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三題)

唐玉林

我們插隊的生產(chǎn)隊叫石板生產(chǎn)隊，但生產(chǎn)隊的小地名很多，我們住的地方叫“大窩坨”。

大窩坨遠(yuǎn)近有名，比石板生產(chǎn)隊有名多了。直到現(xiàn)在，我說我曾經(jīng)在本莊插過隊，就在大窩坨。哦，你是大窩坨出來的啊！很多人都知道這地方。這么多年過去了，大窩坨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有兩個方面：其一，田壩平坦、寬闊，且山上柴禾茂密，街上住的農(nóng)民也常去我們隊上砍柴；其二，大窩坨的狗非常厲害，外面進去砍柴的農(nóng)民，很害怕這七八條豺狼一般兇猛的狗。常有農(nóng)民被狗追咬得丟下柴禾落荒而逃。

我們剛?cè)サ臅r候，也很害怕這些狗，但住久了，熟悉了，這些狗見了我們，尾巴搖得格外歡快。

狗絕對是農(nóng)民家的一件寶貝，一般人家，都喂著至少兩條。生產(chǎn)隊的攆山能手劉仁才家，竟喂有猛犬四條。狗可以看家，甚至可以幫主人做事。有的人家，將牛放在山上，晚上，就由狗去將牛攆回家。那時，饑餓的陰影每時每刻都籠罩著，農(nóng)民沒有辦法，常吃狗肉。那時的狗肉，決沒有現(xiàn)在值錢，往往是無可奈何時，才將狗打死了果腹。

大窩坨的幾戶人家也經(jīng)常有狗肉吃，但絕對是吃其他人家的狗。外面的狗只要一進大窩坨，立馬會被這幾條猛犬追殺，然后拖回來，報效主人——這種出賣同類的狗奸，真叫人大跌眼鏡，但對我們來說卻是好事，因為我們至少會被它們的主人請去共享。

下去幾個月后，有農(nóng)民對我們說：知青，喂條狗才行哦，不然，上坡做活路去了，哪個看家？

有一次去趕場，回家時，有一條小狗老跟著跑，短嘴、立耳、翹尾巴，白色的毛間雜黑的花紋，甚是可愛，便抱回家來，取名“花蟒”。

知青點上，吃的東西總比農(nóng)民家多一些，“花蟒”也長勢良好，兩個月后，“花蟒”似乎就成年了。外表看上去，“花蟒”并不粗壯，但機靈非常，它平時從不隨便亂叫，好像睡著似的躺在我們門口，但只要發(fā)現(xiàn)情況，就會箭一般飛撲而至，且無聲無息，準(zhǔn)確異常。這種狗，我們管它叫陰肚子狗，正所謂：咬人的狗不叫，狂吠的狗不敢真咬人。

有一次，我們坐在門口吃飯，突然，“花蟒”如離弦之箭，撲進我們房屋旁的灌木叢中，不一會，便含著一只竹雞出來。結(jié)果，我們又得以飽餐一頓。

“花蟒”特別奇怪，只要是知青，哪怕從未來過我們點上，它也從不亂撲亂咬。（奇怪的是，所有知青點上的狗都有這個習(xí)慣。）而農(nóng)民一旦進屋，要是我們不喝斥，它保準(zhǔn)會飛撲而上。為此，農(nóng)民對它恨之入骨，稱之為“知青狗”。

有一年夏天，我們晚飯后坐在門前吹牛皮，農(nóng)民丁南軒大駕光臨，坐在門前的一堆亂石上，和我們亂侃。不知為何，話題到了 “花蟒”身上。丁南軒便譏諷說：你們的狗，老子一腳可以踢得飛跑。我聽了很不舒服，“花蟒”幾乎成了我們知青中的一員。以前，點上的兩名女生從不敢獨自上山或去串門，自從有了 “花蟒”后，只要喚上它，它會成為忠實的 “護花使者”，因此，女生比我們還喜愛“花蟒”。

我說，你老兄莫亂講。

丁南軒道：亂講？不信試試。便站起身，拉開架式。

我有一股受辱之感，便回身輕拍一下“花蟒”的背，低聲喝了一聲：花蟒，上！

我話音才落，便見“花蟒”飛身直撲，雙腳搭在丁南軒肩上，長長的舌頭伸出，蛇信一般舔在丁南軒臉上。丁南軒一下臉色灰白，大叫一聲，仰面翻倒。我急忙喝退“花蟒”。 此后，只要丁南軒從我們屋旁走過，老遠(yuǎn)就喊：知青哥，喊住你們的狗呵！

