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戀

李翠琳

天空是陰郁的灰。

暗走上停在站牌前的105路大巴公交車，車內(nèi)潮濕壓抑的氣息撲面而來。暗隨意坐在靠窗的座位上，面無表情地望著窗外。

這是回去的大巴。暗今天似乎是突發(fā)奇想，實(shí)則預(yù)謀已久，她想回去看看，看看從前那些斑斕迷離的記憶———很有些凌亂，潮濕得黏糊糊，沉入水底又總想掙扎著浮起來。

她愛過的男孩女孩，濕淋淋又有些光彩，總是揮之不去。

一

暗叫林琪黯。

小時(shí)候，她經(jīng)常問媽媽，為什么她的名字里有一個“黯”字。聽著突兀又奇怪。

媽媽總是避而不答，每次都用另外一個話題躲開她的疑問。她覺得那似乎是媽媽不能讓人踏足的禁林。但是媽媽越是躲避，她越覺得神秘，越想知道，總纏著媽媽問來問去。

媽媽從不回答。唯有一次例外。

二月的太陽悠悠揚(yáng)揚(yáng)地灑在身上，她再一次問了這個問題。媽媽望著她，美麗的眼睛不美麗地一張一合，像開啟了塵封的記憶。沉默了很久，媽媽撫摸著她的頭發(fā)，看著她的眼睛，極力含笑對她說：“因?yàn)椤鍪呛苊篮玫淖盅郯?。?/p>

她不信：“‘黯怎么會是很美好的字眼呢？‘黯代表的是沮喪和無光啊。”

媽媽卻像小孩子一樣耍起了賴皮：“‘黯就是很好的字，反正媽媽覺得很好?！?/p>

“所以對于媽媽來說，這個字很特殊咯。”八歲不諳世事的她似乎聽懂了，又懵懂地說：“媽媽覺得很好就很好啦?！?/p>

媽媽笑瞇瞇地點(diǎn)頭，卻還是被暗捕捉到了一絲微不可尋的嘆息，還有媽媽那被迎面撲來的風(fēng)吹紅了的眼睛。

二

暗在A市一所很普通的高中讀書。正是仲夏時(shí)令，太陽很毒很辣，暗臉上身上都被毒辣出一些汗珠。暗每天上學(xué)、放學(xué)、上課、下課，所不同的只是春天、夏天不同校服在變換。學(xué)生生活就是這樣死水反復(fù)，像陀螺匍匐，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心生厭煩。

然而就在這種心生厭煩中，仿佛突降消煩劑，有了意外的亮色，活色生香，美好得情不自禁，花紅云白。

那是因?yàn)橛鲆娏怂?/p>

那天，他穿著藍(lán)色明亮的T恤走進(jìn)教室，像藍(lán)色明亮精靈一樣夢幻般飄進(jìn)來，黑色帆布鞋干凈得黑不沾塵。他白皙修長的手指寫字像變魔術(shù)，一串串一行行流瀉出來。明亮的眼睛干凈得讓人生妒。那樣明亮四射的眼睛，自然察覺到了暗的眼睛，他轉(zhuǎn)過頭正面碰撞了暗的目光：

“Hello。我———”他用手指指自己就像一槍擊中自己：“王天明?！?/p>

“Hi。我———”暗故意抄襲他，用手指指自己也像一槍擊中自己；“林琪黯。”

他們不由笑了，就這樣認(rèn)識并很快就熟絡(luò)了。這個男孩身上有一種特殊的親和力。雖然暗并不怎么會和男生相處，但奇妙的是和他相處居然那么自然流暢。

他突然對暗說：“欸，借你的語文書一用?！?/p>

暗不明所以，但還是手忙腳亂地找出來，遞給他。

他接過，順勢坐在暗的身邊。老師踢踢踏踏的腳步聲響起，他才不慌不忙地站起來，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身邊是同座曖昧的笑，一副了然于胸的樣子。暗懶得解釋，只是看一下王天明，疑惑拿她的語文書有何用？暗看到他拿著棕色的鋼筆在上面涂涂寫寫，邊涂邊笑。暗心想，真像個還沒長大的孩子啊，不知道在搞什么鬼。卻沒注意到，自己嘴角那抹若有若無的微笑。

