你們兩家的紅磚質(zhì)量差不多，價格也壓得八九不離十，我實在難以取舍！這是錢老板的回復(fù)。
真是一頭喂不飽的狼！王利明說。
難道旺達磚瓦廠的推銷員送禮比我們更舍得？張小達說。
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就知道了。
兩人決定與旺達磚瓦廠的推銷員公開競爭，在錢老板的飯局上一爭高下。
王利明對張小達吹破天的口才極有自信，對自己大如牛的酒量也很有把握。
遇魔降魔，遇佛殺佛。
未料到，旺達磚瓦廠的推銷員既不是魔，也不是佛，而是李玲玲。
初中同學(xué)多年未見，居然相逢在生意場上。
李玲玲一頭嫵媚的卷發(fā)，笑著說，喲，哪有兩個大男人欺負一個小女子的道理？
王利明說，親兄弟還得明算賬呢，我倆接下了這單生意，請你吃一個月的飯。
我請你倆嫖一個月的娼！李玲玲毫不示弱。
桌子上響起一陣曖昧的笑聲，張小達瞧了李玲玲一眼，李玲玲的眼睛也正若有若無地飄向張小達。
張小達一陣心酸，李玲玲這樣純潔的女孩子，居然大庭廣眾之下，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說出嫖娼這樣流氓的字眼。
李玲玲是生長在張小達心頭的一朵白蓮花。
少年時，李玲玲總是把王利明送給她的零食，偷偷塞給張小達吃。她說，張小達，咱們倆同是天涯淪落人。張小達感動極了，有誰會將自己的貧窮，在別人面前毫無保留地展現(xiàn)出來呢？穿著白裙的李玲玲就能。李玲玲說，你知道嗎？我只有一條白裙子，這條白裙子是討好我媽媽的臭男人送給我的。我嫌它臟，可是我不得不穿，因為我只有這一條能穿出門的衣服。
李玲玲的知心話，讓貧窮的張小達得到了無限慰藉。李玲玲還說，她一點也不喜歡王利明，要是張小達長大后能掙到一萬元，她就嫁給張小達。
想起當年稚嫩的誓言，張小達想，就算我攢夠了一萬元，李玲玲也不再是當初的她了。
何況，他需要談下這筆單子，才能掙到一萬元。幾年傳銷，早讓他一貧如洗、負債累累。
桌上的酒局已經(jīng)進行到白熱化，一向自詡為酒仙的王利明，也偷偷服食了兩顆保胃丸。
好好，酒桌上說的四能喝：扎小辮的，紅臉蛋的，不吱聲的，揣藥片兒的，看來今天都到齊了！錢老板看戲不怕臺高。
扎小辮的是李玲玲，紅臉蛋的是王利明，不吱聲的是張小達，揣著藥片兒稱不能多喝的，自然是錢老板了。
最后一瓶白酒，誰先倒下誰算輸，怎么樣？錢老板又拎出一瓶白酒。
李玲玲臉色發(fā)白，王利明面如豬肝，張小達舉手投降說，我，我不能喝了。
王利明在桌子下狠狠踹了張小達一腳，說，我還是讓一下李小姐吧，誰讓她是女士呢？
李玲玲一喜，王利明又緊接著說，白酒我一個人包了，不過，我喝一杯，李小姐脫一件衣服，這個提議怎么樣？
好好，這個建議好！錢老板搶先拍手。
李玲玲瞧了一眼白酒，還有三大杯的量，而王利明眼珠發(fā)赤，吐詞不清，顯然已經(jīng)堅持不了三杯。
第一杯酒，李玲玲脫下了呢子外套。
第二杯酒，李玲玲脫下了高領(lǐng)毛衣。
第三杯酒，李玲玲脫下了毛線背心。
瓶子里的白酒已經(jīng)空了，王利明緊抿著嘴巴，努力抑制著惡心感，李玲玲還有一件美體秋衣，襯得身材凹凸有致，她的臉頰現(xiàn)出兩團紅暈，愈發(fā)顯得面如桃花。
靠，毛衣里面還穿毛線背心？王利明捂著嘴巴說。
李玲玲面帶微笑，賭的就是這件背心。
王利明手一松，止不住嘔吐起來。錢老板側(cè)了側(cè)身子，李玲玲笑得更燦爛。張小達手忙腳亂地遞上水，王利明直起身來，擦了擦嘴巴，說，服務(wù)員，再上一瓶白酒！
李玲玲臉色一變，王利明，我可是還穿了四條褲子。
再上一瓶白酒！王利明提高音量。張小達悄悄拉了拉王利明的衣袖。
李玲玲眼圈一紅，對錢老板說，錢老板，拜托你，我家還有一個弟弟，等著我供他讀書呢！
張小達母親得了尿毒癥，等著他救命呢！王利明冷著臉對李玲玲說。
七、折騰了一夜
商人重利，雖然李玲玲的柔聲細語讓錢老板很是心動，但是他更在乎王利明拋下的餡餅，他可不想為了一個女人，將吞下的餡餅再吐出來。
李玲玲銀牙一咬，一件一件又套上了衣服。
張小達舒了一口氣，不管怎么說，李玲玲依然能保持住底線。她沒脫掉的最后一件衣服，落在張小達心里化成了種子，纏纏繞繞發(fā)了芽。
