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白龍?zhí)柺翘炝習(xí)r分才靠岸的。船剛停穩(wěn)，霧就上來了，好大的霧。幾丈外都看不見東西，岸邊的山林、樹木全部淹沒在大霧里。

“起床嘍，到船上來吃早餐嘍！”

夜屎佬大叔昂起頭，挺著肚子，朝山坡上叫喊。

我通宵沒合眼，一直在營地里悄悄盯著老水的動靜。關(guān)關(guān)和俞小芹也沒睡。夜屎佬大叔的船尚未到達(dá)之前，他們就起來了，早早地將帳篷收拾好了。俞小芹走到我?guī)づ衩媲?，輕輕地叫了聲：“史建業(yè)?！蔽已b睡著，沒有理會她。叫第二遍時，我翻了個身“嗯”了一下，叫第三遍時，我爬了起來。俞小芹說：“船到了，到船上吃早餐，我和水哥、關(guān)關(guān)先下去，你在后頭招呼大家，可以嗎？”我掀起帳篷一邊擦眼睛一邊說可以，然后問她：“你什么時候回來的？”俞小芹說四點(diǎn)多鐘就回來了，舅舅水務(wù)局的朋友用小快艇把她送回來的。我“哦”了一聲，朝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俞小芹笑了笑便匆匆地走了。我急忙站起身，看見關(guān)關(guān)和老水正一前一后的往坡下走去，俞小芹一溜小跑很快就追上他們了。我將帳篷連根拔起來，兩手抓著，卷成一團(tuán)，塞進(jìn)背包里。

“小俞跟你說什么？”

魔鬼克星像幽靈一樣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背后。這家伙有時的確很令人討厭，不過今天我并不討厭他。因?yàn)椋也荒茏尷纤?、關(guān)關(guān)、俞小芹三人先走，不能讓他們脫離我的視線，更不能讓他們逃脫。

“沒說什么?！?/p>

“沒說什么？”

魔鬼克星口氣生硬，并用懷疑的眼光看著我。對他這種口氣和眼光我一向很反感，要在往常，肯定會板著面孔與他干起來了，可今天我不能這樣做，我得對他笑，對他好。我說，她要我招呼大伙兒到船上去吃早餐。這是真話，魔鬼克星卻不信，他皺著眉頭上下打量著我，好像我身上沾著不干凈的東西似的。然后說就這事？我點(diǎn)頭說：“就這事?！蹦Ч砜诵钦f：“就這點(diǎn)事，你那么著急干嗎？”我一邊扎背包一邊支吾，想著用什么話兒來哄他一下，突然靈機(jī)一動，說：“我要去方便，憋不住了。”說著將背包往肩上一甩，大步流星地往坡下奔去，我邊跑邊回頭，朝他喊道：“兄弟，麻煩你告訴大伙兒，到船上吃早餐啊?！彼躲兜卣驹谖以^帳篷的地方，什么話也沒說。

早餐打油茶。船樓上放著一張大圓桌，上面擺著小蔥米花和腰果，豬肝小腸新鮮魚塊瘦肉片，還有一坨坨的米粉。夜屎佬大叔專門從城里請了一個打油茶的師傅來。那是一個衣著整潔、面孔紅潤、手腳麻利的老頭，姓高。夜屎佬大叔介紹說，高師傅是桂林城里打油茶的高手，方圓百里，甚至整個桂北地區(qū)都大名鼎鼎。他打的油茶香甜爽口提神解乏，還滋陰壯陽生津止渴。平時要喝一碗高師傅打的油茶很不容易，須得提前預(yù)約排隊(duì)掛號，等上十天半月才喝上。他能把高師傅請來是費(fèi)了多大的力氣，是通過領(lǐng)導(dǎo)疏通關(guān)系，找了門子，各方打點(diǎn)，才把高師傅請到的，當(dāng)然這里頭也有他的面子以及高師傅賞臉。夜屎佬大叔的話少不了吹噓和夸大其辭。不過，看高師傅打油茶的樣子，或許真有一套獨(dú)特的功夫。

船樓的一角，架著一只鐵鍋，鍋底放只爐子，爐內(nèi)燒著炭火。頭戴白帽、腰系圍裙的高師傅，在鍋前正襟危坐，手握一只鏟子左右開工，把半鍋茶葉炒得香氣四溢。茶葉炒到一定程度，倒進(jìn)旁邊的一只石臼里，抓起一根棒錘，將茶葉舂碎，搗成一團(tuán)粉末，然后又將茶末倒回鍋里，放水煮開，滿滿一鍋油茶就成了。頭一鍋喝純茶，放一點(diǎn)小蔥米花腰果。第二鍋將魚塊肉片豬下水放入鍋內(nèi)煮熟，再加上小蔥和油鹽。頭一鍋品香、品味、品茶。第二鍋吃香、吃甜、吃感覺。整鍋油茶給人的印象是甘澀鮮嫩、香甜爽口。

俞小芹、關(guān)關(guān)、老水圍著爐子，在看高師傅炒茶。我也一旁湊熱鬧。然而我并非觀看高師傅的茶道，心思放在身邊那三個人的身上，偷偷的，不露聲色地觀察著他們臉上的表情變化。關(guān)關(guān)和俞小芹一邊看高師傅炒茶，一邊與高師傅閑聊，沒有絲毫變化，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我暗暗地想，這兩個家伙真沉得住氣，待會兒我看你們怎么表現(xiàn)吧。再看老水時，卻有些不同了。他也在看高師傅炒茶，也和高師傅聊天，但那雙眼睛卻有些游移不定，不時往山坡上瞟一眼，眼神中流露出內(nèi)心的擔(dān)憂、緊張與恐懼。這種神情，如果不是事先知根知底，也是很難看出來的?？礃幼?，他們?nèi)齻€都挺能裝的。這方面我不行，一上船樓，與他們近距離接觸，心跳的頻率就加速了。我不知道等會兒東窗事發(fā)，梁山好漢和窈窕叫喊起來，他們將如何應(yīng)對。說實(shí)話我希望這件事情壓根兒不要發(fā)生，同時又巴不得它快點(diǎn)兒發(fā)生，甚至希望它發(fā)生得越快越好。興奮、緊張、期待和矛盾糾結(jié)在一起，心情實(shí)難平靜。