窗外的云開始有點(diǎn)發(fā)黑，淡藍(lán)的天空卻依舊明媚。云開始變得越來越多越來越厚，飄起來卻不笨拙，依舊輕盈恣意。暗突然想變成一只鳥，穿破云層飛往浩瀚而澄澈的天空。

“嘭！”一本語文書飛來，不偏不倚地落在暗的桌子上，暗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原來是自己的語文書。暗轉(zhuǎn)過頭瞪著王天明，只見他一臉孩子氣的壞笑，用手指著暗的語文書，笨拙地做出讓她翻開看看的手語。暗也笑了，覺得這男孩實(shí)在可愛，就不緊不慢地打開語文書———

書上面畫了兩頭怪異搞笑的豬，很明顯一母一公。

母豬問公豬：

“你老是看著我做什么？”

公豬一臉欠扁的模樣，對母豬哼哼道：

“因?yàn)槲业谝淮我姷竭@么蠢的豬?！?/p>

暗“撲哧”一聲笑了，不知道該笑這個男孩可愛還是罵這個男孩幼稚。王天明畫的公豬明顯就是他自己，而母豬不言而喻就是她了。暗只覺得，罵人罵豬很正常，但有人把自己畫成一只公豬她還是頭一回見到。不過王天明粗中幽默，也能細(xì)到極致，玩笑歸玩笑，圖是畫在不宜被發(fā)現(xiàn)的附頁里，而且不露痕跡地避開了那些印刷出來的字體。暗突然就不知道作何反應(yīng)，只得裝作生氣地朝他揮揮拳頭。

但暗很快又慌了神兒，這一類動作，不是男女打情罵俏的時(shí)候才做的嗎？而他們……

還沒等暗想明白，王天明就對她的揮拳頭做出了回應(yīng)———

他笑了，明亮的眼睛飛揚(yáng)出調(diào)皮的亮點(diǎn)，嘴角扯開很大的弧度，露出潔白的牙齒。暗愣住了，只覺得臉頰燙得心慌膽怯，迅速地轉(zhuǎn)過頭去，又感覺到他的目光不依不饒緊緊追逐，只得用語文書遮著自己的臉，慌神地偷偷笑。暗突然想起了不知道在哪本書上看過的一句話———“忘記一個人要一生，愛上一個人卻只要一眼?！?/p>

———以至于以后的多年，暗經(jīng)常做一個夢，夢見被厚重?fù)頂D的云層覆蓋的天空突然裂開，露出湛藍(lán)的天色，明朗寬闊無邊。這一巨大而快速的變化使云層像水上結(jié)的薄冰，輕輕一碰就驀然碎裂殆盡，消失無聲。在這樣一種決然美麗的情景之下，暗看到了他。他對她笑，盛開美麗的嫩綠年華。

三

今天的夜出人意料地冷，而冷的夜總是讓人特別有睡意，暗很困了，卻還是勉強(qiáng)支撐著不睡。床頭的白色電話有一點(diǎn)臟，暗想，要擦擦了。

正想著，電話響了。在寒冷的黑夜里顯得那么突兀那么驚心刺魂。暗不由得一哆嗦，忙揉揉眼睛，飛快地抓起電話，像一個終于等到丈夫電話的妻子一樣，臉熱心跳地接起來。

“哈，林琪黯，你這么快就接了？不會是一直在等我的電話吧？”王天明的聲音在暗的耳邊響起。

“我等魔鬼你是嗎？想得美！我吃零食口渴想喝水，電話響了順手接了，哪想是你個鬼！”暗吶吶故作淡定。心想下一次一定要等電話響久一點(diǎn)再接。

“你不是罵我有鬼氣嗎？鬼氣伴鬼才，自然鬼上來。好啦好啦，知道你不會特意等我電話的啦，我只是無聊隨便打個電話了?！蓖跆烀髟陔娫捘嵌俗晕肄揶淼匦?。

“欸，這天氣是干什么噢，夏天的夜晚，居然能這么冷！”

“哈哈，夏夜寒流！可能下六月雪了?！?/p>

“說你鬼你就鬼話連篇！現(xiàn)在是六月嗎？時(shí)令錯亂！”