我們的“花蟒”忠實機靈，這在知青點中有口皆碑。有一 次，另一點上的知青小馮來我們點上玩，和“花蟒”逗鬧了 一陣后，居然愛意油然而生，他非要將“花蟒”帶回去。我說，你帶不走，他說，只要你們肯送，我一定能帶走。我們點點頭，笑著：不信，你帶走試試。

小馮果然將“花蟒”抱起，離開了我們點。望著遠(yuǎn)去的背影，我們雖然不相信“花蟒”會離我們而去，但總有一股悵然若失之感。下午吃飯時，門吱呀一聲，我們幾個大叫“花蟒”！果然，是“花蟒”站在了我們面前。小馮后來說，抱著 它，它不叫不掙扎，小馮以為它已經(jīng)馴服了，到家門口時放下它。一放，它就飛奔而回?！昂霉罚　毙●T贊嘆。

有件事，至今還留在腦海中。那是一個冬夜，點上的兩名男生因會打籃球，被抽調(diào)到縣里比賽去了。兩名女生也去其他點上玩去了。點上就我一人，孤零零的。

剛吃過晚飯，支書就來通知說，最近，從遵義逃脫一名殺人犯，名叫王毛子，已經(jīng)流竄到這一帶活動。前天在高王的一戶農(nóng)民家中搶吃的，將一名婦女打死。希望各家各戶提髙警惕，晚上睡覺時睜大一只眼，一有情況馬上報告，云云。

聽此信息，我著實嚇壞了。我們房屋前后左右都無人家，孤零零地處在大山腳下。我很想去叫幾位農(nóng)民來做伴，但又羞于啟齒。無奈，只有獨守孤燈，苦熬寒夜。

我做好種種準(zhǔn)備，將門關(guān)死，又抵上幾條長凳。在門旁東橫西豎地放幾塊大石頭。并把柴刀放在枕邊。最后，將“花蟒”喚進屋，拍拍它說：花蟒，晚上機靈些。

“花蟒”好像聽懂了我的話，低聲“嗚嗚”叫了兩聲，親熱地靠在我身上，用舌頭輕輕舔我的手。然后，蹲立在我的床前，雙耳直立，像警衛(wèi)一般保護著我。

不知過了多久，我在驚恐中睡去。一覺醒來，天已大亮。我睜眼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花蟒”，仍舊那般蹲立在我床前，看那神態(tài)，似乎徹夜未眠。我輕喚一聲：花蟒！它回過頭，搖搖尾巴，親熱地舔我雙手。

幾年后，我離開了生產(chǎn)隊，被抽調(diào)回城。在街頭，我和前來送我的同伴一一道別，上了班車。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花蟒”，它不知什么時候居然跑上了街。

“花蟒”一反常態(tài)，對車上的我又撲又叫。班車開動了， “花蟒”緊追不舍。我將頭伸出窗外，對它大喝：花蟒！回去！回去！

但它居然不理，不聽我的話，跳躍著直撲車門。司機見狀，覺得奇怪，把車剎住，我一開車門，花蟒就撲向我懷中，口中嗚嗚直叫。

我無奈地拍拍它，輕聲對它說：花蟒，回去！回去，聽話！

“花蟒”站住了，望著我，望著遠(yuǎn)去的車久久不動。

點上的同伴們陸續(xù)回來了。談起舊事，談到“花蟒”， 大家都緘默不語，只是說，它還在生產(chǎn)隊。走時，有人勸他們將“花蟒”打了吃了，但誰肯下手？誰下得了手？

十多年后，我因釆訪又回到了生產(chǎn)隊。隊上昔日的同伴們，大都因生活的窘迫變得蒼老，尤其是隊長林少華，滿頭全是白發(fā)，彎腰駝背，完全一個小老頭。他盯著我看了許久，才認(rèn)出我，一陣親熱，一陣感傷。