時光一分一秒地過去，心跳在時間和環(huán)境的作用下也隨之加劇。大熱天的禁不住打起了冷戰(zhàn)，還老想撒尿。我的這種表現(xiàn)引起了俞小芹的注意，她看了我一眼，問：“你怎么了？”我說沒怎么。她說：“你臉色很不好?！蔽艺f沒有吧，說著趕緊用手抹了抹臉。

霧越來越大。棉團(tuán)絲絮一般的霧，從山谷溝底中飄流下來，落進(jìn)江里，把江堆滿了，又從江里漫到坡上，鋪天蓋地，把一切都覆蓋了。對面有人過往，光聽見說話聲，看不見人影。直到上了甲板，才看清楚對方的嘴臉。

偶然間心似繾，

梅樹邊。

似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

生生死死隨人愿，

便酸酸楚楚無人怨。

待打并香魂一片，

陰雨梅天，

守的個梅根相見。

大霧中，飄起一陣曲調(diào)，唱曲人將湯顯祖的《牡丹亭·尋夢》中的《江水兒》唱得哀哀婉婉，愁腸百結(jié)，肝肝寸寸，一聽這聲調(diào)便知道是人民群眾唱的。

驢友們分成兩撥上船。頭一個登上甲板的是人民群眾，她身后依次跟著風(fēng)箏、可以、麥子、隨便和飄飄。飄飄已有七個月的身孕，看上去肚子還不算太大，但遇到下山、爬坡或者上船就顯得有些步履維艱。隨便跟著她忽前忽后地照顧著，不時拉她一下，扶她一把。飄飄挺懂事的，碰上難走的道或難過的坎以及生活上的一些小困難，自己能過的，就走過去，自己能克服的就克服了，盡量少給別人添麻煩。平時都是俞小芹照顧她，俞小芹有事，大伙兒就搶著來招呼她，驢友們都把她當(dāng)成自家的小妹妹一樣地愛著、呵護(hù)著。這使飄飄很受感動，常常是笑著笑著就流起淚來了。這些天，飄飄在驢友們的呵護(hù)下過得很快樂。老船尾隨著女驢友們也相繼登上船頂。唯獨(dú)不見梁山好漢、窈窕和魔鬼克星。

夜屎佬大叔見人到得差不多了，吩咐高師傅把茶鍋端上桌來。大伙兒圍著大圓桌坐成一圈，開始品嘗高師傅打的油茶。夜屎佬大叔少不了又要跟大伙兒將高師傅和他的茶道吹上一通。我坐在俞小芹身邊，心里惴惴不安。驢友們喝下第一口茶，紛紛發(fā)表評論。風(fēng)箏說：“這油茶，有點(diǎn)苦澀苦澀的?！迸伺?，又說：“香甜的味道出來了。”大伙兒點(diǎn)頭稱是。人民群眾仍沉浸在她的戲文中，不時翹著手指比劃著哼上一兩句。老船見了笑道：“霧中喝茶、聽曲、又在船上，何不高歌一曲！讓大伙兒樂一樂？”驢友們紛紛附和，嚷道：“來一曲，來一曲！”人民群眾也不推辭，大大方方地站起身，擺開架勢，依然是《牡丹亭》，唱的是《魂游》：

瓶兒凈，

春凍陽。

殘梅半枝紅蠟裝。

小姐??！

你香夢與誰行？

精神忒孤往！

……

這瓶兒空象

世界包藏。

身似殘梅樣，

有水無根，

尚作余香想。

小姐受此供呵！

教你肌骨涼，魂魄香。

肯回陽，再往這梅花帳！

眾人喝彩，鼓掌。我喝了一口茶，但不知是什么味道。此刻我的心不在那茶道上。我坐了一小會兒便站起來，往放在船邊的垃圾桶里吐了口痰，又回到座位上，期盼著梁山好漢、窈窕和魔鬼克星的出現(xiàn)，希望該發(fā)生的事情趕快發(fā)生。然而沒有，那三個人連影子都不見?？从嵝∏?、關(guān)關(guān)和老水時，一個用心品茶，一個若無其事，一個與驢友們談笑風(fēng)生，該吃的吃，該喝的喝?？吹剿麄冞@副模樣，我感到困惑，感到忿然。心想：“裝，裝！都他媽的裝吧，待會兒我看你們怎么收場。”我堅(jiān)信該發(fā)生的事情，遲早會發(fā)生。心里發(fā)了發(fā)狠，就回到座位上去了。

夜屎佬大叔朝身邊的三個空位瞥了一眼，又往坡上看了看說：“噫，窈窕他們那幾個怎么現(xiàn)在還沒下來？”麥子說：“我們起床的時候，他們還在睡呢?！笨梢哉f：“他們昨夜睡得太晚了?！憋L(fēng)箏撇撇嘴：“累著了?！闭f著側(cè)過臉去問麥子，“是不是啊麥子？”麥子說：“我哪知道？”風(fēng)箏說：“做這種事累不累你都不知道，我才不信呢！”麥子的臉頓時紅了，說：“去去去，別胡說八道?！憋L(fēng)箏說：“哦，我明白了，麥子是享受型的?！贝蠡飪憾纪溩有ζ饋?，笑得很曖昧。麥子的臉更紅了，舉起筷條往風(fēng)箏頭上敲了一下說：“吃嘛你。”

