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震
5月初,以色列特拉維夫等城市爆發(fā)埃塞俄比亞裔猶太人的示威活動,抗議以色列警察的歧視和暴力行為。示威者與警方發(fā)生沖突,導致多人受傷。此次抗議活動緣起一段視頻錄像。在這段錄像中,一名埃塞俄比亞裔的以色列士兵在特拉維夫被警察毆打。事發(fā)后,兩名涉事警察被停職。隨著這一事件的發(fā)酵,以色列國內的族裔問題浮出水面。
有爭議的起源
埃塞俄比亞猶太人因為黝黑的皮膚而成為當今世界頗為獨特的“黑人猶太人”。他們曾長期生活在埃塞俄比亞塔納湖一帶的山區(qū)和農(nóng)村,直到近代才被探險家和傳教士們發(fā)現(xiàn)。這些猶太人由兩部分組成。一部分人始終堅持猶太教信仰,自稱“貝塔以色列”,意為“以色列的家園”;當?shù)厝藙t稱其為“法拉沙”,意為“外來者”或“陌生人”,這一稱謂在很大程度上帶有歧視色彩。另一部分人則由于社會、經(jīng)濟壓力以及近代以來基督教傳教士的引導而改信了基督教,但是他們依舊堅持自己是猶太人的后裔,這部分人被稱為“法拉什穆拉”。有學者認為這個詞來自相近的阿拉伯詞匯,也有人認為來自阿比西尼亞(埃塞俄比亞的舊稱)的阿高語,意思是“改宗者”。這似乎和歐洲一些地方把改宗的猶太人稱為“馬蘭內”一樣具有一定的歧視色彩。
關于埃塞俄比亞猶太人的起源,國際學術界一直有著不同的看法和爭論。按照當?shù)厝说目陬^傳說,他們是孟尼利克國王的后裔,孟尼利克國王又是古代猶太歷史上非常著名的所羅門國王和示巴女王瑪克達的兒子。根據(jù)《圣經(jīng)·列王記》記載,瑪克達女王因仰慕所羅門王而來到古代以色列國的首都耶路撒冷,后來在歸國途中產(chǎn)下一子,即孟尼利克國王,今日埃塞俄比亞猶太人為其后裔。這也是當今最為流行的說法。不過,也有人認為他們是第一圣殿被毀后猶太人在流散中“丟失的十支族”之一。1973年2月,以色列塞法迪猶太人大拉比奧法迪亞·約瑟夫就是據(jù)此認定了他們的猶太性,認為這批人正是丟失的“但”部落,“但”就是猶太先祖雅各的第五子。這一看法后來得到其他宗教人士的認同,成為以色列政府決定接收埃塞俄比亞猶太人移民的最重要依據(jù)。
曲折的“阿里亞”之路
根據(jù)作為以色列立國基礎之一的《回歸法》,以色列是全世界猶太人的“民族家園”,世界各地的猶太人均擁有移民以色列并獲得國籍的權利。埃塞俄比亞猶太人的“猶太性”被約瑟夫大拉比確認之后,他們也就自然而然地獲得了移居以色列的權利。1975年4月,以色列政府正式接受“貝塔以色列”為猶太人,并在國際猶太組織和有關國家的幫助下開始接收“法拉沙”移民。在希伯來語中,移民以色列被稱為“阿里亞”,意為“上升”,也即猶太人回歸圣地。不過,埃塞俄比亞猶太人的“阿里亞”之路絕非一帆風順。
在1948~1978年,從埃塞俄比亞來到以色列的猶太移民不過數(shù)百人,其中大多數(shù)是通過旅游簽證入境后非法居留在以色列。1979年底,以色列開始了系統(tǒng)的移民工程,通過代號為“摩西行動”和“約書亞行動”的轉運計劃,把大批埃塞俄比亞猶太人運送到以色列。據(jù)統(tǒng)計,1980~1989年間先后有近1.7萬名埃塞俄比亞猶太人移民到以色列。1991年5月,由于埃塞俄比亞社會政治形勢惡化,以色列又開始實施規(guī)模龐大的“所羅門計劃”,在36個小時內動用34架飛機將約1.4萬名“法拉沙”運出埃塞俄比亞。為了最大限度地裝運人員,飛機內部的座位和隔板全部被拆除,據(jù)說有一架額定載客400人的波音747客機上竟然裝載了1000余人。以色列這一舉動在國際社會廣為傳唱,成為以色列踐行其保護全球猶太人這一立國誓言的最好佐證。
而“法拉什穆拉”移民以色列則面臨來自以色列內部的障礙。前已提及,“法拉什穆拉”雖然已經(jīng)改宗,但他們認為自己仍是猶太人后裔,只需要重新恢復猶太教生活。他們改信基督教是現(xiàn)實所迫,并不是真正放棄猶太教信仰。然而,不少以色列正統(tǒng)派猶太人并不這么認為,甚至連移民到以色列不久的“法拉沙”也不認可這一點。1992年,以色列政府設立了專門委員會來解決這個問題,委員會建議根據(jù)親屬團聚的需求允許部分“法拉什穆拉”移民以色列。1997年,以色列政府決定適當放寬《回歸法》要求,允許亞的斯亞貝巴中轉營地的“法拉什穆拉”移民以色列。但是,此舉刺激了更多當?shù)厝艘泼褚陨械脑竿?,以色列政府由此陷入進退維谷的境地:如果繼續(xù)放寬標準,會有成千上萬的非猶太人為了來到以色列而宣稱自己是猶太人,這會遠遠超出以色列的承受能力;如果關閉移民大門,則會讓已經(jīng)在亞的斯亞貝巴和貢達爾中轉營的“法拉什穆拉”陷入人道主義危機。在國內外猶太組織和人道主義機構的壓力下,內塔尼亞胡政府于2012年底啟動了“鴿之翼行動”,先后將大約7000名“法拉什穆拉”運送到了以色列。2013年8月28日,最后一批運送“法拉什穆拉”的飛機在特拉維夫降落。至此,這批“丟失”在埃塞俄比亞近兩千年的猶太人終于按照《圣經(jīng)》的預言,回歸了故土。
永久的“二等公民”?
