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平靜而安詳地走了,望著他走過了近一個世紀滄桑的面容,我含著熱淚不禁在他的額頭上又送上最后的輕輕一吻。
投筆從戎,青春碧血未虛捐
父親陳安羽,20世紀20年代出身于舟山定海一個相對比較富裕的家庭。當時社會動蕩、日寇侵華、民不聊生。他在讀高小的時候就受到地下共產黨員教師的影響,知道有個朱毛紅軍在救中國。
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年僅15歲的父親毅然投筆從戎到舟山地區(qū)的登步島宣傳抗日救亡。
1938年10月,他和幾位同鄉(xiāng)一起奔赴皖南涇縣參加了新四軍,被編入軍部教導總隊二期五隊,1939年5月正式加入中國共產黨。1939年9月后調任三期四隊政治教育干事和總隊政治處宣教干事;皖南事變前任機炮隊政治教育干事、支部委員等職。
在這段時間,父親認真閱讀了《西行漫記》、《論持久戰(zhàn)》和《大眾哲學》等進步書刊。這兩年多時間,也是父親接受革命啟蒙教育,樹立馬列主義世界觀的關鍵時期。
1941年1月,新四軍軍部及所屬的一個支隊9000多人由云嶺出發(fā)北移。當部隊行至皖南涇縣茂林地區(qū)時,遭到國民黨軍8萬多人的伏擊。新四軍奮戰(zhàn)7晝夜,彈盡糧絕,除約2000人突圍外,大部分壯烈犧牲。軍長葉挺在與國民黨軍隊談判時被扣押。這就是震驚中外的皖南事變。周恩來在《新華日報》上憤然寫下了“千古奇冤,江南一葉;同室操戈,相煎何急?!”的題詞。
在皖南事變中,父親參加了3次戰(zhàn)斗。在血戰(zhàn)高坦時,赤手空拳奪取敵方的馬槍、手榴彈、鋼盔。在東流山拼搏時,機炮隊只剩兩個排,而敵方以機槍、沖鋒槍的密集火力,不斷進攻。由于父親年輕力氣大,被安排為主要投彈手。從下午到晚上,配合機步槍打退了敵方的多次瘋狂進攻,一直堅持到軍部通知撤離。此時,父親已4個日夜沒有吃喝睡覺,竟靠著一棵柳樹睡著了!等醒來時,已被密集的敵軍包圍,不幸被捕,當時還不到19歲。
在上饒集中營囚禁時,父親積極參加公開和秘密的獄中斗爭。堅持不肯寫所謂的悔過書,受盡酷刑仍不動搖,被視為共產黨的“頑固分子”。后被捆綁到獄中地獄——“茅家?guī)X”囚禁。那里是專門關押共產黨“頑固分子”的地方,鐵絲籠、老虎凳、辣椒水和皮鞭樣樣齊全,飲食不濟,不見陽光。但他們仍相約嚴守黨的紀律,斷然拒絕特工的“自首就可自由”的誘惑。時間一長,被折磨得全身無力,還得了回歸熱和痢疾,處于嚴重脫水狀態(tài)。但即使這樣,他們每天傍晚,還是與難友們高唱革命歌曲,鼓舞斗志。
當時國民黨看策反工作沒有效果,轉而想用體育比賽的方法打擊新四軍的士氣。他們提出要和新四軍的戰(zhàn)士進行籃球比賽。當時的獄中黨支部經過研究,決定接受他們的挑戰(zhàn)。父親因跑得快,跳得高,投籃又準,被選為前鋒主要投籃手。
大家在比賽前進行了精心的戰(zhàn)術策劃,決定避開對方人高馬大、體力充沛的優(yōu)勢,利用積極的搶斷和腰以下傳球,盡可能節(jié)省體力,把球傳到父親手中,讓他投籃提高命中率。就這樣,在新四軍身高和體力都不占優(yōu)勢的情況下,憑借堅定的政治信仰,最終還是戰(zhàn)勝了國民黨的籃球隊。當時獄中新四軍的戰(zhàn)友們就甭提有多高興了,一場籃球比賽演變成了政治意義上的較量。后來接到獄中黨支部的通知,父親和葉挺的副官葉育青及另一位戰(zhàn)友一起在外出比賽時利用夜間逃出了上饒集中營這個魔窟。后幾經曲折回到老家,父母苦苦勸說他子承父業(yè),過安定富裕的生活,還給他找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但他仍不為所動,經多方聯(lián)系,終于找到組織再次赴蘇北阜寧新四軍政治部報到。
回顧這段歷史,父親在1994年秋重返上饒時曾賦詩一首:
再謁陵園思萬千,
青春碧血未虛捐。
陰謀分裂驚寰宇,
良策縱橫續(xù)史篇。
楊子洪波滌腐惡,
神州燦景麗中天。
臨風灑淚懷英烈,
磊石青松綠柳煙。