“錯亂不亂。就知道你是那種一點(diǎn)苦都受不了的沒用的弱女子啦?！蓖跆烀饕廊皇且桓鼻繁獾臉幼?。“哪有?。≌埬悴灰┩魑液貌缓?？”暗不滿地大叫，又小聲問：“不過說實(shí)話，王天明，你真的不冷嗎？”“哈哈哈哈哈……”王天明在那端笑得張狂恣意：“你牙齒打顫像打擊樂，真好聽！動人心扉。我？你問我？我當(dāng)然不冷啦?！?/p>

“你為什么不冷？我不信！我聽到了你發(fā)冷的鼻音，像哭泣般難聽！”

“NO！因?yàn)槟闶前担阅阆氲锰?，想象錯亂。主要是你心冷。因?yàn)槲沂悄泻ⅰＤ泻?，你懂嗎？還因?yàn)槲彝跆烀?，所以天明陽光光明?！?/p>

于是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拉鋸戰(zhàn)，沒完沒了聊了一個小時(shí)。

最后，王天明驚慌失措地急叫：“林琪黯，不好！我媽查崗來了，不說了，多加點(diǎn)衣服別凍到。還有早點(diǎn)睡，好了不說了。”匆匆掛斷電話。

暗聽著電話那邊“嘟嘟”的忙音，耳邊王天明“多加點(diǎn)衣服別凍到”的話語似乎還在，溫暖著身心，不由得笑了。身體里有一個地方突然很溫暖，暖得有些發(fā)顫。

暗激動著，掀開暖呼呼的被子，穿上拖鞋去找衣服。她很有些乖巧，把自己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才鉆進(jìn)已經(jīng)變涼的被窩，在夏天的夜晚聽著歡快的蟬鳴，窩在被窩里偷偷摸摸，神經(jīng)質(zhì)地笑了好久好久，笑著睡熟了。

第二天，暗破天荒地起了個早床，驚愣了世界。好吧，暗承認(rèn)，不是無緣無故，是因?yàn)橥跆烀鹘兴龓退I早餐。其實(shí)暗是經(jīng)常不吃早餐的，有時(shí)候?qū)嵲陴I得不行，她就會在街邊的小賣部買個面包啃啃。

暗真的不知道這些林林總總的早餐店究竟哪一家好吃。詢問了幾家，最終還是選擇了最貴的一家。因?yàn)榘迪?，既然什么都不知道，那便姑且相信“一分錢一分貨”吧。

熹微的陽光在暗身上投下絲絲溫暖，她突然就覺得一切特別美好，美好得想唱歌，情不自禁開口唱，剛唱一句急忙收口，嬌羞四顧，并沒有人注意，才如釋重負(fù)地莞爾一笑。她手里端著兩份熱氣騰騰的早餐，云朵純白得像是玻璃杯中的牛奶，太陽柔和又親切，像輕輕撫摸。一切的一切，都那么美好，美好得再也找不出丁點(diǎn)不美好的瑕疵來。

如果沒有后面的事，也許……但后面的事……

“同學(xué)們，我們班的王天明同學(xué)轉(zhuǎn)到了市一中。請大家好好學(xué)習(xí)，爭取有一天能再見到王天明同學(xué)啊?！卑嘀魅紊险n的時(shí)候說。平淡的聲音中透出不平淡的語氣，還有那平淡中不平淡的表情，揮之不去，具有震撼力。

純粹的天空上有了純粹的夢想色彩，一切瞬間就變得不純粹，也不知什么是顏色了。

有幾個同學(xué)轉(zhuǎn)過頭看著暗。暗心中強(qiáng)忍著什么，壓抑著什么，悍然強(qiáng)大起來，毫不留情地一個個盯了回去。她知道，同學(xué)們個個都知道她和王天明很……很好。然而今天，她的桌子竟然還放了兩份早餐，暗周圍的氣氛都有些尷尬。

