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白之年

楊欣閩

看得出來，母親這次是下定決心要買下這所房子了。

傍晚的時候，她帶著我乘著有些昏暗的天光，圍著那所房子轉(zhuǎn)了幾圈兒，仔仔細細地打量，看房上的茅草是否還算厚實，圍墻的土坯和磚塊是否還堅固耐用，還有前后園子里的青苗，茄子開著花，黃瓜長勢也不錯，青豆已經(jīng)結(jié)出寸八長的莢了，過個十天半個月，就是一筆收入。精打細算的母親肯定在心里已經(jīng)盤算過了。

選擇這個時候來，我心里明白，她怕被熟人撞見，再橫生出什么枝節(jié)。

許多年后，我遠居外地，工作，生活，但在我所有關(guān)于家鄉(xiāng)的夢境里面，這所房總是赫然在目。1980年的普通東北民居，看不出它有什么舒適感，房檐略微低了些，甚至在邊緣處還長出了青苔，射進屋內(nèi)的光線一部分被遮掉了，四面的泥土外墻在雨水沖刷下斑駁一片，木制的窗欞原來漆上去的海藍色也已經(jīng)消失殆盡，兩側(cè)的窗扇能推開，卻關(guān)不嚴。

可是，正是這樣一所簡陋的房子，卻擁有一個與其極不相稱的寬敞的大院子。方方正正的氣派的大院子。從門口望過去，視野開闊，院子邊上，圍墻七扭八扭圈住一片開闊的大菜園子，貼著墻，大片的土豆花和波斯菊姹紫嫣紅，濃烈綻放。一口壓水井立在墻邊，井水清澈甘甜，順著水溝直接流進園子里。

我知道，寬闊對于母親有著致命的殺傷力。很多年前這個詞就已化身為蠱，種在她的心上，適時繁衍，暗暗提醒著她，左右著她，此時竟幫她下定決心，傾其所有，不，應該說是拼勁全力買下這所當時在我們看來天價的房子。

母親和繼父結(jié)婚的時候，住的是同屯人的房子。繼父算是個老光棍兒，在縣畜牧局下的一個分場上班，三十幾歲依然孑然一身，樸實，木訥，比年輕貌美的母親大了十二歲。起初，母親是堅決不同意的，后來她的目光緩緩地落在了我身上，才點了頭。為了能夠幫助我們一家三口找到一處安身之所，介紹人費了許多唇舌，同房主說了不少好話，諸如中年成家不容易，家徒四壁挺可憐的，幫人就是積福積德等等此類。

那是半邊狹小的房子，像個長相奇特的生物貼在正房旁邊，四壁透風，一到秋冬季節(jié)冷得難忍。即便始這樣，剛過了一個月，房主又把南炕租給了一對新婚小夫妻，兩炕之間，五六米的距離。

相信那是我此生最驚詫難解的經(jīng)歷之一了。晚上睡覺的時候，兩炕炕沿上都垂下幔帳，母親和繼父用的是黑藍色的斜紋布做的，而對面新婚小兩口用的則是鮮亮的水粉色。夜靜更深，對面的呼嚕聲震耳欲聾，我總是被噩夢嚇醒，母親一面悄聲安撫，一面用手掩住我的嘴巴，神情痛苦。

一年后，在這個狹小逼仄的房間里，我們先后迎來了兩個小生命，我的弟弟和對面炕上的妹妹。啼哭聲遙相呼應，尿布堆在地上，空氣黏稠，憋悶。母親躺在炕上，全然沒有照看孩子的心思，整天眼神空洞地望著屋頂垂下的茅草，我時?？匆娔切┐箢w大顆晶瑩的淚珠，接連不斷地從她的眼角跳出來。

如果一個人的記憶是從三歲開始的話，弟弟比我幸運，他三歲的時候，我們有了屬于自己的屋子。這不得不先從母親的變化說起。

與毫無主事能力的繼父生活的幾年，母親由一個秀外慧中的女子被鍛造成了經(jīng)世圓熟的鄉(xiāng)村主婦。繼父所在工廠分公房的消息傳來的時候，母親正接到房主要求搬家的最后通牒。

所謂的公房，就是工廠一排連脊舊房，一間半一戶，早就住滿了人。只是最近有一戶男主人升遷，要搬走，產(chǎn)生了一個名額。繼父愁眉苦臉地告訴母親，廠里等房的人多的是，根本不可能。

唉，房子！在母親心里，它就是索命的惡疾，那些年，沒有什么比它傷她更深更重。幾天時間里，從每個人口中說出的不可能都讓她的內(nèi)心燃起憤怒，鼓蕩起前所未有的力量，她被一陣陣莫名的絕望或刺痛所籠罩，痛徹肝膽，掙脫不掉。驀地，全世界都靜下來了，只剩下房子這一件事在等著她去做。

母親守在領(lǐng)導的辦公室門口，路上，家門口，反復講述繼父和她的窘困，入情入理，聲淚俱下，說得領(lǐng)導無言。最后，領(lǐng)導不得不告訴她，這套房子已經(jīng)分給別人了，如果再有名額一定是你的。

回來后，母親不吃東西，也不說話。沒人知道她在想什么。晚上，領(lǐng)導的小秘書跑來，大聲喊著，告訴我楊嬸兒，又調(diào)走一個干部，王書記說，那套房分給你們家了……