1945年春,父親任蘇中武工大隊大隊長兼政委,后又兼中共南通市工委書記。主要是結合群眾的實際利益,積極展開對敵斗爭,粉碎了敵方對我游擊區(qū)的蠶食,把敵占區(qū)變?yōu)橛螕魠^(qū)。特別是在斗爭中,建立了多支地下軍,團結影響了許多上層人物,為里應外合解放南通市和天生港、唐家閘創(chuàng)造條件。1945年秋,他參加了拔除敵偽據點的戰(zhàn)斗;在頑軍進攻蘇中軍事要地姜堰鎮(zhèn)時,與頑軍主力拼搏,勝利完成了保衛(wèi)任務。1946年9月,中央因中原解放戰(zhàn)爭的戰(zhàn)略需要,決定暫時主動放棄“兩淮”。父親被任命為蘇皖邊區(qū)政府和參議會后方留守機關(番號黃河大隊)秘書兼組織部人事科長,帶領2000余位干部、參議員、學生、老弱婦孺,長途跋涉,從兩淮到山東,跨黃河抵冀南,最后在河北故城暫時安定下來。1947年9月,調任由陳毅兼校長的華東野戰(zhàn)軍隨營軍政干部學校大隊長。在整風中,父親抵制康生的“干部靠邊,由貧下中農坐天下”的“左”傾做法。對干部進行和風細雨的階級教育,抓幾類干部覺悟提高的典型,推動整風的深入,并著文在校刊發(fā)表。保護了一大批黨的優(yōu)秀干部。1948年5月后,父親參加了豫東戰(zhàn)役、淮海戰(zhàn)役和渡江戰(zhàn)役。
1949年5月,杭州解放后,父親受命擔任杭州市軍管會政務部辦公室主任、駐杭州電氣公司軍代表,他團結資方、管理技術人員;發(fā)動工人成立工會,改善了工人生活,舉辦青年工人學習班;保證了在敵機轟炸時杭州市居民的生活不停電。1949年7月任浙江省委巡視組長,到農村調研,針對國民黨軍隊殘余武裝力量較多、群眾害怕變天的思想,提出了通過剿匪反霸和減租減息,集中干部和武裝力量,首先打開重點鄉(xiāng)鎮(zhèn)工作局面的思路。
1949年8月,父親調任余姚縣任縣委書記。當時余姚有3000多國民黨軍隊武裝殘余,到處打黑槍。而由父親兼政委的縣大隊武裝,實際只有一個連。父親抓點帶面,積極擴大民兵武裝,成立農會,通過剿匪、反霸、鎮(zhèn)反、土改,較快較好地完成了各項任務,穩(wěn)定了社會形勢,并取得了當年全縣糧食、棉花的雙豐收。
幾經沉浮,丹心不怯斷頭臺
1951年春,父親被調往寧波地委工作,任秘書長兼城工委常務副書記。在寧波市以極小的投入,新建了第一批國有企業(yè);并在鄞江橋鎮(zhèn)試點,通過鎮(zhèn)反、取締高利貸和恢復發(fā)展生產,穩(wěn)定了當地群眾的生活和生產。
1951年底,父親調任浙江省委工業(yè)部辦公室主任,聯(lián)系省屬企業(yè),調查研究如何搞好占全省絕大多數的中小企業(yè)。曾兩次向華東局工業(yè)部匯報,當時中央工業(yè)部的部長李立三同志聽了匯報后充分肯定了浙江的工業(yè)建設。1953年秋,他調任省委辦公廳任副秘書長兼主任。除日常事務外,還要聯(lián)系工業(yè)、省屬企業(yè)和6個市。
20世紀60年代初,父親根據當時浙江的經濟發(fā)展情況,曾向時任省委第一書記的江華同志提出企業(yè)必須實行嚴格的責任制,對工人實行產量和質量的平均先進定額管理制,按合同超過定額的發(fā)給不同額度的獎金。后江華去請示正在杭調研的毛主席,毛主席指示:實行定額管理是對的,但以政治榮譽獎為主,物質獎只能少量低額。毛主席還對《浙江日報》發(fā)表的桐廬酒廠通過群眾性技術革新,使1斤大米從只釀1斤酒成為能釀2斤,予以表揚,并指示:這則消息應配發(fā)社論。
父親于1964、1965年冬在臨安農村蹲點搞“社教”(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時,依靠基層農民,組織干部學習,按群眾意見調整干部。同時在與群眾“三同”(同住、同吃、同勞動)中,還了解到了在人民公社制度中,有出工不出力者,全年收入反而高的現(xiàn)象,并及時向省委作了匯報。在蹲點期間,父親和當地的村民結下了深厚的感情,即使在他晚年離休后,每年仍有村民來看望他,和他聊家常,反映農民們的喜怒哀樂。父親總是熱情接待,問寒問暖,就像是一家人。