暗抬起頭看著天花板上吊著的電燈，搖搖晃晃。有一只壁虎努力地向上爬。

下課后，同學(xué)們個個都裝作不在意地路過暗，用同情的眼光看著暗。暗看著她面前的兩份早餐，突然不知該作何反應(yīng)。

最后，暗打開面前的兩份早餐，大口大口地吃了下去?？粗矍爸饾u朦朧的霧氣，那只壁虎最終還是沒有成功。暗突然覺得，原來鉛華洗凈，一切都是暗色的。

四

放學(xué)的時(shí)候，暗迫不及待地拿起書包，快步走出學(xué)校。

市一中和暗的家是同一條路，只要提前三個站下車，說不定就可以看到王天明。

只是“說不定”。但暗不愿放棄這個“說不定”，她也知道，就算見到了，又能夠改變什么？但她的倔強(qiáng)從來就沒有改變過，何況這是惟一的執(zhí)念。

老天爺永遠(yuǎn)都是心疼該被心疼的人。當(dāng)暗看見王天明的背影時(shí)，暗這樣想。王天明的背影顯得很單薄，陽光的笑容也沒有熟悉地?fù)P起，只是看著他現(xiàn)在的同學(xué)從他身旁走過，沒有任何反應(yīng)，暗突然就覺得眼里一熱。她也說不清是什么感受，總之心中突然陣陣發(fā)麻，眼睛很痛。

暗掉頭往回走，她突然害怕王天明看見她，走著走著就跑了起來。風(fēng)突然刮得很大，一陣陣刮得暗的臉疼。暗的衣擺隨著跑步的頻率跳得很快，暗不知道老天這究竟是慈悲還是殘忍。

暗回到家時(shí)媽媽不在，漆黑讓暗覺得很安心。暗從前一直以為，自己只能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旁觀者，用微笑的姿態(tài)看著他人的悲歡離合。從來都沒想到，原來自己也會有這樣的故事，結(jié)果這么疼！

夜越來越深，暗依然挺著在寫明天其實(shí)不用上交的作業(yè)，也不清楚是自己想用自己的方式和過去告別，還是期待著什么。終于，電話遲疑地響起，暗在它僅響了一下時(shí)就神經(jīng)質(zhì)地抓起，絕不給對方放棄的機(jī)會。

那端是呼吸聲，一下一下，鼓滿了暗的心臟。

“是你嗎？”暗有些發(fā)顫。

“嗯。你在等我嗎？”王天明的聲音很輕。

“今天的作業(yè)比較多?！卑嫡f了一個一戳就破的謊言，又突然壯起了膽子說：“但很早就做完了，我在等你的電話?！?/p>

“對不起。我……我也沒想到的。我媽媽原來早就決定好了的，可是她從來沒跟我提過。”王天明的聲音都是抱歉。

“嗯?！卑嫡Z塞了。

“我今天看到你了，你是不是來找我了？”王天明在那邊好像吸了幾口氣：“你……你是不是喜歡我？”“我……我……怎么可能？”暗的臉燒得通紅。

王天明在那邊似乎笑了：“這樣啊。我挺舍不得你的，我們以后，可能很少見面咯?！蓖跆烀魍Ａ艘院笥终f，“而且我以后都不會打電話過來?！?

暗屏住呼吸，沒有問為什么。良久，才說：“那……那我只要一個答案。”

王天明那邊沒有聲響。但暗知道他聽得懂，于是她一直什么都沒說地等他的答案。但等來的，只是他的一聲近乎于幻覺的嘆息和輕輕掛上電話的聲音。

暗黯然了。他們兩個之間的電話很少這樣草草結(jié)束過，何況這還是他們最后一次的通話。暗似乎看到了許許多多寂寞的塵土揚(yáng)起于她的生命里，并且好久好久，都沒有落下。而那些回憶，似乎也隨著時(shí)光的風(fēng)漸漸風(fēng)干，仿佛又燃燒掉了，落寞慘然地牽掛與思念，都化作了灰燼。

五

王天明的電話真的就再也沒有響過，MSM也沒有了他的任何問候。一開始暗發(fā)個短信給他，他還會禮貌性地回個“嗯”“還好”“不錯”，后來就沒了任何音訊。

暗被逼急了，也會跑到他家旁邊瞎轉(zhuǎn)悠，而每次都不能遇見他。只有一次例外，暗前腳剛從公共汽車上下來，后腳就遇見了他。

王天明看到暗的時(shí)候是驚愕的。暗看著他的腳步停住，用手指指著暗，一副努力打撈記憶的樣子。

暗一開始是驚喜的，乍一看到王天明反映是奇怪的，想通了以后是悲傷的。她明白，王天明是忘記她的名字了。

暗抿著嘴不作聲，帶著一種她骨子里的倔強(qiáng)，就是不相信他會忘了她。

可王天明再怎么努力就是打撈不起來，一臉迷惑茫然。暗默然了，轉(zhuǎn)身就走。她從來都不是一個厚臉皮的人，和他僵了這么久已是極致，她的心都是苦的，喉嚨很疼，但她還是要告訴自己，地球沒了誰都一樣轉(zhuǎn)。

