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麗巴哈爾·納斯爾
一
這個女孩一直跟著她的奶奶,住在村邊的小屋里,她是聽奶奶講鬼故事長大的。到她剛剛懂事的時候,女孩在這個屋里除了奶奶就不認識別人了,在她幼小的心靈里,奶奶就是她生命的唯一依靠,也許是除了奶奶她沒有被別人愛過的緣故吧,她整天緊緊地抓著奶奶褪色花裙的一角,寸步不離。雖說奶奶已經(jīng)年越古稀,但仍舊像年輕媳婦那樣健壯,走起路來昂首挺胸,干起活來一點兒都不比年輕人差。還常常到這家那家院里去串門,參加麥西熱甫舞會。每當這個時候,女孩看著在地上坐成一排,把手鼓舉過頭頂,仰望天空,拼命吼唱的木卡姆藝人,踩著鼓點翩翩起舞的男男女女,解下腰帶擰成麻花狀,做遞腰帶對民歌游戲,那些對輸了的人就得挨腰帶的抽打,每次她都是看著這些熱鬧場面,甜甜地進入夢鄉(xiāng)。不知什么時候,被奶奶搖醒,她便跟著奶奶回家。這個女孩睡得迷迷糊糊,走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緊緊抓著奶奶的手,跌跌撞撞地走著。在昏暗的星光和迷離的月光下,她時不時地瞅一眼路旁的青楊,密密匝匝的沙棗樹籬笆墻內(nèi)的果園,突生一種陰森森的感覺。
“奶奶,我怕。”她極力克制著哆嗦著說。
“怕啥?”
“怕鬼,你看那些瓢瓢藤……”女孩驚恐地瞅著路旁順著籬笆墻,攀上沙棗樹,并開了花的瓢瓢藤。在這個村,在人們的潛意識里,有鬼的地方才長瓢瓢藤。孩子們不敢到有瓢瓢藤的地方去玩耍。大人們夜晚出去解手,看到院子深處的瓢瓢藤,也感到的慌。第二天,人們便說著見到鬼的情形,說那鬼怪,眼睛閃著紅紅的火光,時而眼前閃過一只山羊,時而閃過一個穿白衣衫的鬼怪。
“別怕孩子,你邊祈禱邊走,祈禱的人鬼無法接近你,再說鬼也無法侵擾我們。”奶奶一邊說,一邊緊緊拉住孫女的手,大膽地向前走著。
“奶奶,鬼為啥無法侵擾我們?”女孩問。
“你爺爺?shù)臓敔斒莻€大毛拉,他制服了一個大魔鬼,那魔鬼答應,不侵擾我們家七代人?!?/p>
“是怎么制服他的?”女孩又問。
“聽說是他們家屋后有一棵幾百年的老榆樹。鬼在樹上筑了巢。這些鬼怪經(jīng)常侵擾家人,不得安生。有一天,他神不知鬼不覺地割下一縷母鬼的頭發(fā)?!?/p>
“他怎么知道她是鬼呢?”女孩又問。
“聽說鬼的脊背是空的,沒有骨頭……”
“噢……”女孩眼前仿佛出現(xiàn)了一個女鬼跟著她們,那女鬼穿著白長袍,里面閃著光,長長的頭發(fā)披在肩上,眼睛像燈盞一樣明晃晃的,女孩又一次感到渾身的慌,“聽說鬼是無所不能,人的肉眼看不到她們,去偷她的頭發(fā),她不會跑嗎?”
“那人也不傻,他知道鬼會搶走頭發(fā)的,他把頭發(fā)夾在《古蘭經(jīng)》里?!?/p>
“后來呢?”
“后來那鬼每天都來求饒,‘把頭發(fā)還給我吧?!?/p>
“還了嗎?”
“沒有,能這么輕易給她嗎?經(jīng)她多次求饒后,等她答應了再也不侵擾我們家人后,才把那縷頭發(fā)還給了她?!?/p>
“鬼沒有那縷頭發(fā)不行嗎?”
“我咋知道呢,也許是沒有那縷頭發(fā)別人就不會要她吧,或者會死吧……”
她倆就這么說著,不知不覺就到了家門口。她們摸黑進屋,點上煤油燈,然后便鋪床睡覺了。
女孩白天跟鄰居家一個八九歲的叫比維罕的女孩一起玩。比維罕患有瘋癲病,別的孩子害怕,不跟她一起玩。只有這個女孩不害怕,跟她一起玩布娃娃,或者待客的游戲??墒牵染S罕一旦犯病就可怕得要命。動不動就大喊大叫,仰面躺下,四肢僵硬,口吐白沫,每當這時候,女孩就趕快跑去叫比維罕的母親,或者她的弟弟艾赫邁特。家里人便把她背回來,送到瞎子巫師那里去,念完了經(jīng),等她醒過來,才把她領回來。她不知道比維罕為什么會成了這樣。只是聽別人說,在她小時候,叫鬼叼去一個晚上,后來找回來就成這樣了。比維罕和她不一樣,她不怕瓢瓢藤,也不怕水渠邊上長空了的青楊。她抱著她母親給她縫制的布娃娃“娃娃乖,娃娃乖……”地拍著哄著走來走去。每當這時候,女孩便對她的爺爺?shù)臓敔敿粝鹿淼念^發(fā),從此鬼再也不敢侵擾自己而感到高興,感到心滿意足。要么她會被鬼搶去,搞得像比維罕那樣,那可咋辦呢?村里其他孩子,尤其是阿卜杜海利力,會不會跟她玩呢?會不會給她摘酸杏子?會不會給她抓螞蚱呢?會不會一起去給羊割草呢?有一天,比維罕她倆在水渠邊玩打涼粉,比維罕又大聲吼叫著昏迷過去了。只見她四肢哆嗦著,牙齒咬得“咯咯”響,翻著白眼珠子,好像立刻就要死去一樣。女孩嚇得丟下手里拿著的裝在鐵皮盒里玩打涼粉的一塊泥巴,撒腿向比維罕家跑去。比維罕的父母又是念經(jīng),又是往頭上灑水,可比維罕還是沒有醒過來,就又把她背到瞎子巫師家去了。女孩聽說晚上比維罕家要跳神,她想去看看,奶奶說,小孩子不能到那樣的地方去??墒?,那晚可以聽到從比維罕家傳出的手鼓聲和誦經(jīng)聲,還可看到整個樹上全是火光。三天后,比維罕死了。聽瞎子巫師說:比維罕被鬼搶走時,鬼教她跟自己說話,還吩咐她,這些話,不能跟任何人說。可是,比維罕沒有信守諾言,鬼就把她掐死了。盡管瞎子巫師使出了所有招數(shù),還是無濟于事。
二
她仍舊沒有從那個噩夢中醒來。后來她背著奶奶給她縫制的書包到鄰村的學校去上學了。她的老師扎著兩條長辮子,系著藏青色頭巾,穿著馬甲和短裙,長筒絲襪,高跟鞋,女孩聽著老師新鮮的話語,與村里其他孩子一起玩耍,漸漸地就把那次發(fā)生的事情忘記了。
女孩從老師那里聽到了有關城里的許許多多的事情。老師講的話,跟奶奶講的和村里其他人講的都不一樣。女孩心里產(chǎn)生了許多幻想。她與阿卜杜海利力,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討論著老師講的話。并想著將來到城里去上學。女孩上三年級時,有一天,奶奶生了病。女孩想不去上學了,在家照顧奶奶,可奶奶不肯,把苞谷馕裝進她書包里,叫她繼續(xù)去上學。下午放學回來,她驚訝地看到嫁到河那邊的姑媽。看樣子,奶奶真的病倒了。家里有村里人出出進進,大家忙前忙后。過了一陣,奶奶大聲叫著:“叫巴赫妮莎到我跟前來。”就這樣,別人把女孩叫到身邊。姑媽也被叫過來。
“孩子?!彼龓е硢〉穆曇魧脣屨f,“這孩子是你已故妹妹的心肝寶貝,我身后就把這個孩子托付給你了。你把圈里的羊,房前屋后的樹木都賣了,錢留著你花,這房子你先留著,等這孩子大些了好住,或者你也可以抽空過來看看,這個你看著辦吧。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情,我要給你交代一下?!本瓦@么說著,奶奶抬起孱弱的手,從身邊拿過一個用頭巾包著的小包袱,說:“你把這個金耳環(huán)戴在這孩子的耳朵上,算是我給她的紀念。”姑媽從奶奶手里接過那個金耳環(huán)說:“我來保管吧,免得丟失了?!闭f著便裝進衣兜里。這個金耳環(huán),小姑娘曾見過多次?!昂⒆?,這個給你留著?!蹦棠陶f。她總是從藏在大箱子的一個角落里,取出一個小包袱,拿出這個金耳環(huán)給她看,“這個金耳環(huán)在饑荒年,我都沒有舍得賣掉,一直保存到了現(xiàn)在。我曾有過很多這樣的東西,那么多絳帶、成雙成對的手鐲、長辮子上綴的銀幣,應有盡有。