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在當年

周瓊瑤

認識他是在那個動蕩的歲月。

那年我二十三歲，在那個年代早就該談婚論嫁了，可我卻無動于衷。不是沒有人追求，而是我覺得追我的人不符合我的要求。具體是什么要求我自己也說不清楚，但有一點是非常明確的，不找農(nóng)村人。我不是看不起農(nóng)村人，而是我出生于縣城，習慣了小縣城的人多，熱鬧，對農(nóng)村的偏遠和寂靜以及生活方式，總有點望而生畏，始終不敢走近。

那年月不像現(xiàn)在這樣混亂，雖說不上什么夜不閉戶，路不拾遺，但人們并不像現(xiàn)在這樣，家家都安裝防盜門、防盜窗。尤其是在農(nóng)村，更是不設(shè)防，多數(shù)人家門都不上鎖的，家家戶戶門都是敞開的，若走路口渴了，直接進去到水缸邊拿起水瓢舀起水就喝，然后接著趕你的路。但多數(shù)的人家里都養(yǎng)有狗，那不是為了防賊，而是為了給在家的兒孫留個伴。但狗的天性是護家的，若有生人路過，讓你不敢靠近。我就最怕遇到這種情況。有一次我和姐姐到鄉(xiāng)下去拜年，就遇到這樣一只極其負責任的看家狗，我們離他家還有二三十米的距離，它就不聲不響地沖了出來，往我的小腿上咬了一口，聽大人們說，看到狗來了，你千萬不要跑，你越跑它越要追著你咬。當時把我嚇得半死，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地大聲哭叫，直到狗的主人聽到我的哭叫后趕快出來吆喝他的狗，并安慰我不要怕，不要怕，你走嘛！這樣我才趕緊逃也似的走了。小腿究竟被狗咬成什么樣子也顧不及看，后來到了親戚家挽上褲腿一看，還好，因為冬天穿了一條棉褲比較厚，所以只有兩道白白的咬痕。此后我就更怕狗了。

農(nóng)村幾乎家家都有豬圈，一是為了喂豬，二是為了積肥。那時的市場沒有現(xiàn)在這么繁榮，尤其是農(nóng)村，吃什么都靠自己種，用的都是農(nóng)家肥，土里種什么就長什么就吃什么，一切順其自然，根本沒有什么反季節(jié)的農(nóng)作物，不用擔心什么化肥、農(nóng)藥會給我們帶來什么危害。喂豬是一舉幾得的事。那時喂一頭肥豬幾乎需要一年的時間，喂的都是熟食，所以農(nóng)村每家灶臺上都會安一口大鍋煮豬食。每天農(nóng)戶們出門上山或下田都要背一個背篼，沿路扯幾把豬草，地里有吃不了的菜弄點回來，什么青菜、白菜、蘿卜、瓜藤和苕藤都是上好的飼料。背回家來砍碎了就放到鍋里去煮，再加上一些打米篩出來的細糠。這樣家里的東西，地里的東西物盡其用，不會讓它爛在土里。到快過年了，還有那么一兩個月的時間就要催肥豬了，那就要把家里吃不完儲在苕窖里的紅苕、洋芋拿出來，還有苞谷之類的東西煮來給豬吃，讓它長膘。因為來年家里需要的豬油和肉都出在它們身上。養(yǎng)豬是件麻煩事，倒也看得懂學得會，但我還是怕麻煩。

豬圈的另一個功能就是當廁所使用。我最怕上這種廁所。人們在豬圈的檔頭架上兩三棵圓木作蹲位。每次去上廁所總擔心一不留神會不會踩滑下去！要么就直接進到豬圈去，看哪塊圈板的縫隙寬一點，就把它當作蹲位。有時你剛進去那豬見有人來便慢慢地站起并發(fā)出哼哼的鼻音朝你拱過來，每次都嚇得我趕緊提起褲子就跑。這種事情也讓我十分尷尬。好在我只是在逢年過節(jié)或放假的時候才去鄉(xiāng)下親戚家小住幾天，倒也無所謂，若長期生活在農(nóng)村想必還會有很多的不適應(yīng)。再說那個年代政治運動又多，一會“三反”、“五反”，一會“反右”斗爭，一會又是“四清”運動，你若找個家是農(nóng)村的工人或干部，說不定哪個運動來了運動到你頭上，就會讓你解甲歸田到農(nóng)村種地去。所以我怕找農(nóng)村的人。