我盼望的那兩個人終于出現(xiàn)了。沒有驚詫，沒有叫喊，一路上默默地走了過來。魔鬼克星扶著窈窕，小心翼翼地登上甲板。窈窕臉色蒼白，雙腳有些拖泥帶水，好像沒睡醒，好像中了邪，又好像因?yàn)槭裁词虑閭倪^度，變得恍恍惚惚。“發(fā)現(xiàn)她的十萬塊錢丟了？”我的心突地跳了一下。正這樣想著，梁山好漢蹬著樓梯砰砰砰砰地爬上船樓，他背上背著一個背包，兩只手各提著一個背包，脖子上還吊著一個小包。當(dāng)我的目光碰到那只繡有Adidas字樣的布包時，差點(diǎn)兒叫出聲來。我飛速瞥了老水一眼，也就在那一瞬間，我發(fā)現(xiàn)老水的臉色唰地黃了下來，像涂了蠟一樣。關(guān)關(guān)和俞小芹沒有什么特別的表現(xiàn)。關(guān)關(guān)還是那副老樣子，低著頭吃他的喝他的，對于窈窕和老水的出現(xiàn)，他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俞小芹站起身來招呼他們?nèi)胱圆?，熱情周到一如既往?！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問自己，一下子便傻了眼兒。

“窈窕姐，你怎么了？”

女驢友們紛紛問窈窕。窈窕說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昨天夜晚睡得沉沉的，半點(diǎn)意識都沒有，連夢都沒做一個，跟死了差不多。魔鬼克星插嘴說：“怎么喊都喊不醒她，拿礦泉水往臉上澆也澆不醒，最后捂住她的嘴鼻，才把她憋醒過來?！绷荷胶脻h問魔鬼克星：“我的情況跟窈窕的差不多吧？”魔鬼克星說：“你稍微好點(diǎn)，用礦泉水往臉上一澆就醒了?！瘪厚徽f：“醒來了卻又和做夢一樣，恍恍惚惚的，不曉得身在何處，走起路來頭重腳輕，像踩著棉花一樣，身子也感覺輕飄飄的?！瘪厚换瘟嘶文X袋，拿巴掌拍了拍額頭。

夜屎佬大叔說：“可能是你身上的生物鐘紊亂了，不管事了?！瘪厚徽f：“平常日子我吃得睡得，又沒受什么特大的刺激，怎么會亂？要亂也是神經(jīng)系統(tǒng)亂嘛，生物鐘怎么會亂呢？我懷疑是不是有人給我和梁山好漢下了什么藥。”夜屎佬大叔聽了這話不高興了，說：“莫亂講，我為你們準(zhǔn)備的那些吃的喝的，絕對安全。如果有懷疑，可以拿去化驗(yàn)?！憋L(fēng)箏說：“窈窕姐別想那么多，先喝碗油茶，高師傅打的油茶高端大氣上檔次?！崩纤蝗徽酒饋碚f：“是嘍，這油茶喝了保證你滋陰壯陽精神爽，窈窕妹妹來一碗！”說著親手盛了一晚油茶端到窈窕面前。隨便見了“撲哧”一笑，說：“瞎扯淡，滋陰壯陽，滋陰還差不多，壯陽，窈窕姐哪來的陽？”大伙兒“轟”的一聲笑了起來。窈窕忍不住也笑了。隨便笑著偷看關(guān)關(guān)一眼。關(guān)關(guān)沒有笑。老水說：“有陰的滋陰，有陽的壯陽嘛?！毙χ言掝}岔開了。

老水真不知道自己這一天是怎么熬過來的。這件事情簡直是糟糕透了。那十萬塊錢明明是他從梁山好漢的帳篷里拿出來，藏到江邊一座小山的洞里頭去了，怎么又回到梁山好漢的手上？莫非自己拿錯了包包？記得在洞里那會兒，他還開包檢查過，百元面值一扎的鈔票，總共十扎。包是那個包，票子是那些票子，沒錯，絕對沒錯！可是，這個包和票子，又怎么回到梁山好漢的的帳篷里？它會飛？會魔法？長了腿，自己跑回梁山好漢的帳子里？真他媽的奇了怪了！老水一頭霧水，他實(shí)在是弄不明白，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思來想去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在他行動的過程中，或是行動剛開始，就被人發(fā)現(xiàn)了跟蹤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把他拿出來的錢又拿了回來，悄悄塞進(jìn)了梁山好漢的帳篷里。發(fā)現(xiàn)他跟蹤他的這個人是誰？他為何不聲張？為何不把這十萬元巨款據(jù)為己有？從客觀上看，這個家伙不是外來者，肯定是圈子里頭的人。這個人就在驢隊(duì)。他是誰呢？老水把驢隊(duì)十三個驢友在心里頭列了個名單，把他們寫在腦海里，逐一進(jìn)行排查。首先是兩個當(dāng)事人——窈窕和梁山好漢。他覺得不可能，因?yàn)樗鸦杷瘎┓謩e噴到了他們的帳篷里。這種昏睡劑噴出之后，立刻在狹小的空間里與空氣混合，迅速形成霧霾，通過呼吸道進(jìn)入肺部，再經(jīng)心臟與血液一道流向全身，催人入睡。呼吸越多，睡得越深越久，重度呼吸之后，可完全失去知覺，跟死了一樣。他之所以能夠在梁山好漢的帳篷里，順利拿走十萬元巨款，對方卻毫無知覺，全靠藥物作用。因此，這種結(jié)果應(yīng)該說與當(dāng)事人無關(guān)。俞小芹不在駐地，她和夜屎佬大叔到桂林去了，吃完晚飯走的，老水親眼見他們上的船。魔鬼克星成功地制止了昨晚那場數(shù)額高達(dá)幾十萬元的賭博，心里揣著正義與自豪的快感，一夜睡得很香，不會是他。關(guān)關(guān)是個酒鬼，逢酒必喝，逢喝必醉，喝了便睡，睡著了把他扔進(jìn)茅坑都不會醒。老水對他不設(shè)防，不會懷疑他。老船、人民群眾、風(fēng)箏、隨便、可以、麥子、飄飄……老水一個個地想，一個個地分析，一個個都覺得不是懷疑對象，都排除了。