即便是在戰(zhàn)亂的年代里,也沒有丟失,一直藏在身邊,那些寶貝在那兵荒馬亂的年代,可是派上了大用場,那些個戒指呀,耳環(huán)呀什么的,在挨餓的時候,為了你姑媽和你媽不至于餓死,就用這些東西換一袋面粉,或者換一兩斤肉,就這么換掉了,剩下的就這一個耳環(huán)了。一定別把它丟了,看到它就像看到我一樣?!毙」媚镫m然隱隱約約地知道奶奶在說什么,卻怎么也想不通,好端端的奶奶,怎么會成這樣。她不敢相信奶奶會死。因此,她站在奶奶跟前,看了看,便被姑媽指使到灶臺跟前燒火去了。吃過姑媽做的面條,洗了碗后,便坐在奶奶頭前,望著卡爾(宗教人士)誦經(jīng),一會兒便睡著了。天快亮的時候她被哭喊聲驚醒,她發(fā)現(xiàn)自己緊靠著奶奶的下巴,院子里停著一個大大的靈柩架,她被嚇得放聲大哭。村里的男男女女都來到家里哭喪。奶奶躺在一個平板上,被抬進了里間屋。女孩站在門檻上,踮起腳尖看著奶奶哭號,也不知是誰,抓住她的手,把她拉過來,脫去衣服,換上了為奶奶吊喪的白色孝衣,頭上系上了白紗巾,上面戴了一頂退了毛的貂皮帽子,然后把一塊白紗布系在她的腰上,也不知道裙子有多長。讓女孩跟戴孝的人站在一起。一陣手忙腳亂后,奶奶便被抬去凈身了。然后把她包進一條白氈子里,抬進了靈柩架。這時候,聽到姑媽和其他親戚的哭聲四起。手里拄著拐杖,圍著靈柩架轉來轉去,“哇咦阿娜,哇咦阿娜”地唱著哭喪歌謠。
三
過了奶奶的七日乃孜爾后,姑媽便開始收拾家里所有有用的東西。女孩也不知自己去哪兒,住哪兒。所以當她聽到姑媽說:“跟我走,住在我家去?!睍r, 她才呆呆地“嗯……”了一聲,然后仍舊呆望著姑媽的嘴巴。
“你咋像個被癩蛤蟆啃了的生瓜蛋子似的看著我呢?你不趕快跟我走,難道你還像個獨鬼一樣,一個人留在這個破屋生活不成?走, 快去收拾你的東西……”姑媽大聲喝道。女孩眼前一黑,腦子一片空白。她怎么也沒想到會離開這個家,在她的心目中,好像奶奶去了一個地方,過幾天就會回來似的。怎么也沒想到會離開她,會離開一睜眼就能看到的、習慣了的、給了她溫暖和慈愛的這個干打壘的泥屋,會離開圈里的黑羊羔,會離開窩里的蘆花雞。女孩緩緩走出家門。手里拿著一根樹枝,在土路上畫著各種形狀,朝著前方走去。過一陣子,看到前面有幾棵老胡楊樹、榆樹和葳蕤的紅柳叢,看到用膠泥修建的墳墓和用木頭圍欄的墳土,才知道自己來到了墓地。因為安葬奶奶的墳土還是新的,所以很明顯。墳堆上插著一個桑樹枝。女孩慢慢走著,來到奶奶墳前跪下哭泣。她想念自己會念的幾段經(jīng)文,但經(jīng)還沒念完,便喉嚨哽噎,淚如雨下了。女孩抽抽搭搭地哭泣了很長時間??尥炅耍矍熬拖襁@灰白土地一樣,泛著白光。第二天早晨,便跟姑媽一起,坐上一輛膠輪大車,向著庫西托格曼村走去。姑媽家這個村,比她們村好,園林比較集中。因為土地肥沃,所以這里人們的生活也很富裕, 可女孩一點也不喜歡這個村子。對她來說,人生地不熟,所以,她整天少言寡語。姑媽也不說把她送到學校去上學。下地干活時,把她叫上一起去,要不就是把她留在家里,干家里的雜活。女孩唯一能開心的就是過年。每次過年,姑媽就帶上她和小女兒,到她娘家去,把房子打掃打掃,把氈子和毯子上的灰塵打一打,重新鋪好,把門打開,透透風,去上上墳,到村里親朋好友家去轉悠轉悠。每當這個時候,女孩就抖起精神,活躍了起來,邊打掃房子,邊久久地撫摸著奶奶那個陳舊的像涂了油漆一樣明亮的大木箱子。上到房頂上,望著比維罕、阿卜杜海利力他們的家,到園子里去摘個杏子、桃子、蘋果、李子什么的吃吃。因為比維罕的父母抽空照看著這個家和園子,所以也就感覺不到家里早就不住人了。
女孩每次來時,村里的伙伴們都來看望她。阿卜杜海利力也來,和她聊著學校的同學們,和長辮子老師的逸聞趣事。在女孩回去的時候,他們也藏在園子里,或是藏在路邊上,悄悄地目送她。小時候和伙伴們玩安家游戲時,阿卜杜海利力常常大聲喊著,“我長大后,要做巴赫妮莎的丈夫,她是我的老婆。”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成大小伙子了,想念那些日子,就像站在遠去的馬車后面,靜靜地眺望,女孩也在后面看著遠去。
就這樣,又過了三年,巴赫妮莎也長成一個身材苗條,文靜漂亮的姑娘。一天,她家從城里來了一個遠方親戚。大約五十來歲,這個俏女人,以前也到這家來過幾次。桑葚熟的時候,帶著孩子們來吃桑葚,撿半熟的杏子帶走。到了秋季,姑媽準備兩三籃子梨、桃子、早熟的葡萄,殺只雞,脫去毛,打發(fā)丈夫或是孩子送到城里去。那女人也不會讓他們空手回來。她也給姑媽和她的孩子們送衣服、布料、糖果、點心。姑媽說,一到城里就住在他們家里。這次女主人一個人來了,巴赫妮莎準備做玉米粥,在院子里刮青玉米棒子時,聽到姑媽在里屋里,與她聊得熱火。她從包里拿出一件衣服的平絨,和一條毛絨頭巾,放在姑媽面前。等她們吃完了用雞肉和南瓜做的玉米粥后,把巴赫妮莎叫過去,說要把她帶到城里去,說讓她給她帶上一年孫子,完了讓她去學個手藝,繼續(xù)留在她身邊。巴赫妮莎就像三年前姑媽從奶奶家把她帶走一樣,望著她倆的臉色,不知所措。眼前仿佛又一次身處迷霧之中,模糊不清。她也沒流淚,對那女主人的話也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只是在一種憂郁、無奈中,悄悄地低下了頭。實際上,也沒有她說“不行”的份兒。是她們給她飯吃,給她衣穿,撫養(yǎng)她,她就如同飄在水渠里的一片樹葉,任憑水流到哪里,她就飄到哪里,不得不聽她們的話,照她們說的去做。
四
就這樣,女孩來到了城里。那女人的姑娘剛生了孩子,她也沒有退休,姑娘生下孩子滿十四天后,那孩子就打算讓巴赫妮莎帶了。巴赫妮莎剛開始對這個家庭很不習慣。城里人非常仔細,一個吃奶的孩子,一天還要喂幾次牛奶,或者甜面糊等東西。孩子的尿布要不停地換,不停地洗。因為那女人沾點親戚關系,還有她自己小時候也是在農(nóng)村長大的緣故,對巴赫妮莎還算比較寬容,不懂的地方,她也會耐心教她??墒悄枪媚锞筒煌?。為一點點小事,就和巴赫妮莎過不去,就收拾她,就給她難堪。有一天,她把孩子的尿布換下來,準備去洗,又一想,晾在太陽下曬曬,還可以用上一次,于是,便拿出去曬。因為在鄉(xiāng)下都是這么做的,尿布用上兩三次才洗。下午那女人上班去了,孩子他媽想睡會兒覺,就叫女孩抱走了孩子。這時候,孩子哼哼唧唧地直鬧騰,她怎么哄也哄不住,后來一看,孩子屁股底下濕濕的,她便趕快取下濕尿布,把剛才拿出去曬干的尿布收進來給孩子墊上,這才安靜了。女孩把孩子胖乎乎的小手對到嘴上親著逗他,還撫摩著他的頭發(fā),玩了好一陣子,也不管他能不能聽懂話,都給他說著話兒哄他。過了一會兒,孩子他媽睡醒了,她喊叫著“把孩子給我抱回來?!彼秊榱四毯⒆?,把孩子接到手上問道:“沒哭吧?”她解開襁褓,把孩子摟進懷里。孩子便立馬緊貼著懷抱吃奶。這期間,孩子他媽似乎聞到了什么,便匆匆聞著孩子的衣服,拉出尿布。她一看便立刻火冒三丈:
“這是啥,你是不是想著洗尿布麻煩才這么做的?這不是你們鄉(xiāng)下,可以這樣把個孩子帶得渾身都是尿臊味……我給你說了不知多少次了,要把孩子帶干凈,不許你把個孩子帶得窩窩囊囊的!”
也不知她還說了些什么,女孩再也聽不下去了。她的眼淚在眼眶里轉動著,慢慢退去,去洗中午吃飯的碗了。晚上女主人下班剛一進門,她的姑娘也不怕巴赫妮莎能不能聽到,便放開嗓子吼了起來:
“重新找人吧,我說不讓這個鄉(xiāng)巴佬帶孩子,你還不愿意,你不看這個半吊子做的事情,孩子的尿布洗都沒洗就墊在屁股底下了,滿屋子都是尿臊味……她把我孩子也當成鄉(xiāng)下流鼻涕哈喇子的孩子了!”