我們談起往事，談起那如夢魘般的歲月。最后，突然想到我們的“花蟒”。

“那是條好狗?。　绷稚偃A嘆道，“你們走后，它每天守在你們住的房屋前，什么地方也不去，不去和其他的狗玩。也不知它從什么地方找吃的。白天、黑夜，從未離開你們的屋。”隊長搖搖頭：“后來，分責(zé)任田了，我們把你們的房子拆了，它便沒有了去處，但還是常常守在你們的屋基旁?！?隊長嘆了口氣：“那一天，隊上的幾個年輕人抓住了它，說要把它打來吃了。這狗不叫也不掙扎，就好像知道它是這種命。被我看見，我說，這是條好狗，放過它吧。以后，它照舊每日守在你們的屋基旁。再后來，屋基整成了土，這條狗就不知哪去了……”

那晚上，我做了夢，花蟒搖著尾巴，使勁舔我的雙手。

知青之戀

那年月，有一首藏族風(fēng)格的歌很出名，歌詞如下：不敬青稞酒，不打酥油茶，也不獻(xiàn)哈達(dá)，唱上一支心中的歌兒，獻(xiàn)給親人金珠瑪……

我們知青把這首歌的詞改為：不留大包頭，不穿小褲腳，也不打群架，帶上一位心愛的姑娘，到農(nóng)村去安家……

帶上一位心愛的姑娘，到農(nóng)村去安家?，F(xiàn)在想來，這是何等的浪漫、愜意。但在當(dāng)年，這其中的眼淚、悔恨、痛苦和辛酸又有幾人能解得了？

我們下鄉(xiāng)時，銅仁地區(qū)還沒有知青農(nóng)場，知青都是幾人一組下到生產(chǎn)隊。于是，幾個人組合時，男生、女生的挑選，便帶上了一種如命運般不可捉摸的色彩。

其時，我們都才十六七歲，用今天的眼光看，這種年紀(jì)還應(yīng)該是髙中的學(xué)生，談戀愛是絕對不允許的。之所以有那么多的知青會迅速地墜入愛河，有兩個原因：其一，是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命運的蹉跎使我們成熟較早。我們從“文化大革命”的熱鬧中醒來，從“捉拿牛鬼蛇神的天兵天將”降到“接受再教育”這個層面，那種失落是很巨大，也很痛苦的。所以，我們要逃避，要轉(zhuǎn)移，要尋求一個心靈的安靜之處，那么，還有什么能比戀愛更有效果呢？其二，遠(yuǎn)離家鄉(xiāng)和父母所產(chǎn)生的那種孤獨和寂寞，也迫使男女同學(xué)愿意在萌動的情愫中去尋找寄托。

不管怎么說，知青的戀愛都是刻骨銘心、回腸蕩氣的。我甚至這么斷言，現(xiàn)在許多當(dāng)年的知青在回憶往事時，最令他們難忘的，恐怕就是當(dāng)年的那段初戀了……也許，他們現(xiàn)在還在為當(dāng)年的幼稚、膽怯、沖動、率性而悔恨，而懊惱……

說一段小齊和小青的故事。

小齊是我的一位同學(xué)，和另外兩名男生下到另一個公社。小齊在校讀書時就很老實，而跟他一起的兩位男生也同樣的靦腆和膽小，在學(xué)校組合時根本不敢去找女生。于是，學(xué)校為他們安排了兩位女生，其中就有小青。

小青長得很漂亮。我們男生曾在一旁為全區(qū)女知青打分，小青名列三甲。小青除了漂亮，還很活躍，喜愛唱歌、談笑。我們誰也不會想到，小青會與生性內(nèi)向的小齊談起了戀愛。

當(dāng)時，我們?nèi)珔^(qū)的知青中，公開戀愛關(guān)系的，大概就三四對。而自我感覺最好，給人印象最幸福的，大概就算小齊跟小青了。趕場，他倆一塊出門；收工，他倆一塊回家。現(xiàn)在想來，所謂“你挑水來我澆園”的幸福景觀，也不過如此。

有一位名人曾用下面這句話說出女人和男人的不同：女人是有苦可以傾訴，而男人是有苦不能訴說。

認(rèn)真回想，當(dāng)年女知青們在農(nóng)村吃的苦，應(yīng)該比男生更多更大。然而，由于孤獨、寂寞，這些女知青們，同樣和男生一樣，有苦沒地方訴說。而戀愛中的女生就不一樣了。比如說小青吧，不管何時何地，都小鳥依人般跟著小齊。小齊仿佛成熟了許多，一下子從“男生”變成“男子漢”。“男子漢”無微不至地照顧著自己的女朋友。家務(wù)事，他搶著為她干；田間地頭，他處處幫著她；小青生病了，小齊馬上去買藥；小青不想吃飯，小齊馬上去買雞蛋，甚至去捉青蛙……總之，小齊表現(xiàn)出了一個男子漢的全部優(yōu)點。所有的知青都說，小青找到了一個好的依靠。我們都在為他們祝福。