最后一個是我。老水覺得我是最值得懷疑的。而且他懷疑我的理由很充分。多年后我們成了好朋友，他曾對我說：“要是在往常，我不會懷疑你游子思鄉(xiāng)，可是那天晚上，你旁觀了我們的賭博，俞小芹又不在，關(guān)鍵是她不在?！彼貏e強(qiáng)調(diào)這一點(diǎn)，“你這個人只要看不到俞小芹，魂都沒有了，肯定睡不著覺，肯定不會待在帳篷里，肯定漫山遍野地閑逛，等著俞小芹回來。逛來逛去，就會發(fā)現(xiàn)我的行蹤，你老實(shí)說是不是這樣？”我說：“是這樣?！彼嘈α艘幌?，隨后嘆口氣，說：“我的分析是對的，判斷也是準(zhǔn)確的，可后來我又把你排除了。”我問：“為什么？”他說：“理由很簡單，你是個好人，但在那種情況下，你做不出這種好事。你想啊，發(fā)現(xiàn)我偷了窈窕十萬元巨款，又悄悄地把錢從我藏匿的地方拿出來，送了回去。你為什么不聲張？為什么不當(dāng)場捉贓？不去舉報？為的是不想讓我坐牢，不想讓驢隊(duì)出大事，要知道盜竊十萬元巨款，可判多少年嗎？少說也有七八年啊。這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啊，是個大善人大好人。從你當(dāng)時的閱歷、經(jīng)驗(yàn)，也許你會這樣想，但你做得出來嗎？你做不出來的。所以我就把你排除了?！?/p>

把游子思鄉(xiāng)排除之后，老水痛苦不堪，他不知道這件事究竟何人所為。只知道自己的行為敗露了，有人知道他是個賊。在驢隊(duì)，起碼有一個人知道了，知道他是盜竊犯，是賊，但又不愿意舉報他，為難他。他真不曉得這個人是誰。他想補(bǔ)救，后來確實(shí)補(bǔ)救了，但補(bǔ)救的辦法，補(bǔ)救的對象太詭譎、太極端，甚至可以說太陰險了。

那晚，我們住在一個河谷里。河谷平坦、寬闊，草地砂礫相間，景色宜人又靠近江邊，非常適合安營扎寨。晚餐后，驢友們都到江里洗澡去了。老水沒有去。他喝了點(diǎn)酒，一個人悶悶地在河谷中游蕩。窈窕也沒有去，她坐在帳篷邊看太陽。其實(shí)太陽早就沒有了，河谷里卻遍地金黃。金黃色的光滿谷流淌。那光賊亮，亮得炫目，亮得刺眼，亮得讓人發(fā)暈。桂林的盛夏，白天的日子特別長，太陽不見了卻到處是日光。窈窕手搭涼篷到處張望。天空清亮亮的又高又遠(yuǎn)。這條河谷東連高山西接漓江，江那邊有一片低矮的山野，金黃色的光就從山野那邊射出來，它把谷底染得燦爛金黃，像條流金的河。老水早就發(fā)現(xiàn)窈窕卻裝作沒看見，低著頭兒慢慢地走著。窈窕看到老水，老遠(yuǎn)就叫：“水哥！過來?！币贿吔幸贿呄蚶纤惺?。老水猛然抬頭，快走幾步，來到窈窕面前說：“我正要找你吶?！瘪厚粵]搭他的腔，指著河谷里的光說：“你看這光！”老水說：“這光怎么了？”窈窕說：“又黃又亮?！崩纤畯埩藦堊欤胝f什么，由于沒有這方面的思想準(zhǔn)備，找不到恰當(dāng)?shù)脑拑海簿筒徽f了。窈窕似乎對這光充滿了興趣和好奇，甚至有些兒驚恐，她說：“我總覺得這光怪怪的?！崩纤f：“光就是光嘍，有什么怪的？”窈窕說：“我怎么覺得這光亮成這樣子，有點(diǎn)不祥之兆??？”老水不以為然，說：“莫亂講，有什么不祥之兆？”窈窕突然往額上拍了一掌，說：“嗨，我想起了，小時候聽奶奶講過，‘日光變黃，地遭水殃。要下大雨，漲大水了呢?！崩纤πΓ骸扒缈杖f里，哪來大雨？”說話間金光不見了，河谷變得幽暗起來，夜幕降臨了。

窈窕抬眼問老水：“你找我？”老水扭著頭兒周圍看了看，回答說：“是?！瘪厚挥謫枺骸笆遣皇沁€想來一把？”老水搖搖頭苦笑一下，在窈窕身旁坐了下來。窈窕說：“怕了？”老水說：“才不怕呢，只是現(xiàn)在不是耍那東西的時候。”邊說邊去取掛在脖子上的金項(xiàng)鏈，金項(xiàng)鏈取下來了，又從手指和手腕上，把金戒指和勞力士表捋了下來，三件東西抓成一把，放到窈窕跟前，說：“物歸原主?！瘪厚挥行┰尞惖赝纤骸澳闶裁匆馑?？”老水說：“昨晚輸給你的東西呀?！瘪厚荒樕下冻鲂θ荩f：“人家都講了，誰要兌現(xiàn)就報警。別開玩笑了，算了吧！”老水一本正經(jīng)地看著窈窕，說：“那是扯卵蛋的，報什么警？魔鬼克星又不是什么大角色，干嗎要聽他的？再說愿賭服輸，天經(jīng)地義，古今常理。我老水賭得起，輸?shù)闷?，既然輸了就要輸?shù)糜怖?，不就是幾十萬的東西嗎？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當(dāng)，吐口爛痰成顆釘，一是一二是二，豈能反悔？否則丟人現(xiàn)眼，也不是我老水的作派。”一席話，將窈窕說得淚珠子都差點(diǎn)兒摔了下來，心里好受感動。但她知道昨晚賭博的嚴(yán)重性，魔鬼克星真的報了警，參賭的都得挨，輕則沒收賭資，罰款，重則坐牢。像水哥和她賭得那么大，動輒幾十萬的賭注，判刑都綽綽有余了。在老家，生意順手，輕松的時候，她也常與幾個朋友躲在家里玩自摸。一不小心讓警察碰上，逮個正著，當(dāng)場罰款。假如沒有關(guān)系，不托人說情，還得治安拘留，到局子里去蹲上十天半個月。再說，昨晚她當(dāng)眾表了態(tài)，她與老水輸贏都不算數(shù)，只當(dāng)好玩。講過的話不能食言，也不能要老水的東西，不能要的。于是說：“水哥，我不要。這事過去了，別提了，只當(dāng)大伙兒好耍，耍一回罷了?！崩纤荒槆?yán)肅，說：“哪兒話，拿著！以后找機(jī)會我再扳回來?！迸牧伺姆旁诘厣系慕鸨怼⒔鸾渲?、金項(xiàng)鏈，轉(zhuǎn)身走了。窈窕慌忙站起來身叫道：水“哥！”老水雙腳打了個趔趄，擺了擺手頭也不回地走了。窈窕的聲音追著老水的背影：“水哥，你去哪？”“我到鎮(zhèn)子里看看?！崩纤痉€(wěn)腳，重新邁開步子，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叵蚯白呷ィ^也沒回。