巴赫妮莎在衛(wèi)生間洗孩子衣服,她又一次淚流滿面。也不知女主人對她姑娘悄聲說了句什么,她姑娘才安靜下來,然后也不知用什么東西逗著孩子玩開了。
巴赫妮莎在這個家里也漸漸習慣了。孩子滿了周歲,他媽給他斷了奶,巴赫妮莎在女主人和她姑娘兩家之間穿梭。女主人待她很好,只是女主人的丈夫一會兒讓她按摩腰,一會兒讓她按摩腳,常常打擾她外,還是可以和睦相處,上大學的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對她還算可以。白天她把孩子哄睡后,抽空還可以看看電視,也可以讀讀書。每當這時候,她就會想起有著干打壘的低矮圍墻,有五個班級的鄉(xiāng)村小學,還有那個長辮子女老師,以及阿卜杜海利力,他們曾經(jīng)憧憬著一起到大城市去念書。如果奶奶還沒死,她這會兒也許已經(jīng)在鄉(xiāng)中心中學上學呢。今年過年時回村給奶奶上墳時,比維罕的母親看到巴赫妮莎,便想起她女兒,久久地站在那里泣不成聲。后來她跟女孩說起了村里所發(fā)生的事情,說奶奶的房子在村里規(guī)劃掉了,你的房子過不了多久也要被拆掉,她讓女孩趕快回村來。臨走前,女孩看到阿卜杜海利力家園子的兩棵桃樹桃花盛開,樹枝冒出園子,伸到路旁,她便沿著園子后面通往城里的大路走著,正好碰上阿卜杜海利力迎面走來。
五
他倆相互望著愣怔了一陣。女孩出落得更漂亮了,看到阿卜杜海利力有點臉紅,長方形的臉龐就像園子里粉紅的桃花。山泉般清澄的眼睛更大了,眉毛更濃了。由粗變細的眉毛略微上翹著,如同特意修過似的。頭發(fā)編成兩條長辮子,甩在身后,藏青色頭巾,輕輕系在頭上。女孩苗條的身段,身上穿著城里姑娘特有的時尚紅裙,阿卜杜海利力雖然看到她有些緊張,還以為她有意在這里等他,于是便說:
“多會兒來的?”他勉強開口道。
“早上來的……”巴赫妮莎輕聲答道。
“哦,你回城里去嗎?”
“不,到庫西托格曼去?!?/p>
“哦……”笨嘴拙舌的阿卜杜海利力,見到姑娘便忘了說聲“到我家去拜個年吧。”的話,只是像個木頭人似的呆立在那里。巴赫妮莎腳上穿著白色涼鞋,踩在土地上,她無話找話地輕輕說聲:“那我走啦……”阿卜杜海利力也不知對姑娘說聲再見,一直呆望著姑娘身后舞動的兩條辮子,晚霞般殷紅的裙子,苗條的身姿,漸漸消失在果園的盡頭,直到這時候,才像記起了什么來似的喊道:“哎,等一等……”他突然感到像失去了什么東西似的揪心。因為再也看不到姑娘的身影了,便喃喃自語道:“唉喲,難道愛原來如此?”他便不由自主地哼著:“朝前看我愛你的眉毛,朝后看我愛你的長發(fā)……”的歌朝家走去。
孩子也兩歲多了,可是女主人好像忘了讓她去學手藝的承諾,再也不提這事了。女孩現(xiàn)在除了帶孩子,還學會了做飯干家務。帶孩子,打掃衛(wèi)生,做飯,洗衣服,她一刻也閑不住,她幾次到姑媽家去,想著給姑媽說說,剛一張口,姑媽便氣呼呼地說道:
“你有現(xiàn)成的飯吃著,再等上一年半載的不行嗎?人家也有人家的考慮。你若回到村里來,還不是跟我們一樣從土里刨食吃。你就乖乖地聽人家的話,人家叫你干啥你就干啥,你就安心在那里混口飯吃吧!”
巴赫妮莎聽了這些話,心里非常難受,所以她就到姑媽家去的少了。她便把所有的愛都給了這個孩子,以這個孩子來撫慰自己的心靈。孩子晚上跟女孩一起睡覺。晚上不聽著女孩講的故事,就鬧得不行。女孩也不厭其煩地反復給他講著從奶奶那里聽來的故事。
一天晚上,把孩子哄睡著后,巴赫妮莎也睡著了,她隱約感到有個東西在大腿上蠕動,等她辨清是夢還是真時,一個黑黑的、重重的東西撲過來壓在了胸前,想起剛才給孩子講的故事里的鬼怪,便大叫起來。緊接著一雙大手慌忙堵住她的嘴巴。女孩掙扎時,被剛才的慘叫聲驚醒的孩子,也大聲哭起來。這時,屋頂上的日光燈刷地一下亮了,女主人站在門口,看到屋內(nèi)發(fā)生的事情,她驚呆了,她看到穿著背心短褲站在一邊,臉帶兇相的丈夫。女主人用怒火焚燒的目光盯著丈夫。
“我……我……孩子哭了,所以過來看看……”她丈夫吞吞吐吐地說。女主人很聰明,一看就知道了所發(fā)生的事情。盡管如此,為了不在女孩面前把事情鬧大,也不想對丈夫說什么,只說聲:“噢……是嗎……”她看一眼拉過被子蓋住胸脯,含著眼淚瑟瑟發(fā)抖的巴赫妮莎,便抱起孩子跟著丈夫一起出去了。也不知為什么,她對受到強暴和侮辱,瑟瑟發(fā)抖的女孩什么也沒說。天亮之前,巴赫妮莎想著慈愛的奶奶,還沒把自己養(yǎng)大成人就撒手人寰的父母,姑媽說的“我沒有養(yǎng)活你的義務”的話,到這個家后所受的凌辱和謾罵,她便痛哭一夜,天一亮,便把衣服收拾進包袱,悄悄關上門,離開了這個家。
六
在城里坐了拖拉機回到鎮(zhèn)上,從鎮(zhèn)上步行來到村里,趴在奶奶墳上直哭到天黑,女孩也不知道到誰家去,轉悠了半天,才來到比維罕家門前。
“誰?”院子里聽到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巴赫妮莎回答:“是我?!彪S著沙沙的腳步聲,院子門開了。因為光線暗,好像認不清敲門人似的,直盯著巴赫妮莎。
“我是巴赫妮莎,麥斯圖罕大嬸在家嗎?”巴赫妮莎輕聲問道。
“哎……在,在,請進……”開門的人是艾赫邁特,比巴赫妮莎大一歲的艾赫邁特,現(xiàn)在也長成一個大男人了。那天晚上巴赫妮莎和麥斯圖罕整整聊了一個晚上。說著所受的委屈和痛苦,忍不住淚流滿面。不過她沒好意思說那家丈夫所做的事兒。
第二天早晨,麥斯圖罕望著巴赫妮莎,她背后舞動著兩條長辮子,坐在炕沿上和面做涼面劑子,她的心里早就有個念頭,晚上就把巴赫妮莎帶到庫西托格曼去。兩個禮拜后,巴赫妮莎便真正成了這家的兒媳婦了。她也沒要太多嫁妝,只要了一套冬裝,一套夏裝,一雙靴子,就算完事了。也沒要金銀首飾,姑媽也忘了給她帶那個金耳環(huán)。
巴赫妮莎也沒過多考慮這個婚姻將會給她帶來什么,因為不管咋說,她再不用寄人籬下,看別人的臉色行事了,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家,再說也回到了生養(yǎng)自己的村子?;槎Y一個禮拜后,她和兒時的玩伴哈斯耶特,在棉田里除草時,哈斯耶特說:“聽說接你來的那天,阿卜杜海利力在奶奶的老房子的沙包上哭了一個晚上?!边@話老是在她心里蠕動,好長時間心里都很難受。后來聽說阿卜杜海利力當兵走了。
巴赫妮莎不在的這幾年,這個村發(fā)生了很大變化。村里把靠荒漠邊緣的荒地都開墾出來,變成了棉田。與先前鄰村的吉格代利克連成一片,托許克艾日克渠堤綠柳婆娑,薄荷吐香,孩子們玩耍的沼澤地和塵土飛揚的土路不見了。先前的水稻田、胡麻田,全都變成了棉田。先前分散各處,按家族蓋的各式各樣的老房子和果園,都被拆除,重新規(guī)劃成了樣式統(tǒng)一,整齊劃一的新房子。只有一件東西——這個村的人對鬼怪的迷信沒有變。如果孩子有個頭疼腦熱,還是送到瞎子巫師那里去,念經(jīng)驅邪。自己若不是患上大病,也不肯到醫(yī)院去。要是不怕計生干部和婦女主任罰款,老婆生孩子也不往醫(yī)院送。
巴赫妮莎在城里住了兩三年,眼界比較開闊,對這些早就不信了,但有時候她還是不得不聽婆婆和丈夫的話。但生第一個孩子時,她堅持說:“我一定要到醫(yī)院去生。”知道生孩子痛苦的婆婆也沒多說什么,同意把她送到醫(yī)院去了。
