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炎
前些時被派編教材,請學(xué)生幫忙搜找文章,收上來的材料五花八門,挑來揀去,不勝其煩。有篇講稿雖不宜做英語精讀材料,卻吸引眼球。諾貝爾經(jīng)濟學(xué)獎得主、印度經(jīng)濟學(xué)家阿馬蒂亞·森(Amartya Sen),也是劍橋、哈佛等多所大學(xué)的榮譽教授,在新德里一民主大會上做主題發(fā)言。意思是二十世紀人類最重要的轉(zhuǎn)折莫過民主的興起,世界各地雖嘗試過不同形式的民主,但大浪淘沙,希臘式民主碩果僅存,升華為人類治理的普遍模式。十九世紀還可以質(zhì)疑民主是否適合某國,到二十世紀如此提問就錯了。不是民主適應(yīng)國家,而應(yīng)改造國家去適應(yīng)民主;世上幾十億人的歷史、文化和經(jīng)濟狀況雖千差萬別,民主早晚必惠及所有人;如同計算機的默認程序,二十世紀已設(shè)定民主為默認的普世價值。哇,民主也很獨斷喲。他舉印度為例證明民主的優(yōu)越:獨立前,英國人擔(dān)心印度人管不好自己的事,獨立后印政府以憲政解決政治分歧,以選舉彌合民族矛盾,僅半個世紀便取得驕人成績,讓亞洲鄰國傾慕不已,言之鑿鑿,不容置疑。他有多種著述,“民主”都是芝麻開門的咒語,無往不利。但兩年前的一次印度之行,我頗感疑惑,印度民主是什么?它與觸目的現(xiàn)實生活是怎樣的關(guān)系?雖說逗留短暫,浮光掠影,卻未曾領(lǐng)略“希臘的民主”。如今,民主人神共佑,人人口必稱之,但心中所想恐怕南轅北轍,名、實未必一致。
從北京經(jīng)香港十幾小時才飛到孟買,已是凌晨兩點。孟買時區(qū)也很另類,比北京晚二點五小時。這個鐘點本該冷冷清清,機場卻人潮涌動,肩趾相接,似大巴扎的騰騰沸沸。印度人深更半夜到機場派對?機場路上車水馬龍,似尖峰時刻?!败囁R龍”是個比喻,在這里卻很寫實:奔馳轎車與牛、馬車并駕齊驅(qū),自行車在拖拉機、摩托車之間往來穿梭。
第二天一早看街景,兩邊橫倒豎臥著不少人,毒日頭下,一老者就著污水溝洗個鐵餐盤,動作遲緩。鵝黃色的寬衣大袖骯臟敝舊,頭上的包布看不出本色,身后蹦跳著個孩子,一位年輕婦女半臥人行道上,一家人剛吃過早餐。街上到處是下水溝邊做飯、洗盤的人,蠅蚊嗡嗡飛轉(zhuǎn)。沿著破敗的街道前行,滿目邋遢污穢,城市像個難民營。招待方說,我們住的地段是濱海區(qū),很不錯,市里還有貧民窟,但不肯讓我們?nèi)タ?。原以為電影《貧民窟的百萬富翁》(Slumdog Millionaire)外景是搭出來的,或電腦制作,現(xiàn)在知道是實景。拍攝地點在孟買的達拉維(Dharavi)貧民窟,那里人口過百萬,還有四個比它規(guī)模更大的貧民窟,據(jù)說城市人口的55% 住在“垃圾堆”上。該片一上映,貧民窟便成孟買一景,每年游客以30%的速度增長。印度人很討厭“獵奇”(voyeuristic)心理,不許游客照相。但心理陰暗的游人仍頑強地在一堆堆垃圾、一攤攤污水、爛鐵絲與破鋼管之間閃轉(zhuǎn)騰挪。爛木板、舊木箱搭起的簡易房的間隙,有尋寶般的游客,興趣盎然地穿來繞去,不期然,眼光與屋內(nèi)半裸高臥的本地人相遇,對視的一剎那間,自己先尷尬地手足無措。