最難以捉摸的，大概是這人世間的事情了。老水方才唱的這出戲，把窈窕對男人——對所有男人的所有觀念，徹徹底底地顛覆了。老實(shí)說，現(xiàn)代版與現(xiàn)實(shí)版的男人，窈窕見得太多了，這些男人她都瞧不上眼，并非她是富婆，她有錢，她的歲數(shù)還不算太大。自我評價，窈窕認(rèn)為自己長得并不困難，只不過身子略顯“富態(tài)”些罷了。她常把“肥胖”改成“富態(tài)”，這一改就顯得很貼切很體面很有詩情畫意。參加徒步漓江的活動，她并不像夜屎佬大叔說的那樣，是來找樂子，尋開心，夢個什么想個什么，而是于百無聊賴之中，趕上機(jī)會，湊了個巧罷了。要說一點(diǎn)目的沒有也不見得，她離婚多年，至今獨(dú)守空房，雖說提起男婚女嫁之事，心里就煩，但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有時免不了心里悶得慌，想找個男人熱下身子，暖暖被窩的心思也是常有的事。她自己也知道，不是她不想找男人，而是碰不上合適的男人。如果緣分到了，碰上一個合適的，也就嫁了。但這個合適的男人在哪里呢？她得去碰，去找。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萬一真的碰上一個也是說不定的。窈窕就是抱著這種心態(tài)，參加了夜屎佬大叔的“夢幻之旅”。她猜想，其他女驢友，包括男驢友，或多或少，應(yīng)該都有這方面的心思。這些年單身獨(dú)處，打著光棍，她太了解男女光棍們的心思了。如今社會上形形色色、五花八門、林林總總的會所呀，俱樂部呀，踢足球、打籃球、打羽毛球、練瑜伽、搞戶外活動、旅行，十個八個二三十個，這個隊(duì)那個隊(duì)的，名義上是鍛煉身體，實(shí)則各懷心思，都有目的。坦白地說，窈窕也不例外。她想碰一下運(yùn)氣，看看能否遇上一個使她心動，對方又能欣賞她的男人。明明知道，這樣的男人遇上的幾率很小，幾乎是微乎其微，但她仍抱著希望。驢隊(duì)里的這幾個男人，頭眼看去都很優(yōu)秀，其中一兩個還特別優(yōu)秀，比如關(guān)關(guān)、老船都有模有樣，光外表就足以讓人心動，尤其是關(guān)關(guān)。遺憾的是她跟他們不來電，沒有共同語言?？礃幼铀麄円膊恍蕾p自己。那個梁山好漢對她倒是很殷勤的，可她不喜歡他，瞧不上他，只是在旅途中，總得需要個把人來照顧自己，幫自己做點(diǎn)事，提個包，拿瓶水，捶捶腿兒揉揉肩罷了。至于老水，她連正眼兒都沒看過一回。就是這個她連正眼兒都沒看過一回的老水，今天傍晚的的舉動卻將她擊中了。當(dāng)他把名貴的勞力士手表、粗大如繩的金項(xiàng)鏈、鑲有翡翠戒面的金戒指放到她面前時，她便懵了。意識到自己將被這個男人折服，她也將很快成為這個男人的俘虜。她并非貪財(cái)，她有財(cái)，這幾件東西對于普通人來說，也許非常貴重，折合人民幣也許是個天文數(shù)字，但于她而言，算不了什么，她不把它們放在眼里，根本瞧不上。她看中的是老水這種作派，這種重情義講信用、守道規(guī)的男人。她打心眼里敬佩這種男人，喜歡這種男人。她拿著手表、戒指、項(xiàng)鏈不停地?fù)崤?，滿腦子盡是老水的影子，整個晚上，窈窕都處于一種激動和興奮之中。

不知是什么時候，也不知是怎么睡著的，窈窕睡著了，睡得很香。突然一陣嘈雜的聲音將她吵醒。側(cè)耳聽了聽，盡是陌生的聲音。又出什么事了？她想，慌忙欠起身來。

“怎么了？”

是俞小芹的聲音。

“喝醉了?！?/p>

一個陌生的聲音說。

“酒鬼！一天到晚只曉得喝。”窈窕嘟喃著，把身子躺下去了，她以為是關(guān)關(guān)。

“水哥，水哥。”

剛躺下的窈窕，聽到俞小芹叫“水哥”，忙挺身坐起。扒開帳篷伸頭往外看了一下，河谷一片幽暗，幾個模糊的人影在樹叢與帳篷間的那片沙礫上晃動。她辨不清是些什么人，也無從判斷老水出了什么事，心里一急，便鉆出帳篷，匆匆往河谷那邊奔去了，連衣服都沒換。