巴赫妮莎是個精明、能干、少言寡語的人。手一會兒也閑不住。家里和院子打掃得干干凈凈,收拾得像城里人一樣,尤其是心靈手巧,對此,村里人全都贊不絕口。雖然與又懶又饞的艾赫邁特不那么融洽外,她與公婆和睦相處,沒有紅過臉,鬧過別扭,家里其他幾個長大成人的孩子,也都另起鍋灶了??墒前秃漳萆说诙€孩子后,也不知是公婆看到兒子和媳婦相處不是那么融洽,還是看到兒子整天吊兒郎當?shù)臉幼?,想讓他嘗嘗當家的滋味,公婆把老房子留給他們,分給他們五畝地,他們要了新的宅基地,蓋了房子,搬走了。艾赫邁特為父母沒給他蓋新房子,而把老房子留給他,很不情愿,為此嘟囔了很長時間。
公婆分給他們的雖然是老房子,但有現(xiàn)成的園子,房子蓋的也很結實。園子里杏子、桃子、蘋果、李子、櫻桃、木瓜、葡萄應有盡有。從桑葚熟了開始,直到晚秋季節(jié),園子里都有孩子們吃的水果。有時候,孩子們吃剩下的葡萄還被霜凍了。園子周圍水桶粗的楊樹,能值幾千塊錢哩。
七
可是艾赫邁特的父母把孩子們分出去后,他們并沒有想象的那么安生。跳出父親枷鎖的艾赫邁特更加懶惰,不肯下地干活。他動不動就跑到鎮(zhèn)上的錄像廳,去看印度、巴基斯坦、香港的電影錄像。不想干活,就說“我頭疼”,便躺下睡覺。有時候夜里醒來,把巴赫妮莎叫醒說:“這個屋邪得很,剛才看到一束光從屋頂閃過,我就清清楚楚地聽到了手鼓聲、音樂聲、還有馬車的鈴聲?!边@些可怕的話。晚上到地里去澆水,過不了一兩個小時,就“咯咯咯”地打著寒戰(zhàn),跑回來說:“也不知我身后跟了個什么東西,我一走就‘沙沙響,跟著我一起走,我停下他也停下,所以我也不敢澆水,就跑回來了。”說著,拉開被子,把頭一蒙,就睡覺了。公公知道了,輪到艾赫邁特澆水時,便跟他一起去,有時候,還一個人去,給他們澆地。漸漸地棉花也很值錢了,一年秋天,整天不著棉花地的艾赫邁特,把賣棉花的錢買了一輛摩托車,一會兒在鎮(zhèn)上,一會兒在縣城,和一群二流子一起下館子,進錄像廳,去酒吧,花錢如流水。巴赫妮莎一個夏天耗在棉花地里,黃天背個老日頭,彎腰弓背,忙里忙外,吃不上一頓熱飯,整天啃干馕,或關在家里,或撇在地頭,直到十一月底,都在忙著摘棉花,別說給自己買套衣服了,就連孩子都沒舍得買套衣服,巴赫妮莎想著這些,只有把眼淚往肚子里咽。要是別的女人,絕不會這么做,早就跑回娘家了,也不知叫她的男人或公婆,到娘家門上跑幾趟,至少叫他們買上一套衣服或者坎肩才肯回來。但巴赫妮莎沒有可回的娘家。假如她叫喊的聲音大了,就會挨打。所以只有把苦楚往肚子里咽,為了圈里那十五只羊過冬,她又要到地里去,把剩下的棉花桿子收回來。他們家的棉花地與復員回來的阿卜杜海利力家的棉花地緊挨著。阿卜杜海利力正忙著把收起來的棉花桿子,用鐵叉往驢車上裝。他把棉花桿子裝了一驢車,把驢拴在一個木樁上,來到巴赫妮莎跟前。
“你在干什么呢?”
“割棉花桿子……”巴赫妮莎就這么說了一句,便低下頭,繼續(xù)干活。她在一個人的時候,不想和阿卜杜海利力說那么多話。因為阿卜杜海利力和艾赫邁特是遠方親戚,所以她怕傳閑話。
“這也是女人家干的活嗎?”他又憤憤地問道。
“啥?”巴赫妮莎好像沒聽懂阿卜杜海利力的話似的,呆呆地瞅著他的眼睛。
“我是說,這樣的活你不讓艾赫邁特來干,你咋自己干呢?”阿卜杜海利力用心急火燎的聲音說,并沒等巴赫妮莎回答就接著問道:
“艾赫邁特呢?”
“上城了?!?/p>
“我就知道,他兜里那幾吊錢花不完,他是不會回來的。等把錢花完了,他就回到家里,坐在灶火門前了。”
“……”
因為巴赫妮莎沒有回音,阿卜杜海利力站了一會兒,便轉身走了。傍晚時分,他默不做聲地過來,把巴赫妮莎收好的棉花桿子往車上裝。
“我一會兒套上車來拉哩……”巴赫妮莎結結巴巴地說。
“這有啥呢,等你把車套上來天就黑了,沾親帶故的幫這點兒忙算得了什么!”阿卜杜海利力好像知道巴赫妮莎在擔心什么,便加上了最后那句話,往車上裝棉花桿子,巴赫妮莎看著他寬寬的肩膀、有力的雙臂和敏捷的動作,不知咋的,長長地嘆了口氣。
八
一天,巴赫妮莎聽說阿卜杜海利力的妻子患了婦科疾病,她讓艾赫邁特殺了一只當年的小公雞,做了抓飯,留了一半給孩子們和艾赫邁特吃,剩下的一半裝進飯罐里,用一個玻璃瓶子裝上早晨擠的牛奶,去看霍爾罕了。她進來時,霍爾罕在燒著火爐的屋子里,靠著枕頭躺著,臉色蠟黃。板床上鋪著餐布,剛吃完飯的幾個碗還擺在上面。看到她進來,霍爾罕驚了一下,想站起來,巴赫妮莎沒讓她起身,這時候,站在灶臺前的阿卜杜海利力,和剛剛七歲的大女兒棗熱姆過來把碗收了。巴赫妮莎把飯罐和奶瓶放在餐布上。
“你是不是已經(jīng)吃過飯啦?”她問,“我還說給你早些做點飯哩,這事那事的就忙到了這會兒,我給你做了抓飯,你們都來嘗嘗吧?!?/p>
“老婆病成這樣,我和棗熱姆就只能湊合著吃了,都一個月了,也不見好轉,我準備明天把她送到地區(qū)醫(yī)院去。”
他們就這樣邊寒暄邊吃飯,尤其是阿卜杜海利力說:“太好吃了?!狈瓉砀踩サ乜洫勚龅娘?。
“這是我給你送來的牛奶?!卑秃漳萆鹕硪邥r說,“春天我婆婆給的那頭黃牛下牛娃子了,奶很多,牛娃子吃完了,還能擠上三四碗哩,每天你叫棗熱姆去,把奶子拿過來,打上個雞蛋,加點兒白糖喝,可以補血哩。”
巴赫妮莎說著就要走了,霍爾罕想起身送她,巴赫妮莎硬把她摁在床上沒讓她起來。
“謝謝你呀,太麻煩你啦!”阿卜杜海利力跟后出來送她,用感謝的目光望著她說。
“一家人別說兩家話啦!”巴赫妮莎也回答說。
棗熱姆連著去拿了四五天牛奶,就再沒見她去拿,后來聽說阿卜杜海利力把霍爾罕帶到烏魯木齊看病去了。村里的女人們見了面便說:“霍爾罕得了怪病,怕是治不好了?!?/p>
一天,艾赫邁特領著村里幾個酒鬼,來家里喝酒,打發(fā)巴赫妮莎去做飯。巴赫妮莎拉好面,盛在盤里,剛想進屋,就聽到艾赫邁特說著阿卜杜海利力的話,便停下了腳步。
“你說他傻不傻,這樣的病花個三四萬塊能不能治好還是一回事,三四萬塊說不定還能娶上三四個老婆哩……”
“說不準還是黃花閨女哩!可也不知道阿卜杜海利力有沒有這么多錢?”
“可能有錢吧,兩年了,他的棉花很值錢,不夠的把圈里的羊賣了……”
巴赫妮莎沒聽到他們后面說的話,艾赫邁特說的“這樣的老婆還能娶上三四個”的話,直刺她的心窩,窩在心里的一股怒氣,就像決堤的水一下泛濫開來?!疤彀。憧催@狗東西說的話,是人還是畜生?多年來我還和這樣的畜生同床共枕哩!如果我也有那么一天,他會不會把我用席子卷起來扔出去呢?”就這樣氣呼呼地走進屋里,聞到滿屋子酒氣,巴赫妮莎若有所思地把手里的盤子當啷一聲扔在了桌子上。
“把飯端上來啊,常言道,不愿給人吃,老是飯不熟!”過了一會兒,艾赫邁特吼道。
“自己去端,那不是飯嗎!”巴赫妮莎也沒好氣地吼道。
“剛才你吼什么!再給我說一個!”艾赫邁特從里屋跑出來,到她跟前耍威風。
“那不是飯嗎,我說讓你端去!”巴赫妮莎也更加大聲吼道。
“你是不是皮癢癢了?你對誰吼呢?”“啪”一個耳光落在巴赫妮莎臉上,她趔趄了一下,倒在身后的桌子上,她忽地站起來又吼道:
“吼誰哩,就吼你這個畜生哩!你又不要老婆,老婆病了你就拉出去往外扔哩,以后你就自己做飯吃吧,你這個窩囊廢!”
