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世貴
柳溪鎮(zhèn)上的人怎么也弄不明白,姚成這么能放下架子,堂堂一個副縣長,一不喊下手,二不叫司機,天寒地凍,獨自徒步來找“一雙手”。
有人杞人憂天,擔(dān)心“一雙手”可能不會搭理他,看這戲怎么演下去。
且不談會不會理,還是先說一下“一雙手”。在柳溪鎮(zhèn)的字典里,“一雙手”,泛指某方面的行家里手,是一把好手的意思。柳溪鎮(zhèn)人在這里講的“一雙手”,那是稱贊本鎮(zhèn)的葉雙秀。叫她“一雙手”,與她的名字諧音也有關(guān),人們常將“葉雙秀”喊成“一雙手”。反正沒有惡意,人家這么叫,她也這么照答不誤。曾有個不熟悉的人,好奇地問她,百家姓中還有姓“一”的?
葉雙秀這“一雙手”很特別,不像官場上想當一把手,要使手腕,要金磚鋪路;也不像商場上的對手,要爾虞我詐,唯利是圖;她沒有競爭對手,無人與她爭搶,可以說,柳溪鎮(zhèn)是她的一統(tǒng)天下。因為她的上手有的長眠黃土高坡,有的隨子女去了異鄉(xiāng),下面又無人接手,葉雙秀便成了柳溪鎮(zhèn)唯一的一雙“抹事”的手。
“抹事”是柳溪鎮(zhèn)土語,“抹”字在柳溪鎮(zhèn)的特定環(huán)境下,讀mà(第四聲),而不讀m?。ǖ谝宦暎蛔xmō音,“抹事”是專指幫忙料理喪事。葉雙秀抹事,就是給死者凈身裝裹,幫助入殮。用官方語講,就是殯儀服務(wù)。
依民間習(xí)俗,人是凈身來到世上,離世也要凈身而去。對生者來說,這樣做體現(xiàn)對死者的敬重。小鎮(zhèn)人認為,這是后人對死者應(yīng)盡的孝心。這個意思誰都懂,絕大多數(shù)后人也都有這顆盡孝之心??墒?,并非每一個死者親屬,都愿意去給死者清洗更衣。即便愿意,也不一定得手法,能做好這件事。
因為擔(dān)心接觸死者,病毒會傳染給自己,不少親屬不敢靠近和接觸死者。還有些人,生怕沾到死者身上的晦氣,避而遠之。更多的人是害怕,一想到跟遺體接觸,就覺得恐怖。
在柳溪鎮(zhèn),這件事還非葉雙秀莫屬。葉雙秀既懂殯儀,有膽量,不懼鬼神,又愛美,喜好梳妝打扮。她在抹事中,依心依意把愛美之心傳給死者,讓其在陽間獲得最后的尊嚴。葉雙秀對死者,不分其生前地位高低、年齡大小、男女性別、家底貧富,都一視同仁,凈身凈得干干凈凈,裝裹裝得整整齊齊,整容整得真真切切。讓人覺得,躺在門板上“脫涅槃”,就像是睡著了一樣。所以,小鎮(zhèn)上哪家“老了人”,都喊她去抹事,而且都愿高酬謝勞。
可是,葉雙秀抹事,并非是沖著錢而去的,她是憑著良心為人處事。遇上本組“老了人”,她會主動去幫忙抹事,從來不接工錢,最多也就是接人手一份的喪禮品。每每,她還要貼補一些諸如手套、酒精、棉簽、紗布、線帶、面罩、發(fā)卡、化妝品等一次性消耗品,還有如刮臉刀、指甲剪、眉筆、理發(fā)剪、梳子等工具用品,實際上這也是一次性使用,不會往回帶的。外村外組來請她抹事,她只收點工錢和一點點材料錢。對于困難的喪戶,她就用這工錢做吃酒禮金,全數(shù)返還給喪戶。
按說,這么一個修德行善的好人,應(yīng)受到社會表彰;可是,情況卻恰恰相反。葉雙秀的一雙手,做的是人道主義之事,產(chǎn)生不了經(jīng)濟效益,出不了政績,官方也就不問津。而民間除非“老了人”才會有人找她,過后也就忘了,沒人記起她。什么評先授獎之類,她從未沾過邊。
連老天爺也偏偏不公。葉雙秀已是四十好幾的人了,仍老剩女一個。別看她青春年華不再,可無論走在鄉(xiāng)間田頭,還是漫步柳溪鎮(zhèn)街頭,比起那些十八的一朵花們,獲得的收視率并不比她們少。那些剩男們,莫非吃錯了藥,都喜歡她,卻又都不敢娶她;就連那些二桿子,即便想打她的主意,也不敢去嘗鮮。日常中,人們總是遠遠地避開她,就像農(nóng)村對待放銃的一樣,除了主家之外,不會有人主動迎逢,更不會有人喊她進屋。誰都生怕定兆頭,以防不測。這倒好,讓葉雙秀在柳溪鎮(zhèn)天馬行空,獨來獨往,沒人招惹,沒人騷擾。她因此享有高度的性安全,始終保持著原裝姑娘身。
關(guān)于她,還曾出過一個笑話。鎮(zhèn)婦聯(lián)梁主任剛調(diào)來時,下村碰見葉雙秀,問陪同的村計生專干小辛:
她結(jié)扎了嗎?