幾個村民模樣的中年男子，架著老水站在草地上。俞小芹問老水：“老水，哪頂帳篷是你的？”“那，那邊……”老水歪著腰身，口吐沫子，耷拉著腦袋，一只手胡亂地往一個方向指了一下，他指的地方是漓江。老船、人民群眾聽到動靜，從帳篷那邊走過來。老船問俞小芹：“水哥怎么啦？”俞小芹回答說：“喝醉了?！比嗣袢罕娬f：“看樣子喝得蠻醉的，不要緊吧？”俞小芹說：“是啊，先讓他到帳篷里休息會兒，他的帳篷在哪兒呢？”人民群眾說：“在那吶，最后面的那個。”老水的帳篷扎在河谷里頭，一個最偏僻最隱蔽的地方。長得很茂密的灌木，呈倒立的“品”字形狀，影影綽綽地佇在地上，老水的帳篷就扎在其間。老船歪著頭瞧了瞧老水問村民：“喝了多少酒？”一個村民說：“沒喝多少，我們五個人只喝了四瓶，桂林三花，老酒，平均每人不過八兩咧?！绷硪粋€村民插嘴：“老水沒我喝得多，他喝酒?；^，盡打砂槍?！钡谌齻€村民說：“老水應(yīng)該比你喝得多?！蹦谴迕癫环@種說法，批駁道：“莫亂講，他哪有我喝得多？”兩村民說話還算清楚，但聲音巨大，氣兒也很粗。俞小芹連忙制止道：“都半夜三更了，小聲點(diǎn)，別影響大伙兒休息?！边€想爭辯的村民趕緊把話兒咽了回去。老船走上去扶住老水的一條胳膊，老水將手一甩，說：“我還要喝?！睂⒗洗﹂_了。人民群眾攙住他另一條胳膊，也被他摔了個趔趄。恰好這時窈窕趕到了。窈窕說：“我來吧?！焙茼樌桶牙纤?dāng)v住了。

“水哥，在哪兒喝的酒？”窈窕問。老水舌頭打著哆嗦：“鎮(zhèn)子里。喊你去你不去，害得我一個人單挑。不，不是單挑，他們?nèi)齻€對付我一個。不，不是，是我一個人對付他們?nèi)齻€。呃……呃……”窈窕說：“你沒喊我呀?！崩纤f喊了。窈窕說你沒喊。老水仍堅(jiān)持說：“喊了?！眱扇藸幷摬恍?，最后窈窕讓了步，說：“好好，喊了。我沒聽見?！崩纤f：“窈窕你不夠意思，喊你喝酒你不去，我不和你玩了。”說著又要甩掉窈窕，窈窕說：“好好，我不夠意思，下回夠意思還不行嗎？”老水說：“不行。”窈窕說：“水哥咱別鬧了，咱們?nèi)ツ銕づ衲沁吔又刃胁唬俊崩纤宦犨@話高興起來，連忙叫道：“好哇好哇！咱們接著喝，接著喝?！彼岩恢桓觳泊钤隈厚坏募珙^上，摟著她，突然哼起歌來，哼了幾下便半哼半唱道：“世上只有藤纏樹，人間哪有樹纏藤……”窈窕笑問：“水哥，唱的是什么歌呀？”老水打著酒嗝說愛情歌。窈窕說：“咿嗨，你還懂唱愛情歌??？”老水說：“當(dāng)然，我懂唱好多好多愛情歌哩，你不信？不信我立馬唱給你聽。”說著扯起嗓子唱起來：“連就連，我倆結(jié)交定百年……”破鑼般的聲音實(shí)在難聽。窈窕連忙把他打斷了，說：“水哥，別唱了，大伙兒都在睡覺呢。”老水不依，說：“還有兩句，就兩句，你讓我唱完行不？”窈窕哭笑不得，說：“好好，就唱兩句，小聲點(diǎn)！”又扯起嗓子號起來：“連就連……哎，錯了錯了，是怎么唱的？”窈窕說：“哪個九十七歲死……”老水說對對對，又號道：“哪個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唱完了打個尾聲，喊一句，“嗚——喂！”然后問窈窕，“是這樣唱吧？”窈窕說是。老水還想唱，窈窕說：“好了，好了，今天就唱到這兒吧，咱們到帳篷那邊去睡覺?！闭f著用力撐了老水幾步，倆人歪歪扭扭地往灌木叢那邊走去了。那幾個村民遠(yuǎn)遠(yuǎn)站著，一旁哂笑。俞小芹走過去說：“幾位大哥辛苦了，謝謝你們把客人送回來。”村民們說：“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是老水請我們喝的酒哩?！?/p>

送走幾位村民，俞小芹來到老水的帳篷前。老水沒有進(jìn)帳篷，他仰著身子躺在帳篷外邊的地上。窈窕盤著腿兒坐在他身邊，她將老水的腦袋托起來，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兩只手的食指和拇指分別摁住對方的前額及太陽穴，輕輕地按摩著。俞小芹見此情景，不覺愣了一下，雙腳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她沒想到窈窕與老水混得那么融洽，那么親熱，而且事前沒有任何征兆。要不要過去？去，窈窕會不會尷尬？不去，自己又將如何脫身？正遲疑間，窈窕向她招了招手。她只好硬著頭皮走近前去。窈窕說：“小俞，我留在這兒照顧老水就行了。你回去休息吧。你事情多，還要照顧那么多人，白天黑夜連軸轉(zhuǎn)，夠辛苦的。”俞小芹就坡下驢，說：“好的?！彼]有馬上離開，彎腰低頭，看了看老水，說：“這樣躺著不好吧，半夜了，外面有露水，當(dāng)心著涼哦。”窈窕說：“我?guī)退磿侯^，等下就把他塞進(jìn)帳篷里去?！庇嵝∏壅f：“那就辛苦窈窕姐了。”窈窕說：“哪里，團(tuán)結(jié)友愛，互相關(guān)心，互相幫助，發(fā)揚(yáng)快樂大家庭的精神嘛，這可是夜屎佬大叔教導(dǎo)我們的哦?！庇嵝∏壅f：“那是?！庇终f，“窈窕姐你也早點(diǎn)休息，別累著了，明日還要爬幾座山哩?！睋P(yáng)揚(yáng)手，趕快走掉了。