據(jù)統(tǒng)計,目前以色列境內大約有13.5萬名埃塞俄比亞猶太人,占全國總人口的1.7%,其中近5萬人出生在以色列。但從各項指標來看,這一群體都明顯滯后于其他社會群體。比如,他們的家庭貧困率約為41%,其他猶太家庭的貧困率只有15%;在大學教育方面,埃塞俄比亞猶太移民的入學率為26.5%,而其他猶太族群高達52.5%;在就業(yè)方面,1999年埃塞俄比亞猶太移民的就業(yè)率只有40%,2009年才提高至63%,而其他猶太族群的就業(yè)率一直在70%左右。而且大多數(shù)埃塞俄比亞猶太移民從事的都是技術含量較低的職業(yè),在科技、學術等專業(yè)技術領域就業(yè)者少之又少。2003年以色列全國擁有教學資質的教師約為9.4萬名,其中只有30人來自埃塞俄比亞猶太移民。2014年以色列平均每個家庭的月支出為3728美元,埃塞俄比亞猶太移民的月均家庭支出僅為2413美元。根據(jù)維基解密公布的檔案,美國駐特拉維夫大使館早在2004年的一份電報中就提到,埃塞俄比亞猶太人處在以色列社會經(jīng)濟的“最底層”,而且很可能會成為永久的“二等公民”。
埃塞俄比亞猶太移民為何會陷入社會底層,有兩個因素尤其值得關注。首先,社會、文化背景的差異導致他們無法融入以色列主流社會。在移民以色列之前,埃塞俄比亞猶太人幾乎生活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前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社會,與來自歐美俄等國家的猶太移民之間存在較大差距。別的不說,光文化背景、生活習慣和語言交流就是很難克服的障礙。盡管以色列通過“烏爾潘”對新移民進行了有效的語言培訓,但這只能保證第一代移民的日常生活交流。
其次,無論官方承認與否,以色列國內對于埃塞俄比亞猶太移民的各種歧視一直存在,阻礙了他們融入主流社會。比如,2005年奧爾耶胡達的市長因擔心貧困率和犯罪率上升,拒絕接收埃塞俄比亞猶太移民。《耶路撒冷郵報》2005年的一項調查還顯示,43%的以色列人不愿和埃塞俄比亞猶太移民通婚,也不希望子女與之聯(lián)姻。2009年,佩塔提克瓦的三所學校拒絕接收這些移民的兒童入學,被內塔尼亞胡總理譴責為“道德恐怖襲擊”。盡管宗教領袖已經(jīng)認定了這些移民的猶太身份,但以色列國內仍然存在不同聲音,比如最為活躍的正統(tǒng)派——哈巴德派,從來不承認這些埃塞俄比亞移民是猶太人,并且認為“法拉什穆拉”重新皈依猶太教是不可能的。對此,英國《衛(wèi)報》則刊文指出,以色列在“法拉什穆拉”“猶太性”問題上的辯論反映了其難以啟齒的顧慮和糾結,因為后者是“貧窮的黑人”。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在蘇聯(lián)解體后的移民浪潮中,不少人僅僅通過一個聲明就可以獲得以色列國籍。一些埃塞俄比亞猶太移民甚至認為,以色列媒體稱他們?yōu)椤肮攀救恕北旧砭褪且环N種族偏見,因為這個希伯來語詞匯的意思是“埃塞俄比亞黑人”。
現(xiàn)代猶太國的困境
近些年來,因為各種有形或無形歧視而引發(fā)的埃塞俄比亞猶太移民抗議事件時有發(fā)生。1996年,以色列衛(wèi)生部以艾滋病風險較高為由,將大量埃塞俄比亞移民捐獻的血漿毀掉。由此引發(fā)的埃塞俄比亞移民抗議活動造成了60多人受傷,200多輛汽車被損毀。2010年,一家以色列女權組織披露了猶太事務局在對方不知情的情況下,對埃塞俄比亞移民婦女注射長效避孕藥并導致整個族群生育率下降的事實。這一事件不僅引發(fā)埃塞俄比亞猶太移民的極大憤怒,也在國際上引發(fā)了譴責以色列“種族清洗”的浪潮。而這次發(fā)生在特拉維夫和耶路撒冷的示威和沖突,起因是一名“法拉沙”士兵遭受了帶有種族主義傾向的不公平對待。
平心而論,對于一個通過移民立國的多民族國家來說,以色列在吸收移民和發(fā)展跨族群關系方面不乏可圈可點之處。但長期以來,人們對于以色列族群問題的關注主要聚焦于阿猶關系,忽視了猶太民族內部的差異與發(fā)展失衡問題。尤其是由于常年戰(zhàn)火和外部沖突,不同猶太群體之間的矛盾在很大程度上被忽視或被掩蓋了。這次抗議事件無疑給以色列敲響了警鐘,迫使以色列政府重新思考民族融合政策。如果說20世紀是全球猶太人在巴勒斯坦地區(qū)進行移民、墾殖和建國的歷史,那么21世紀應當是各個族群在以色列進行民族融合與重構的過程。只有成功實現(xiàn)了這一點,以色列才能實現(xiàn)其立國的夢想,也才能真正成為全球猶太人的精神家園。
(作者為上海社會科學院西亞北非研究中心秘書長、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