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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村莊的記憶

      2015-06-05 20:21:02劉鴻伏
      湖南文學(xué) 2015年4期
      關(guān)鍵詞:火塘德福大田

      劉鴻伏

      大田

      我滄桑且美麗的田園真的就要消失了嗎?

      村子里最后一丘大田也已被劃入政府征收的紅線了。

      那彎彎的大田,仿佛祖母的牛角鎖,鎖著這村子所有的秘密和記憶。

      鎖沒了,一個村莊全部的記憶與秘密也就丟失了。

      我回老家,想看看這最后的大田。

      大田依山開墾,比村里所有稻田地勢都高,屬于冷水田,灌溉要引入一條峽谷的溪水,所以挖有專供走水的山渠。這丘大田,它有一個名字叫“長丘”。大田在北方不算田,在南方其他村子也很尋常,但它是我們這個山村真正的大田,比那些散落在山角水邊的巴掌丘、斗笠丘要大很多倍。村里山多田少,人均不到三分田,四百來號人,稻田僅百余畝,而這丘大田每年種稻兩季,可年產(chǎn)干谷五十多擔(dān),在饑餓的年歲,要養(yǎng)活很多人。大田之所以最后才被征收,可能是因為地勢太高,不能和它下面一壟壟山田及低洼的土地連片開發(fā),再加上大田邊有一株千年古樟,是村里的風(fēng)水樹,也是市級文物部門掛牌的保護對象,要挖掉它也很麻煩。

      大田成為這個南方村落的最后象征,而整個村子已經(jīng)消失,變成或正在變成鋼筋水泥堆砌的街道和房屋。

      長滿菖蒲、滿是魚蝦的小溪不見了,美麗的木板橋、石拱橋消失了,開滿荷花、款款飛動著紅蜻蜓的野塘被填埋了,牛屋和磨坊拆除了,黑瓦灰墻的村舍和阡陌不見了,凝聚血脈親情的祠堂沒有了……一切仿佛隨風(fēng)而逝。逝去的不僅僅是一個村落,還有村落的人與事,以及這個村落滄桑百劫的記憶。征地拆遷,以及無節(jié)制的圈地開發(fā),讓這個國度一夜之間消失了無數(shù)充滿詩意與史志性質(zhì)的村落,田園文化、農(nóng)業(yè)文明、鄉(xiāng)土情結(jié)都成了挖掘機下的塵埃。

      當(dāng)我回到老家的時候,已是深秋。目光所及,除了山還是從前的山,這個城鎮(zhèn)邊緣的小村,已變成陌生的街市,除了那株百年老樟和山邊零亂的幾棟老舊木屋,還有那塊叫長丘的大田,我已認(rèn)不出我的故鄉(xiāng)。

      在這些新建的樓房和水泥街道下面,埋藏著我世世代代耕作生息的先人和父輩們的記憶與夢想。他們的生老病死,喜怒哀樂,豐歉饑飽,都與這里的每一寸泥土息息相關(guān)。村莊是人類溫暖的巢,可如今巢已毀去,土地、田疇被鋼筋水泥所覆蓋,再也長不出五谷,再也留不住鄉(xiāng)愁。故鄉(xiāng),從此便只能寫在紙上、放在心里供養(yǎng)。

      村莊沒有了,那么,眼前無端生出的新的市鎮(zhèn),會是故鄉(xiāng)嗎?

      我在微涼的秋風(fēng)中走向大田。

      依然還是童年和少年時的樣子,它并沒有老去。

      它就那么孤傲地橫臥在半山腳。

      它的形狀像一張碩大的牛軛,也像一把彎彎的牛角鎖,渾圓的山體勾勒出大田優(yōu)美的弧線。大田早已干涸成菜地,峽水?dāng)嗔?,山渠被荒草泥石所壅塞,溝渠低凹處積下的一點雨水,成了蛙蟲的樂園,渾濁而臟污。

      在我的村莊,曾經(jīng)為了修挖這大丘的山渠,村民在冰天雪地苦戰(zhàn)半月之久。那正是六十年代末。修渠時紅旗招展,男女老少齊上陣,開山鑿石,引澗導(dǎo)流,壘石為渠。完工之日,村里還開了一個慶功大會,以紅薯酒款待壯年勞力。

      這丘大田最先是我祖上在晚清年間開墾出來的,但面積只有如今的一半。為了家族的溫飽,祖父四兄弟,愚公一般,費盡移山心力。據(jù)說當(dāng)年之所以要在此處開田,主要是這地方有兩處好山泉,經(jīng)年不涸,匯成小山塘,足可引水灌溉;而山腳土壤肥厚少石,開田最佳,因此祖父四兄弟合資買下這片肥沃的山土,用了兩年多時間開出大丘雛形。以后年年墾田,到解放前夕已有“劉家長丘”之名,是村子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上好良田。公私合營后,大丘上繳歸公,變成村上集體所有,當(dāng)然,上繳歸公的還有劉氏家族兩座青山和其它數(shù)處水田。毫無懸念,后來我家被劃成了地主成分,父祖輩干著集體最苦最累的活,忍著每一次運動的批斗,生活艱難而屈辱。

      我家就住在長丘大田西北角上,黑瓦木屋,百年風(fēng)雨,依稀見出當(dāng)年氣派。那些雕花門窗,巨大的廊柱,青石雕刻的石獸門墩,在低矮的村舍中,顯得鶴立雞群。

      長丘大田瘦瘦的田埂,是我家出入的路。無論晴雨還是落雪天氣,無論清晨還是夜晚,每天負(fù)重挑擔(dān)的父母都是從家中走向田埂或是從田埂走回家中,工蜂一樣負(fù)擔(dān)著九口窮家。而我們兄弟姊妹,在田埂上連滾帶爬地長大,那田埂上印著我們的笑聲和哭聲,汗水和淚水。田埂是路,也是一根剪不斷的臍帶。

      天上明月,照著我的童年,牽牛走過瘦瘦的田埂,照手上的牛綯在晚風(fēng)里晃悠。牛和童年仿佛遙遠(yuǎn)的剪影,一次次呈現(xiàn)在異鄉(xiāng)的夢中。

      長丘大田,橫臥在貧瘠的歲月里,顯出豐腴的美麗和生機。它每年都為饑餓的村莊奉獻出足以令人驚喜的收成,奉獻出母親般的慈愛和慷慨。

      在我的記憶里,長丘大田幾乎沒有歉收過。它水源充足,地力強旺,是村里唯一一丘可以用來搞制種和雜交水稻試驗的良田。但是,長丘大田也不是沒有遭劫的時候。上世紀(jì)七十年代中期連年大旱,方圓百里幾乎顆粒無收,而長丘大田因為有峽水和田中涌泉抗旱,反而較一般年景更加豐收,禾桿健壯,谷穗碩大飽滿,一片金黃耀眼。在村民絕望而驚恐的眼中,長丘大田就是救命的飯食了。可是,大旱之下,蝗災(zāi)從天而降,長丘大田曾在一夜間被數(shù)不清的蝗蟲吞噬盡凈,連翠桿綠葉都啃個精光。村民一覺醒來,不見了金燦燦的長丘大田,看到的是慘不忍睹的景象,而飽食的蝗蟲居然還戀戀不舍,仍云集在稻田中。支書一聲鑼響,命令全部村民到大田撲殺蝗蟲。村民手忙腳亂,用火燒的,用爪籬罩的,用掃帚撲的,忙了一上午,蝗蟲沒殺多少,人卻差不多瘋了。一陣風(fēng)過,群蝗如烏云般駕風(fēng)東去,驀然無蹤。打死的蝗蟲有幾十斤,村民饑?yán)?,對蝗蟲憤恨得無以復(fù)加,便有人蹲在田里燒吃蝗蟲,還有人提回家去炒了下飯?;认x是高蛋白,吃蝗蟲也算“打牙祭”了?;认x吃完了長丘大田,也吃掉了村民可憐的一點希望,而它們依然每天象烏云一樣掠過村莊和大地。