俞小芹剛從窈窕的視野中消失，老水的手機(jī)就響了。那手機(jī)就放在他手邊，連著響了好幾回，老水沒理會，窈窕也不好隨便去接，對著老水的臉說：“水哥，有電話，你接不接？”老水沒理會，他四腳朝天地躺在地上，腦袋枕著窈窕的大腿，打著呼嚕。那呼嚕聲時大時小，時斷時續(xù)，整個兒像要死不斷氣的樣子。手機(jī)響第三回時，窈窕騰出一只手來，拿起手機(jī)看了看，屏幕上顯示出“私人隱藏號碼”的字樣。窈窕把手機(jī)放下來了。剛放下來的手機(jī)又來了短信，窈窕又想拿起手機(jī)來看，手才伸出一半又縮了回來。因?yàn)榫驮谏焓值哪且豢趟牭搅艘魂嚒肮境怨境浴钡穆曇?，如同豬噎食，好似狗打嘔。這聲音來自老水的喉管，胸腔和內(nèi)心深處。窈窕低頭去看老水，卻看到一張夢中哭泣的臉兒。窈窕吃一大驚，忙壓著嗓門喊道：“老水，老水?！?/p>

老水依然在哭。

窈窕又喊了幾聲，輕輕拍了拍老水的臉。老水無動于衷，依然在哭。手機(jī)又響了一陣，接著又來短信。窈窕望著手機(jī)猶豫起來。一般情況，她是不看別人手機(jī)的，并對偷窺別人的手機(jī)、文件、日記、私人信函，有一種天生的反感。少時，老師曾經(jīng)教導(dǎo)過，偷看和私拆他人信件，是違法行為。父母也常告誡，不要隨便翻閱別人的東西。她問：“夫妻、兒女、父母、兄弟姐妹、朋友、同學(xué)同事，相互間都不能隨便看嗎？”父母說：“當(dāng)然不能隨便看，除非本人同意，否則是不道德的?！彼?jǐn)記師訓(xùn)，把父母的話兒銘記在心，從小就不亂看別人的東西，自己不看，也反對別人看。結(jié)婚以后，盡管與丈夫同居一室，睡在一張床上，常常肌膚相親，但卻不曾私下里翻看過丈夫的衣袋、抽屜、手機(jī)，致使丈夫在外面養(yǎng)了小三，生了兒子，她都不知道。已經(jīng)年邁的父母埋怨她不長心眼。她竟然說：“不是我不長心眼，是你們從小就教我，不要隨便翻看別人的東西嘛?！备改噶R她死心眼。在男女之間抑或是情感方面，她是有點(diǎn)死心眼。可這回，面對這個認(rèn)識和接觸都不過幾天的男人，她卻突然決定不再死心眼了。

老水仍在夢中哭泣，哭聲時斷時續(xù)，像一個垂死的人喉管里不斷扯氣那樣。窈窕從草地上拿起手機(jī)，用指頭輕輕點(diǎn)開屏幕，又在頁面上劃拉了兩下，把短信打開了，立刻有一屏小字跳入眼簾。

“老水，好不容易碰上你開機(jī)了，可你不接我電話。該講的前兩天已經(jīng)講了，現(xiàn)在再重復(fù)一遍，也是最后一遍。我出來了，打算自食其力，用自己的雙手，養(yǎng)活自己，父母已經(jīng)老了，不能再靠他們了。為了我，他們嘔心瀝血，付出太多，我不能讓他們再為我操心了，所以我想在菜市租個攤位，販賣一些蔬果和魚蝦，從中賺點(diǎn)辛苦錢。我剛從里面出來，兩手空空，什么都沒有，沒有本錢，沒有人幫。我就想到你，想到這個世界上除了我的父母，只有你才可能幫我。你借我十萬元，我寫借條，以后還你，這十萬元我一定還的。此前我欠你太多，情、錢，都欠。那些今世還不起了，來生變牛做馬再還你吧，但這十萬元我一定還。也許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寬裕了，聽說你與你老婆離婚時，把家產(chǎn)、財(cái)物全給了她，一個人凈身出戶的。由此可見，你是個男人，是個真正的男子漢。你的辦法總比我多得多，我相信你不會讓我失望的，看在過去咱倆曾經(jīng)擁有的份上，我相信你會幫我。拜托了。娟?！?/p>

短信不短，分三次發(fā)送。窈窕幾乎是一口氣看完的，隨后她又重復(fù)看了兩遍。想了想，又把這兩天的短信調(diào)出來，統(tǒng)統(tǒng)看完了。手機(jī)里，這個名叫娟的女人，總共給老水發(fā)了十多條短信。短信有長有短，內(nèi)容幾乎都一樣：向老水借十萬元錢。

看完所有的短信，窈窕將老水的手機(jī)攥在手里，低下頭琢磨著短信的內(nèi)容，以及發(fā)短信的人與老水的關(guān)系。不難看出，對方是個女的，坐過牢，而且剛從獄中出來，是老水的前女友。什么時候的女友？多少年前的女友？她與老水的關(guān)系維持了多久？因?yàn)槭裁慈プ危孔硕嗌倌昀?？她發(fā)短信向老水求助，要借十萬塊錢，老水為何不復(fù)她短信？難道他看中了自己那十萬元現(xiàn)金嗎？拿價值三十萬的東西來搏十萬現(xiàn)金，肯定贏嗎？萬一輸了呢？這樣做倒不如從三件東西中拿出一件去買了或者當(dāng)了，不就行了，何必賭呢？一連串的問題，窈窕覺得有些問題很清楚，有些問題又使她犯糊涂，弄得她摸不著頭腦。不過，有一點(diǎn)她可以肯定：老水的賭博，喝酒，夢中哭泣都與那個向他發(fā)短信的女人有關(guān)。區(qū)區(qū)十萬塊錢，何必這樣？窈窕撇了撇嘴，臉頰飄過一絲笑意。她又想起老水與她賭博時的情景，想起他把手表、項(xiàng)鏈、金戒指送給她的那一幕。這個男人很特別，是一個很男人的男人。窈窕心里想，不由得暗暗地喜歡起這個男人來了。這種喜歡是突然間產(chǎn)生的也就是從老水將輸?shù)舻氖直?、?xiàng)鏈、金戒指送給她的那一刻開始的。但，此時此刻窈窕不知道往后怎么辦，下一步該做些什么，一時間她卻沒有主意了。

