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樣理解《奧德賽》

王煥生

由古希臘詩人荷馬創(chuàng)作的不朽英雄史詩《奧德賽》，與《伊利亞特》合稱為“荷馬史詩”，被公認為西方文學的始祖、西方文化的源泉。全詩24卷，共計12110行，敘述的是希臘軍隊主要將領、伊塔卡王奧德修斯在特洛伊戰(zhàn)爭結束之后，歷經十年漂泊返回家園的故事，不僅生動再現(xiàn)了古代希臘社會的全景，是研究早期社會的重要史料，而且具有極高的文學和藝術價值，是古希臘之于人類的不朽遺產，西方文化的奠基之作。

《奧德賽》相傳是古希臘詩人荷馬的另一部以特洛亞戰(zhàn)爭傳說為題材的史詩。

荷馬史詩《伊利亞特》以特洛亞主要將領、普里阿摩斯之子赫克托爾被殺和為其舉行葬禮結束，但戰(zhàn)爭本身并沒有完結。戰(zhàn)爭在赫克托爾死后繼續(xù)進行。此后的傳說曾經成為一系列史詩的題材，例如：敘述埃塞俄比亞英雄門農增援特洛亞死于阿基琉斯手下和阿基琉斯本人被帕里斯射死的《埃塞俄比亞英雄》；敘述阿基琉斯的葬禮和在葬禮上埃阿斯·特拉蒙與奧德修斯為得到阿基琉斯的鎧甲發(fā)生爭執(zhí)，奧德修斯獲勝后埃阿斯憤然自殺的《小伊利亞特》；敘述奧德修斯奉獻木馬計，苦戰(zhàn)十年的特洛亞被希臘軍隊里應外合攻陷的《特洛亞的陷落》等。這些史詩都曾托名于荷馬，但后來均被一一否定，被視為是對荷馬史詩的仿作，并且逐漸失傳了。希臘將領們在戰(zhàn)爭結束后率領軍隊回國，遭遇不一，成為多篇“歸返”史詩的題材，這些史詩也大都失傳了，只有被認為出于荷馬之手的《奧德賽》流傳了下來。

《奧德賽》全詩12110行，敘述希臘軍隊主要將領之一、伊塔卡王奧德修斯在戰(zhàn)爭結束后歷經十年飄泊，返回家園的故事。《奧德賽》也像《伊利亞特》一樣，被視為古代史詩藝術的典范。飄泊多奇遇，返回家園后報復求婚人多驚險，詩人面對繁雜的動人故事，對史詩情節(jié)進行了精心安排，受到亞里士多德的高度稱贊。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批評對情節(jié)整一性存在誤解時指出，不能認為只要主人公是一個人便會有情節(jié)的整一，因為有許多事情雖然發(fā)生在同一個人身上，但并不是都能并成一樁事情，同樣，一個人有許多行動，那些行動也并不是都能并成一個行動。他認為荷馬在這方面“最為高明”，懂得其中的奧妙，并且強調指出，荷馬寫《奧德賽》，并不是把奧德修斯的每一件經歷都寫進去，而是環(huán)繞著一個“有整一性的行動構成他的《奧德賽》”。這里的一個“有整一性的行動”，即指奧德修斯回歸故鄉(xiāng)。

《奧德賽》的情節(jié)正是這樣安排的。史詩第一卷前十行是全詩的引子，點明主題。點題之后，詩人即以神明決定讓奧德修斯歸返為起點，分兩條線索展開。一條線索是，在奧德修斯家里，向奧德修斯的妻子佩涅洛佩求婚的人們每天飲宴，耗費他的家財，佩涅洛佩勢單力薄，無法擺脫求婚人的糾纏；奧德修斯的兒子憤慨求婚人的胡作非為，在雅典娜女神的感示下外出探詢父親的音訊。另一條線索是，神女卡呂普索得知神明們的決定后，放奧德修斯回家；奧德修斯回家途中遇風暴，落難費?？怂谷说膰痢Ｒ陨蠘嫵墒吩姷那鞍氩糠?。史詩的后半部分敘述奧德修斯在費?？怂谷说膸椭路档止枢l(xiāng)，特勒馬科斯探詢父訊歸來，兩條線索匯合，父子見面，一起報復求婚人。