      在那饑餓的歲月里,不僅發(fā)生過蝗災(zāi)和旱澇,還有雀災(zāi)。長丘大田就屢遭雀災(zāi)?!叭笧?zāi)”二字是我的杜撰,雀兒成災(zāi),在今天是不可思議的。物資豐盈的年代,卻難見雀兒蹤影,讓人好生疑惑。但在當(dāng)年,雀災(zāi)卻是實實在在存在的,不僅存在,還給村莊留下了令人驚恐的記憶。人們在飽受饑餓折磨的時候,其實所有動物也在為覓食發(fā)愁。每年秋收的時候,我們便會發(fā)現(xiàn)村莊上空忽然布滿了由麻雀組成的巨大云陣,黑壓壓的望不到頭尾,遮天蔽日,村莊的白天也像黃昏!饑餓無比的麻雀發(fā)出尖厲的叫聲,無數(shù)翅膀扇動空氣,雀云忽高忽低,忽聚忽散,讓人窒息驚恐。而這無數(shù)的麻雀在落地的瞬間,一切稼禾便消失殆盡,稻谷、苞米、高梁,還有那些可憐的屋邊、山腳的小小菜地,都難逃雀喙。雀災(zāi)比蝗災(zāi)為害更烈,麻雀食量大,而且機警,趕不走、捕不到,想來就來,想吃就吃。糧食被雀兒吃了,人就只能吃野菜了。雀災(zāi)幾乎年年有,村里人在田邊、地頭扎了紙人,還敲鑼打鼓嚇唬麻雀,但是收效甚微,無可奈何的村民從雀口奪食,其難度堪比虎口奪食,關(guān)鍵就是麻雀的數(shù)量太多了。所以當(dāng)年偉大領(lǐng)袖指示“滅四害”,四害中就有麻雀。后來麻雀不算四害了,被平了反,但在饑餓的歲月,在村莊的記憶里,麻雀確實算得一害。

      有時我總在想,我的故鄉(xiāng),如果沒有長丘大田,沒有那棵古老的風(fēng)水樹與那百年風(fēng)雨中卓然挺立的我的老屋,沒有那么多與之相關(guān)的記憶和故事,我的田園就不是完整的,我的鄉(xiāng)愁也不是這樣濃重的吧?

      在早春時季,春風(fēng)款款地吹著,春陽懶懶地照著,山野間鶯飛草長,雜花生樹。長丘大田就像一塊明鏡,淺淺的田水會映了天上的云彩和鷺鷥的影子,映了村中的瓦屋與水牛的影子,像明麗的水粉畫布,呈現(xiàn)在眼前。

      插秧時,村民們排成梯形陣勢,把手中嫩綠的秧苗一排排插下去。青年男女唱著山歌,打情罵俏,手里的活計卻毫不懈怠,既比賽手上的功夫,也比賽歌喉。而水牛負(fù)了犁耙在明鏡般的水田里移動,犁田人偶爾在牛屁股后面吆喝一兩聲,揮一下手中的竹鞭,但并不真的打,只是打在水田里,濺起一串串水珠,那水珠映了日光,變幻出七色光彩。犁田人趕牛在前邊走,插秧的人在后邊攆著犁田的人和牛。牛過去,水田平整如畫;插秧人過去,水田立馬變成綠茵茵的,如宣紙上的色彩漶漫開去。唱情歌的男女把嗓音放到最高最亮,云雀一樣把村莊的春天唱得浪漫快活,甚至有些色情。

      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村中田土和山林全部分到各家各戶,長丘大田被分到包括我家在內(nèi)的五戶人家。那些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沒有蟲災(zāi)旱澇,在各家精心耕作、打理下,大田年年好收成,讓吃慣了紅薯的我們吃上了香噴噴的白米飯,日子紅火又安逸??墒?,后來打工潮興起,村中青壯男女全部外出,候鳥一樣一年往返村莊一次,把大好田園甩給村中留守的老弱病殘。無力耕種的老人們痛惜田園荒蕪,便將良田用來種菜。年復(fù)一年,良田都變成了菜地,村子變成了空城,當(dāng)年插秧扮禾的場景從此在村莊消失不見,大家開始靠買糧過日子。

      我到大田時,落日像一盞紅燈籠高掛在西山巔。大田邊那棵風(fēng)水樹依然遮天蔽日,垂蔭匝地。風(fēng)水樹是這方圓數(shù)百里最古老最大的樟樹,它承載著這個村莊的歷史,銘刻著千百年的風(fēng)雨滄桑,它靜默地站立在大田一角,站立在更替的季候與變幻世事中,站成一種生的姿態(tài),也站成人間煙火的標(biāo)志。

      大田上面的山叫關(guān)山,是風(fēng)水山,也是村寨的標(biāo)志。游子離鄉(xiāng),別父母親友,也要別過關(guān)山;游子還鄉(xiāng),見關(guān)山如見父老。所以關(guān)山和風(fēng)水樹都是別離與鄉(xiāng)愁的象征。關(guān)山下的風(fēng)水樹,風(fēng)水樹下的長丘大田,總是讓這個村子所有走出去的男人和嫁出去的女人夢繞魂牽。

      在落日的余照里,長丘大田已不復(fù)當(dāng)年模樣。牛軛一樣的形狀沒變,但它已不能稱之為田了。那只是成片成畦的菜地、果園基地,還有泥磚砌成的野雞養(yǎng)殖場。養(yǎng)殖場里上千只野雞正撲騰著彩色翎毛,咕咕叫出鄉(xiāng)愁。

      當(dāng)年山土改良田,費盡祖輩移山心力,如今良田化為土,仿佛只在彈指之間。世事變幻,一切都在改變,一切都已面目全非。雖然如此,它依然叫長丘大田,過去是,現(xiàn)在是,今后也是。它的消失是注定的宿命,無論是被荒蕪,還是被征收。

      菜地里有二三老農(nóng)在蒔弄菜蔬,夕光照著他們花白的頭,有銀子般的質(zhì)感。他們躬著身子,俯首田園,像犁,也像成熟的稻穗。他們一輩子向土地五體投地,如今,也僅存這長丘大田供他們頂禮了。

      這些老人是大田周邊那幾戶尚未拆遷的住戶。他們的老屋和這長丘大田一樣,包括我那風(fēng)雨中挺立百年依然風(fēng)姿卓絕的老屋,還有風(fēng)水樹,很快地,都會了無痕跡。

      我的老屋尚有八旬父母留守著。今夜,我會在老屋安頓下來,陪侍雙親一起守護老屋。盡管心中有一份難以言說的不舍,但我知道這是沒有用的,這世間許多東西是留不住也守不住的。