海邊有不少人玩水嬉戲,海水呈暗黑色,礁石也黑黑的,人在驕陽下黝黑烏亮。阿拉伯海海面一片虛空,日光下也似一派黑氛,仿佛毒日頭刺眼的白光也有自己的影子,這不是典型的海濱麗景?;貒髲穆眯邢淠靡路?,見下擺領(lǐng)口漬上一圈黑邊,原來印度的朗天白日下,空氣彌漫著焦炭粉塵。入夜,天空沒有星,也沒有月亮。街道水泥地上散亂地睡著人,雙手枕頭的,也有一家人蜷縮一起的,孟買的黑夜彌漫著死寂。馬克·吐溫游歷孟買時,看到的景象與眼前并無二致:“我們似乎在一座死城里穿行,空寂的街道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烏鴉也靜默著。數(shù)百印度人四腳八叉睡在地上,姿態(tài)像是裝死?!?/p>
但孟買的形象不是單一的,它多重面向并置、多種空間疊加,只排列的方式匪夷所思:印度教廟宇與天主教堂比鄰,摩天大樓下有窮街陋巷,奢華的洋房別墅外是污穢的貧民窟。同一空間內(nèi),疊加著不同的階層、文化、種姓、觀念、利益、宗教和身份,它們平行共棲,但別以為蜷棲在奢華腳下的赤貧會安貧樂道,彼此相安。相反,這里是全球資本、世俗勢力、狂熱信仰、地方民族主義、等級制與階級對抗的角斗場。獨立伊始,各種勢力即相互擠壓、沖撞,有過無數(shù)次暴亂、屠戮、仇殺。印度流亡作家拉什迪在紀念印度獨立五十周年的文章里概括:一九四七年八月,獨立作為印度歷史的新起點,曾承諾自由的黃金時代的到來;半個世紀過去了,一九九七年八月的印度彌漫著末世感,幻滅給獨立的新時代畫上句號。他回應(yīng)的是尼赫魯獨立之夜的全國講話:“在這午夜鐘聲敲響之際,世界仍在沉睡,印度卻將迎來生命與自由的覺醒!”五十年前承諾的新時代,將帶給所有人,包括工人、農(nóng)民、賤民一個繁榮、民主和進步的國家,無論什么信仰、種姓或階級,一律共享平等權(quán)利。
五十年過去,殖民遺產(chǎn)未及清算,英國人慣用的分而治之之策卻被繼承下來。獨立的印度無力解決印度教、錫克教、伊斯蘭教與基督教之間的沖突,也不能緩和高種姓、低種姓、無種姓,以及語種、方言之間的敵意,分裂在所難免。獨立的曙光乍現(xiàn),印度教與穆斯林已各不相讓,印度一分為二,巴基斯坦獨立的過程苦不堪言,五十多萬人被屠戮,一千二百萬人流離失所。印度教徒還埋怨圣雄甘地縱容穆斯林,射殺了他,印巴沖突從此不斷。一九七一年,印度支持東巴的孟加拉族鬧獨立,巴基斯坦重蹈印度覆轍,又分裂出孟加拉國。印度內(nèi)部再因語言引起多次暴亂,死傷無數(shù)??偫碛⒌侠じ实卦谄呤甏鷮嵤┤珖o急狀態(tài),一九八四年被錫克族刺殺。其子拉吉夫剛繼任總理,又被泰米爾猛虎組織槍殺。
拉什迪的長篇小說《午夜之子》(Midnight’s Children, 1981年),以魔幻的筆觸,虛構(gòu)一群獨立日午夜出生的孩子。電臺播放尼赫魯動人的演講,新生兒被拋入囂雜迷惘的世界,他們感知、涉世與成長的故事,構(gòu)成印度建國的寓言。這里沒有二元的善惡黑白,也非線性情節(jié)的遞進,不是耳熟能詳?shù)臅r代史詩,卻感受魔幻、神秘的歷史氛圍。意識流的纏綿浸溢中,時時陷入歷史巨流的裹挾,到處彌漫著無助與幻滅。紛亂多元、一盤散沙般的印度社會,你無從指認誰是強權(quán),壓迫、暴力卻無處不在,社會關(guān)系渙散松懈,等級卻依然苛嚴。隨你稱之為專制或民主,結(jié)果一樣言不及義。