然而，天有不測風(fēng)云。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倆的命運也發(fā)生了變化，變化的原因，是因為他們公社新來了一位武裝部長。

這位部長是剛剛從部隊轉(zhuǎn)業(yè)的一位排長。他見到小青的第一眼，就被小青的漂亮和氣質(zhì)所吸引，他發(fā)誓一定要把小青追到手。當(dāng)時，公社的官員們都不相信他有這種本事，公社書記這樣說，小青跟小齊好得就像新婚夫婦，你插不進去。這位部長卻說，我們打賭，我只需要半年時間。

于是，這位部長每天都去小齊他們知青點上玩。部長來玩，知青當(dāng)然歡迎，但久而久之，所有男生都發(fā)現(xiàn)，這位部長是沖小青來的。人人都不知該怎么辦，就是小齊，也只能暗自著急，敢怒而不敢言。是啊，部長是什么？是官員！是可以說句話就能決定知青命運的官員！而知青的地位，甚至比農(nóng)民還低下，這完全是兩種不能比擬的較量啊。

而更為可悲的是，比起小齊，這位部長逗引女孩子的本領(lǐng)就強多了，不僅嘴巴甜，還有權(quán)有錢。和知青相比，他每月30多元的工資，簡直是一筆巨大的財富。每天來玩時，總要給小青帶一點什么東西吃，所以，小青對他頗有好感。小齊提醒過她幾次，但小青不以為然，于是，兩人開始吵嘴。

不久，部長把小青抽調(diào)到了公社，去搞那些年年都有的政治運動。小青當(dāng)然愿意，不用下田，且還有工資。終于， 悲劇發(fā)生了，一個月后，部長帶她去了幾十里外的某個大隊，在一個黑燈瞎火的晚上，用甜言蜜語加暴力，將小青拖上了他的床。

小齊在家里度日如年，天天盼、天天想，終于，他盼到了小青，那已經(jīng)是幾天以后。然而，小青見到他一句話也沒有，唯有流著淚和他告別。幾天后，她和武裝部長舉行了婚禮。

小齊當(dāng)時的境況，只能用“失魂落魄”來形容。沒有任何一個男孩子能承受如此大的打擊，他一下瘦成了皮包骨，學(xué)會了抽煙、喝酒，酒后還哭，形象凄楚，令我們不忍目睹。

小青搬出了知青點，去公社小學(xué)任代課教師。第二年， 她生了一個小女孩，武裝部長的臉色就開始難看了。晚上，他不準(zhǔn)小青出門，若不聽就拳腳相加。有一次，小青和我們在操場相遇，剛說了幾句話，那位部長看見了，當(dāng)著我們的面， 一拳將小青打倒，拖著她的頭發(fā)往家里走，氣得我們想殺人……

小青成了部長傳宗接代的工具，第一個女孩還不到一歲，小青又為他生了一個女孩。從此，她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幾年后，知青大部分都回城了，小青仍然留在那里。為了落實知青政策，上級有意讓小青轉(zhuǎn)為公辦教師，條件是，她必須結(jié)扎，不能再生。但那位部長哪里肯依，寧愿小青不要工作，也要為他生個男孩。但，第三胎還是女孩，小青的日子可想而知。于是，數(shù)年之后，小青終于和他離了婚，回到家鄉(xiāng)，擺攤做起了生意。

小齊的命運更慘，因為小青沒有生男孩，部長就把那種最狹隘的農(nóng)民似的報復(fù)加之于他。知青們都調(diào)走了，小齊依然在生產(chǎn)隊勞動，盡管農(nóng)民們都說，小齊的勞動態(tài)度是最好的。于是，小齊開始酗酒，后來，萬般無奈之下，他轉(zhuǎn)點去了外地。從此，我們失去了聯(lián)系。