      晚餐時,聊起征地拆遷的事。母親告訴我:如今村里人全部住上安置樓房了,土地款讓家家戶戶都發(fā)了財,最多的一戶得了三百多萬元呢。有了錢,人就不學(xué)好,賭博、買碼、買車,吃喝玩樂,日子過得像做夢一樣,也不知道這些人把錢玩完吃完后,怎么過日子哦。我笑道:現(xiàn)在大家都不叫農(nóng)民叫居民了,不叫村子叫社區(qū)了,可能都在學(xué)城里人的樣子活吧?老父親喝著酒,罵道:什么城里人鄉(xiāng)里人,我看都是些敗家子。年青伢子不做事也不去打工,成天喝好酒抽好煙,賭錢一夜輸贏上萬塊,有的伢子不學(xué)好,還嫖!過去連飯都吃不飽,抽煙抽大喇叭?,F(xiàn)在是錢燒壞了腦殼,天天坐吃山空,金山銀山也要弄個干凈,何況那幾個錢也管不了一輩子,更管不著子孫后代的衣食!田土沒了,今后子孫后代吃什么?父親忽然停下手中的酒杯,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我知道,勤扒苦做一輩子的父親,對土地有著太多的依賴和牽掛,土地就是他的命根子啊。

      聊到長丘大田和我們的老屋,父母都黯然無語。我懂他們的心事,他們的不舍是無法用言語表述的。我聽鎮(zhèn)上干部講,大田及周邊土地將悉數(shù)開發(fā),預(yù)計用一年時間建成一座縣內(nèi)規(guī)模最大的茶廠。根據(jù)征地有關(guān)規(guī)定,我家老屋和地基,還有長丘大田一段,補償款不會少,足可以再造一棟大屋,讓父母安享晚年了。但在父母的心里,卻寧肯守著老屋過清淡的日子。近幾年來,父母在老家與兒女家自由來去,身體都好,不需人照顧起居,每天父親還下地種菜,很是怡然自樂。老屋與田土征掉后,他們的晚年就會少了這一份難得的自在、快樂。

      第二天早起,和父親到長丘大田菜地里鋤草。一垅垅的辣椒樹,結(jié)滿沉甸甸的青綠辣椒,露水在葉片上滾動,蟈蟈兒叫個不停;風(fēng)水樹上,鳥兒們在飛翔、歡唱,喜鵲的喳喳聲格外高亮,粗嗓門,但不難聽。過去老樟樹上有成千上萬的白鷺鷥棲息,每天清晨一齊飛到小山那邊的大河去覓食,暮色里又成片地飛回到大樟樹上安睡。每年春上,村里人搭起樓梯、背了背簍上樹去掏鳥蛋,每次都可以裝滿幾大簍子。一邊鋤草,一邊和父親聊起風(fēng)水樹,我問:現(xiàn)在怎么就看不到鷺鷥了呢?父親說:鷺鷥有靈性呢。過去環(huán)境好,田土不用化肥農(nóng)藥,現(xiàn)在田土都污染了,鳥兒少了很多。鷺鷥鳥最喜清潔,覓食在干凈的流水上,你看村里的溪流早填平了,水田沒了,山那邊的河也污染了,哪還有白鷺鷥呢?就是偶爾有幾只,也被鄉(xiāng)里人用鳥銃打殺了。我聽了,心中悵悵。

      此時,站在大田舉目望去,看到的是一色新建的廠房和高低不一的樓房、賓館。遠(yuǎn)處的村民安置房籠罩在縹緲的晨霧中,顯得虛幻而不真實。一個村子消失了,所有的村民差不多都搬進了高樓,開始用城里人的生活方式過日子。聽說有一些老人不習(xí)慣住樓房,便租住到鄰村的木屋去過原來的生活;有些村民住進樓房后還是改不了過去的習(xí)慣,在自己陽臺上養(yǎng)豬、喂雞,不僅臭哄哄的,還日夜豬叫、狗咬,鬧得鄰里不和,有時還難免扯皮打架。

      在大田除完草,兒時伙伴湘君、崢嶸、端陽來家,一起小酌聊天。湘君比我稍長,在安置點分了兩個三居室,已做了外公;崢嶸長年在外做油漆生意,最富,抽中華煙,帶著鳥蛋大的金戒指;滿臉兜腮胡子的端陽,至今未婚,我笑他是骨灰級“王老五”。這三位都是我青梅竹馬的兒時伙伴,那時天天一起砍柴、做工、讀書,形影不離。后來我考取大學(xué),在城里謀食,各忙各,一年也難得聚一次。他們現(xiàn)在都成了富翁,我為他們高興,也替他們擔(dān)心。湘君說,現(xiàn)在日子是好過了,不干活也有飯吃了,但也閑得慌,準(zhǔn)備開一個小店。端陽很豪壯地拍著胸脯:我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有了錢就要好好享受。小沈陽說了,人的一生很短暫,有的時候跟睡覺是一樣一樣的,眼睛一閉、一睜,一天過去了;眼睛一閉、不睜,這輩子就過去了!只有崢嶸笑著,不大言語,安靜地抽著煙。

      回憶起兒時情景,大家說到長丘大田,有許多令人回味的往事,都和童年、少年時光密切關(guān)聯(lián)。

      那時,每年夏收和秋收之后,長丘大田便成了村里孩子們的樂園,也成了村里村外談情的男女最隱秘、銷魂的所在。

      大田收割完后,裸露的田土經(jīng)太陽曬過三五天,便平坦干硬得可以跑馬。稻草垛散亂地堆在田坪里,散發(fā)出陣陣清香,而田邊古樟茂密的樹葉也透出奇異的香氣。稻草和樟葉混和的氣息,太陽曬出的泥土味、干牛糞味,被山風(fēng)一吹,立馬讓整個村子里的人神清氣爽。入夜,月光將村落照得亮汪汪的,如水似霜。板橋、村舍、小溪、磨坊以及田疇在溶溶月色中顯得朦朧又親切。孩子們吃過晚飯,紛紛從家里跑出來,在大田的稻草垛上玩耍、嬉鬧。

      男孩子們往往分成幾派,派與派之間常常打架。打架并不真打,只是摔跤比賽。每派讓力大的出來比試,誰贏了,就可以坐在高高的草垛上,接受打敗的一方“朝拜”———也就是喊幾聲“大王”之類的。哪個不服氣,還可以重新打過。男孩子們的力氣和身板骨,就是這么練出來的。當(dāng)年我是“打架大王”,身手敏捷、力氣大,還會巧勁。湘君、崢嶸、端陽一伙人老想打敗我,但最終無人能撼動我的“大王”地位。所以從童年到少年,我?guī)缀蹙褪谴謇锏暮⒆油酰B劣、野性,沒少被父母罵,有幾次因為打架傷了同伴,還賠過藥費。好在家鄉(xiāng)民風(fēng)淳厚,也沒誰給我這個地主崽子上綱上線。

      但無論如何,長丘大田的月色和月色下的草垛,都給了我不盡的懷想。在如水的月華下,朦朧的山影中,坐在蟲聲唧唧的溫軟的草垛上,聽田壟那廂斷斷續(xù)續(xù)傳來貓頭鷹的叫聲,聽偶爾飄來的竹笛聲,那種場景,不只詩意,也很神秘。而月下草垛叢中藏著的村中男女的隱秘,也是童年時代難以忘懷的秘境。那時雖然懵懂,卻也知道不能看不該看的,不能聽不該聽的。

