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懷疑,這世上果真有完美的愛情。認識張溪梅的時候,黃永玉是個不折不扣的流浪漢,因為家境貧寒,12歲便獨自離開了家,從湖南鳳凰到廈門集美學校去讀初中,在學校的圖書館里,他廢寢忘食地閱讀。因為從小喜歡畫畫,癡迷木刻,14歲時,便在木刻、繪畫方面嶄露出頭角,被十里八鄉(xiāng)譽為“神童”。
離開學校以后,他當過瓷場小工、戰(zhàn)地服務團團員、學校教員、劇團見習美術隊員。18歲那年,為了躲避戰(zhàn)亂,流浪到江西一個小藝術館里工作,就是在那里,他遇到了美麗的張溪梅。
那是一個云淡風輕的秋日,他來到河邊,望著遠方的紅葉,不禁詩興大發(fā),正吟誦間,身后傳來“撲哧”一笑,回頭一看,一個褐色皮膚、大眼睛的姑娘正笑吟吟地看著他。黃永玉一下子臉紅了,姑娘大方地說:“你可不可以將詩再念給我聽聽,我覺得好美的……”
面對這個玫瑰一樣含苞待放的姑娘,他緊張極了,老半天,才從嘴邊蹦出一句:“我有一百斤糧票,你要嗎?”她頓時忍俊不禁。愛情無須言作媒,全在心領神會。
他的博學令她傾倒,她的脫俗讓他愛慕。然而,張溪梅是典型的“白富美”,父親是將軍,家境富有,她不僅生得美貌,還酷愛文學和藝術,追求者眾。與那些富家子弟相比,黃永玉顯然沒有勝算,除了一把跟隨他流浪的法國小號,他一無所有。愛情需要勇氣,正是那把小號,鼓舞了他的士氣,每次遠遠地看到張溪梅,黃永玉就情不自禁地吹起小號,漸漸地,他骨子里的樂觀豁達、多才多藝終于打動了她的芳心。
兩個人相處的事傳到她的家里,她被父親狠狠地訓了一頓,家里人勸她:“你嫁給他,沒飯吃的時候,在街上討飯,他吹號,你唱歌?”父親把她軟禁起來,也不許她寫信。傷心沮喪之余,他離開了,流浪到贛州,找到一份報館的工作。
被迫分離非但沒有讓愛情的火星熄滅,相反,扇起了更大的火焰??此迫崛醯膹埾芬钥磻驗橛桑低祻募依锱艹鰜?,她把自己的金鏈子當?shù)?,穿過兵荒馬亂,連夜搭貨車追到贛州。接到她的電話時,正在60公里外出差的黃永玉激動不已。他借了一輛自行車,瘋狂地往回趕,離贛州還有10公里的時候,天完全黑了,只好找了個店住下來,店里沒有被子,他就把雞毛蓋在身上。第二天一早,見到滿頭雞毛的黃永玉時,張溪梅笑得流出了眼淚。
他像做夢一樣,不敢相信這是真的,試探著問她:“假如有一個人愛你,你怎么辦?”“要看是誰了。”“那就是我了?!薄昂冒??!本瓦@樣,在一間小旅館里,他們舉行了一個簡單的婚禮,并在《贛卅舊報》刊登了一則結婚啟事,算是對她的家庭作了匯報。
如果說,毫無經(jīng)驗的初戀是迷人的,那么,經(jīng)得起考驗的愛情就是無價的。結婚后,她隨他漂泊到了香港。那時,生活異常艱苦,他沒有名氣,整天干木刻的活。她放下自己大小姐的身份,為他洗衣做飯,悉心照料他、支持他,在愛情的滋潤下,藝術靈感源源不斷地迸發(fā)出來,他的木刻漸漸在香港有了市場,很多人爭相購買。
閑時,他也會為她下廚,第一次做的是辣椒煮魚,面對那條滿是腥氣的魚,她說“好!”甘之如飴。他喜歡小動物,家里飼養(yǎng)了狗、貓頭鷹、猴子、梅花鹿。1953年,他聽從表叔沈從文的建議,從香港到北京中央美術學院任教的時候,隨行的,除了7個月大的兒子,還有這一群特殊的“家庭成員”。在外人眼里,這是多大的麻煩啊,可是她不覺得,愛他所愛,就是她的幸福。
那是一段平靜安寧的日子,除了上課,黃永玉經(jīng)常外出寫生,想她的時候,他就畫畫,走在遼闊的大草原,他的筆下就是她騎馬飛奔的英姿;在荒無人煙的古遺址,她又變成了背著背簍的土家姑娘。對她的思念,化作一次次創(chuàng)作的沖動。她在家也一樣,除了精心養(yǎng)育兒女,還把思念寫在本子上,等他回家時,接過的,是他的一疊畫作;遞出的,是一個厚厚的本子。
愛情,就是這樣一種和諧的交融。很快,他的創(chuàng)作更上一層樓,木刻《春潮》、《阿詩瑪》轟動了畫壇,筆下的荷花獨具一格,令人眼前一亮。
然而,安定的日子沒過多久,“四清”運動開始了,因為一篇《罐齋雜技》,黃永玉被指“惡毒攻擊社會主義”,他白天挨批斗,半夜起來偷偷畫畫,張溪梅就整晚陪著他,給他放風。緊接著是“文革”,他畫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貓頭鷹成了著名的“黑畫”,他被打成黑幫,一家人被趕進狹小、昏暗的房子里,批斗也變本加厲??吹剿黄С榈脗劾劾?,張溪梅心疼得掉眼淚。一邊為他擔驚受怕,一邊要照顧一雙兒女,當年的富家女兒,黑發(fā)染了秋霜,纖手變得粗糙。
長期的顛簸加上巨大的精神壓力,張溪梅病倒了,潮濕沉悶的空氣經(jīng)常讓她透不過氣來,黃永玉心急如焚。急中生智,他在墻上畫了一扇兩米多寬的窗戶,再畫上絢麗的花草、明亮的太陽,霎時,滿室生輝。這幅畫讓張溪梅神清氣爽,慢慢地,病竟然不治而愈。
1969年,黃永玉被下放到河北農(nóng)場,緊張勞累的改造后,他每天都打著手電筒在被窩里寫東西,“我們是洪荒時代,在太空互相尋找的星星/我們相愛已經(jīng)十萬年?!薄拔覀兊膼矍?,和我們的生活一樣頑強,生活充實了愛情,愛情考驗了生活的堅貞。”“我吻你,吻你稚弱的但滿是裂痕的手,吻你靜穆而勇敢的心,吻你永遠的美麗,因為你/世上將流傳我和孩子們幸福的故事?!?/p>
這就是他的長詩《老婆呀,不要哭》。遠在北京的張溪梅被深深感動,愛情面前,苦難不戰(zhàn)而敗。生活拮據(jù)、時勢動蕩,只能讓兩顆心靠得更加緊密。
曙光終于來了,“文革”結束后,人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黃永玉的藝術理念、創(chuàng)作手法都有了相當大的突破,風格獨樹一幟。回顧十幾年非人的生活,他為她寫下詩歌《獻給妻子們》:“人家說/我總是那么高興/我說/是我的妻子慣的從家問我/受傷時干嗎不哭/我說是因為/妻子在我旁邊?!?/p>
是她,給了這個“無愁河的流浪漢子”一個家;是她的愛,令他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畫展開遍世界各地,著作等身,木刻家、國畫家、雕塑家、作家和詩人,一代“鬼才”名滿天下。
有句話說,水會流失,火會熄滅,而愛情卻能和命運抗衡。誠然。
張寧據(jù)《做人與處世》潘彩霞/文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