那個年代的人雖說比較單純，但婚嫁方面也有那個時代的標準和要求。比如說，要有三轉(zhuǎn)一響一咔嚓。三轉(zhuǎn)即自行車、縫紉機、手表，一響是收音機，一咔嚓是照相機。后來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又增加了四十八條腿，這個腿就是家具的腿，一張床四條腿，一張桌子四條腿，一條凳子四條腿，你就慢慢地去數(shù)吧！再后來隨著人們對自身利益的考慮和對社會的認識，又提出了比較苛刻的十個要求。一心一意、父母雙亡，三轉(zhuǎn)一響，四季衣裳、五官端正、六親不認，七是什么記不得了，八面玲瓏、酒煙不沾，十分聽話。我對于這些要求都不在乎，心里只是默默地想，我找的這個人不一定要多英俊但起碼要看著順眼，不一定富有但一定要善良，性格要溫柔，對我一定要溫柔疼愛，全心全意，對我的父母及家人要好，就這么一點點平常的要求怎么就找不到呢？

我有一個表姐，在省城工作。表姐對人特別好，熱情大方，經(jīng)常有些朋友同事到她家去玩。有一天他們單位的一個同事到她家去玩，無意中墻上的相框里的一張姑娘的照片把他吸引了，便問表姐：這個姑娘好漂亮！是你家哪個？表姐便告訴他說這是她表妹，在一個礦山工作。表姐說你是不是看上她了？他說能認識一下當然好！于是表姐便開始想辦法并很認真地來辦這件事，先是給我寫了一封信，將他的情況對我作了詳盡的介紹，把他夸得非常完美、優(yōu)秀。我認為里面免不了有一些夸張的成分。

在表姐的鼓動和安排下我們見面了。我對他并沒有一見鐘情，表姐對他的描述實在是太完美了。而他對我的好感卻是肯定的，覺得這個姑娘就是他要找的終身伴侶，并作詩為證，這當然也是我后來才知道的。

我可以拒絕他的邀請卻無法拒絕表姐的熱情。于是在表姐及家人的陪同下我們游玩了公園、廣場。之后我回到礦山。短短兩天的接觸并沒有給我留下什么特別的印象。

沒過多久，我接到家里的電報說母親病危，我便請了探親假回老家探望。這樣我又來到省城的表姐家，在這里轉(zhuǎn)乘火車。表姐又抓住機會安排了第二次見面，并讓他陪同我們上街購買回家的禮物。他非常熱情，慷慨解囊，我也不與他當場推讓，第二天他送我上火車，當火車徐徐啟動，我便把一張紙條寫的清單和錢如數(shù)包在一起扔給他，用這種比較含蓄的方式拒絕了他。短短兩次接觸，我所有的表現(xiàn)足以表明我對他的態(tài)度——沒接受他。

回家后見到母親卻安然無恙，才知道母親是要我回去相親。我十分不情愿，把表姐給我介紹朋友的事拿來搪塞。母親卻堅持認為她給我物色的對象條件最適合我。他是縣城里為數(shù)不多的正牌大學生，家庭條件、經(jīng)濟條件和個人條件都比較優(yōu)越。母親為了達到目的，還悄悄給表姐去了封信，表示她堅決反對表姐介紹的那個人和我戀愛。

在母親的安排下，我和那個大學生見面了，他條件真的很好，我也說不出什么不好的理由，但不知為什么就是沒有感覺。于是就找些借口來推脫，整天和一些同學朋友約著瘋玩，想借此來逃避對方的邀請和約會。于是母親想了一個讓我就范的辦法，讓我到姑媽家去玩，實際上是想讓姑媽給我做工作。在姑媽家我又和這個大學生見面了，我們相互客客氣氣，無話找話地聊了起來，走時他交給我一封信，信中表達了他對我的愛慕之情，希望我能接受他的追求。于是姑媽便有了借口，要我一定要給人家回信表個態(tài)，這樣才能讓我回家。我真不知道要怎么來處理這件事了。那年月物資還是很緊張的，每人每月只有一斤肉票，二兩油，什么都要票，豆腐票、肥皂票、白糖票、購菜卡等等，糧食是定量的，姑媽家孩子多，又都是吃長飯的，所以糧食不夠吃，經(jīng)常是要提前一個星期購買下個月的糧食。每到月底的時候就要去求糧店的人了，死皮賴臉好話說盡，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不然只有吊起鍋兒當鐘敲了。就在這種情況下，姑媽還是把我強留了三天，實際上是把我軟禁了三天，一定要我按照她們的意思把信回了才放我回家。眼看我的假期也快到了，看來不完成這件事是不行的。于是我耍了個陰謀詭計，反正姑媽不認識字，我按我的心意寫，念給她聽的時候按她們的要求念。這一招還真靈，姑媽聽了我念的信高興得合不攏嘴，還不停地表揚我聽話、懂事，沒有辜負父母的心意給我找了這么好的一個人家。我終于逃也似的離開了姑媽家。