      大田給了我們許多歡樂。然而,面對大田和村莊的消失,湘軍、崢嶸、端陽他們并沒有我的感慨,而是懷著一種自豪和憧憬。他們并不留戀村莊,他們向往鬧市,向往過城市人的生活,現(xiàn)在都很滿足和快樂。對我的這份惆悵或者眷戀,他們能理解但不看重,粗礪的生存法則讓他們改變,他們離堅硬的現(xiàn)實更貼近。

      在他們各自散去后,望著桌上的殘酒,我忽然若有所失,有了身在故土為異客的感覺。

      有時候,我在想:既然我的村莊沒有了,大田也很快就會消失,我回故鄉(xiāng)的這份尋覓與執(zhí)著,還有意義嗎?可是,我還是跟著我的心回來了。父親說過,地不長無根之草,天不生無義之人。無論如何,我也無法割舍對大田、對鄉(xiāng)土的眷戀,這眷戀早已深入我的骨血。

      長丘大田,它幾乎收藏了這個村落所有最動人的記憶,真的讓我無法忘懷。

      它曾是村里放電影、辦喜喪大事的場地。村里平地太少,房屋也依山而建,往往狹窄不平,而收割后的長丘大田,足可以容納上千人。所以,每年夏收或秋后村里放映電影,便會在長丘大田掛一塊大白布,一聲鑼響,男女老少齊集在田中,坐在板凳、田頭或草堆上,看放電影的小伙子雙腳用力踩動發(fā)電機,銀幕上便會出現(xiàn)人影和字幕??措娪霸谀悄觐^是一件稀罕事,很多外村人也翻山越嶺、打起火把趕來長丘大田。有一年放《南征北戰(zhàn)》,來看電影的人太多,結(jié)果把大田的溝渠踩塌,還擠傷了人。

      除了放映電影,村里辦紅白喜事都會在長丘大田擺長龍席,喪事做道場,喜事舞獅子。長龍席就是將家家戶戶的長條板凳連排拼成長龍,各家拿出菜蔬酒米,一齊動手,燒菜做飯。村里老少都聚在大田里坐席,而男人們則可以放開量喝酒,個個都會醉得稀里糊涂。散席時,便應(yīng)了那句著名的唐詩———“家家扶得醉人歸”了。因為村里風(fēng)俗,紅白喜喪宴都要擺長龍大席,所以長丘大田幾乎承載了這個村莊世代的悲喜憂樂。

      辦喪事時,小孩子一般會被關(guān)在家里,晚上不準(zhǔn)去大田看熱鬧,白天才能去看穿袍子的道士合著鐃鈸念超度經(jīng)、燒紙錢,圍著漆黑嚇人的棺材打轉(zhuǎn)轉(zhuǎn)。死亡是恐怖而神秘的,童年時不懂,卻隱隱覺得害怕。夜間做道場的鐃鈸聲凄清冷森地傳入夢鄉(xiāng),常被嚇醒。

      但哪家辦喜事,嫁女或收媳婦,就完全不同了,那是熱鬧又好玩,有得吃、有得看。收媳婦最有看頭,當(dāng)公爹的要被人涂上滿臉鍋灰,頭上戴一頂爛斗笠,手上拿一個吹火筒,背一捆干柴。做公爹的要以這一身打扮在大田的長龍大席上敬酒。這個時候,不分尊卑,人人可以戲弄拿吹火筒、涂鍋灰、背干柴的公爹,而公爹是不可以發(fā)脾氣的———無論玩笑和捉弄多么過分。這是民間上不得臺面卻最鬧騰的婚俗,反正喜事就是圖一個吉利快活,也沒誰真的去計較。

      收媳婦除了鬧公爹,在大田里舞獅子最讓孩子們高興。

      舞獅人都從外村請來,吃兩頓酒飯,每人兩毛錢就是酬勞。舞獅頂講究,獅頭由武把式開舞,所謂“武把式”,就是有功夫的練家子。湘楚間多尚武,練家子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本地練家子還有不同尋常處,就是一般還會藥功、板凳功及點穴。藥功有很多秘傳,大抵與鄉(xiāng)間中草藥有關(guān),傳說可令人致病致死;板凳功則廣泛流傳于湘楚間,可以就地取材,以防身為主;點穴屬氣功范圍,很少有人看見過。所以舞獅頭的師傅個個身懷絕技,可以縱橫江湖而少有人搗亂。師傅帶徒弟進場舞獅,鞭炮齊鳴,長丘大田疊起三張八仙桌,周圍不放一物,全憑功夫飛上三張桌子。功夫好的,師徒同時騰身飛起,輕輕落在最高處那張桌上;功夫稍遜的,則是師傅先上,徒弟連跳帶爬上去。桌上舞獅,受空間場地局限,要舞出一百零八種花式,挺難,尤其是最后兩式,叫做“滿天獅吼、一飛沖天”?!皾M天獅吼”須舞獅人騰空數(shù)尺,獅口大張,舞獅頭的師傅于瞬間點燃炮仗,從獅口炸出,既危險又迅疾之極,要在離地與落地的騰起間完成所有動作,否則就會被當(dāng)場打出村子。“一飛沖天”就更玄了,獅頭從師傅手中突然朝高拋出,獅頭帶著呼嘯聲,凌空飛起。說時遲,那時快,師傅飛身躍上徒弟雙肩,再借力騰身,在半空翻出一個筋頭,用雙腳夾接住大獅頭,再一個回身筋斗落在桌面上。驚險、精彩到極處,滿田看眾驚呼銳叫,喝彩聲響徹云霄。那種快樂與熱鬧,給貧窮愁苦的日子帶來了光亮。

      暮色四合,我坐在老屋青石鋪就的臺階上,遙望遠(yuǎn)處蒼黛山影,諦聽山那邊大河隱約的灘聲和風(fēng)水樹上歸鳥的啼鳴,嗅著草木和泥土混和的氣息,心里充滿了感動和惆悵。

      一個人獨自坐著,聽父母在燈下輕輕談?wù)撔┠:脑掝},我知道他們的惆悵與無奈更甚于我。

      夜幕漸深,滿眼燈火亮如白晝。這個昔日冷清落寞的村子如今已是喧鬧的街市了。當(dāng)年,天一黑,全村就黑燈瞎火,幾盞昏燈,照不穿厚重的夜色,卻頗能溫暖人心。

      忽然想起郭沫若《天上的街市》中的詩句:“遠(yuǎn)遠(yuǎn)的街燈明了,好像閃著無數(shù)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現(xiàn)了,好像點著無數(shù)的街燈……”

      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滄桑百劫的田園一夜之間變?yōu)轸[市,誰想得到呢?鄉(xiāng)土與街市,或許都是一樣的充滿詩意吧?