是啊，都一樣轉(zhuǎn)。而暗對于王天明，就是地球上那個沒了的人吧。

暗沒有坐公交車，而是一個人走回家，邊走邊哼著歌，努力讓自己開心起來。最后竟然真的笑了出來。

晚上，暗照鏡子的時(shí)候，奇怪自己怎么會這么開心！

瞧，連自己都可以欺騙了！就是在這個時(shí)候，林琪黯決定叫自己暗的。

暗從此進(jìn)入一個漫長暗的歷程。每天晚上都會升起一種隱隱的期盼，這種期盼似乎已經(jīng)支持著每一個努力學(xué)習(xí)的夜晚。而暗卻沒有如那些黃金檔狗血電視劇一樣，哭得死去活來，她還是過著和以前一樣的生活，一樣上學(xué)，一樣認(rèn)真聽講，一樣吃飯。所不同的只是，心里多了一份暗暗的心情，從此的每一個轉(zhuǎn)角，都沒有了他。從今以后，都只能存在于那份暗暗的隱秘的心情中。

暗還是忍不住去找過他很多次。只是變得小心翼翼，生怕他發(fā)現(xiàn)。而他，起初幾次還是一個人獨(dú)來獨(dú)往，漸漸地和他的同學(xué)有說有笑地走在一起。而最后一次，是與一個女孩嬉戲打鬧著走出校門，女孩笑著去摸他的頭頂，他握住女孩的手，親密得讓暗更暗了，暗得疼痛。

暗疼痛得終止了念想！再也沒有去找過他。知道他好好的，就是她莫大的安慰。暗深刻地知道，她已經(jīng)徹底淡出了他的生活；她注定是劃過他生命冷漠的弧線，一眨眼就不見了蹤影。

暗與他不相干了！

而他對于暗呢？暗暗的心情，剪不斷，理還亂，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暗只是他生命中并不明亮的流星，劃過無痕，瞬間消失，一個可有可無的過客而已。可他卻是暗生命中開出的花火，心里永遠(yuǎn)的主角。這就是男孩與女孩的本質(zhì)區(qū)別了。而這次考試的成績，也出乎暗的意料，她記起誰說過“失去是為了得到”，只覺得內(nèi)心似乎笑了一下。是的，失去是為了更好地得到。只不過失去是多么的苦！苦到后來的甜，讓暗覺得，對于那些苦來說，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他在明處，她在暗處。他又怎么能被她觸摸到？他始終只能是她仰望的高度。

六

今天是周末，暗就著明亮的陽光打開了窗，馬上就看到了神樹。

是的，它叫神樹。因?yàn)樗呀?jīng)在那里生長了許許多多年，并且那棵樹從不落葉，那里的鄰里鄉(xiāng)親們都稱它為“神樹”。

暗常常由此想起王鼎鈞的《那樹》，那樹與這棵“神樹”最大的區(qū)別就是，那樹的葉子是四季常綠，而神樹的葉子卻會隨著季節(jié)的更迭而變化。

暗自從搬到這座城市后，神樹就一直伴隨著她，開心的時(shí)候，她會興致勃勃地跑到神樹下，嘻嘻哈哈與它講述；難過的時(shí)候，就一聲也不吭，只是坐在樹下的石凳上，淚眼朦朧地看著樹上綠色的樹葉。

暗告訴自己要堅(jiān)強(qiáng)，不準(zhǔn)哭也不準(zhǔn)有一點(diǎn)點(diǎn)的難過。可是對神樹總是有一種莫名的依賴，就像爸爸一樣。而那段暗暗的日子，也是神樹陪著暗一路走過。

生命中總會不斷有新的轉(zhuǎn)換。暗暗也就暗暗地過去。

暗在遇見她的時(shí)候是秋天，那時(shí)候神樹的葉子是暗紅色的，風(fēng)一刮，葉子竟也帶了些妖媚。然后暗就看見了她，一身黑色裙子，襯得她的皮膚白皙得晃眼。酒紅色的帽子下的頭發(fā)很黑，但也被落日灑上了一層金黃。她看見暗，先是一愣，然后笑了，那雙靈動的眼睛直直望進(jìn)暗的眼底，仿佛要望進(jìn)暗的內(nèi)心深處。