老同學(xué)，性命要緊，我可不想賠你五萬！李玲玲噘起嘴巴說。聚會醉酒猝死，參與者一起埋單，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
看著李玲玲不高興地離席，張小達拋下王利明，連忙追了出去。
玲玲，玲玲……張小達結(jié)結(jié)巴巴地喊。
在喜歡的女人面前，口若懸河的演講者變回笨嘴拙舌的少年。
李玲玲慍怒地回過頭說，怎么著，還要我埋單？
張小達舔舔舌頭說，我，我已經(jīng)存到一萬元了……
李玲玲迷惑地看著他，又歪著腦袋想了想，掩著嘴巴咯咯咯地笑了。
她笑起來的樣子一點兒沒變，咯咯咯地像只母雞。不同的是，小母雞變得愈發(fā)豐腴，周身充滿了荷爾蒙氣息。
什么年月了張小達？物價膨脹這么厲害，大米都從一角多漲到二塊了，一萬元就想娶老婆？你還是那么可愛！李玲玲咯咯咯地笑著走了，留下張小達站在原地，那笑聲仿佛撲騰了一地雞毛，在他胸腔里一直盤旋……
王利明人醉了，張小達心醉了，兩人晃晃悠悠地各自回家，一個吐了一夜，一個想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張小達就去找王利明，他已經(jīng)想好了，將自己的那一份提成劃給李玲玲，只要她高興。反正她一定會成為我的女朋友，她的就是我的……張小達想著想著情不自禁地吹起了口哨，腳步前所未有地輕盈。
活了二十幾年，他頭一次發(fā)現(xiàn)天這樣藍，云這樣白，連汽車起伏的喇叭聲也如音樂一般悅耳。事業(yè)等來了曙光，初戀露出了微笑，守得云開見月明啊！
張小達沒想到自己見到的是風(fēng)月，不是明月。在大街上磨蹭了一會兒，他想王利明這會兒一定還在睡懶覺，就讓那小子多睡一會兒吧，他昨天喝得太多，得幫他買份早餐送上去。
兩根油條、一杯豆?jié){，張小達小心翼翼地端在手上，生怕灑了出來，想不到我也有給王利明送吃的的一天，一向都是他送給我。
張小達盯著手上的早餐正歡喜地想著，豆?jié){突然凌空而起。抬頭一看，李玲玲面色緋紅，正望著他嫣然作笑。
李玲玲一手端著豆?jié){，一手撩了撩卷發(fā)，說你還好意思來找利明啊？他折騰了我一夜正要睡覺呢！
折騰了一夜，折騰了一夜？！張小達兩手空空，站在王利明樓下，他不知道李玲玲什么時候走的，又對他說了些什么話，他腦海中的滾雷陣陣響起，直轟得他手腳發(fā)軟，頭昏眼花。
曾幾何時，他也曾這樣兩手空空地站在王利明家門口？是他跪下來央求那一家人而遭到拒絕的雪夜。曾幾何時，他也曾這樣心如刀絞？是那個警車呼嘯的夜晚，他的傳銷事業(yè)被毀之一旦。曾幾何時，他也曾這樣不知所措，是在品德教育課的課堂上，王利明站起來說，張小達就是窮！
王利明，都是該死的王利明，毀了我的童年，毀了我的事業(yè)，還毀了我的愛情！
張小達咚咚咚地敲響了王利明的家門，敲門聲急迫不已，猶如八年前那個雪夜。那一夜，他是帶著希望而來，今天，他是帶著絕望而來。
王利明披著浴巾，打著赤腳，頭發(fā)濕漉漉地跑來開門，他說李玲玲你怎么啦，舍不得離開我這么偉大的人??？
張小達一拳打在王利明的鼻子上，王利明毫無防備地倒在地上，他驚愕地看著張小達赤紅的眼睛，喊著，你瘋了！
八、兄弟反目
對，老子就是瘋了！老子就是被你這條蠢豬逼瘋的！張小達騎在王利明身上，一拳一拳往他頭上砸去，如果不是你，大家就不知道我窮！不知道我買不起椅子！我爸不會罵我蠢豬，不會讀不上書，干傳銷早就發(fā)了財……
王利明左手護著頭，右手開始還擊，他嘴里大罵著，你個人渣！你說你會加倍報答我，這就是你報答我的方式？
對，老子今天要全部還給你！張小達攥住王利明的兩只手，說老子今天要一筆一筆跟你清算。
王利明被張小達壓得動彈不得，屈起雙膝說好了，好了，我錯了，快放開我，我跟你道歉！
道你媽的歉！張小達又一拳打在王利明頭上，邊打邊說，你忘了你爸說的，男兒膝下有黃金，絕不跟人下跪，老子脊梁骨上的鋼筋可是比你的脊梁骨還硬！
王利明憤怒了，這么多年來的棉衣和煤球全都喂了狗！他要掙扎著翻身起來，揍醒這條不知好歹的人渣！兩個男人在地板上肉搏，張小達掐著王利明的脖子，那白胖的臉上布滿了鼻血，像蘸了人血的大饅頭，對，就是這副惡心的白胖身體，糟蹋了我心中的白蓮花。
白面饅頭慢慢地癟了下去，好像被揍成了沒勁道的死面團，張小達一拳一拳地打在死面團上。