老水的喉頭嘰嘰咕咕地咕嚕了幾下，哭聲停止了，但嘴里仍在自言自語地說著些什么，那言語如同夢囈。

月亮下去了，墨一樣的夜幕落進(jìn)河谷，四周一片漆黑，幾步之遙的帳篷都變得模模糊糊，不甚清楚。定下眼神，仔細(xì)兒搜尋，偶爾可以看到一兩頂帳篷模糊的影子。窈窕把老水的手機(jī)放回原處，手兒觸到草地上，指頭都沾濕了，摸了摸老水的頭發(fā)和衣服，感覺有點(diǎn)兒濕涼。她知道露水下來了。

“老水，老水?！?/p>

窈窕叫了兩聲，輕輕拍了拍老水的臉。老水嗯了一聲，翻過身，好像又睡著了。窈窕又叫了幾聲，他才懶懶兒地坐起來。喉嚨“咔咔”地響了兩下，用力咳了一聲，扭過頭去往地上吐了一大口痰，像只被打蒙了頭的公雞，在地上轉(zhuǎn)了一圈，才懵懵懂懂地鉆進(jìn)自己的帳篷去了，連窈窕都沒看一眼，好像身邊這個女人不存在似的。

窈窕又叫了聲老水，從身邊攜帶的小拎包里掏出老水的那幾件東西，正想還給他時，老水卻在帳篷里“哎呦哎呦”地叫了起來。窈窕忙將那幾件東西塞進(jìn)拎包里，急忙問他怎么了。老水說：“我的腳我的腳……”窈窕又問腳怎么了。老水說：“抽，抽筋了，哎呦呦，哎呦呦。好痛啊，痛死我了痛死我了哎呦呦……”窈窕說：“我?guī)湍憧纯础！边B想都沒想便一頭鉆進(jìn)老水的帳篷里。

“哪個腳？”

“這個，哎呦呦……”

老水拍了拍右腿。右腿是勾著的。窈窕將老水的右腿抬起來，抱在懷里，兩只手幫他輕輕地揉著，揉著。老水“哎呦哎呦”地輕聲叫著，呻吟著。窈窕把老水的腿慢慢兒抬高，慢慢兒放下，慢慢兒抬高，慢慢兒放下，慢慢兒地搓著揉著。從腳踝到小腿，從小腿直往上走，揉到大腿。當(dāng)她揉到大腿內(nèi)側(cè)，一只手無意間碰到了一根堅(jiān)挺的東西，不覺愣住了，那只手也突然停住了，停住的手卻沒有立刻松開，也沒有進(jìn)一步的動作，只是僵硬地停了在那里。隨之而來的是兩眼感到一陣眩暈。就在這時，老水一個鯉魚打挺，身坐起，將窈窕一把抱住了。

“哎哎哎……”

窈窕小聲叫嚷著，掙扎著，肥胖的身體僵硬而死板，如同一塊堅(jiān)冰。可是一切都晚了，都來不及了。老水閃電般地進(jìn)入了她的體內(nèi)。堅(jiān)冰一樣的軀體立刻融化了，變成了一攤熱水，熱乎乎地將老水的帳篷淹沒了。

河谷里靜悄悄的。除了老水的帳篷在震顫、在搖晃、在呻吟以外，整個河谷沒有一點(diǎn)兒聲響，菩提、蘆稈、灌木、柳枝、美人蕉都在谷中肅立著。空氣凝固了，露水無聲地落了下來。萬籟俱寂的夏夜，徒步一天的驢友們，似乎都安然入睡。其實(shí)誰都沒有睡著，都心知肚明，都知道老水的帳篷里發(fā)生了什么。沒有人感到驚怪，沒有人覺得稀奇，一切都是順理成章，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大伙兒都以平和的心態(tài)來對待老水帳篷里發(fā)生的事兒，沒有想到的是為什么這事發(fā)生在老水的帳篷里，而不是發(fā)生在梁山好漢的帳篷里。

梁山好漢也沒想到。這一夜，梁山好漢沒有合眼，從窈窕出現(xiàn)在老水的帳篷附近，他就瞪大眼睛盯著她了。他趴在地上，從帳篷的合簾處伸出半個腦袋，像頭長頸鹿似的抻長脖子，昂著頭兒瞅著。當(dāng)他看到窈窕跟著老水鉆進(jìn)帳篷的那一瞬間，獅子般地一躍而起，把帳篷都掀翻了。他從地上摸起個比拳頭還大的鵝蛋石，朝老水的帳篷猛撲過去。剛跑幾步，斜刺里沖出一條黑影，一把將他抱住了。

“你想干什么？”魔鬼克星低聲喝道。

“我砸死那狗娘養(yǎng)的！”梁山好漢把牙齒咬得嘎嘣嘎嘣的響。

“憑什么？”

“他，他竟敢跟窈窕混帳！”

“這事跟你有關(guān)系嗎？”

“我……”

梁山好漢翕著鼻子，張著嘴兒，答不出話來。想一想，這事確實(shí)跟他沒有關(guān)系，一毛錢的關(guān)系都沒有。他只不過對窈窕有好感，只不過替窈窕義務(wù)保管著十萬元巨款而已。更何況他向她示好，主動巴結(jié)她，事先就有一個不可告人目的，為了達(dá)到這個目的，他才向她如此這般大送殷勤的。可是，不知為什么，通過這幾天的朝夕相處和頻頻接觸，他從心底里竟然對她產(chǎn)生出了一種無可名狀的感情，這讓他始料未及。梁山好漢突然將手中的石頭往地上一砸，那石頭砸在另一塊石頭上，發(fā)出一聲脆響，聲音將河谷震得嗡嗡地亂晃。他嘆了口氣，使勁地?cái)[了擺瘦瘦尖尖的腦袋。

“梁哥?！庇嵝∏弁蝗粡陌抵凶叱鰜?，緩緩走向梁山好漢，“我們聊聊好嗎？”

“是該聊聊了?！蹦Ч砜诵钦f。

“走吧，梁哥。”俞小芹挽起梁山好漢的一只胳膊。

梁山好漢身子顯得有些僵硬，雙腳卻不由自主地跟著俞小芹，機(jī)械地往前走去。魔鬼克星緊緊跟在他們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