在孟買,吃喝會有問題。接待方千叮萬囑不要吃生涼菜,別去普通餐館,一定喝瓶裝水。一天中午在酒店餐廳要了份冷盤,想星級酒店衛(wèi)生該有保障,結(jié)果立竿見影,一次次跑肚,幸虧帶了黃連素,不致影響日程。偶讀美國作家保羅·索魯(Paul Theroux)的《火車大巴站》(The Great Railway Bazaar),會心一笑。他寫一次去美國駐德里大使館,碰上使館人員哄傳哈里斯去看大夫,原因竟是便秘。四座捧腹絕倒,他卻莫名其妙,有什么好笑?陪同的官員約翰說,剛到印度大腸桿菌讓他跑肚六天,為省事索性睡在洗手間里算了。外國人在印度便秘,得怎樣一副腸胃!
茶余飯后,與負責(zé)接待的女作家莎米沙·莫漢提(Sharmistha Mohanty)閑聊,我問孟買的英文名本叫Bombay,怎么改成Mumbai了?其實心里有答案,無非印證一下。她嘆了口氣,說名稱是一九九五年改的,地方民族主義排外的結(jié)果??此荒槕C怒,一言難盡的表情,不便深問??上攵?,北京的英文名原來叫Peking,后改為本土漢語拼音Beijing,去殖民化唄。后來知道,印度的事沒一件這么簡單,僅研究孟買改名的學(xué)術(shù)專著就有好幾本。外人眼里,改一下地名的英文拼寫,無關(guān)痛癢,可對孟買人,這是一次生活轉(zhuǎn)折,從國際都市文化轉(zhuǎn)向激進的排他政治,濕婆神軍黨(Shiv Sena)掌權(quán)后,動員底層印度教民眾,仇視穆斯林、婆羅門和所有城市精英,階級、等級、語言、信仰的沖突一下激化,政治生態(tài)之復(fù)雜超出想象。莫漢提出身婆羅門,既是文化精英,又家境優(yōu)裕,她的苦惱非三言兩語可以說清楚。
語言之于印度,不單是溝通媒介。一個有四百多種語言、一千六百五十二種族語方言的國度,世代屢經(jīng)外族統(tǒng)治,所堅守的唯有語言。印度人將信仰、傳統(tǒng)、身份意識、文化情感統(tǒng)統(tǒng)注入語言之中。因此,國大黨反英殖民斗爭之初,便洞悉各地方、各族群的訴求,承諾獨立后廢除英人劃定的行政區(qū),按語言重新劃界建邦,深得人心。英國向上層力推英語教育,想把殖民地連成一片,但終有不到3%的精英熟練掌握英語,絕大多數(shù)人與之無緣。獨立后的印政府于一九五○年立憲,將印地語(Hindi)和英語立為官方語言,另二十二種地方語言也為官方使用。英語僅作臨時性的聯(lián)系語言,十五年過渡到印地語獨當官方語,行政區(qū)劃分也以語言為主,一派舊貌換新顏的氣象。
但憲法一宣布,非印地語各邦群起反對,小語種紛紛要求官方地位。印地語向來不是各語種間的中介,還不如英語既不綁定宗教,也不隸屬族群。殖民統(tǒng)治一旦明日黃花,英語反易為各方接受。地方掀起抵制“印地語沙文主義”運動,抗議聯(lián)邦政府的語言暴政。印地語缺陷也明顯,書寫是梵文化的文言,與口語脫節(jié),對文盲占大多數(shù)的國家難以消化。另外,語言建邦也不現(xiàn)實,恰如印巴之間以信仰劃分國界一樣,人口混居造成大規(guī)模遷徙、械斗和屠殺。