      穿衣人

      老家把殮尸者稱為“穿衣人”。

      德福是鄉(xiāng)間最后一個“穿衣人”。

      “穿衣人”德福已經(jīng)很老很老了,老得連自己的衣褲都要別人穿了。

      可無論如何,德福還是鄉(xiāng)間最后的“穿衣人”。

      在老家,人在臨終前或者死后,必穿壽衣。無論貧賤壽夭,一套壽衣是陽世人送給去陰間的亡者的禮物,是對亡者的尊重。肉身留在塵世,魂魄跨過奈何橋,從此陰陽永隔。在鄉(xiāng)間,死亡是令人恐懼的,也是神秘和隆重的。

      鄉(xiāng)間一般不會無緣無故談及死亡,鄉(xiāng)間對死亡有著特殊的禁忌。但老家的人認(rèn)為,凡死亡都是有預(yù)兆的。預(yù)兆,就是無常提前來捎信。而無常的捎信,往往是通過各種突發(fā)的、奇怪的、不祥的事件或動、植物的非尋常表現(xiàn)來預(yù)兆的。這種征兆發(fā)生后,就會讓鄉(xiāng)間某些通靈的老人或小孩提前暗示,告誡鄉(xiāng)人要引起警惕。說到預(yù)兆,老家人一般認(rèn)定貓頭鷹的叫聲最準(zhǔn)。

      貓頭鷹是象征死亡的鳥,它是往來出沒于陰間和陽世的使者,或者說貓頭鷹就是無常的信使。老家的山林有許多動物,最令人恐懼的就是貓頭鷹,它以詭異的長相悄然斂翅于高樹之上,人的目力往往無法看到??梢坏揭归g,它的叫聲就特別讓鄉(xiāng)人驚悚。老人們說,貓頭鷹在村東叫,村西必會死人;貓頭鷹在上灣叫,下灣必會死人。好像這種鳥的捎信,總讓人不安和無可奈何,它的叫聲有規(guī)律可循。如果,某個夜晚村東有貓頭鷹叫,而且只叫三聲,那么村西會在十天半月內(nèi)有人亡故。貓頭鷹的預(yù)兆,以三聲為準(zhǔn)。這東西據(jù)說能在幾里之外就可預(yù)先嗅到死亡氣息。

      那么,死亡是有特殊氣息的嗎?那神秘的無常信使,它是提前感知了死亡,還是先嗅到了生命腐爛的味道?

      而貓頭鷹是一種很少叫的鳥。雖然老家的人并不把貓頭鷹當(dāng)成鳥對待。但它畢竟還是鳥。鄉(xiāng)人對于鳥有自己的看法和喜厭,他們對貓頭鷹有著與生俱來的恐懼,對烏鴉有一種本能的厭惡,而對布谷鳥、喜鵲,卻莫名其妙地偏愛。喜鵲叫,好事近,布谷叫,始春耕。

      鄉(xiāng)間對待死亡與亡者的一貫態(tài)度,就是保持了一種恒久不變的、特別的敬畏與神秘感。悠悠萬事,死生最大。無論死去的是什么人,都是亡者為大,入土為安,這是幾千年不變的規(guī)矩。塵世間對生未必有準(zhǔn)則,對死卻有。

      鄉(xiāng)人寧愿平時窮苦,但對待死亡卻務(wù)必隆重,雖奢侈也不為過。辦喪事要比辦喜事更講究,喜事可視家境的寬裕與否或奢或儉,只要熱鬧就好,而辦喪事無論家境貧富,卻一定要有規(guī)矩。這規(guī)矩就是一種不成文的約定俗成的儀式與程序,每一道程序都不能省略,否則,便會遭受物議與白眼,讓喪家從此抬不起頭做人。這一點,倒是體現(xiàn)了“死生大事”的古訓(xùn)。

      “穿衣人”在鄉(xiāng)間有著很特殊的身份,一般被視為與死亡打交道的人,人們通常把他們與和尚、道士、巫師這類通靈者相提并論。他們干的是一般人不敢干的活,他們身上似乎彌漫著死亡的氣息和不祥的氣息?!按┮氯恕笔遣粶?zhǔn)參加鄉(xiāng)間的喜慶大事的,他們是不吉的人。

      在“穿衣人”身上,體現(xiàn)了鄉(xiāng)間對待死亡極不對稱的兩種態(tài)度。他們敬畏死亡卻厭棄殮尸人,這很難解釋。我想,鄉(xiāng)間之所以厭棄殮尸者,潛意識里可能還是有著對死亡的極度恐懼與不安,但人們奈何不了死神,便遷怒于與死亡打交道的殮尸者。再就是,民俗文化里一般崇尚吉祥喜慶的東西,而抗拒不吉利的東西,既然殮尸者被歸入“不吉的人”,當(dāng)然就不受歡迎了。但問題是,這世上卻絕不能少了這些不吉的人,否則,敬畏死亡也就只是一句空話了。

      在我看來,鄉(xiāng)間的“穿衣人”是喪葬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因此,我對于德福老人懷有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敬畏。

      德福住在離我家不遠(yuǎn)的地方。他那棟建于晚清民國的大木屋,很有些森嚴(yán)氣派。臺階上的廊柱有合抱粗,門窗都雕刻著山水人物故事,工藝精湛。這棟大屋是德福祖上建的,可見他祖上很有些銀子。小時候聽人講,德福家世代做“穿衣人”,賺了不少錢。對于德福家的大屋,鄉(xiāng)人一般懷有一種說不清的情緒在內(nèi),有人說他家專賺死人錢,跟盜墓賊發(fā)死人財差不多一個道理。對于這種說法,我不敢茍同。盜墓賊挖人祖墳,穿穴鑿棺,干的是傷天害理的事,而“穿衣人”德福卻是在莊重誠敬地為亡故的人洗滌塵世的污垢,穿好上奈何橋的新衣,也是陽世上最后一套衣服,讓靈魂超升、安妥。這工作需要勇氣,也需要慈悲心與愛心。德福做這份工作從來都是一絲不茍,他對死亡懷有一種本能的敬畏與悲憫。

      “穿衣人”德福輩分高,我要喊他叔爺,其實他和我父親差不多同年。德福個兒矮小,卻五官清秀,平時待人和氣,對誰都是一副笑臉,拿現(xiàn)在的話講是很低調(diào)的一個人。我小時候經(jīng)常到他家去玩,穿堂入室,搗蛋胡鬧,德福叔爺總是滿臉笑,從不生氣,還經(jīng)常留飯。他家門前有一株巨大的枇杷樹,大到幾個人合抱都還差一大截。每年枇杷花開,仿佛半空里祥云乍現(xiàn),美到令人驚詫,風(fēng)一吹拂,數(shù)里之外都能聞到花香。一到枇杷成熟,一村的孩子便都會跑去他家要枇杷吃。德福會掮了一張大梯,架在樹下,敏捷如猿猴般地攀上離地面最近的碩大樹枝,用長柄鐮割下一串串金黃透明的枇杷果,然后將果子平均分成許多份,每個孩子都能得到同樣的饋贈。孩子們?nèi)杠S歡呼,他們都很喜歡德福和德福家的大枇杷樹。

      孩子們的快樂雖然來自德福及德福家的枇杷樹,家長們卻不這么認(rèn)為。他們對于那棵枇杷樹的態(tài)度,也像對德福的大屋一樣,有說不清的一種情緒在里面。但無論怎樣,卻也沒有哪個敢公然冒犯德福。

      因為德福的“穿衣人”身份,在四鄰八鄉(xiāng)都是唯一的,誰敢保證自己家里不會死人呢?若要死人,就少不得德福。德福家就他一個勞動力,沒有兄弟幫襯,一般來說,這在鄉(xiāng)間是很容易受那些人多勢眾的家族欺凌的———鄉(xiāng)間有些弱肉強食的味道,遵循的是自然法則。但德福為人低調(diào),不得罪人,給死人洗滌、穿衣也從不嫌這嫌那或主動索取財物,故此德福一家人在鄉(xiāng)間尚不至于受到欺壓。