張小達有點膩了，右手仍機械地在面團上敲著，一下、兩下、三下、四下……空調(diào)嗞嗞地響著，好像一群鳥兒撲棱著翅膀的聲音，他甚至感受到了一陣暖意，似乎又回到了那個春暖花開的春天——和煦的陽光溫柔地籠罩在他的身上，他一邊揉著面團，一邊驕傲地背著兒歌：
正月菠菜才吐綠，二月栽下羊角蔥。
三月韭菜長得旺，四月竹筍雨后生。
五月黃瓜大街賣，六月葫蘆彎似弓。
七月茄子頭朝下，八月辣椒個個紅。
九月柿子紅似火，十月蘿卜上秤稱。
冬月白菜家家有，臘月蒜苗正泛青。
九、拯救精神的窮
天哪，蠢豬，你這個蠢豬！張小達父親得知兒子殺了人，撕心裂肺地哭喊著。
破天荒的，蠢豬這個詞讓張小達感到如此留戀。
當豬比當人好啊，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沒有貧窮，沒有仇恨。
張小達對犯罪事實供認不諱，語氣平靜，似在講述一個與他不相干的故事。
被害人王利明死于煤氣中毒。
張小達打昏王利明后，緊閉門窗，又擰開了廚房的煤氣。走之前，他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王利明，說，你的蜂窩煤我可全都還你了。
死去的王利明不依不饒，張小達還欠他一條命。
張小達很快被緝捕歸案。
在獄中，他長久地對著墻壁發(fā)呆，像是要將那墻壁雕出花來。
墻壁上的花紋若隱若現(xiàn)，漸漸凸顯出一張白白胖胖的笑臉。
我對你那么好，你為什么要殺我？笑臉在問張小達。
張小達拼命地在墻上擦著，他要將王利明的笑臉拭去。
李玲玲曾經(jīng)到獄中看望過張小達，她說，你真是一個狠心的人！
那天晚上，李玲玲心有不甘，又主動去找王利明?？墒?，王利明依然毫不讓步。他說，我千方百計爭取這個單子，不是為了賺錢，而是為了給張小達賺自信！
為了張小達的自信，你就肆意踐踏我的尊嚴嗎？李玲玲咬牙切齒地問。
不，我是為了幫助你們兩個。我相信你骨子里是個純潔的姑娘，也早就看出張小達喜歡你，他一定會將單子讓給你。我想把這個人情，留給張小達去做。這樣，他既幫助了你，也幫助了他自己。
張小達母親得了尿毒癥，他也需要錢，怎么會讓？
我是在騙你，他母親早病逝了。張小達如今缺少的不是物質(zhì)，而是精神上的信仰。玲玲，你就是他的信仰，咱們要讓他知道，他不僅是一個接受者，更是一個給予者。
李玲玲臉紅了，缺少精神信仰的，何止張小達一個？她的名聲早毀了，做過小三，被人當街扒光衣服，還有什么不能用身體去換？
一個人貧窮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精神世界的貧窮。王利明在說張小達，也好像在說李玲玲。
李玲玲懂了，她要給張小達一個做好人的機會，也要給自己一個做好人的機會。人活在世界上，需要錢，更需要尊嚴。
別光說他了！張小達不耐煩地打斷李玲玲，我只想知道，那天晚上，你是不是……是不是被他要挾了？張小達死死盯住李玲玲的嘴。
李玲玲沉默半晌，嘆了一口氣說，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訴你，之前，我去找過錢老板，但錢老板只貪錢不貪女人，于是，我又去找王利明，想用身體在他那兒打開突破口……
張小達臉色灰白地低下頭。
李玲玲頓了頓，可是王利明推開了我，他說君子不奪人所愛。
君子不奪人所愛？不，王利明不是君子，他奪走了我的一切！張小達張大嘴巴，像一尾缺氧的魚。
李玲玲惋惜地搖搖頭，他只不過想拯救你精神上的窮，只可惜，他失敗了，徹底失敗了……
不，我不貧窮，不需要他來冒充好人！張小達眼中布滿了血絲。
你放心，他已經(jīng)死了，想幫也幫不了你了！
十、當初的夢想
臨刑前，張小達理了頭發(fā)，刮了胡子，還換了一身新衣服。
張小達站在鏡子前，看了自己最后一眼。
鏡中的罪犯臉色蒼白，胡子和頭發(fā)被剃得一根不剩，光溜溜地像個雞蛋。
恍惚中，一個聲音響起。
你長大了想干啥？王利明問。
當和尚！張小達答。
張小達一拳打碎了鏡子，每一片碎片中都映出王利明白胖的笑臉。
你還真是陰魂不散！張小達頹喪地跪倒在鏡子碎片上。
責(zé)任編輯 孟 璐
插 圖 趙俊東
章回小說2015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