沒有。
上環(huán)了嗎?
沒有。
用藥具嗎?
沒有。
她有特殊關(guān)系?
沒有。
為什么?
不需要。
是陰陽人?
不是。
貓不吃魚?
是。
……
對梁主任的問話,辛專干像做判斷題一樣,只肯定與否,不做解釋不打補語。
梁主任批評辛專干,工作不扎實,留下漏洞。辛專干任憑梁主任怎么批,就是不道破這事兒。辛專干與葉雙秀是無話不說的好姐妹,她當然不想往葉雙秀身上撒鹽,再去傷害她。
天下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辛專干不說,別人還會不講嗎?梁主任覺得蹊蹺的這事兒,不幾天就弄得一清二楚。說來也還巧,她與葉雙秀還是省民政學(xué)校的校友,只是所學(xué)專業(yè)不同,她學(xué)的是社會管理專業(yè),葉雙秀學(xué)的是殯儀專業(yè),加上葉雙秀又早兩屆,她倆當然就互不認識。
葉雙秀那時考的是自費生,加上她又是農(nóng)業(yè)戶口,畢業(yè)后不能按指令性計劃分配,自然分不到工作。她又沒什么過硬的門道,只能是哪里來哪里去,回她的柳溪鎮(zhèn)。其實,當年還有一條政策,只要有單位要,對自費生可以做指導(dǎo)性分配。再往下說,問題并不完全出在沒有單位要,壞事就壞在她學(xué)的那個專業(yè)。
依當時情況,葉雙秀選這個專業(yè),并不是沒有道理。她選殯儀專業(yè),是因為一般同學(xué)都不選報這個專業(yè),競爭對手少,容易被錄取。再說,這個專業(yè)畢業(yè)后,找相應(yīng)的工作不會有壓力??墒牵厴I(yè)后的情況,并非是她先前想的那樣。畢業(yè)后回來,本縣又無殯儀館,沒有她的工作平臺。她自薦去非對口單位,人家一看她的畢業(yè)證件,都有所忌諱,加上她回鄉(xiāng)搞的民間喪儀實習(xí),人們對她早有所聞,接待方都生怕沾上晦氣,無不隔開距離與她說話,委婉地謝絕。若去其他縣市謀職,她又是農(nóng)業(yè)戶口,此路也行不通。
找不到工作還不打緊,連找對象也帶來了麻煩。她看過的人不少,看過她的人也不少。對她的人品,那是沒有說二字的,可是,人家都或忌諱或恐懼,她與死人打過交道。即使有不嫌棄者,也都被親朋好友,甚至鄰舍打破,最終攪黃完事。葉雙秀的最后一次婚戀,就是個明顯例證。
她與姚成當初一見鐘情,情投意合,一段纏纏綿綿過后,便是山盟海誓。眼見水到渠成,卻半路殺出個程咬金。突然有一天,姚成他爹領(lǐng)著個一襲白衣的年輕女子,尋到葉姚二人經(jīng)常約會的鎮(zhèn)南柳葉橋。姚成他爹有意提高嗓門問葉雙秀,看見姚成沒有?又指著白衣女子說,姚成的女友來找他。看表象,那白衣女子一頭霧水,莫名其妙。葉雙秀雖不知底細,卻明白唱的是哪一出。白衣女子的岀現(xiàn),不是明擺著的戲嗎?姚成他爹做得也太露骨,太刺人了。
姚成他爹,最終硬是把她與姚成拆散了。此后,葉雙秀慢慢地對談情說愛心灰意冷,人們也漸漸地不與她提親事了。時間一天天,一年年過去,不知不覺葉雙秀已是四十好幾的人了。
不過,姚成他爹臨終前,還是有所悔悟。他對姚成說,當年不該那么做,對不住雙秀。雙秀做的與一蘭做的,其實是一回事。一蘭當婦產(chǎn)科醫(yī)生,接人來到這個世上,雙秀做殯儀服務(wù),送人離開這個世上。她倆一個做前,一個做后,做的分別是人生兩個端點的事。姚成他爹斷氣前說,要是雙秀不記恨,請她來為老朽抹事。后來的結(jié)果,出乎一般人的預(yù)料,葉雙秀不計前嫌,滿足了姚成他爹的遺愿。
姚成他爹臨終前,滿臉鈾黒,胡子拉碴,眉毛卻掉光,面貌猙獰且恐怖。葉雙秀像對待其他死者一樣,細心盡意地清洗面部,耐著性子幫他剃須刮絨毛,專心致志地給他補描眉毛,勻稱地輕輕搽上一層白里略透紅的膏脂。經(jīng)一番整容后,老人面目慈祥且略顯大度。老人的親屬們見了很滿意,無不佩服葉雙秀的這一雙手。
葉雙秀的品行,感動了姚家人。當年那白衣女子,就是如今姚成之妻江一蘭,姚家的大兒媳,更是感謝不盡。因為婆婆早逝,姚家又無閨女,要是葉雙秀不來,按當?shù)亓?xí)俗,那是她這個大兒媳該做的事。葉雙秀替代了她,解了她的難,她怎能不謝葉雙秀呢?