憲法一出,“語言暴亂”(language riots)不斷,絕食抗議,縱火、殺人、打砸搶。尤其一九六五年英語過渡期滿,印地語獨大之際,泰米爾納杜地區(qū)爆發(fā)大規(guī)模反印地語騷亂,七十多人喪生。政府才意識到語言是潘多拉的盒子,既可做反殖民的利器,又是反中央政府的離心力,釋放的能量足以瓦解新生的國家。印政府連忙叫停憲法實施,兩年后修憲,印地語和英語結(jié)果無限期擔(dān)當雙官方語。
孟買改名與語言建邦密切相關(guān),是地方與聯(lián)邦沖突的縮影。一九五六年尼赫魯擔(dān)心商業(yè)大都市孟買,會被馬拉地內(nèi)陸農(nóng)業(yè)拖累,宣布它為馬哈拉施特拉—古吉拉特雙語邦的首府。但講馬拉地語(Marathi)的印度教徒不答應(yīng),騷擾、襲擊古吉拉特人。警察出面彈壓,打死八十多示威者,史稱“孟買之戰(zhàn)”。犧牲的悲情激勵了地方民族主義,最終迫使聯(lián)邦妥協(xié),馬哈拉施特拉獨立成單一語言邦,收孟買為首府。講馬拉地語的內(nèi)地農(nóng)民涌入孟買,但無力與穆斯林或南方受教育的外省人競爭。各類技術(shù)含量高、收入豐厚的位置,都被講英語的知識分子壟斷,馬拉地人只能做苦工,抱怨起外邦人搶飯碗。一份流行的圖畫周刊,或像我們的《故事會》之類,刊登一份名單,列舉孟買大公司高管統(tǒng)統(tǒng)是穆斯林或南方人,本地人沾不上邊,排外情緒一下煽動起來。該刊主編巴拉·薩克雷(Bal Thackeray)見人氣夠旺,便棄文從政,在一九六六年扯旗成立濕婆神軍黨,抬出三百年前馬拉地君王希瓦吉(Shivaji)的牌位,一位曾重創(chuàng)強大的莫臥兒帝國的武圣。希瓦吉建立了印度教馬拉地帝國,但佩什瓦時期,大權(quán)旁落婆羅門手上,最終為英人所滅。這位古代戰(zhàn)神飽蓄著豐富的象征意義—戰(zhàn)勝穆斯林的英雄、遭婆羅門知識精英背叛、英國殖民的殉難者。印度教重返波斯化前純潔印度黃金時代的夢想,托寄在他身上。所謂Shiv Sena,即希瓦吉的軍隊。孟買的大小公園、街心廣場、車站、郵局,無處不見希瓦吉持刀躍馬的雕像。
濕婆神軍煽動底層民眾排斥古吉拉特人、南方人、穆斯林、知識分子、中央政府等非馬拉地元素,孟買的階級、信仰、部族矛盾全面激化。一九九二至一九九三年間,印度教徒損毀清真寺、焚燒穆斯林商店、奸淫穆斯林婦女。印度的騷亂總伴隨強奸,印度婦女竟會協(xié)助男人奸淫仇家閨秀。起初穆斯林上街抗議,孟買警察卻偏袒印度教,射殺兩百多人,城市大亂。十五萬穆斯林逃離孟買,十萬人無家可歸,八百多人被殺。接下來穆斯林以極端恐怖手段報復(fù),一九九三年三月在城區(qū)十三處安放炸彈,一天炸死二百五十七人,大爆炸震驚全世界,孟買一夜間成絕望之都。檢索大爆炸新聞時,只見外媒報道血腥細節(jié),或印度媒體指巴基斯坦為幕后黑手,卻不見談及前因后果。
