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中前行:二十世紀中國學術掠影》一書,是《二十世紀的中國思想與學術掠影》一書的修訂本,所收主要是我在二○○○年前所寫幾年文字中與二十世紀中國學術相關的文化與學術評論。原書曾接受朋友建議,嘗試打破倫類,將長達數萬字的正論與不足二千字的短文匯集在一起,希望以短論間之于長篇論證之中,或能減輕讀者的累贅之感。這一立意是想適應各方面的讀者,但今日讀者的“雅俗”之分似已定型,難邀共賞。此次修訂,刪去了全部正論式的長文,補入了《東風與西風》以及《近代中國史學十論》修訂版中刪落的幾篇評論文字,體裁更一致。因幾篇涉及“思想”的長文已刪去,故書名也有所改易。
全書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模糊了的近代史”試圖揭示一些在我們近代史言說中被誤解甚或被遮蔽的內容,以及一些歷史現象怎樣在有意無意之間就被誤讀了。歷史言說中類似的現象尚多,有些我們耳熟能詳的人與事,不過是以訛傳訛;有時誤讀還出于希望維護歷史人物的好意,結果不僅模糊了歷史的真相,也修改了我們的歷史記憶,還影響著我們的歷史思考,非常值得反思。
第二部分“史學發(fā)展的走向”以書評為主,所評書籍未必是精心挑選,卻也希望從所評之書提示史學研究的發(fā)展趨向,故評論中適當偏重學術典范、發(fā)展趨勢和時代潮流等方面的問題。另外幾篇評論文字,也與這些關注相關,包括學術領域里一些看似枝節(jié)卻體現著二十世紀學術與此前根本區(qū)別的現象。原文或出于約稿,或是上課過程中從學生的問難中得到啟發(fā),希望能借此就正于方家同好。
第三部分“社會視野下的學術”從廣角擷取近年學術的片斷。大致有些類似以廣角鏡頭攝像,看得寬也拉得近,擷取的是二十世紀學術中與我們同在的一些具體片斷,希望能以小見大。同時針對新時勢影響下學界一些自覺或無意識的表現,提出個人的反思。
現在書中各文皆偏于今所謂“思辨”,而較少專門的論證。一半文章在萬字上下,是當時各刊物的規(guī)矩,寫作時大體循“出新意于法度之中”的故技,不能不點到即止。重讀舊文,頗感那時人心似不像現在這么不靖(用媒體的話說,即社會不如近日“浮躁”)。雖我所論基本不越“學術社會”的范圍,然針對社會現象的評論文章而能寫這樣長,還有刊物要,表明讀者的耐心超過今日。
整個二十世紀,讀者的耐心似呈縮略的傾向。觀辛亥革命前《新民叢報》和《民報》的辯論,文長動輒數萬字。那還是改革高潮、革命前夜,正處于激情中的士人尚能如此從容爭辯。兩相對比,就可知我們刊物和讀者的耐心耐力,其實已經劇減了。今日則連“博客”也須轉向“微博”,文字的精煉更上層樓,讀者的耐心也進一步精減了。
現在回看昔年文字,頗覺當日心態(tài)遠比現在更積極,對學界不少現象,似很愿意表示自己的“不同意見”。那時何以有這許多精神與人爭辯(且所爭者多為熟人朋友),是否太偏于理想,對學界有更多的期盼?我自己也百思莫解。章學誠曾說,“道不足而爭于文,則言可得而私矣;實不充而爭于名,文可得而矜矣。言可得而私,文可得而矜,則爭心起而道術裂矣”(《文史通義·言公中》)。本書這些言論,是“爭于道”的公言,還是“爭于文”的私言,深覺應當反省。
初版中個別“爭于文”嫌疑較大的文字,此次已刪略。原書中的《天朝怎樣開始崩潰》一篇,是在特定環(huán)境之下因具體目的而撰寫,因擔心產生意外的聯(lián)想,寫成后擱置未刊。隔約五年后,經所評之書作者茅海建兄推薦而發(fā)表。又五六年后,海建兄因學生的提醒,在《戊戌變法史事考》中以一個千余字的長注,澄清他與我之間“有了猜隙”的誤解。則該書評已成歷史,無再刊之必要,這次也就刪略了。
我在《二十世紀的中國思想與學術掠影》一書的自序中曾說:
如今后現代主義者已在質疑“學科”(academic disciplines)的正當性,認為學科的劃分也是帶有“偏見”或傾向性的“現代”產物(這種“反學科”的觀念與一般“跨學科”的主張有相當的區(qū)別)。不僅“學科”的劃分已成“疑問”,就是“學術”與“非學術”的劃分也開始受到帶否定意味的關注。個人對后現代主義所知甚少,但我注意到在后現代主義關于知識生產是權勢運作過程及知識生產者應主動介入此過程這一觀念的影響下,西方不少非后現代主義的學者也開始認真思考學術研究與公眾甚至與政治的關系,其一個開始萌芽的傾向便是學術應主動與社會發(fā)生關系。
今日學術論著是否應該只寫給少數專家看已開始引起較多中外學人的關注和討論,學術表述向“非小說”方向發(fā)展的嘗試已經出現(這與我們現在號稱“學術”的粗制濫造的情形共生,表現也時有相類處,卻是非常不同的兩回事),且至少在西方已引起學界的反彈。這樣,“與一般人生出交涉”這一中國新文化運動時的口號似乎又有了新的蘊涵和意義。當年新文化人一面主張為學術而學術,一面仍努力影響和改造社會。顧頡剛那時最關心的問題即是:“為什么真實學問的勢力不能去改革社會,而做學問的人反被社會融化了?”他認為這還是因為學術方面的努力不足,所以他提出:“諸君!倘使看得這社會是應當改革的,還是快些去努力求學才是!”