本來還有幾天才到假期，我為避免母親的糾纏，便借口怕天氣變化，萬一凝凍了不能按時返礦，于是就提前返程了。

那時大家都自覺或不自覺地參與了一場瘋狂政治運動，各個帶著自己的觀點和看法參與了不同的派系。兩派之間經(jīng)常為了一個觀點的不同發(fā)生辯論、爭吵，都想用自己的觀點去努力地說服對方，打壓對方。有據(jù)理力爭的，有一旁助威的，有圍觀看熱鬧的，更有一些唯恐天下不亂的起哄者不斷挑釁，擴大事態(tài)，因此經(jīng)常有武斗發(fā)生。雖然也在喊要文斗不要武斗，要抓革命促生產(chǎn)，但是學校停課，工廠停產(chǎn)都普遍存在?；疖囘\行也很不正常，晚點幾個小時、十幾個小時是常有的事。那天天氣很冷，車窗外飛著小雪，我乘坐的火車也不知要晚點到什么時候，我擔憂著到了省城深更半夜且冰天雪地的，該怎么辦？我便和身邊的一個小姑娘相約，我們就在車站一起等到天亮后再說吧。當我們下了火車順著人流剛走到出口，突然一個不是很熟悉的面孔出現(xiàn)了，他對著我微微地笑并揮動著手朝我擠過來。

當時我心里一驚，他怎么會來接我呢？表姐不是告訴他說我和我媽媽都拒絕了和他交往嗎？他也不知道我什么時候返程呀！不會是他來接別的人吧！可是他卻徑直向我走來，接過我手中的行李說道：“我不知道你哪天回來，只是想著你該回來了，所以天天來這里等著，今天是第四天了，總算等到你啦！一股暖流頓時涌上心頭，我覺得他太有心了，因此有些小小的感動。他說這半夜三更的天又這么冷就不忙著去打擾表姐一家了，先到他宿舍去休息，等天亮以后再去表姐家?？粗^發(fā)上薄薄的冰花我不忍拒絕，便和他推著單車在那一步三滑的雪地里慢慢地聊著走著，到了他的宿舍也快凌晨五點了。他把早就準備好的幾瓶溫熱水兌了冷水讓我洗洗臉、燙燙腳，頓時覺得身上暖和了很多，又拿出為我準備的糕點讓我吃。然后他安排我就在他宿舍休息，他住在隔壁同事的宿舍。他走了以后，我觀察了他的宿舍，略顯臟亂，桌子上、枕頭邊都堆滿了書籍，有中外名著、魯迅的書、唐詩宋詞 、古文觀止，還有他的讀書筆記，手抄的孫子兵法，還有從名著中抄下的優(yōu)美詞句等等，他是為了用起來方便吧，所以這樣隨意地堆放著。

那個年代宣揚的是知識無用論，知識越多越反動。很多的專家、教授、高級知識分子都被打成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說他們是臭老九，整天戴著高帽子游街。廣大革命群眾每天除了學習毛主席的著作，背誦老三篇，背誦毛主席語錄，背誦毛主席詩詞，學習討論人民日報的社論，參加斗、批、改，誰還會去看那些封資修的“毒草”？我看到了他求知的欲望，看到了他上進的心，我對他產(chǎn)生了一種欽佩！

第二天早晨，他早早地起來為我準備了洗漱用水和早餐，他說他先去上一會兒班，然后再陪我去表姐家。臨走他拿出兩封信放在桌子上，他說這是他在我回家探親這段時間，對發(fā)生的一些事的感受和想法，想讓我看一看。還有就是他的十幾個筆記本，他說如果想看也可以的。于是我打開信看看到底寫了些什么。