好像是在1994年吧，接到一位朋友的電話說，小齊回來了——他的遺體回來了。因為長期飲酒，小齊因肝硬化致死。我一聽，眼淚奪眶而出……

但我不知道小青哭了沒有。

知青之歌

知識青年在農(nóng)村，最大的苦惱，便是精神生活的貧乏。

初下鄉(xiāng)的前幾個月，每天收工后都已經(jīng)疲憊不堪，吃完飯就躺在床上，還沒說幾句話，就響起了鼾聲。但終究是年輕人，身體經(jīng)過幾個月的磨練之后，慢慢就適應(yīng)了這種生活，于是，多余的精力便不知怎么發(fā)泄了。

一開始是打籃球。頭一年我們住倉邊，倉外的曬谷壩上，生產(chǎn)隊立了一個籃球架，籃球架是極不標(biāo)準(zhǔn)的。我在學(xué)校時很少玩球，在鄉(xiāng)下卻成了超級“球犯子”（注：鄉(xiāng)下人對球迷的稱呼）。生產(chǎn)隊的籃球架，我只需盡力一跳，便可雙手扣 籃，瀟灑的動作常常能博得農(nóng)民觀眾陣陣的喝彩。而我們知青點上的小常、小古，他們以前是學(xué)校球隊的成員，在這里簡直成了邁克爾·喬丹。

有人說，他們這輩子的命運，可能就會因為球技而有所改變。果然，以后他們也用自己的改變印證了這句預(yù)言，他們都是因為會打球而最終被抽調(diào)進城。當(dāng)然，這是后話了。

于是，收工后第一件事，我們便匆匆趕到區(qū)鎮(zhèn)，去籃球場沖上一陣，直到天完全黑下來，黑得看不清籃球圈了，才意猶未盡地回家煮飯。

晚飯后，我們就唱歌。

那年代，能唱的歌很少，但難不住我們。我們可以把樣板戲《智取威虎山》《紅燈記》《沙家浜》《龍江頌》的所有唱段乃至道白全部念唱完。但我們最喜歡唱的，便是所謂 的“黃色歌曲”——禁歌。

譬如說，《送別》——電影《怒潮》的插曲，大概當(dāng)過知青的都喜歡。電影《五朵金花》《蘆笙戀歌》《冰山上的來客》的插曲等。那年代，在城里，誰要敢唱這些歌，絕對有被批斗甚至坐牢的危險，但在這僻遠(yuǎn)的鄉(xiāng)村，有誰能聽懂，又有誰來管我們？

于是，唱歌就成了我們的一堂課。吃完飯，拉條長凳在門口坐下，對著前面空蕩的空地盡情地唱。遠(yuǎn)處的山巒，曠野中默立的樹，此刻全都沉寂了，被我們的歌聲感動，就連農(nóng)民家里的狗，也停止了鳴吠，沉浸在我們的歌聲帶來的那股子淡淡的哀怨之中。

以后，找新歌，傳唱新曲就成了我們這些知青的一種生活樂趣。有許多五六十年代的世界名曲，也都被我們挖掘出來，只要一到手，用不了多久，便在所有知青中流傳。

記得有這么一首俄羅斯歌曲《在遙遠(yuǎn)的地方》：

在遙遠(yuǎn)的地方，

那里云霧在蕩漾，

微風(fēng)輕輕吹來，

掀起一片麥浪。

在大森林的上空，

在靜靜的小丘旁，

你同從前一 樣，

時刻懷念著我。

你是每日每夜里，

永遠(yuǎn)不斷的盼望，

盼望遠(yuǎn)方的友人，

寄來珍貴信息……

還有一首《送別》，據(jù)說是金日成的妻子寫的，不知是不是：

春風(fēng)吹動，溪邊水流，

水中花影移，

云兒遮住了一輪明月，

月兒出沒水中。

送郎出征，漫步原野，

情比月夜?jié)猓?/p>

撫手祝福你轉(zhuǎn)戰(zhàn)南北，

望郎建立新功。

這些曲子，不管它的創(chuàng)作者當(dāng)初的立意是什么，一經(jīng)我們唱出，便滲透了那種無盡的哀怨和凄楚。我們將生活最底層的諸般無奈都揉進去，將困苦于生活的渺茫加進去，將命運不可捉摸的傷感唱進去，將追求的絕望和夢幻般的憧憬唱進去……現(xiàn)在想來，只有那時的這種歌唱，才最大限度地釋放，也慰藉了我們的整個身心。我們敢說，沒有什么歌手能夠達(dá)到我們那時的演唱效果，盡管我們面對的是山野里無盡的黑夜，盡管聽眾只有我們自己，直到今天寫來，我的熱淚仍舊奪眶而出……