      記得有一年隔壁的二奶奶突然患心痛病去世,就是德福親手給她洗沐并穿好壽衣的。

      二奶奶死時,預(yù)兆明顯。貓頭鷹連續(xù)三晚在村頭叫,弄得一村的人驚恐不安。我奶奶說,這貓頭鷹叫得蹊蹺,每天夜里子時連叫三聲,村里又要死人啦。它在上村叫,我們下村不知道是誰要過奈何橋了。奶奶又說,如果死年紀(jì)大的呢,下村有九個過了七十歲,最大的是你二奶奶,今年七十五歲,算長壽了。奶奶也在這九個年紀(jì)大的人中,奶奶說她不怕死,老話說得好:閻王叫你三更死,絕不留你到五更!眼睛一閉,再不吃人間苦呢。

      我知道,那兩天奶奶將壓在大樟木箱里的壽衣壽鞋都搬出來,反復(fù)摩弄,神色悲苦。那壽衣壽鞋都是紅色的,比平時穿的不同,看起來有點瘆人。

      但死的是二奶奶,忽然就駕鶴西去了。

      二奶奶死時,家里人沒有準(zhǔn)備壽衣壽鞋,也沒有準(zhǔn)備棺材。

      二奶奶家人對二奶奶非常不孝。二奶奶二十歲開始守寡,一個人吃苦受磨帶大了堂伯父,堂伯父是一個酒瘋子,每天吃醉了就罵人打娘,二奶奶常被氣得哭。堂伯父有一兒一女,也很忤逆,常常將二奶奶的吃食撒些草灰、泥沙,還偷拿她的東西到街上賣。

      二奶奶平常形同孤寡,不僅無人照料,還飽受兒孫欺辱。

      所以二奶奶死時什么也沒有,所以二奶奶很可憐。

      我奶奶在義憤之下,將樟木箱里的壽衣壽鞋捐出來給亡故的二奶奶穿了上路。

      德福不請自來。

      他先在大鍋里燒了水,準(zhǔn)備了一個大木盆,請了我奶奶和我娘幫忙,將熱水倒入木盆,然后讓我奶奶、我娘給亡人卸了塵世的破衣爛衫,抬到大木盆洗沐。

      這洗沐很有講究。

      德福一邊喊:二奶奶聽到噢,幫你洗干凈上路,不再受陽間苦楚噢……二奶奶聽到噢,幫你洗干凈上路噢……德福反復(fù)喊,二奶奶僵硬的肉身開始軟和起來,象生前一樣安祥地坐在木盆里。

      德福輕手輕腳先將二奶奶蒼白的臉一遍遍擦抹,然后自頸部開始慢慢往下擦洗,一絲不茍,滿臉莊敬。氣氛神秘而壓抑,連喘氣都清晰可聞。

      作為孩童,我親眼目睹了死去的二奶奶裸身坐在木盆里被洗沐的樣子,至今都能記得二奶奶的慈祥模樣,她瘦得皮包骨的肉身,象一尊菩薩。當(dāng)時我想,二奶奶的樣子像菩薩,她死了便會變菩薩了。

      我奶奶一邊哭,一邊訴說著她們妯娌間幾十年的情誼,也哭二奶奶的苦楚,聲音哀痛。

      給二奶奶洗沐完畢后,德福小心翼翼地將二奶奶的肉身雙手抱起,輕輕安放在床榻上。

      然后,德福朝二奶奶的尸身磕下頭去,一連三叩首。

      磕完頭,德福才開始一個鄉(xiāng)間“穿衣人”最隆重最講究的殮尸程序。

      德福先焚起三根香燭,并將香燭插在離亡者頭部半尺的香缽里。德福再一次凈手,掏出一枚銅錢。他對著二奶奶的肉身輕言細(xì)語了很久,而且是附在她耳旁說的。也許是念什么符咒,因為聲音太小,聽不太清楚,只覺得那樣子很有些詭異。說完后,德福將銅錢輕輕安放進二奶奶的嘴里,并大聲喊:“二奶奶呀,你口含金,身穿銀,下世投胎做貴人。做貴人,不受窮,不是富貴人家你莫進他的門……”喊完,德福將二奶奶尸身扶起,開始穿壽衣壽褲。先穿壽褲。德福一邊喊著:二奶奶,幫你穿衣了,穿了衣好上路噢……一邊將壽褲極輕巧地穿到二奶奶身上。好象二奶奶沒死,身體還柔軟如生呢。但穿壽衣有些麻煩。二奶奶的兩條胳膊好像很僵硬。

      德福拉起二奶奶的左手,喊著穿壽褲時同樣的話,并輕拍其僵硬的胳膊,將左袖套入??梢獙⒂沂忠泊┻M去就難了。德福再靈巧熟練,那只僵硬的右胳膊卻沒辦法彎曲。德福終于滿頭大汗———當(dāng)時正是落雪的天氣。

      我奶奶和我娘在一旁干著急。

      德福作為老“穿衣人”,說,這是二奶奶在陽世上有心事未了,不肯穿衣上路呢。

      于是,德福將二奶奶尸身放平,從衣袋里取出一副木卦,在床榻邊開始起卦。一卦打下去,居然為陰卦,知道二奶奶心里有很多不忿。德福再加點三根香燭,并燒了紙錢。再起卦,為陽卦,兩片木卦朝天,還是不妥。德福再念符咒,再起卦,還好,一陰一陽,是為勝卦,卦象吉。

      德福再給二奶奶穿壽衣。那條胳膊居然不再僵硬,跟人平時穿衣一樣很順利地穿上了。

      德福朝尸身作了一個揖:二奶奶要上路了,二奶奶走好!

      德福在穿得齊齊整整的二奶奶身邊逗留了片刻之后,喊孝家也即我的堂伯父,拿來一根小小桃木棍。

      德福將小桃木棍塞進二奶奶的右手里。一邊塞,一邊喊:二奶奶,逢山開路,遇水架橋,見狗打狗,你老人家走好噢……

      德福做為老家最后一位“穿衣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老得不能自己穿衣了。德福年近九十,他常念叨,自己給死人穿了一輩子的壽衣,只怕自己死了,連壽衣也沒人給穿了。

      但德福的兒子卻說,不怕,有我呢,不會讓你老人家光身子上路的。

      德福便裂開癟嘴嗬嗬地笑。他笑時,正坐在大屋的臺階上曬著暖洋洋的太陽。

      雪很大,很深。

      昨夜?jié)M山的竹木被雪壓得嘎吱作響,像要骨折一樣。一早醒來,雪封住了木門,怎么推也推不開,便從窗子里爬出去。

      爬出窗口的小女孩薇薇嚇了一跳。

      她發(fā)現(xiàn)自己住的木房差不多有一半被埋在大雪里,只露出門窗和一個矮矮的茅屋頂。

      薇薇在窗外雪地里發(fā)懵。

      她的兩條小腿深深地陷入積雪中。天氣奇寒。

      呆了半晌,小女孩薇薇忽然想起要把堵著門的積雪挖開。

      先是用雙手挖。

      很快,十根手指被凍成了紅蘿卜,有點癢也有點脹痛。雪光晃眼,幾乎睜不開眼睛。女孩還是奮力挖那厚得挖不完的積雪。積雪的表面很硬很結(jié)實,手指挖不進,用腳踩碎了,再挖下面的雪。中間的雪很松軟,慢慢往下挖,雪一層比一層要硬了,凍得通紅的手指滲出了血,染在白的雪上。