我們把多年積攢的欣喜和幸福感一同修進了房子。墊高老舊的門檻，以防下雨的時候雨水灌進屋里。土炕上只能容下四口人，也足夠了。窗戶打不開，只有上邊一個氣窗，母親竟把玻璃擦得透明，我放學回來，遇到家里沒人就從氣窗爬進爬出，繼父買來舊報紙，貪黑把四壁和棚頂糊得亮堂堂。板皮做好柵欄，我們有了獨立的小院子，我和弟弟可以自由玩耍了，再不必擔心被人驅(qū)趕，母親養(yǎng)的幾只小雞小鴨子也在我們身邊跑來跑去。

三年后的一天，母親把繼父和我們叫到跟前說，我想買房子。

她不是在同我們商量。她已經(jīng)賣掉了這一間半房子。手里正攥著全家所有的積蓄。她就是想得到那所房子，她不說理由，或者根本就沒有理由，她對那所房子的愿望不可遏制，為什么？1980年，2200元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家里所有的錢加到一起，還不到1200元，還差近一半，里面還包括我上重點中學的學費。

我一個人躲在墻角無聲地抹著眼淚。我想質(zhì)問母親，為什么那么喜歡買房子，現(xiàn)在不是很好嗎？為什么連我的學業(yè)也不顧念了？我不能質(zhì)問，我覺得我沒有資格質(zhì)問。對于母親來說，我是她苦難的根源，貧瘠的生活已經(jīng)把她壓榨得變了形，當年如果沒有我的存在，她就不必承受這些，她就會有選擇的權(quán)利，就會幸福。在她身邊，我時刻標志著她苦難的過去，提醒她記起那些痛苦和絕望，我甚至覺得自己的身上凝聚了深深的罪過。

三天后，母親如愿買下了房子。債務(wù)沒有帶給她壓力，甚至房主說要等上三個月才搬家她也沒介意。我還在為學費發(fā)愁，看到菜園子里滿架的青豆，我有了主意。房子已經(jīng)是我家的了，菜自然也是。

我把賣青豆的11塊4毛錢交給母親，那一瞬間母親的表情極為復雜。傍晚，房主媳婦怒氣沖沖拿著筐子趕來，說了很多無禮的話。母親把我護到身后說，一個小孩子不懂事，想攢點本子錢，你別生氣，錢在這兒。

那晚，我一直哭，母親默默地坐在我身邊，沒有勸我，也沒為我擦眼淚，像個木頭人一樣。一周后，她把100元錢交到我手上，說，你自己留好，交學費用吧。鄰居家的姑姑告訴我，你媽去建筑工地拆石棉瓦，沒日沒夜的，手上胳膊上全是玻璃刺，去醫(yī)院看看吧。我躲在屋后的園子里，哭了一個下午。母親最終也沒有去醫(yī)院。

搬進新家后，我住校學習，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母親、繼父和輟學的弟弟一直住在那里，還有遷居的姨父、表弟，有一段時間，外婆因為得不到舅父舅母的贍養(yǎng)也搬來住了，直到去世前幾個月才離開。

這所房子見證了母親人生中許多重要的事件，我考入大學，出嫁，弟弟娶媳婦，生子，繼父患腦梗，癱瘓六年，母親把他伺候得干干凈凈，直到去世。后來，弟弟和弟媳也領(lǐng)著孩子搬進城里，母親執(zhí)意不去，也不到我這里來，一個人守在老房子里。我只有在過年的時候，才帶著丈夫和孩子去看看她。

昨晚，母親打電話來說，還差幾天過年了，都回來吧。

一家人團聚不容易。母親當著我們的面，打開一個布包，竟然是20匝嶄新的人民幣。我把老房子賣了，母親語氣平和地對弟弟說，這錢你拿去交樓款吧，這輩子我虧欠最多的是你姐。

弟弟和弟媳大喜過望，連聲答應著把錢收了。

我問母親，不是不想賣房子嗎？為什么又賣了？母親的眼神有些飄忽，輕聲說：“他們倆不是一直惦記嘛，給了他們我也就清靜了。你當大的，要理解，別計較。”她看著我，滿是歉意。

天陰著，光線暗淡，站在窗邊的母親明顯委頓了許多。她堅韌的性情依然無法阻止歲月的侵蝕，身材早已臃腫，眼神中多了份渾濁，白發(fā)更多，掩映在少許黑發(fā)之間，灰黑的色彩刺得我胸口一陣鈍痛。我走到窗前，握住她的手。窗外，寬闊的院子還在，大菜園子還在，壓水井還在，有多少個炎炎夏日，母親在這園子里揮汗耕作，微笑著注視滿眼碧綠，這里凝聚著母親大半生的氣節(jié)和心性，她把半世的悲情與窘迫全部融入其中，從而獲得了人生的平和，這是她生命里異乎尋常的物件，如今竟要以這樣的理由和方式終結(jié)或告別了。

母親從不曾虧欠于我，是我這一生都在虧欠著她。這是我和她之間的宿命。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出生，選擇生存的路徑，正像此時的母親無法掌控自己的一件心愛之物。年老的母親已經(jīng)柔弱下去，像個孩子，或者像我的女兒，她余生杳杳，我必善待。

2013年，農(nóng)歷臘月二十八，北方大雪。雪花落下時，出奇地大，霎時天地之間白茫茫一片。母親看著窗外，喃喃地說，下雪了，素白之年吧，明年的光景一定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