她是那么美。暗看得目瞪口呆。她們兩個面對面站著不動。相互對望了很久以后，她摘下她酒紅色的帽子往后一甩，拉著暗就向前跑。

暗跟著她跑。雖然不明白為什么，但她手心里的溫度讓暗隱隱覺得安心。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她終于停了下來，揚(yáng)起一臉明媚：“你還跑得動嗎？我跑不動了?！?/p>

暗在心里笑了：跑不動你還逞強(qiáng)？

“還可以啊?！卑祷卮?，嘴角微微上揚(yáng)。她沒有告訴暗為什么拉著暗跑，所以暗也就不問。

“啊，你也太厲害了吧。噢，對了。我叫林子，你叫什么？”林子問。林子的臉頰因?yàn)閯×疫\(yùn)動而泛紅，乍一看竟像是因初識朋友時(shí)的害羞和不安。

“我叫林琪黯?！卑狄贿呎f一邊在空中比劃自己的名字：“但是，你叫我暗吧，黑暗的暗。”說完后自己都嚇了一跳。她從來都沒有想到，自己會把“暗”這個自己稱呼自己的名字告訴別人。而且暗既不是說“我也叫暗”也不是說“你也可以叫我暗”，而是說“你叫我暗吧”。

帶著一種特殊的篤定。好像確信，對方會走進(jìn)自己心中，打開一個從未被開啟的奇妙盒子。

“噢，暗啊?！绷肿拥难劬λ坪趸\上了一層疑問迷霧：“為什么叫暗呢？”

仿佛有一種巨大的磁場吸引著，暗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因?yàn)椤矣幸欢伟蛋档男那椤！?/p>

暗便對林子說起那段暗暗的心情。兩人走在九月的路上，把落在地上的枯葉踩得咯吱咯吱響，金黃色的夕陽呈現(xiàn)出一種奇妙而壯觀的爛醉。晚霞火紅，白云悠揚(yáng)，昏黃的記憶一觸即發(fā)，那些被記憶的琥珀汁水凝成的瞬間，從昔日的舊時(shí)光中奔涌而來，在空中劃出了一道又一道的美麗幻影。

暗本來以為自己說起來會很難過的，但是沒有。林子有一種讓暗安心的氣質(zhì)。暗覺得自己就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那般自然。

晚上回到家，媽媽驚訝她嘴角的笑容，問道：“發(fā)生了什么開心的事嗎？”

暗笑了，從來都沒有笑得這么開心：“是啊，媽媽，我遇到了一些……”她抿嘴，“很美的東西?！?/p>

晚上睡覺的時(shí)候，暗用白色的棉被把自己緊緊包裹住，鼻子嗅到陽光的氣息，她想起林子手心里的溫度，再一次笑了。暗覺得林子和自己有一種莫名的相似，說不上是哪里，但就是有。

后來暗想想，突然覺得根本不是相似，而是在某種意義上，就是另外一個自己。

七

王天明好像真的消失在暗的生活里。

但每到晚上，暗都會整夜整夜地做夢，要不就夢見王天明對她笑，要不就夢見王天明突然不理她了?？傊?，眼前都是他的繽紛迷亂的影子。

暗沒有想到會陷入這樣一種暗暗疼痛的單相思中?，F(xiàn)在的暗總是告誡自己要活得比他人更好更光鮮，是多么幸福的女孩子，努力讓自己變得快樂，至少是表面上快樂。

這一切都拜他所賜。但暗從來沒有半點(diǎn)抱怨，因?yàn)樗靼?，這些他所給予的快樂與疼痛，都是見證著她成長的“肥料”。

暗越來越像一個炸開的爆米花，外表美好張揚(yáng)，幸福甜蜜，內(nèi)心卻空空如也。她把自己的喜怒哀樂，特別是痛楚，都隱藏在所有人的視線之外———

除了林子。

自從認(rèn)識了林子以后，暗每一天都會在樹下和林子見面。林子在A市五中讀書，穿著校服的林子多了一份青春和瀟灑，少了一份憂郁和惆悵。

她們會每天在樹下談?wù)摻裉焖l(fā)生的事情，一起看夕陽西下的爛醉，或者是觀察神樹美好的有些斑駁的葉子，然后抱怨時(shí)間過得太快太快。

是啊，美好的時(shí)光總是過得那么快。

那一天，林子突然打斷了暗滔滔不絕的講述：

“暗，我是不是沒有跟你說過我的家庭？”