這次濕婆神軍斗狠生猛的形象深得人心,大家其實明白這個打砸搶黑幫的本質(zhì),用一位印度教記者的說法:“他們的確是混蛋,但是我們的好混蛋?!北M管國大黨、右翼人民黨顯得比較負責(zé)、溫和、民主,卻遠不及濕婆神軍強悍的保護者形象親民。兩年后,濕婆神軍黨與人民黨結(jié)盟贏得地方選舉,執(zhí)掌馬哈拉施特拉邦。農(nóng)業(yè)文化接管了“英國化的孟買”,城市的英文名稱便改為印地語發(fā)音的Mumbai。國際機場、中央火車站(維多利亞火車站)均改以希瓦吉冠名,殖民城市收歸為“我們的城市”,穆斯林、祆教、古吉拉特人統(tǒng)統(tǒng)被踩下去,民粹政治大行其道。如果按阿馬蒂亞·森比附歐洲的思路,孟買的地方選舉倒讓人聯(lián)想起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德國。
拉什迪將《午夜之子》改編成電影,親自配畫外音:“我被歷史神秘地鎖銬起來,命運無法掙脫地與同胞纏繞在一起?!边@位孟買富裕穆斯林家庭出生的作家,虛構(gòu)了兩位主人公,一個叫希瓦(Shiva),名字一看便知指濕婆神軍Shiv Sena。另一位叫薩利姆(Saleem),典型的穆斯林名字,與作家身世相似,有自傳意味。薩利姆被希瓦捉弄欺負,如同穆斯林被印度教排擠迫害。希瓦長大出落成狂熱的反穆斯林軍官,女仆這才解開他們的身世之謎。她做產(chǎn)房護士時,理想是取消社會等級,在獨立之夜貍貓換太子,把印度教街頭藝人的兒子調(diào)換給殷實的穆斯林。希瓦實為穆斯林,薩利姆才是印度教徒,血統(tǒng)并不純正,因為母親被英國人強奸。寓意很直白:種族沖突的根源子虛烏有。希瓦已知道自己是穆斯林時,反而變本加厲地迫害同族,小說暗諷濕婆神軍調(diào)唆族群沖突只為從中漁利,而并不在意非我族類。編織重返波斯化或殖民化之前純潔印度的神話,也不過是回避印度百種混雜的赤裸現(xiàn)實。從克什米爾到孟買,從阿格拉到卡拉奇,拉什迪處理信仰沖突、階級對抗、信任與背叛、暴力與寬容等主題時,并不揭示大歷史,而是讓獨立日出生的一群孩子擁有魔法,或占卜未來,或有特異功能、行巫術(shù)、變形之類。他們只冷眼旁觀,卻不為國效力。這是拉什迪介入的方式,印、巴分治后,穆斯林的政治身份分裂,是印度人還是巴基斯坦人?身份的糾結(jié)也讓海外印度知識分子居高俯瞰,迂回、隱喻地講述歷史,顧影自憐個人際遇。
客居美國的霍米·巴巴何嘗不是如此,他是出身祆教家庭的孟買人,祆教與穆斯林相似,都屬專業(yè)化、收入穩(wěn)定的少數(shù)派。信仰、文化與大多數(shù)人隔膜,他們遠離社會政治,浮在上面做優(yōu)雅精英?;裘住ぐ桶投抛粋€概念“混雜身份”(hybrid identity),這是海外印度人后現(xiàn)代離散文化的寫照,因有條件移民海外,讓世界聽他們?yōu)橛《却?,卻不介入日常現(xiàn)實,隔洋相望。他們的敘述要么魔幻、神秘,要么抽象、疏離。理論有太多的裂隙,充斥著“破折號”隱喻的間性空間。他們心儀的是全盤世俗化、仍處于殖民時期無政府狀態(tài)的印度。