      挖了很久,也只挖出了一個雪窟窿,女孩可以蹲身下去。她看到了木門上的綠油漆。

      女孩繼續(xù)挖雪。這個時候,山風(fēng)很銳利,刮起雪,狠狠地打在女孩單薄的身子和后腦勺上。

      女孩的兩根小辮子被風(fēng)雪刮得零亂,看起來像兩蓬野草。

      冷。冷。

      木門漸漸露出了輪廓。

      女孩站起身,跺著腳。她的手很疼,雙腿有些麻木。她瞇縫著眼睛,望了一眼下山的路。只看到一片白,路沒有痕跡,連一座座山都輪廓模糊。大雪封山了。

      她哭了起來。淚珠滴落在雪里,無聲無息。

      等挖出木門的時候,雪停了,風(fēng)也停了。

      有一只色彩鮮艷的小鳥,落在白皚皚的茅屋頂,不啼不飛。小女孩看了看鳥兒,說:你沒有伴嗎?你給我作伴好不好呢。女孩這話好像說給自己聽,也說給鳥聽。但鳥兒聽不懂她的話,只待在屋頂。那大雪壓得屋頂都快塌了。

      女孩這個時候才感到身上好冷,汗水粘著內(nèi)衣,從濕的又變成了冰。打了一個寒顫,她望了一眼屋頂上那只孤單的小鳥,便重新從窗口爬進屋里去。

      她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將那扇破舊的木門打開。

      打開了木門,她把一些枯柴和樹葉抱進屋,堆在火塘邊,準(zhǔn)備生火。爺爺砌火塘的時候,她還沒有出生呢。

      火塘是四方形的,四邊砌著青石板,中間凹進去,堆著厚厚的火灰?;鹛吝叺那嗍徊鹊孟耒R面,可以照見人影。

      火塘旁有一張很舊的小木桌,是用杉木拼成的,有一條腿歪了,一碰就倒。女孩用一塊石頭塞在桌子的壞腿下,起固定作用。

      女孩用一個沒剩多少氣的打火機點燃了干燥的樹葉,火苗像忽然開放的紅花,在火塘里跳躍。

      她將枯枝輕輕架在火苗上方。

      很快,火塘里便透出讓人快樂的溫暖。

      很旺的火,很紅的火塘。柴禾在燃燒時“嗶剝”作響,并且散發(fā)出一縷縷清香。

      女孩從屋角的水缸里舀了水,盛在有提梁的鐵鍋里,再將鐵鍋掛在火塘上方垂下的掛鉤上。那掛鉤也是鐵的,上面積滿了煙垢。

      一邊燒水,一邊將凍壞的手指伸到火塘取暖,女孩感到了一種鉆心的疼痛。

      鐵鍋里的水開始沸騰起來,女孩趕忙從米缸里掏出幾把曬干的紅薯絲放進鐵鍋里去。這是她一天的糧食。一天,只吃一頓。沒有米,也沒有菜。爺爺病了,住在山下堂叔家里,離這兒有三、四里山路。

      女孩薇薇是爺爺在路邊撿回來的。

      薇薇有爸媽,但爺爺和薇薇都不知道她爸媽是誰、他們又在哪兒。爺爺撿回薇薇時,薇薇像一團粉嫩的肉坨,被破布包著躺在草叢里睡得正香。

      爺爺撿了薇薇,像撿了一塊寶,也撿了一個負(fù)擔(dān)。爺爺住在這個低矮的茅屋里,一輩子打著光棍,因為爺爺?shù)淖笱酆茉缇褪髁耍眢w又不好,所以討不上老婆。爺爺撿到薇薇時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但爺爺對薇薇很疼愛。薇薇是爺爺用米粉和紅薯絲一口一口喂大的。

      如今爺爺病得太重,堂叔實在看不下去,便把爺爺接到山下去養(yǎng)病,而把小女孩暫時留在了山上。堂叔家里太窮,再負(fù)擔(dān)不起薇薇了。

      薇薇坐在火塘邊,想心事。

      薇薇真的有心事。她很擔(dān)心爺爺,她不知道爺爺?shù)牟『眯┝藳]有,爺爺會不會死?她還擔(dān)心大雪什么時候會停,如果不停,自己真的會餓死在山里。缸里的紅薯絲已經(jīng)不多了。

      紅薯絲是爺爺在秋天里曬的,已經(jīng)吃了兩個月了。堂叔在爺爺生病前到山上送過一次米。爺爺生病后,薇薇每天將米熬成粥,喂臥床不起的爺爺,就像薇薇小時候爺爺喂她一樣。但爺爺?shù)牟≡絹碓絽柡?,日夜咳血,把薇薇嚇壞了。薇薇便下山去喊堂叔?/p>

      最后,堂叔和他兒子用臨時扎的椅子轎,把爺爺抬下山去。堂叔說:薇薇,你在山上一個人暫時過著,有事找叔,叔現(xiàn)在要帶爺爺下山,幫你爺爺養(yǎng)病哦。

      薇薇很想爺爺,本來這兩天要下山去堂叔家。

      可是,今早起來就看見大雪把山路封了,薇薇下不了山,山下的堂叔也上不了山。因此薇薇心里很慌亂,也很著急。

      屋外很冷,寒氣仿佛化作萬千針芒,從茅屋的板壁縫和窗外射進來,讓衣著單薄的小女孩打了一個哆嗦。她將火塘的柴火撥得旺了些,可是,前面暖和了,背后卻冷得出奇。她只好轉(zhuǎn)過身來,背對火塘。待鐵鍋里的紅薯絲煮熟了,薇薇用竹笊兜撈起來,盛進粗瓷碗。沒有菜,用幾顆干辣椒蘸了鹽水下飯。

      她在溫暖的火塘邊慢慢嚼著碗里的紅薯絲,味道木木的,有些澀,很難下咽。將蘸了鹽水的干辣子放進口里咂咂,辣得舌尖發(fā)麻。這種干辣子叫山椒,山里人叫朝天椒,長在辣椒樹上,一束七顆,顆顆朝天,奇辣,是山里人做菜的調(diào)料,一鍋菜放一顆就已很辣了,沒人敢拿它當(dāng)菜吃。但薇薇敢,不只敢,而且當(dāng)唯一的菜,因為薇薇家里沒有菜。

      小女孩薇薇吃過飯,一個人無事可干,便伏在窗臺上看外面的雪景。

      雪很厚,遠(yuǎn)處的山仿佛都被雪包住了。薇薇記得對門山上有兩棵很高大的楓樹和一棵很老的樟樹,平常顯得比山尖尖還要高些,此時卻看不到它們了,山和樹已經(jīng)凍成了一個輪廓。茅屋下有一條很深的峽谷,平時亂石崢嶸,水花四濺,但是今天只看到了很厚的雪,雪像一床棉被,把峽谷里的亂石和溪水全蓋嚴(yán)實了。