八十年后的今天,我這一輩學人中的多數早已基本放棄以學術“改革社會”的奢望(只要做學問的人不被社會融化已是萬幸),還在試圖改造社會的部分“人文者”又多不見得有幾許“學問”。當年顧頡剛即觀察到民初的社會黨只欣賞“外國鼓吹社會主義的小冊子”,卻對“社會學三字很厭聞”。這里與“社會”相關的“主義”和“學”之疏離正是學術不能改造社會而反被社會融化的一個主要原因,所以不論是要改造社會還是僅僅著意于學術的創(chuàng)獲,最重要的恐怕還是如顧先生所說,學者首先要努力求學。
我確實不贊成將口吐真言式的“現實關懷”議論稱為學術(學者要作“社會的良心”而關懷現實正不妨直言),卻并不反對以學術影響社會。正如顧先生所說:“街頭無賴子穿了博士式的制服到博士會里照相,照相片上不能不說他是個博士;所希望的只要這個無賴曉得穿這身衣服的慚愧,肯黽勉加功、腳踏實地的修養(yǎng)起來,真有了博士的學問,就可追認他是個‘真博士’了?!?/p>
在博士制服還有人看得起的社會,學術當然也還不能說全無影響,而且一定會有因向往博士服裝而預學問之流者;但世間事往往是“互動”的,另一種可能是正式取得穿博士制服資格的“真博士”反為街頭無賴子所“融化”,結果是真假博士難辨,學術與社會的互動便走上惡性循環(huán)之途。
學術的社會反響便常常為時代需要所影響。太平天國之役后中國思想界的一大轉變是以湖湘為中心的經世之學的興起,同時興起的今文經學,其所關注者也更多涉及時政,意在經世。在當時“天下多事”的大環(huán)境下,不止是曾居正統(tǒng)的清代“漢學”在衰落,任何其他學說,也只有在其能“經世”的層面才興盛,其純粹學理的一面,也都處在不同程度的衰落之中。
同為今文經學家的廖平和康有為,一以學明道,一以學經世,其寂寞與顯赫的鮮明對比,最能說明“適應時代”的學術更容易得到社會的接受。但若“適應時代”成為學者有意追求的目標,則正如顧頡剛所說,自謂最能適應時勢者,其實只是受時勢的驅遣罷了。
胡適即是一個最希望影響社會的學人,他也的確有意無意受社會的影響而說社會認知中那個“胡適”應該說的話(說詳拙作《再造文明之夢》)。有意思的是胡適正是從此角度觀察晚清社會對廖、康二人的不同接受,不過他以為這是因為“康的思路明晰、文筆曉暢,故能動人;廖的文章多不能達意,他的著作就很少人能讀了”。胡適因而提出:“文章雖是思想的附屬工具,但工具不良,工作也必不能如意。”學術與時代這樣高遠的問題我通常是留給“思想家”們去關懷和討論的,但在低得多的層次上偶一思及,則胡適的見解提示著孔子關于“言而不文,行之不遠”和“辭達而已矣”的古訓迄今仍具指導意義。
蘇軾曾就文字表述申論說:“求物之妙,如系風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而況能使了然于口與手者乎!是之謂‘辭達’。”這里關于“了然于心”和“了然于口與手”兩個境界的區(qū)分,是只有在實踐中才能悟得的見道之解,一般隨口論文者絕對見不及此。實際上達到第一層境界已非常難,有朋友以為“胸有成竹”后仍難避免“多聞闕疑”,誠是(考據家尤注意此);然若真有“成竹在胸”,此僅細小處也。倘胸無“成竹”,而只是無數“細部”,著述必顯散亂枝蔓,不能一以貫之。
唯達到前一境界者未必就能達到后一境界,熊十力對此體會極深,晚年頗有心里想通了因氣不足而寫不出來的大憾。真能達到第二境界,則寫出具有“非小說”那樣的“可讀性”而又不失學術水準的作品也非不可能,恐怕在今日中國還沒有幾個人可以做得到。不過,把文字寫得通暢些,讓更多的非專家也愿意讀,或至少讓數量已不多的專家也看得舒服些,當不失為一個努力的方向。我自己在這方面幾乎已是“著名”的失敗者,仍愿書此以表明:非不為也,是不能也,不知讀者諸君尚能諒否?
本書中多數文字,都不是只寫給少數專家看的。如今我的上述想法依舊。
(《變中前行:二十世紀中國學術掠影》,羅志田著,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