《奧德賽》也像《伊利亞特》一樣，敘述從接近高潮的中間開始，敘述的事情發(fā)生在奧德修斯飄泊的第十年里，并且只集中敘述了此后40天里發(fā)生的事情，此前發(fā)生的事情則由奧德修斯應費埃克斯王阿爾基諾奧斯的要求追敘。詩人對這40天里的事情的敘述又有詳有略，有的一筆帶過，一卷包括數(shù)天的事件，有的敘述詳盡，一天的事情占去數(shù)卷。由于上述結構安排，使得書中所有的情節(jié)既如亞里士多德稱贊的那樣，圍繞著一個人物的一個行動展開，整個敘述有張有弛，有起有伏，詳略相間。由此可見，當時的史詩敘事藝術已經達到相當高的水平。有人批評《奧德賽》的結構有些松弛，這不無道理，但同時也應當承認，所有情節(jié)都不背逆圍繞一個行動的原則。即使特勒馬科斯探詢父訊的情節(jié)似乎可以獨立成篇，但它在詩中仍是為總的主題服務的，并且正是通過他探詢父訊的形式，補敘了特洛亞戰(zhàn)爭結束及其后的許多事情，包括構成一些失傳史詩的主題的英雄們回歸等情節(jié)。

從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奧德賽》在題材剪裁和情節(jié)安排方面與《伊利亞特》有許多相似之處。然而，由于所敘述的題材不同，《奧德賽》在情節(jié)結構方面又與《伊利亞特》存在差異?！兑晾麃喬亍窋⑹鰬?zhàn)爭，對大小戰(zhàn)斗場面的精彩描寫構成敘述的一大特點，《奧德賽》則敘述主人公在戰(zhàn)爭結束后回歸故鄉(xiāng)，敘述主人公回歸過程中充滿各種艱難險阻的飄泊經歷、歸家后與家人相認并報復求婚人的故事，這些情節(jié)為詩人安排“發(fā)現(xiàn)”提供了有利前提。詩中的“發(fā)現(xiàn)”安排同樣受到亞里士多德的稱贊。這里有奧德修斯被獨目巨人“發(fā)現(xiàn)”，使獨目巨人知道自己受殘是命運的安排；有費?？怂谷藢W德修斯的“發(fā)現(xiàn)”，引出奧德修斯對自己的飄泊經歷的追敘。不過詩人最精心安排的還是奧德修斯抵家后的“發(fā)現(xiàn)”，這里有父子相認的“發(fā)現(xiàn)”，為以后的行動作準備；有老奶媽對故主突然歸來的意外“發(fā)現(xiàn)”，給故事帶來神秘色彩；有牧豬奴、牧牛奴的“發(fā)現(xiàn)”，為即將采取的行動準備條件。詩中最重要的“發(fā)現(xiàn)”是主人公的夫妻“發(fā)現(xiàn)”，構成史詩的高潮。這一“發(fā)現(xiàn)”涉及發(fā)現(xiàn)者雙方，情感與理性交織，一步進一步，一層深一層，其構思之周密巧妙，令人嘆服，無怪乎受到亞里士多德的好評。如果說荷馬史詩包含著古代各種文學體裁和藝術技巧的源頭的話，那么《奧德賽》中的“發(fā)現(xiàn)”顯然給后來古希臘戲劇中的類似安排作了很好的啟示，提供了很好的示范。

《奧德賽》也像《伊利亞特》一樣，主要通過人物的對話，而不是白描，來刻畫人物形象。奧德修斯作為史詩的主人公，受到詩人的著意刻畫，在他身上體現(xiàn)了史詩的主題思想。與其他所有人物相比，詩人為奧德修斯準備了數(shù)量最多的修飾語，稱他是“神樣的”、“勇敢的”、“睿智的”、“足智多謀的”、“機敏多智的”、“歷盡艱辛的”、“飽受苦難的”、“閱歷豐富的”，當然還有“攻略城市的”，等等。這些修飾語在詩中頻繁出現(xiàn)，給人印象深刻，它們正好集中反映了詩人希望借助行動表現(xiàn)主人公性格的兩個主要方面，即堅毅和多智。奧德修斯的這些性格特征在《伊利亞特》中已有所表現(xiàn)，而它們在《奧德賽》中則得到集中表現(xiàn)，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詩人通過奧德修斯這一人物形象，歌頌了人與自然奮斗的精神，歌頌了人在這種奮斗過程中的智慧。奧德修斯的智慧的突出方面是機敏。機敏中包含著狡詐，狡詐即謀略，這是當時為獲取財富和奴隸所必需的手段，因而受到詩人的稱贊。奧德修斯除了上述性格特征外，他還熱愛故鄉(xiāng)，熱愛家園，熱愛勞動，愛護忠實的奴隸，嚴懲背叛的奴仆。詩人通過奧德修斯這一形象，表現(xiàn)了處于奴隸制發(fā)展時期的古代希臘人的世界觀的主要方面。