而最令我終身難忘的是這么兩首歌：《重慶知青戀歌》 和《南京知青戀歌》。這兩首歌都是從我們點上傳開的。

記得，那是春耕不久后的一個趕場天，我們點上的知青都去趕場了，只有我一人在家。中午時分，我開始煮飯。剛生起火，便看見一位青年， 一看裝束，便知道也是知青，笑瞇瞇地走進門來。

兄弟，煮飯了。他一進門，便熱情向我招呼，隨手遞給我一支香煙。

我一邊讓座，一邊打量他。你是知青？我問。

對。對方回答。

你不是銅仁來的。我肯定地說。

對方馬上自我介紹，說是烏江對岸的知青，重慶下來的。今天來本莊趕場。

當(dāng)時有句話，叫做天下知青是一家。不管你走到何處，只要你是知青，就可以去知青家里吃飯、睡覺，哪怕知青家里沒有人，你仍然可以自由出入。于是，我們很快就熟識了，他臨走時，給我留下了這首《重慶知青戀歌》。

我們很快地迷上了這首歌。原因很簡單，我們唱了那么多歌，而為知青寫的，當(dāng)時就這么一首，我們打心底感激這位作者。

時至今日，我們?nèi)匀徊恢肋@首歌曲的作者是誰，但可以肯定，他一定也是位知青，因為只有當(dāng)過知青，只有經(jīng)歷過那種刻骨銘心的知青生活，才會有如此強烈的感受。這首歌曲哀婉悲凄，淋漓盡致地表達(dá)了知青對父母的思念，對家鄉(xiāng)的向往，對生活的追求。每當(dāng)我們唱起時，眼角總是含著淚：

我們站在船纜旁，

舉目望故鄉(xiāng)，

長江嘉陵江后浪推前浪，

載著知青奔向遠(yuǎn)方……

第二年我回銅仁探親，去銅仁縣川硐的一個知青點玩， 從幾位上海知青手里，得到一首《南京知青戀歌》。

聽介紹說，這首歌的作者是一位知青，因為寫這首歌，被捕入獄，后被槍決。傳說，這位作者上刑場時，還唱了這首歌。傳遞者對我叮囑，要我慎重小心，現(xiàn)在，上面正在四處追查這首歌，一經(jīng)查到，大禍臨頭。

但我們不管，我一回到知青點上，馬上將這首歌傳唱開來。

藍(lán)藍(lán)的天空，

白云在飛翔，

金色的揚子江畔，

是我可愛的南京古城，

我的故鄉(xiāng)喲。

啊！長虹般的大橋直入云霄橫跨長江，

巍巍的鐘山屹立在我的故鄉(xiāng)……

大約以后不久，區(qū)委召開知青會議。召集全區(qū)知青開會，是我們下鄉(xiāng)后的第一次，全區(qū)近50名知青整整齊齊，濟濟一堂，那種熱鬧非同尋常。

知青多了就喜歡惹事生非。我們都處在逆反精神最足的時期，所以，每到晚上，不是這家丟了狗，就是那家少了雞，而會上《南京知青戀歌》的流傳，則成了知青發(fā)泄的一個主要內(nèi)容。

第二天傳達(dá)一個文件，念到一半時，有人叫區(qū)長去接電話。馬上，缺少主持的會場就熱鬧起來。有人提議：老唐，唱唱《南京知青戀歌》。

好！唱就唱。我剛剛答應(yīng)，馬上又猶豫了。

小常見狀，立馬向全體知青宣布，誰要是告密，我們就說這首歌是他帶來的。

對！全場齊聲附和。我開始唱了：

……迎著太陽出，

頂著明月歸，

沉重地修理地球，

是我永遠(yuǎn)神圣的天職我的父母喲，

??！青春的歲月流向遠(yuǎn)方……

全場一片沉寂，我也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歌聲之中。不知什么時候，區(qū)長回來了。這位老兄非常認(rèn)真地聽我唱完，問是什么歌，這么好聽。

長江大橋頌歌！小常立馬回答。

對！對！全場一陣掌聲。

其實，我們根本不知，我們踩了一次鋼絲。后來聽說，當(dāng)時上面追查這首歌很厲害。若干年后的今天，談起這件事，我們?nèi)匀桓锌灰选?/p>

啊！知青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