清早打開客房門,腳下一摞英文報紙,內(nèi)容多是政黨紛爭和競選的彼此攻訐。印度英文報有莫名的優(yōu)越感,鄙夷地方選舉的蠻橫、無理和惡斗,看不起底層或農(nóng)民出身的政治家,任由他們滲透公共領(lǐng)域,玷污了傳統(tǒng)的政治倫理和公共服務(wù)意識。有文章規(guī)勸婆羅門少蹚渾水,謹記自己的社會角色,不要輕易介入政治,從旁教化民眾、扶植工業(yè)即功德圓滿。婆羅門在傳統(tǒng)印度是最高種姓,但如今種姓歧視已屬非法,大城市對它諱莫如深,極力淡化個體的種姓背景,但它仍是日常交往的潛規(guī)則。大城市的婆羅門雖不再是祭司或精神領(lǐng)袖,而仍有“書香”的傳統(tǒng),在知識界占比例很大,海外移民也多。印度本土知識分子面對沮喪的現(xiàn)實,往往退守象牙塔,喜歡穿梭于世界大都市之間,躋身國際學(xué)術(shù),跟風(fēng)海外后殖民理論,把印度陌生化或神秘化。像寶萊塢的歌舞劇,遍地輕歌曼舞的童話,卻無力再現(xiàn)可辨識的真實生活。阿馬蒂亞·森反復(fù)強調(diào)民主并非多數(shù)人決定,更有諸多其他訴求,這也許正是印度經(jīng)驗之談。知識分子具備開放的國際視野,不希望看到大多數(shù)人決定的民粹政治,此路不會通達現(xiàn)代民主。但自己又不肯融入鄉(xiāng)土政治,言行不一的尷尬之境,才是第三世界民主的真實。沒有大眾的參與,怎能稱得希臘式民主?
早在一九一五年圣雄甘地從南非歸來,便深切感觸印度階層的分化。他也是海外知識精英,出身婆羅門,在英國取得律師資格,南非行業(yè)二十多年,四十六歲才回祖國。他問同胞:讓上層精英壓迫廣大民眾與英國殖民何異?回來的第一件事,便投身鄉(xiāng)村,曉事態(tài)解民情,發(fā)動農(nóng)民、鼓動城市勞工進行不合作抵抗。獨立后,他的追隨者尼赫魯發(fā)展甘地的思想,在一個極度貧困、極不平等的國家,公共政策必須強調(diào)共同發(fā)展,扶植貧困人口,幫助邊緣弱勢人群。他的民主理念是:堅定不移的世俗化,對內(nèi)社會主義經(jīng)濟,對外不結(jié)盟外交,形成國大黨的核心價值。同時在文化上啟蒙教化占大多數(shù)的文盲人口。尼赫魯有自己的社會主義觀念:“社會主義意味著所有階級和群體一律婆羅門化,然后最終消滅階級差異,這與古老婆羅門的濟民理想并無二致?!贝蟊娖帕_門化將是怎樣一個漫長過程?堅持下來得有多大的耐力?還須有甘地、尼赫魯這樣極具人格魅力的領(lǐng)導(dǎo)人。他們竭畢生之力打破信仰、種族和語言壁壘,實施“泛印度世俗主義”,將大小王國、土邦、殖民屬地統(tǒng)一成現(xiàn)代共和國。但其身后印度政治逐漸右轉(zhuǎn),民粹綁架賤民、右翼裹挾大眾。濕婆神軍等地方政客,吃準游蕩在街道上幽靈般的賤民的困窘,給他們量身訂制了“馬拉地人”身份,崇尚信仰篤勵、血統(tǒng)純正、守土護家的尚武文化,從根本上挑戰(zhàn)了尼赫魯主義。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一批受西方訓(xùn)練的印度學(xué)者,想沉下去做底層研究(subaltern studies),一時影響頗大。外界只關(guān)注其可通約的一般意義,如被壓抑的少數(shù)、后殖民文化,甚或引申到同性戀研究。未必理解印度學(xué)者的獨特經(jīng)驗:印度底層的失語,知識分子與之隔絕,絕非“弱勢群體”可一言蔽之。