在史詩中，佩涅洛佩是詩人著意刻畫的一個女性形象。她不僅外表美麗，而且具有美麗的心靈，聰明、賢淑、忠貞。她嚴守婦道，在丈夫離家期間勤勉治家，對丈夫忠貞不渝，始終盼望久別的丈夫歸來，夫妻團圓。詩人通過佩涅洛佩這一形象，顯然樹立了一個受世人推崇的婦女道德的典范。詩人刻畫特勒馬科斯的性格時的一個重要特點，是有意表現(xiàn)其性格逐漸成熟的一面，這在古代人物性格描寫中是難能可貴的。此外，詩人在詩中不吝筆墨地著意刻畫了牧豬奴這一典型的忠實奴仆的形象。在通常情況下，詩人在詩中是不直接露面的，但對牧豬奴卻有例外，詩人不時地直接稱呼他，飽含著對人物的贊美之情。與此相對照的是對那些不忠心的奴隸的嘲諷和對他們的可悲下場的描繪，反映了詩人的思想傾向。

以上對《奧德賽》的思想傾向和藝術手法的一些主要方面作了說明。讀完荷馬的兩部史詩，人們既會驚服于史詩的出色構思，又會感到構思中的某種牽強；既會怡悅于情節(jié)的動人，又會覺察到其中的某些矛盾。例如史詩在時代背景和神話觀念方面的差異。在時代背景方面，兩部史詩中表現(xiàn)的雖然都是奴隸制社會，但其發(fā)展程度似乎有較大的差異。這種差異也表現(xiàn)在生產力發(fā)展方面。兩部史詩中的時代雖然同處于青銅時期，但是在《奧德賽》中，鐵的使用顯然比在《伊利亞特》中獲得進一步的發(fā)展。在神話觀念方面，《伊利亞特》描繪了一個優(yōu)美、生動的人神共處、人神密切交往的時代，但在《奧德賽》中，人和神之間擴大了距離，神對事件的參與具有更大的表面性，神對事件的參與，與其說是一種傳統(tǒng)信仰，不如說是人們的美好想象。這方面最明顯的一個例子是奧德修斯在阿爾基諾奧斯宮中對自己逃脫風暴災難的敘述。他在敘述中，把自己的得救完全歸結于自己的努力，排除了原有的神明助佑的一面。這些矛盾和差異，以及情節(jié)、詞語等方面的其他矛盾，必然引起人們的深思。

為了有利于更深入地研讀荷馬的這兩部史詩，在這里有必要就“荷馬問題”作些說明。所謂荷馬問題，主要指近代對史詩進行的爭論和研討。古代希臘人一直把荷馬及其史詩視為民族的驕傲，智慧的結晶，肯定荷馬本人及其作為兩部史詩的作者的歷史性。古希臘晚期，開始出現(xiàn)了歧見，公元前3世紀的克塞諾斯和革拉尼科斯便提出兩部史詩可能不是出于同一個作者之手。亞歷山大里亞學者阿里斯塔爾科斯不同意這種看法，認為兩部史詩表現(xiàn)出的矛盾和差異可能是同一位詩人創(chuàng)作于不同時期所致，《伊利亞特》可能創(chuàng)作于作者青年時期，《奧德賽》可能創(chuàng)作于作者晚年。他的這一看法為許多人所接受。

在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人們對荷馬作為真實的歷史人物和史詩的作者未提出疑問，但丁稱荷馬是“詩人之王”。17世紀末18世紀初，有人開始對荷馬發(fā)難。法國神甫弗朗索瓦認為《伊利亞特》不是一個人的作品，而是許多游吟歌人的詩歌的組合，全詩的整一性是后人加工的結果，“荷馬”并不是指某個人，而是“盲人”的意思（“盲人”之意最早見于古代的荷馬傳）。稍后，意大利學者維科在他的《新科學》里重復了弗朗索瓦的觀點。真正的爭論出現(xiàn)在18世紀后期，1788年發(fā)現(xiàn)的《伊利亞特》威尼斯抄本中的一些注釋使荷馬問題成為許多人爭論的熱點，對民間詩歌創(chuàng)作的研究促進了這一爭論的深入。此后各家的觀點基本可分為三類。以德國學者沃爾夫為代表的“短歌說”認為史詩形成于公元前13至前9世紀，各部分由不同的游吟歌人創(chuàng)作，一代代口口相傳，后來經過加工，記錄成文字，其中基本部分屬于荷馬。第二類是“統(tǒng)一說”，實際上是對傳統(tǒng)觀點的維護，認為荷馬創(chuàng)作了統(tǒng)一的詩歌，當然利用了前人的材料。第三類即“核心說”，是對上述兩種觀點的折衷，認為兩部史詩形成之前荷馬創(chuàng)作了兩部篇幅不長的史詩，后經過他人增添、擴充，逐漸變成長篇，因此史詩既有明顯的統(tǒng)一布局，又包含各種若隱若現(xiàn)的矛盾。雖然現(xiàn)在大多數(shù)人對荷馬及其作為兩部史詩的作者的歷史性持肯定看法，但爭論并未完全止息，問題遠未圓滿解決。由于歷史的久遠，史料的缺乏，要想使問題徹底解決是困難的。此外，史詩內容包含的不同歷史層面也一直是令研究者費心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