“還想讓我自己做飯吃嗎?你看這母狗說的話,你看……你看!”艾赫邁特早就忘了他酒后說過的話,所以無緣無故地跟巴赫妮莎鬧別扭,他想著在朋友面前丟了面子,便伸手就打,又打又踢。
九
冬去春來,冰雪融化。阿卜杜海利力把霍爾罕帶回了家。村里人都說,他把她的病看好,帶回來了??墒牵麄兓貋砣旌?,巴赫妮莎便帶上一公斤冰糖,自己打的五個油馕,去看望霍爾罕,她看到霍爾罕瘦得皮包骨頭,臉色蠟黃,她就感到一種疑惑,心情沉重地回到家里。
又過了一個禮拜,巴赫妮莎在棉花地里碰到了阿卜杜海利力。先前的阿卜杜海利力是個英俊的小伙子,他在當兵時養(yǎng)成了良好的習慣,頭發(fā)洗得油光發(fā)亮,衣服穿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與村里人有明顯的區(qū)別??伤F(xiàn)在,又瘦又黑,兩眼深陷,先前的派頭蕩然無存,看上去好像一下子老了十歲。
“霍爾罕好些了嗎?”她站在埂子上,低著頭,拘謹?shù)貑栕诘厣系陌⒉范藕@Α?/p>
“好什么呀,還就那樣躺著哩,我們對別人說看好了,我不能隱瞞你,醫(yī)生說把她帶回家里,想吃什么就讓她吃什么,這下我可咋辦哩?”就這么說著,阿卜杜海利力潸然淚下。他用沾滿泥土的衣襟擦著眼淚,平靜一些了又說:“她還年輕,兩個孩子還小,你說這日子我可咋過呀。她是在我家徒四壁的時候嫁給我的,當時只有兩床被子,兩條褥子,一個鍋,四個碗,就湊合著結了婚,如今日子過好了,也掙了幾個錢,想著讓她享幾天清福,穿穿漂亮的衣服,吃吃想吃的飯,你說她走了能行嗎?嗚……嗚……”阿卜杜海利力號啕大哭起來。
巴赫妮莎也不知怎么來安慰他,給他寬寬心,只是站在那里干著急,后來她說:
“你別太難受了,主會眷顧,不會那樣!”說著,便抽泣起來。
杏花含苞,苜蓿吐芽,處處散發(fā)著泥土和杏花的芳香,就是在這樣的日子,霍爾罕徹底擺脫了塵世的苦難和病痛的折磨,離開了人世。發(fā)喪時,阿卜杜海利力腰系白布,走在靈柩前,放聲哭號,兩個孩子的慟哭,不僅使前來吊喪的人心情沉重,就是圈里的牛羊,窩里的雞鴿,樹上的鳥雀,連同周圍的一切都靜默無聲了。
俗話說,“一家有了喪事,三天議論紛紛。”隨著時間的推移,霍爾罕的死也就漸漸淡忘了。太陽依舊每天從東邊升起,傍晚在西邊落下,麥子成熟,棉花開花,玉米抽穗。除了自家人還念叨著霍爾罕,別人也就沒多少人再提了。不言而喻,農(nóng)人們都忙碌著地里的活計,承受著許多憂愁,也沒那么多時間來想已經(jīng)過去的事情。人們都是向前看著生活。只有巴赫妮莎,每次看到阿卜杜海利力耷拉著腦袋,扛著個坎土曼從門前走過,她心里就會產(chǎn)生各種憐憫和心疼,想起他的日子,便想起像她一樣,從小成了孤兒,甩給奶奶帶的不幸的女兒和兒子來。
近來,艾赫邁特與巴赫妮莎經(jīng)常打鬧,自從上次挨了打以后,巴赫妮莎便對他懷有成見。艾赫邁特也無暇顧及巴赫妮莎的情緒,不管她的喜怒哀樂,依舊整天忙著他的老一套把戲。輪到棉花澆水、播種的時候,艾赫邁特的父親就逼著他的兩個哥哥來幫忙。園子里剪枝施肥的事,也落在了這個苦命人身上。只有到了秋季,賣棉花的時候,艾赫邁特才嬉皮笑臉地露面,把巴赫妮莎與別人換工摘的棉花,裝進袋子里,裝上車,拉到鎮(zhèn)上去賣,把賣的錢,裝進兜里,又不見人了。至于家里有什么,缺什么,孩子們穿什么,吃什么,做什么,大的上幾年級了,小的上幾年級了,這一切他都不管不問。到了春天,買棉種,買塑料地膜,買化肥時,又要到信用社或者他阿爸那里去死皮賴臉地借錢。如果巴赫妮莎一問錢就吵架,說得重一些,就一頓拳打腳踢。
十
最近,艾赫邁特又說有關鬼的嚇人的話。他常說:“這房子有點邪,住著得慌,一到晚上,我就看到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夜里好像身后有個什么沙沙地跟在后面?!币驗轸[鬼,失去了一個女兒的父母,在這樣的時候,對艾赫邁特的怨氣都淡忘了,便把他帶到巫師那里去,念經(jīng)驅邪回來后,心里稍微安靜一下。有一天晚上,艾赫邁特喝醉酒回來砸門,一開門,就躺在床上睡了。巴赫妮莎和大女兒睡在一起,有個人好像說“把眼睛睜開”,便嚇得睜開眼睛,看到門還開著,便去關門,在窗口透進的月光下,看到艾赫邁特的床空空的,心里“撲騰”一下。趕緊回去,找著手電筒,朝院子邊上的廁所走去。在昏暗的月光下,再加上斑駁迷離的樹影,廁所顯得更加恐懼,她兩腿哆嗦著,勉強走過去一看,廁所也空空的,頓覺人。“去哪了?真的……”越想越怕,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巴赫妮莎小跑回家,女兒和兒子都驚醒了。
“孩子們趕快起來,我們?nèi)フ艺摇?/p>
孩子們嘟嘟囔囔、糊里糊涂地爬起來。娘兒仨舉著手電筒,在院子角角落落尋找,到處都找不到艾赫邁特,巴赫妮莎給艾赫邁特開院門時,院子門還那樣開著,艾赫邁特的摩托車也原封不動地放著,“也不知去哪了?”巴赫妮莎腦子里猜想著各種可能,隨后說:“孩子們,走吧,再到園子里看看去?!彼齻儽愠瘓@子里去了。在月光下,園子昏暗,但仍可清楚地分辨出樹上的果子、樹葉和地上的青草。他們在園子里找了一遍,孩子們還在一張鋪了氈子的床底下找了一遍。連艾赫邁特的影子也沒找到,便舉著手電筒,在園子角角落落胡亂照著找他。
“阿媽,你看!”巴赫妮莎被九歲兒子的叫聲嚇了一跳,便朝兒子指的地方望去,她立刻驚呆了。心跳加快,兩腿哆嗦。艾赫邁特爬在園子最里面的一棵老沙棗樹上,這棵老沙棗樹上,爬滿開著白花的瓢瓢藤,他像一床被扔掉的破被子一樣,蜷縮在那里!
一大早,麥斯圖罕和艾木塔洪便把他送到瞎子巫師跟前去,“不礙事?!毕棺游讕熣f。瞎子巫師嗅著艾赫邁特呼出的淡淡酒氣,心里譏笑道:“他上廁所時,一不小心,就被他們?nèi)备觳采偻鹊娜私o踩著頭了,一氣之下就把他打倒,扔到那個地方了,待會兒,我殺只公雞,念念經(jīng),就好了。”
今年冬季好像來得晚。到了十一月底,渠溝里的水才結了薄薄的一層冰,白天還是艷陽高照。婦女們還在地里摘剩下的棉桃。巴赫妮莎在家里待了幾天,給孩子們洗洗衣服,縫縫補補,準備過冬了。今天她也到棉花地里去了,把幾天來剩在地里,沒開的棉桃摘回家來。她把棉桃摘回來,晾在院子里,冬天閑了,慢慢再剝。所以她早晨剝好了皮牙子(洋蔥),剁好了肉餡。她活好面,包了一案板餛飩,然后,支起鍋,下了桃豆、恰瑪古(蔓菁)、西紅柿,熬好湯后,然后在爐子上坐一個小罐子,把熬好的湯分開,等燒開后,把包好的餛飩下了一半。剩下的餛飩,等到晚上,下給孩子們和艾赫邁特吃,她便把餛飩擺放在案板上,蓋上布,放在里間屋里。她盛了一碗給兩歲的孩子吃,自己也盛了一碗吃。她提著剩下的餛飩罐子,和孩子一起送到婆婆家去,說讓婆婆帶帶孩子,便夾著個蛇皮袋子到棉花地里去了。今天棉花地里摘棉花的婦女不是很多??梢钥吹竭h遠的有三三兩兩的拾棉花的婦女們。巴赫妮莎沿著埂子走著,看到阿卜杜海利力正瞅著棉花地,看得很心疼??礃幼?,有的棉花連第一道都沒摘。家里沒有了女人,阿卜杜海利力有時候和女兒,有時候把岳母叫來,有時候把大姨子叫來幫忙,這十幾畝地的棉花還是沒有摘完。在這個村里,男人摘棉花還不習慣。以前可以雇上從和田、喀什來的摘棉花的小工,現(xiàn)在他也無力雇小工了,為了給霍爾罕治病,借親朋好友的錢還沒還。所以,他每天自己下地摘棉花,一天最多能摘上三四十公斤棉花,便直接把賣棉花的錢拿來還債。
巴赫妮莎邊走邊想著這些,看到阿卜杜海利力坐在前面的埂子上啃干馕。阿卜杜海利力一看到她,也不好意思,趕緊從埂子上站起來。
十一
“我一大早就來地里了,肚子都餓了……”