原來我回家探親這段時間，母親為了阻攔我和他交往，給表姐寫了幾封信表示堅決反對。母親認為只有她為我物色的那個人的條件，才是配得上我的，才有能力讓我過得幸福。

他得知這些信息之后，并沒有認為媽媽對我的干預(yù)過分了，他覺得這是一個母親對兒女的愛，誰的父母不想讓自已的兒女過得幸福？這是愛的一種表達，他沒理由恨她，若今后有緣能生活在一起他一定會好好孝敬她等等。我覺得這個人還挺善解人意不算狹隘，能站在他人的角度看問題。

另一封信還是表達了他對我的愛慕之情……他作了種種設(shè)想，成與不成的可能他都作了設(shè)想，但他最好的設(shè)想是能用他真誠的愛來打動我和母親。信中沒有豪言壯語，沒有山盟海誓，即便是對今后幸福生活的向往，也只是一家人團聚在一起快快樂樂地唱著歌！哪怕桌上只有白菜、豆腐，卻是伴著溫馨和愛……

樸實的語言，樸實的文字，樸實的人，真的有點讓我有了觸動！他不像以前那些追求我的人動不動就表態(tài)能給我?guī)硇腋＃f能給我的家庭帶來幸福之類的空洞大話。

接著我看了他的十多本筆記，又增加了對他的一些了解。他生在農(nóng)村長在農(nóng)村，是個地道的放牛娃，他是個遺腹子，還沒出生的時候他的父親就被國民黨軍隊抓了壯丁，從此下落不明。他的母親是一個勤勞、善良的農(nóng)婦，丈夫的離去，讓她被迫挑起家庭的重擔，一個女人拉扯著五個未成年的孩子，生活的艱辛可想而知，因此他的幼年、童年是在饑寒交迫中度過的。然而堅強的母親卻能樂觀地對待生活，每天辛苦地勞作后，一到夜晚坐在漆黑的火坑邊，總會把他摟在懷里唱山歌、講笑話、擺故事，這些都對他今后愛上文學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之后在他求學的日子里，是兩個哥哥、兩個姐姐及一些親戚無私的援助才讓他讀完了中專。所以在他的日記里充滿了對母親、對哥姐、對親朋的感激和愛。他喜歡讀書，喜歡詩歌，喜歡文學，想成為一個作家，因此在他筆記的字里行間我也看到了他的胸襟和文采。我終于知道了表姐為什么對他那樣地贊賞。

看過他的筆記，了解了他的過去和現(xiàn)在，他的思想和品德，他的理想，方方面面，優(yōu)點缺點都在我面前暴露無遺，如此的坦誠、真實，使我和他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很多，好像我們很早以前就認識了。我對這個從農(nóng)村走出來的青年有了不同的感覺。

在后來的接觸中我更加深了對他的了解，對我而言，他沒有經(jīng)濟基礎(chǔ)，沒有靠山和背景，他只想著靠自己去努力，去奮斗，去創(chuàng)造，去實現(xiàn)自己當作家的理想。

一個有理想有抱負，一個懂得感恩的人一定懂愛，一個懂愛的人必有一顆善良的心。我想這個人不正是我想找的那個人嗎？我愿和這樣的人同甘共苦，去共同創(chuàng)造幸福！我選擇了他的誠實和善良！我說服了母親，嫁給了他！

轉(zhuǎn)眼四十六年過去了。我們已是古稀之人。日子就這么平平靜靜，春花秋月相伴，淡淡的，暖暖的……我們有一雙兒女，也有一雙孫兒孫女，也算兒孫滿堂，其樂融融。他一如既往地愛著我，我們的愛沒有轟轟烈烈，沒有驚天動地，卻平平淡淡，真真切切。

幾十年來，他沒有給我?guī)韮?yōu)越的物質(zhì)生活，但卻時時事事關(guān)愛著我，在那物資匱乏的年月，好的總是留給我吃，有了錢就去悄悄地給我買衣服，怕我累著他總是搶著做家務(wù)。我們互相之間相敬如賓。生氣的時候，他總是讓著我，哄著我讓我開心。這都是源于他對我的愛吧！

他一直在努力堅持創(chuàng)作，那些年，每當深夜醒來，只見昏黃的燈光下，他總在專心一意，奮筆疾書。把他對我的愛對這個世界的愛，都轉(zhuǎn)化成了他的作品，時至今日，他發(fā)表了非常多的作品，堅守著我們的愛情，也堅守著他的作家夢。

而我們的愛就像一粒粒珍珠散落在生活的長河中，值得我去拾起串連起來慢慢地回味、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