雖說研究底層,卻未必能移情到研究對象,女作家娜揚塔拉·薩加爾(Nayantara Sahgal)一針見血:除了生活在同一次大陸上,他們在物質(zhì)或心靈上全無共通之處,精英表達的焦慮也非印度本身,而是自己的生存處境。如果當?shù)厝烁嬖V你,城市不代表印度,哪里能找到真實的印度呢?農(nóng)村嗎?保羅·索魯確實去過村子,一樣被拒斥在外,充其量到骯臟的小館子里吃頓飯。村民搬到火車站去了,夜幕降臨時,車站變成“站村”(station village),成千上萬村民睡倒站臺,外人去那或許能與印度親密接觸。印度是復(fù)數(shù)的“Indias”,一個交錯并存的多面體。甚至說,印度只是個地理概念或文化符號,很難套用現(xiàn)成的民族國家概念。
行至德里,似乎看到印度的真實。阿克薩達姆神廟(Swaminarayan Akshardham)是一座二○○五年才建成的印度教新廟,占地一萬多公頃的大園子。到處赭紅砂石或漢白玉砌成的瓊樓玉宇,有兩千多尊精雕細琢的神像,柱廊環(huán)繞。遠望綠茵綿延,近看蓮池瀲滟,游人蕩舟逸閑,倒影草木欣然。淡煙暮靄中,音樂噴泉聲光凌亂,霓虹流竄間,人影散亂。不僅是鬼斧神工,還有高科技玄幻,3D影院、鐳射投影、超大銀幕。這里曾匯集三千多藝術(shù)家、幾萬工匠歷時數(shù)年修建,被吉尼斯認證世界印度教廟宇之最。原以為圓明園極盛之際才美輪美奐,但眼前的觸目麗景,讓自己深愧管見淺識。奢豪的廟墻之外,乞丐成幫結(jié)伙攔住游人,伸出污黑干瘦的手臂,而眼神卻渙散迷離,或許魂魄已飄到大墻之內(nèi),現(xiàn)世早心不在焉。在這里信仰生活才真實可靠,知識精英所謂普世自由,尼赫魯?shù)姆河《仁浪谆?,哪里敵得過僧侶和民粹深諳民情,他們把控民眾信仰這芝麻開門的秘訣,斂盡民財,役盡民力。
一八九六年馬克·吐溫游印度,記錄“蘇替”(suttee)墓地,即新寡自焚殉夫的地方。石碑上刻有夫妻雙雙攜手赴死的畫面,令當?shù)貗D女艷羨不已。陪同告訴吐溫若政府允許,寡婦們還會競相效法,這是光宗耀祖的好事。作者感慨,多么奇怪的民族,一切生命都是神圣的,憐憫螻蟻懶掃地,愛惜飛蛾紗罩燈,只不把人命當回事,令人費解的國度。這是現(xiàn)代世俗文化的典型態(tài)度,于了解印度無助。遠處一逸靜安閑的牧羊人,靠在破廟頹垣的古老壁畫上,盹著了。一寸寸斜陽悠悠地日以繼夜,夜以繼日。印度與他何干?國家于他何益?古老的自然生存狀態(tài),讓“公民”一詞太奢侈,也太空泛。法律課本上的“自然人”,應(yīng)該讓牧羊人詮釋,他想象不出民族共同體,整體觀離他太遙遠。想由中央統(tǒng)籌全國工業(yè)現(xiàn)代化,在印度比駱駝穿針鼻兒還難。森的民主觀不禁推敲,與他不言自明的前提有關(guān),其實歐化的民族國家觀念并不普遍,雖然中國人兩千年前已想象天下大一統(tǒng),卻未必產(chǎn)生西式的國家觀。在虛無縹緲的前提下,他設(shè)定民主、憲政為默認程序,社會為一架機器,制度則是應(yīng)用程序,人作為物理世界的一部分,裝載不同的程序即產(chǎn)生不同結(jié)果,嫁接理想制度,可期待理想社會,卻沒有給亙古荒涼的原始定力留下應(yīng)有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