“哦……”似乎想起什么,巴赫妮莎也沒多說什么,便把夾在腋下的蛇皮袋子,扔在自家地上,轉過身來,飛快地往家里走去,趕緊把還沒涼的鍋燒開,分了些餛飩下進鍋里。然后把煮熟的餛飩,盛進一個小罐子,包進餐布,往地里跑去。她一出院門,想起沒帶勺子,便又返回家去。等她來到地里時,阿卜杜海利力拿著一個大大的化肥袋子摘棉花。他把現(xiàn)摘的棉花,像個手巧的女人一樣,順便撂進袋子里。
“給,吃了再摘!”巴赫妮莎側身來到他身邊,把手里的飯罐遞給他說。
阿卜杜海利力呆呆地望著她。想說什么,嘴唇嚅動了一下,若有所思地解開餐布,靜靜地坐下,吃著罐子里的餛飩。
過了晌午,天氣轉陰,天氣開始冷了。腰也彎疼了,手也凍僵了。加之沒撿上多少棉桃的巴赫妮莎,便把一袋子棉桃背在肩上,用另一只空手,提著早晨給阿卜杜海利力送飯的罐子,弓著腰朝家里走去。她走著走著,看到阿卜杜海利力還在棉田深處,頭也不抬地摘棉花,她深深地嘆了口氣。就像“有草的地方?jīng)]水,有水的地方?jīng)]草”一樣,阿卜杜海利力勤快、能干,種棉花發(fā)了,可是霍爾罕一病,就使他翻不過身來,可憐的人呀,這么能干,若能把霍爾罕的病治好該多好?難道主也讓受苦的仆人苦上加苦?像艾赫邁特一樣,“給了我就吃,要打我就死。”把眼睛瞪得明晃晃的人也一樣混日子。一個有男人的女人,也像個寡婦似的,地里的重活都由我一個人去干,可憐的公公,對這個兒子的苦衷,也只有到了命歸西天,才能解脫。直到現(xiàn)在,還在一樣干著我們家的事情。他兒子都是快四十歲的人了,也不知道羞恥,有道是:“家里窮得叮當響,吹起牛來不眨眼?!蹦悴豢此f大話那個樣兒,早晨吃飽了飯,一溜出門,一天到晚都不著家,今年賣的棉花錢,也許就這樣揮霍殆盡了吧!她就這么想著,來到門口一看,大門敞開著,她便愣住了。她想,是不是孩子們回來了,回家一看,艾赫邁特的摩托車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赝T谠鹤永?。看樣子,今天或許太陽從西面出來了,也或許艾赫邁特的兜兒已經(jīng)掏空了。她先把摘來的棉桃背到園子里的草棚跟前,然后進屋把罐子放在一邊,把袋子里的棉桃倒下,然后提著罐子走了幾步想道,如果艾赫邁特看到這個罐子會咋想,如果說“給婆家送飯去了。”假如婆婆晚上送孩子來時,順便把罐子帶來又該咋說哩。如果說“給阿卜杜海利力送飯了?!辈恢者~特又會咋想。所以就把罐子先放在園子里,等晚上艾赫邁特不注意的時候,再拿回來,她便瞅一眼園子周圍,把罐子藏在一棵大沙棗樹下,上面蓋了些發(fā)黃的草,便回屋里去了。
看樣子,今天艾赫邁特的情緒不太好。巴赫妮莎回來,他根本不理不睬,帶著一種慌里慌張的情緒,在滿屋子里里外外搜尋著什么。早晨生的爐子,早就熄火了,屋里冰冷,和外面沒有兩樣。巴赫妮莎心里想著:“一個大活人在家里,就不能把爐子生上火,把房子燒暖和么?!彼洁洁爨斓匕褷t子里的灰扒掉,出去倒爐灰,順便把煤和柴火拿進來。她到園子里倒完爐灰,回來看到艾赫邁特正發(fā)動摩托車出門,“又去哪?也不吃飯……”說著,便站在門口。這時,只聽艾赫邁特說了聲:“去去就來?!敝宦牭侥ν熊囃煌煌坏剞Z響,便不見了人影兒?!耙膊恢@個顛不平的又惹下啥禍了?”她朝煤堆跟前走著,突然想起艾赫邁特剛才摩托車后面像油桶一樣的一個東西?!罢娴?,他為什么會回家來呢?剛才在屋里尋找什么?會不會把家里的胡麻油給提走呢?”她想著這些,到里屋瞅了一眼,果然不出所料,上個禮拜公公提來了五公斤胡麻油不翼而飛了,真叫她火冒三丈,怒不可遏。
“孩子別哭,與其這么哭,還不如求主賜福他免于誘惑!”巴赫妮莎到婆家說明情況,婆婆勸說道:“他阿爸和我每天念經(jīng)時,都求主賜福這孩子免于誘惑,也許主有一天會賜福于他,讓他好好做人!如果是個畜生變壞了,就把他拿到巴扎上賣了,可這孩子變壞了,只有求主賜福他,別無他法,你說咋辦呢孩子,他是你三個孩子的父親,你再忍耐一段時間吧,也許不會去賭吧,或者是把那油拿去賣了,又和那些個混混子喝驢尿去了吧……”
麥斯圖罕勸罷兒媳,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事情似的,心里“咯噔”一下,便悄悄地不吭氣了?!安还苷φf,他不會到那骯臟地方去吧?自己的媳婦也不比誰差,她的行為舉止,持家過日子,在這個村里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她把里里外外的事情都操持得有條有理,雖然別人穿十套衣服,她才穿上一套,可她還是穿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看上去比誰都漂亮。”她就這么自我安慰著,可心里好像有個地方還是被一種不好的預感煩擾著。
“麥斯圖罕,你猜我昨天聽到了這么一句話?”前天隔壁鄰居阿依夏木罕參加完鎮(zhèn)上一個婚禮,在回來的路上說:“聽說那個理發(fā)店、美容店什么的,有時候還干那種事哩,聽說有的年輕人,甚至成了家的人也都到這樣的地方鬼混哩,聽說價格也很便宜!”
“哎喲,阿依夏木罕,這是有人管的世界!這樣的地方政府會管的!”
“哎喲喂,好我的鄰居哩,管是管哩,可又能管住誰呀,我也是從那些管理者的嘴里聽到這話的!我侄子不就是拜什托格拉克鄉(xiāng)的警察么?有一天就到那樣的一個理發(fā)店去,處理這種事兒。他們搜查了這個理發(fā)店,地下室都是面粉、大米、清油、雞蛋、干果、紅棗、核桃,反正農(nóng)民家里有的東西,那里都有!”
“那她們是些什么貨?”
“能是什么貨呢?聽說年輕人去慣那里了,有錢的拿錢去,沒有錢的順手拿家里的東西去,一半袋面粉大米也行,十幾二十個雞蛋也行,兩三公斤清油也行,反正是所有的東西拿去都能頂錢用!天啊,聽了這話,我一晚上都做噩夢,睡不著覺,我們要好生管教我們的孩子,求主保佑他們好好做人!”
麥斯圖罕想著這些,送走了兒媳,她想著等哪天把這個話說給丈夫,讓他好好勸說勸說他的兒子。
十二
“哎,園子里咋有個罐子?”艾赫邁特晚上玩到半夜才回來,睡到半晌午,剛才起來去上廁所,面無血色地跑回來,對正在洗碗的巴赫妮莎問道。
“什么?哪個罐子?”昨晚因生氣,直接去了婆家,晚上回來后,就把給阿卜杜海利力送飯的罐子的事忘得一干二凈,她便反問艾赫邁特。
“我看到園子里有用餐布包著的東西,也不知道是什么,我打開一看,是個空罐子,里面咋還有一個小勺子?”
“哦……不知道??!誰知道是什么呢?”巴赫妮莎吞吞吐吐地說道,她也不知道咋給艾赫邁特回答。這一刻如果說實話,就會惹來許多麻煩,如果說假話,為什么把家里的罐子放在了園子里,找不出任何一個合適的理由來。所以,隨口說道,“昨晚給你留了一些飯……也許哪個孩子……”
“滾你的吧!孩子吃完了飯能把罐子放園子里去嗎?你說,你把飯放在哪里了?”
“嗯……就,那個……里屋!”巴赫妮莎隨機應變道。
“哼,怪了!難道這些壞慫真的和我過不去還是咋的!”
“哪些壞慫?”巴赫妮莎問道。
“好了,別問了,別指名道姓了!”
這下輪到巴赫妮莎猜疑了,“誰是壞慫呢?”她嘀咕著,“我去把罐子拿回來?!闭f著起身便走,艾赫邁特便跳將起來:
“拿什么!鬼怪舔過的東西你還拿來嘛!好了,扔掉吧!”
“啥?”
巴赫妮莎這才聽明白艾赫邁特在說什么。艾赫邁特想著,罐子是鬼怪拿去扔在那里的。巴赫妮莎不知道對艾赫邁特笑呢,還是給他說實話呢,她猶豫地繼續(xù)著手頭的事情。
次日早晨,村里人編的一個故事便傳開了,說艾赫邁特家一罐子飯,被鬼偷去吃掉,把空罐子放得好好的。艾赫邁特到處說著這個事情。他看到其他人對他說的話,聽著特別好奇,特別恐懼,他就更來勁兒了,添油加醋地說著前幾次,怎么把他悄悄地弄到園子里,扔到瓢瓢藤叢中。怎么看到把家里掛在掛鉤上的帽子,拿出去扔到園子里……
“嗨……嗨!你家真的鬧鬼了不是?還是趕快搬走吧!”有的人說著說著打起了寒噤。
“就是,去年冬天,他們家也是白白地死了兩只羊,這也事出有因哩!這也是對你們的警告,叫你們‘搬走!”