      一只麻雀在窗下雪地里行走,走出一路竹葉圖案,很美,也很孤單。

      深山不時傳出山雞的叫聲,也傳來別的動物的叫聲。薇薇只曉得山雞的叫聲是“咕咕、咕咕咕……”,麂子、山豬、貍、豺狗,叫起來很嚇人,但薇薇分不清這幾種動物的聲音。雪太大,山里的野物沒有吃食,又冷得沒地方藏,便不斷發(fā)出哀叫。薇薇心里很害怕,但薇薇也很同情山里的這些動物,薇薇認(rèn)為,它們比自己可憐,自己起碼還有一個茅屋,還有火塘,可以躲風(fēng)避寒。

      火塘里的火漸漸熄滅了,只留下紅紅的火灰。

      女孩去看屋外的柴禾,已經(jīng)少得可憐了。

      她本能地拿起地上的柴刀,想去山上砍柴。

      但大雪厚得讓人心里發(fā)毛,雪下遍布著危險。她心里很明白。

      不過,不砍柴,到時候燒什么呢?沒柴燒比沒有飯吃更可怕,在這奇寒的雪天。

      她忽然記起離屋子不遠(yuǎn)的巖坡上還有一捆干樹枝,那是爺爺織籬笆時剩下的。此時,菜園子里早沒了菜,只有深深的積雪。雪里探出一兩根草稈稈,上面結(jié)著細(xì)小的冰凌。是的,看得見的樹梢上和自己的屋檐下,全部都掛滿了冰凌,有些很細(xì)小,像針;有些很大,比手指還粗些。

      薇薇對著雙手呵熱氣。那熱氣一朵一朵的,像水蒸氣,又有點像云。小女孩呵氣的時候,自己也笑了,她覺得自己呵出的氣很美很有型。

      呵過氣,手指舒服了些。薇薇從屋里拿出一個鐵鏟,慢慢爬向屋邊幾十米遠(yuǎn)的小巖坡,她想把那捆干樹枝搬回家。

      只有幾十米,平常一個小跑步就到,可今天不行。今天只能趴在雪上,慢慢爬過去,只要站起來,人便陷進雪里去,齊腰深的雪,別說走,連掙出身子都難。

      爬行很吃力,也很難受。女孩穿在身上的衣裳很少,身子伏在雪上,有刺骨的寒意鉆進肚子里去。她感到一股很冷很冷的氣在身體里躥來躥去,小肚子一陣陣的痙攣。但她繼續(xù)在雪上爬行,口里呼出一縷縷白氣,和雪交融在一起。

      要在大風(fēng)雪中爬上小巖坡很難,坡很陡,而且布滿荊棘和犬牙交錯的亂石。女孩用力將鐵鏟插進雪里,一步一步朝坡上爬去,鐵鏟給了她支撐和依靠。巖坡上的雪已被刺骨的老北風(fēng)吹得堅硬、光滑,許多地方連鐵鏟都扎不進去,但女孩沒有放棄,她必須拿到那捆柴。

      坡上那捆干樹枝不僅很大一捆,而且被冰雪結(jié)結(jié)實實地凍住,像在巖坡上生了根,女孩一時無法將它挪動。

      她艱難地從冰雪中支撐起身體,小心翼翼地站起來。她的全身早已被凍得麻木,肚皮上被劃出幾道傷口,殷紅的血滴在雪上,象紅墨水落在宣紙上,漶漫開來,開出一朵朵紅梅花。

      她用鐵鏟奮力砸著柴捆上堅硬的冰雪。

      她使出了吃奶的力氣。

      砸開的冰雪飛落到懸崖下面,許久沒有回聲。

      樹梢的冰凌也被震落下來,簌簌作響。

      一只大鳥,唳叫著劃過雪天山影。

      小女孩薇薇終于用她手上的鐵鏟將柴捆從冰雪的包裹中剝離出來。她手上、肚子上的血和身上的汗水全凝結(jié)成一層薄薄的冰花。亂了的發(fā)辮也變得潔白,她看起來就像一個小白毛女。

      她用鏟子當(dāng)杠桿,將那捆很大很沉的枯樹枝撬起來,往坡下滾去。

      那柴捆竟像聽得懂女孩心里的話似的,骨碌碌朝坡下茅屋的方向滾下去。

      柴捆直滾到窗臺邊才停住。

      女孩高興極了,她也學(xué)柴捆的樣子,抱了鐵鏟從坡上往下滾。

      回到屋里,她將火塘里未熄滅的柴碳攏到火塘中央,添了一點柴,用竹吹火筒吹了吹,很快就有火苗升起了。

      火苗映了女孩紅撲撲的小臉,歡快地跳蕩。

      火塘邊的女孩似乎很累,明亮的雙眼慢慢闔上。

      她做了一個夢。夢里也是一個雪天,也很冷。她夢見爺爺坐在火塘邊,抽著旱煙袋,給她用鐵鍋煮臘肉。臘肉的香味彌漫在小小茅屋,讓她饞得不行,便問爺爺:爺爺爺爺,臘肉什么時候熟啊?爺爺慈祥地笑了,撫了撫她的小腦袋,說:你這只小饞貓,臘肉等一會就煮好了哦,爺爺沒牙吃不動了,這鍋里的全歸你呢。

      鐵鍋里的臘肉,掛在火塘上方的橫梁上好久了,熏得金黃透明,直往下滴油。薇薇每天望著火塘上掛的臘肉,心里饞得慌,但她不吵著爺爺給她吃,忍得很辛苦。

      爺爺知道薇薇饞,所以爺爺還是取下那塊臘肉,割了巴掌大一塊,在鐵鍋里煮了,給薇薇解饞。

      小女孩薇薇在夢里吃臘肉,口水滴在火塘邊的青石上。

      在夢里,她很快樂,對心疼她的爺爺充滿了感激。

      忽然,笑著看薇薇饞貓一樣吃肉的爺爺,嘴里和鼻子里流出鮮紅的血來,那血和火塘里的火一道,把爺爺映成了紅色,血人一樣的爺爺怦然倒在地上……

      小女孩哭叫一聲,驀然從夢中驚醒。

      可火塘邊沒有爺爺,沒有血。

      薇薇心里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但她更愿意相信爺爺不會離開自己的,自己還太小,爺爺說過,要看到她長大成人才會到閻王那里報到呢。薇薇今年滿七歲了,很快就會長大的。長大了就可以賺錢,賺了錢就可以孝敬爺爺,給爺爺治病。薇薇好想快點兒長大。

      屋外,雪花又開始紛紛揚揚飄灑起來。

      孤懸深山的茅屋顯得不堪重荷。屋頂上的雪,越積越厚。除了落雪聲,世界是這么寂靜,沒有鳥聲,也沒有人聲。

      小女孩坐在火塘邊,一個人輕輕唱起爺爺教她的兒歌,“雄雞公尾巴,拖幾拖,三歲伢兒會唱歌……”一遍又一遍,直到唱累了,直到肚子咕咕叫起來,她才停住了歌聲。

      天色,漸漸暗下來,一切都籠罩在白茫茫的冰雪里。

      只有火塘里的火,依舊燃得很旺,很溫暖,像春天里盛開的紅花。

      貓頭鷹敵不住山中嚴(yán)寒,悄然斂翅于茅屋的木窗下,仿佛山神的使者。

      大雪第三日,堂叔和村里干部鏟開齊腰深的冰雪,舍命攀爬到山嶺深處的小茅屋。

      低矮的茅屋塌陷在大雪中,已被冰雪深埋。

      一切為時已晚。

      但令人驚訝的是,茅屋的屋頂上依然飄出縷縷白煙,那分明是屋內(nèi)火塘里的火種還未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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