1966年春,父親兼任省委“文革”領導小組成員,參加撰寫“辛文兵”三篇文章。后又兼任浙江大學工作隊隊長,為了保護省委而被扣上特務和頑固走資派的帽子慘遭打擊,整整關押了4年,遭到了慘無人道的對待,造成頸肩嚴重受傷。但即使這樣,他也沒有說過一句假話,保護了一大批老戰(zhàn)友和同志。
1969年冬,他被囚禁在省“五七”干校,在監(jiān)管下參加農業(yè)勞動,當時他對我說,已作了下半輩子當農民的思想準備。在恢復黨組織生活后,他仍表示對“文革群眾運動”有“三個很不理解”。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下,能堅持講實話,是需要有勇氣和黨性的?;仡欉@段政治生涯,父親既對“文化大革命”不理解,又面臨4年多的第二次囚禁生活和妻離子散,心中的痛苦可想而知。
當我去寧夏六盤山插隊時曾被允許見父親一面。僅一年多的時間,他原本烏黑的頭發(fā)已變得花白,見面時只講了兩句話:“你去寧夏有思想準備嗎?”我答:“有?!彼又f:“那你就去吧!”然后轉身就回囚室了。前后相見不到一分鐘。后來他得知我被推薦上大學學醫(yī)時,非常高興,來信鼓勵我要繼續(xù)保持艱苦樸素的生活作風,刻苦鉆研醫(yī)學知識,更好地為老百姓服務。1974年我畢業(yè)后,他已主持杭州市工作,本可以把我留下來照顧多病的母親,但他仍要求我回寧夏六盤山老區(qū)當醫(yī)生。這一去我在最艱苦的寧夏甘城子鄉(xiāng)衛(wèi)生院又工作了5個年頭。
1969年3月,父親最疼愛的大女兒小咪赴北大荒插隊,作為父親,連送愛女到火車站的權利也被剝奪,心中的悲痛可想而知。他在囚室中愁苦地寫道:
掌上明珠忍痛分,
愁看小髻枕冰凌。
西湖桃柳遭風雨,
北大荒原煉赤心。
不做垂楊雙季綠,
應師翠柏萬年春。
灼膚嫩手成鋼臂,
封凍砸開氣象新。
小咪在北大荒的冰天雪地中得到了錘煉,后來經過兩次考試最終進入浙江大學經濟系讀書,后留校當了老師。但因在北大荒時患了嚴重的關節(jié)炎,后發(fā)展為血癌。重病期間,她仍拖著病軀為大學生們講課。去世時只有40歲。父親在她的挽聯(lián)上寫道:“小咪,你雖然過早地走了,但身后留下的絕非一片空白。”
1972年春,父親離開干校,受命擔任杭州鋼鐵廠的工作組組長。因為在“文革”中杭鋼是重災區(qū),生產基本停頓,亟需統(tǒng)一思想,恢復生產。他通過調查研究,發(fā)動群眾,抓捕了在“文革”中興風作浪的個別日偽特務;發(fā)動群眾批判“造反不分階級”、“打砸搶有理”、“天才觀”等錯誤言論,從而提高了兩派多數群眾的覺悟,使生產迅速恢復,杭鋼因而被作為全國的典型得到國家冶金部的表揚。
1972年冬,父親調任杭州市委副書記,主管揭批查兼顧全面工作。在市委擴大會上,頂住了派系頭頭的威脅利誘,堅決貫徹鄧小平抓生產的各項指示。但在1974年的“批林批孔”運動中,父親又被打成“杭州頭號復辟勢力代表人物”,被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直到1975年黨中央發(fā)布對浙江的第二個16號文件,省委又重新任命他擔任“省委杭鋼工作組長”。父親當時已患有侵潤性肺結核,仍拖著病軀深入傳達中央16號文件,組織兩派黨員到杭絲聯(lián)聽黨課。后經調查發(fā)現(xiàn)部分派系頭頭重新掌權后,有內外勾結貪污盜竊行為。經過揭批查,工作組得到多數職工擁護,生產很快恢復,受到紀登奎同志和冶金部的重視,消息刊登在《人民日報》。1976年1月周總理逝世。父親支持群眾召開萬人追悼大會,在接到“四人幫”禁止召開一切悼念周總理的電文后仍堅持開完大會,且公開對“批鄧反擊右傾風”表示不滿,并在憤慨中賦詩一首:
又遭暴雨狂風害,
小丑跳梁我輩呆。
革命反成復辟派,
丹心不怯斷頭臺。
(未完,待續(xù))
(本文文字和圖片均由陳安羽的長子陳曉非提供。主要參考資料有陳安羽本人輯寫的自傳、安羽詩詞選和《浙江日報》、《杭州日報》歷年的報道。限于篇幅,全文分兩期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