“這個屋原先也沒有平靜過!”
“叼走你妹子,把她扔到老榆樹底下,那個位置離你們現(xiàn)在住的屋很近!”
“你不看你家園子里的瓢瓢藤長得多旺!”
“一次多找?guī)讉€巫師來念念經(jīng)看怎么樣!”
“也難說!如果大鬼盤踞在這里是不會輕易攆走的!”
這樣的話傳的越多,艾赫邁特的家好像真的被鬼控制了似的,更可怕了,對他自己編的慌,他自己也信以為真了,并鬧著要搬家。
“往哪搬?就是劃給你宅基地了,可你有蓋房子的錢嗎?”巴赫妮莎對丈夫的愚昧火冒三丈。
“大冬天的蓋不了房子!要么我們就暫時搬過去和老人一起住吧!”
“不知羞恥,你說還要搬過去住嗎?我們也不是兩個人了,我們現(xiàn)在是五口人!放著現(xiàn)成的房子不住,還要耷拉著個腦袋搬過去住嗎?親戚會咋說?不,我不搬。要搬,等掙上錢,我們蓋上新房再搬……”
看到巴赫妮莎發(fā)了火,艾赫邁特也就不再吭聲了。
十三
忙完了地里的農(nóng)活,就是煩人的冬天。樹葉落光了,變成赤條條的樹干,天寒地凍,渠溝里的水也干了,人和動物都躲在暖和的地方,野外空空蕩蕩。這些日子,巴赫妮莎感到特別孤獨。艾赫邁特還是繼續(xù)著他沒完沒了的把戲,整天不著家,兩個長大的孩子,一個在鎮(zhèn)寄宿學校上學,一個禮拜回一次家。另一個,早上去上學,晚上才能回來。巴赫妮莎帶著還不滿三歲的孩子在家,一會兒忙著收拾家務,一會兒忙著拆洗被褥,間或拿來一籮棉桃剝剝,既是這樣,也覺得日子難熬。在這個家里,丈夫吃罷早餐抹抹嘴就溜出去,晚上也不說回家,陪著家人一起吃頓飯,在鄉(xiāng)下,這樣的家庭就更加顯得孤獨,巴赫妮莎的心,就像嚴冬空蕩蕩的園子一樣,在凜冽的寒風中被凍僵,她渴望溫暖的春天,渴望溫暖的陽光。
巴赫妮莎今天和小兒子孤孤單單地待在家里,吃過午飯,洗鍋抹碗,收拾家務,后來因心煩,就給孩子穿上衣服,帶著他到婆婆家去了。麥斯圖罕對巴赫妮莎來說,不但是她的婆婆,而且像是她的母親、親戚或者朋友,喜樂憂苦都可以向她傾訴,是唯一一位能勸慰她、幫助她的老媽媽。麥斯圖罕心疼兒媳,知道她得不到丈夫的愛,所以特別關愛巴赫妮莎,有口好吃的總忘不了她,家里缺什么她給補上,還和她一起照看孩子,就在這些日常瑣事中尋找著快樂。婆媳倆從早到晚東拉西扯地聊著天,切了南瓜,活了面,包南瓜包子,兒子放學回來,吃完晚飯,便看電視去了。巴赫妮莎洗了碗,把家里收拾得有條有理,她想,如果艾赫邁特能回來,就一起回家去。等了半天,也不見艾赫邁特回來,她就想領著孩子回家去,這時,大兒子叫道:“阿媽,我明天還要去上學,我干脆就住在奶奶家吧?!彼瓦@樣賴著不走了。她把小兒子的衣服穿好,一手抱著孩子,一手給艾赫邁特提著包子回家了。
外面很冷。天空有一片云在游來游去,月淡星稀,可隱約看到周圍赤裸的樹木、土路和巴赫妮莎憂郁的臉龐。她們從婆家出來,剛走到回家的路上:
“巴赫妮莎!”聽到一個男人的叫聲,嚇得巴赫妮莎手里提著的飯盒差點掉到地上。她轉身一看,是阿卜杜海利力,站在夜色中,望著自己,這才放心了。
“我?guī)湍惚Ш⒆影?!”阿卜杜海利力躊躇不定地說。
“不了,走兩步就到家了……”巴赫妮莎說著,向四周掃了一眼??吹剿桥卤蝗丝吹降臉幼?,阿卜杜海利力便說:“好吧,我走了。”說著又停下:
“剛才我在巴扎上看到艾赫邁特了……”他好像不知道接著怎么說似的,“他又在那個……”
“又去喝驢尿了吧!干啥就干啥去吧,反正我也管不了他!”
巴赫妮莎沒好氣地打斷阿卜杜海利力的話。于是,阿卜杜海利力便對巴赫妮莎說他剛才看到艾赫邁特“在那個地方”的門口轉悠,叫她注意艾赫邁特的行動,說完便回家了。實際上,作為一個男子漢,不該說這樣的閑話??墒前⒉范藕@π奶郯秃漳萆?,她的命運就像戈壁上孤芳自賞的花朵,繁重的勞動,無愛的生活,被吸血鬼吸干了血、即將凋謝的青春。
巴赫妮莎說了聲“再見”,瞅他一眼便走了。阿卜杜海利力站在原地,呆立了好一陣子,好像清醒過神來似的,慢慢往自己家里走去。在月光下,漆成天藍色大門上著鎖,仿佛瞪著眼睛瞥視他。他想掏鑰匙開門,把手伸進兜里,又抽了出來。不知咋的,今晚盡是不順心的思緒纏繞著他。如果是以前,這會兒是不會鎖門的。
以往一進門便是暖烘烘的火爐,坐在火爐旁的霍爾罕和女兒,被爐火照的滿臉通紅,她們笑盈盈地迎上前來。在床上玩耍的兒子,“爸……爸……爸”地叫著,伸著圓乎乎的胳膊,撲進他懷里。想著這些,便呆立在那里,喉嚨哽噎,潸然淚下。他從兜里抽出手,背靠大門,然后慢慢滑坐在地上。此刻,就是他進了門,除了黑洞洞的屋子和冰涼的四壁,沒有別的東西?!盎魻柡?,我的好妻子,你為什么早早地離我而去?你讓我和孩子可咋活呀?”阿卜杜海利力心里呻吟著,并用衣襟擦著刷刷流淌的淚水。他望著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坐了一陣,手腳凍得冰涼。他慢慢站起來,轉身朝來路走去。他不知道走向何處,只要不進這個屋,哪怕片刻也好,忘了以前溫馨的日子,忘了霍爾罕,忘了單身的孤獨。他走著走著,來到一個大門口停下。木制大門半開著。從半開的大門看到昏暗的燈光。他仿佛瞬間看到紅彤彤的火爐,放在爐子上的鍋里熱氣騰騰的一鍋湯面。他想抬手去開大門,卻又停住了,這是巴赫妮莎的院子。這時阿卜杜海利力知道,艾赫邁特不在家,巴赫妮莎的大女兒住校,兒子在婆婆家。進去跟巴赫妮莎聊一會兒,喝上一碗熱茶,這個念頭緊催著他。可他不知道巴赫妮莎會怎么想,或者憐憫自己,不會拉下臉來攆他走。說不準還會歡迎他。就在阿卜杜海利力猶豫不決時,聽到遠處有趕馬車的聲音傳來,他來不及多想,便轉身進了大門。他望著從窗戶透出的燈光,站了一陣,便自我安慰道:“進去看看吧,至少可以喝碗熱茶,暖暖身子?!北闳デ瞄T。
“門不是開著嗎,才玩回來的人,還想讓我去迎接你嗎……”
巴赫妮莎怕驚醒剛哄睡的孩子,就這樣嘟囔著去開門,她看到站在門口的是阿卜杜海利力,便愣在一邊。想起他剛才說過的話,就知道他咋會來到這里了,她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她不知是把他關在門外,或是問他“你咋來了”,就在這當兒,阿卜杜海利力哆哆嗦嗦地張了口:
“我太……太冷了。我回家也沒燒火,也沒馕吃,所以……你會不會給我一碗茶喝……”
“可是……這深更半夜……”巴赫妮莎就這么說著,往后退去,她對阿卜杜海利力的處境很同情?!斑M來暖和暖和吧,喝碗茶再走??蓱z人,也沒個父母,也沒個親戚。一個家里如果沒有女人,這個家和墳墓有什么兩樣?”阿卜杜海利力聽了這話,便側身進屋,坐在床角上。
十四
巴赫妮莎從柜子里拿出餐布,在阿卜杜海利力跟前鋪開,把剛剛燒開,裝進暖壺里的水倒進茶壺里,泡上茶。然后又把剛從婆婆家拿來的包子,取出五六個盛進盤子里,拿雙筷子,一起放在阿卜杜海利力面前。
阿卜杜海利力沒有說話,掰塊馕放進嘴里,又吃了兩個包子,然后喝口茶,嘆著氣望著地下。巴赫妮莎收起腳,稍微向前傾了傾,心疼地望著阿卜杜海利力憂郁的神態(tài),蓬亂的頭發(fā)和胡子,臟兮兮的衣領,以及開口的衣兜。
“給,再吃兩個包子!”她無話找話地說。
“好了,謝謝!我已經(jīng)吃飽了。”阿卜杜海利力靜靜地坐一陣后,突然說:
“巴赫妮莎,你說咱們的命咋這么苦呢!主沒給你幸福,也沒給我!不過我是因為霍爾罕離開了我,我才成了孤家寡人,你呢?有丈夫在卻活守寡!你說說,娶了像你這么好的一個老婆,還到處去拈花惹草……嗨……”
阿卜杜海利力沒說出后面的話便停下了。是啊,他當著巴赫妮莎的面,這些話說不出口,也不知該怎么說。這樣的話,對一個女人,咋好開口!主啊,可別讓艾赫邁特染上了臟病,再傳染給巴赫妮莎,他除了祈求,再無他法。巴赫妮莎坐在阿卜杜海利力對面,搓著雙手。本來就怨氣橫生的巴赫妮莎,聽了阿卜杜海利力說的話,就像皮鞭抽打一樣,滴滴鮮血從傷口流出……
“我就是這么個苦命人,有啥辦法!”她用頭巾的一角擦著眼淚,阿卜杜海利力接過巴赫妮莎的話頭。
“別說咋辦,還是想想辦法吧。你給他說,要么好好做人,要么離婚!”