江一蘭請求葉雙秀原諒她。當年,姚成被他爹支開,去了湖北京山他外婆家。同時,姚成他爹通過她的親戚喊她,叫她來給姚成的一個親戚看病??床∈轻t(yī)生的本份,她也就跟著姚成他爹來了。末尾才曉得,原來她的那親戚已充任媒婆,與姚成他爹合伙來騙了她,讓她充當了不光彩的角色,不明事理地從中橫插了一杠,奪走了本屬于葉雙秀的愛。當發(fā)現(xiàn)不該當初之時,她已深陷不能自拔,只能將錯就錯下來。
葉雙秀終于在十五年后,明白了當年事情的真相。怪不得姚成他爹臨終時說,對不住雙秀。江一蘭還想進一步往下說,葉雙秀忙截斷她的話,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對姚成他爹,也無需記恨,活人不記死人之過,這是為人之道。江一蘭對葉雙秀的開朗豁達,佩服得五體投地。
臨分別時,江一蘭拉著葉雙秀的手,說,今生,叫我怎么感激你,彌補你呢?下輩子,你還是個女的,我是個男的,我一定會娶你;你若變男的,我還是女的,我一定嫁給你。葉雙秀不知為什么,對她末尾兩句,聽得很不是滋味,似有點像講早事話,給人生離死別的感受。
萬萬沒想到,僅過不到五年時間,這種生離死別的感受變成了現(xiàn)實,癌魔硬是拽走了江一蘭。江一蘭有著與她公公雷同的臨終遺言,也要葉雙秀為她凈身入殮。夫妻恩愛的姚成,沒有理由不滿足一蘭的最后遺愿。要不然,姚成一個堂堂七品之官,怎么會禮賢下士,寒冬臘月來到柳溪鎮(zhèn),躬請葉雙秀呢?
葉雙秀從不記恨人,也從不計較人。她對姚成他爹都寬容了,對江一蘭更是不計前嫌,滿足江一蘭的遺愿。人臨終一人一態(tài),千姿百怪。江一蘭走時,嘴巴張得大大的,好像在大喊大叫,挺嚇人的。幾個娘屋親人無論怎么捏合她嘴巴,就是不閉合。只見葉雙秀走過來,深情地對江一蘭說,“一蘭,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我理解你,就別說啦?!边呎f邊用右手,從一蘭的額頭往下抹,左手端接著一蘭的下巴,真神,江一蘭的嘴閉合了。江一蘭的幾個娘屋人,聽葉雙秀說了幾句話,以為她會什么法術(shù),她們哪里知道,葉雙秀是省民政學(xué)校??瞥鰜淼?,有一套殯儀整容技藝。
料理完喪事后,姚成再次專程登門,拜謝葉雙秀,又將江一蘭留給葉雙秀的親筆信,親手轉(zhuǎn)交給葉雙秀。那是江一蘭的肺腑之言,深情地表白了一個事理,不該得到的終會失去,該是你的終會到來。結(jié)尾她干脆挑明:“姚成是個好人,不是貪官,沒坑過百姓,日后就托付給你了,滿足我的最后心愿,好嗎?”葉雙秀看著看著,止不住雙目下起了大雨,她莫名其妙地悔恨起自己來,二十年前不該忌恨一蘭。一蘭這一走,她很痛惜,失去了一個心地善良的好姐妹。有人說,這是第一次見到葉雙秀這么個傷感模樣。
……
轉(zhuǎn)眼間,時過清明。鎮(zhèn)婦聯(lián)梁主任覺得是時機,便約了辛專干,給江一蘭送去花籃。掃過墓后,便一同去找葉雙秀。好不容易尋到鎮(zhèn)南柳葉橋,終于找見了她。梁主任關(guān)切地說,我找過姚副縣長,他態(tài)度明朗,認同你的“一雙手”,尊重你的選擇權(quán),你的意下如何?
往??煅钥煺Z的葉雙秀,卻沒直接回答,而是面帶羞澀地輕聲反問,你倆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