“什么?”巴赫妮莎用詫異的目光,盯著阿卜杜海利力。她不是沒有這樣想過,也想過,可是,你說“離婚”吧,三個孩子到哪里去?有誰能養(yǎng)活她和孩子呢?就像這個村離婚的女人,“我也不是來養(yǎng)活你孩子的,你的孩子咋養(yǎng)咋養(yǎng)去?!蹦阏f能把孩子扔掉,一個人走,這樣良心過得去嗎?不,巴赫妮莎受夠了孤兒之苦和孤獨之苦,她絕對不會這么做。那么……
她好像想知道阿卜杜海利力說這話的目的似的,直瞅著他的眼睛。瞅了一眼,卻又驚慌地移開。因為,她看到阿卜杜海利力的眼睛里冒著別樣的火花——閃著一種使人迷亂的、顛覆人心的火花。巴赫妮莎是個已經(jīng)結婚,有了三個孩子的女人,她知道男人眼里這種火化意味著什么,她想對阿卜杜海利力說:“不早了,該回去了?!笨墒恰荒甓鄟恚瑒e說與艾赫邁特在一起了,連靠近都不靠近她。巴赫妮莎想起了男人魯莽的擁抱,身上的汗臭味,激動的悄悄話,突然覺得像釘在地上似的,靜靜地坐著。此時此刻,雖然心不安地跳個不停,有一種幸福的感覺,身上有一種陶醉……
如今在鄉(xiāng)下最流行的交通工具之一當屬摩托車了。當她聽到一陣摩托車的轟鳴聲,然后是大門哐當哐當?shù)拈_門聲,一場美夢被攔腰折斷,一對不幸男女的迷戀被打破,一個母親險些掉進陷阱,可是……
巴赫妮莎和阿卜杜海利力慌了手腳,一時不知道藏到哪里,阿卜杜海利力對即將發(fā)生的災禍束手無策,正當此刻,還是女人天生心細,處理問題果斷。她一把把阿卜杜海利力推進里屋。有道是“斧頭一舉起,木墩歇口氣”,然后看情況再想辦法。巴赫妮莎剛把餐布收起來,放到桌子上:
“哎,到哪去,進屋吧!”說著,艾赫邁特領著一個朋友進來了。巴赫妮莎都快嚇昏過去了,也沒顧得上問候進來的陌生人,一會兒圍著爐子轉,一會兒圍著桌子轉,也不知該干什么,兩腿直打哆嗦。
十五
“嗨!你瞧這冷法,今年也不知咋了?”艾赫邁特就這么說著,來到火爐旁,伸出手烤著,對巴赫妮莎說:“你像瘋子一樣轉悠啥?還不快去把茶泡上,把吃的東西拿過來?”
巴赫妮莎這時候才想起來去泡茶,又把剛才那個餐布鋪開,拿掉掰碎的馕,換上一個整馕,把剛才剩下的南瓜包子,用一個新盤子裝上,拿了兩雙筷子,端上來放在中間。
“吐遜江今天就住在這里,給我們在里屋鋪兩床被子!”艾赫邁特吩咐道。
巴赫妮莎遲疑了一下,瞅一眼剛才推進阿卜杜海利力的里屋,不知該咋辦,正在躑躅不定時,艾赫邁特又吼開了:
“你咋像個泥菩薩一樣待著呢,還不快去給我們鋪床!”
“這屋……可能有點冷……”巴赫妮莎剛一說完,就覺得自己把話說錯了,家里來了一個陌生人,總不能讓人家睡在兩口子睡的屋里吧,所以她趕緊改口說:“那好吧?!?/p>
“你點上火,把火墻好好燒燒,那房子也很暖和?!卑者~特補充道。
她腦子里頓生無數(shù)擔憂,巴赫妮莎的手哆嗦著推開門,進了里屋。拉開開關線,燈一亮,一看屋里沒有了阿卜杜海利力。為了防寒,她親手在窗戶上貼了密封條,阿卜杜海利力不可能奪窗而逃。奇怪!正在這時,她的目光落在了板床上,板床下面是空的,并用漂亮的落地床幃擋著。阿卜杜海利力可能鉆到板床下了。巴赫妮莎一邊想著,一邊鋪床,“咋樣,房子暖和吧?”艾赫邁特說著走進來。
“嗯,挺暖和的?!卑秃漳萆曇纛澏兜卮鸬?。
“吐遜江,進來吧伙計,床鋪好了!”艾赫邁特叫他朋友進屋。
“怎么?你們不上廁所嗎?”巴赫妮莎問。她原想趁他倆上廁所的機會,好讓阿卜杜海利力出去。
“不了,路上上過了。”艾赫邁特毫無顧忌地脫鞋上床。巴赫妮莎也不知道這將會怎樣結束,將會給自己帶來什么災難,她都快急瘋了,她拖著無力的腿,來到外屋。
第二天,全村的人都傳說艾赫邁特家鬧鬼的故事:
昨晚吐遜江到艾赫邁特家做客,住在了他家,半夜聽到門“咯吱”一聲,開了坎土曼把子粗的一道縫,緊接著好像有個什么東西進來了,卻又沒了動靜,吐遜江和艾赫邁特嚇得不敢出聲,快天亮的時候,床底下有呼嚕呼嚕的聲音,艾赫邁特說:“今天有吐遜江在,無論如何也要把這個鬼找著?!北愫屯逻d江一起,舉著手電筒,照床底下,好像有個人模樣的東西蜷著睡覺。倆人一起把那個東西拉出來,一看渾身上下,頭上臉上全是土,口吐白沫,好像是昏迷不醒的阿卜杜海利力。你問他話,他也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所以,便帶著阿卜杜海利力,到瞎子巫師那里去了,瞎子巫師大約念了兩三個小時的經(jīng),他才慢慢蘇醒過來。原來,那天阿卜杜海利力去趕巴扎,回來晚了,因為天黑看不清,朝瓢瓢藤撒了尿。鬼怪便把他打了一頓,后把他塞到艾赫邁特家的床底下了。
“天??!你說幸虧家里還住了個吐遜江!要么就把艾赫邁特的心都嚇蹦出來了!”
“難道進門時沒發(fā)現(xiàn)!”
“肯定是這樣!就從坎土曼把子粗的一個門縫里,把整個身子拖進去了。艾赫邁特和吐遜江也察覺到了。”
“瞎子巫師對艾赫邁特說:‘這下你們?nèi)绻俨粡倪@個家搬走,恐怕連命也難保了!”
“聽說艾赫邁特他們搬過去,跟艾木塔洪大叔住一起了?!?/p>
“天啊,人什么事情都會遇上!這幾年,艾赫邁特他們家一直就沒有安穩(wěn)過!”
“這家非搬不可了!”
尾 聲
又過了一個禮拜,艾赫邁特只收拾起家里的貴重東西,撇下家具和園子,剩下的什么都不要,搬到艾木塔洪家去住了。這次巴赫妮莎什么也沒說。雖然麥斯圖罕心里也有想法,但她這想法也不想證實,也不想陷害媳婦,裝著什么也沒看見,什么也不知道,院子里騰出兩間空房子,讓艾赫邁特他們住上了。
一到春天,園子里布谷鳥和黃鶯兒的歌聲不斷,各種果木競相開花,迎來了五彩繽紛的世界。過了春天,桑葚熟了,杏子熟了,舒心的夏收開始了,又迎來豐收的金秋時節(jié),接著又是嚴冬時節(jié),園子又是光禿禿的,樹木在寒風中蕭瑟。村邊上這棟被拋棄的房子——艾赫邁特家的房子在這四季中死寂地過去。再也沒有人春天來到園子里,欣賞銀白色、天藍色的花,和鳥兒們悠揚的啼鳴。到了秋天,也沒人再來品嘗熟透的果實,都掉在地上爛掉了。人們只是懷著恐懼、可怕、好奇的心情,站在遠遠的地方,眺望這個蓋在荒漠邊緣的房子,仿佛里面藏著什么怪物似的!只有一個人——只有巴赫妮莎,對這個房子、對這個園子懷有別樣的情感。每次下地,都在房子前站一會兒,看看房子和園子再走,有時候,還有一種回憶和流連忘返的感覺,如果看到遠處有人走來,長長地嘆口氣,仿佛疲憊的身體,倦怠的靈魂,慢慢走向遠方!
(譯自《塔里木》2013年第5期)
責任編輯 陳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