暗不知道林子的用意何在，懵懂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我的爸爸是一個工程師，工資很高。我媽媽曾經(jīng)是酒吧的歌手，她長得很美，唱歌很好聽。我的家庭特別幸福，真的。他們從來都對我很好，想盡辦法讓我享受最好的一切，讓我做最幸福的孩子。可是他們在一場車禍里雙雙遇難，這噩耗還沒等我知道的時(shí)候，就有叔叔阿姨接走了我，他們告訴我以后要叫他們爸爸媽媽。”

“那你為什么要告訴我??？”暗有點(diǎn)不安。

林子沒有回答，只是笑著流淚，然后用哽咽的聲音繼續(xù)說：“從此以后我的生活就特別孤獨(dú)，總感受不到一點(diǎn)溫暖。養(yǎng)父養(yǎng)母對我非常好，就像親生的那樣，但我還是覺得不幸福?？赡苁窃?jīng)擁有太美的東西了，眼前的東西就顯得那么不堪一擊。

“我一直懷疑這一切是不是預(yù)謀？爸爸媽媽早就知道他們會死，所以才替我安排好了出路，準(zhǔn)備好了一切。

“我怎么可能知道真相呢？其實(shí)也不想知道，知道又怎樣？不過是殘忍與悲傷。我就變得孤僻和孤寂，不愿意接受任何人給我的溫暖?！?/p>

“直到……”林子望著暗：“直到遇見了你，看到你的眼里有和我一樣的憂傷和寂寞。從來沒有想過讓你替我分擔(dān)這一切，只希望我們能彼此互相溫暖。

“但我現(xiàn)在一定要告訴你。因?yàn)槲乙吡?。不是搬家，而是離開這座城市。不是和我現(xiàn)在的爸爸媽媽一起，而是自己一個人。我一直以為我身上沒有背負(fù)著什么東西，可以輕輕松松地拂袖而去，因?yàn)橛X得并沒有什么牽掛了?！?/p>

“而你，是我唯一的眷戀?！绷肿油蝗粧昝摿税稻o緊握著她的手，緊緊地抱住暗。

“我走了，你要好好的。不準(zhǔn)逼自己開心，不準(zhǔn)天天難過?！绷肿涌粗嫡f。

暗張嘴想說什么，卻被林子捂住了嘴巴：“我知道你想叫我留下，可我真的不行了。在你身上看到了我的影子，知道你和我有相似之處，而這些相似不是來源于我們的悲傷，卻是來自于我們自己。你是我的知己，可我依然無法為你留下。甚至我都不知道自己走的原因是什么?；蛘呤菫榱巳ひ粋€我從來不想知道的真相，或者是因?yàn)閮?nèi)心那股逼著我掙脫的力量?！绷肿臃砰_了手。

暗突然語塞，不知該說什么。只說了一句：“那……再見?！比缓蟮拖铝祟^。

林子顯然很高興暗這樣的反應(yīng)，滿臉是淚的臉頰綻開了一朵又一朵歡喜的憂傷。最后說：“我親愛的暗，我會回來的?！?/p>

然后背對著暗，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不強(qiáng)迫自己回頭，走遠(yuǎn)了。

暗連林子的背影都沒看到，因?yàn)樗桓姨痤^看。而她抬起頭的時(shí)候，竟然看到神樹居然落葉了。

那些落下的葉子啊，不是枯黃的，而是緋紅的，美麗又凄涼。在空中跳起了絢爛的舞步，又不可避免地頹然跌落，再也追不上那些在記憶深處的瞬間。

八

林子走了。

暗在回家的路上反復(fù)地提醒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去想。

聽到路邊有人在討論著神樹：

“欸，你說這神樹怎么落葉啦，不會是不保佑我們了吧？”

“誰知道啊，唉，真不吉利?！?/p>

“那怎么辦??？要不找民工砍了它？”

“神樹不可以動，會觸動神靈的！”

“切，落葉就不是神樹了，變成了普通樹，不吉利不如早點(diǎn)砍掉。”

……

暗并沒有心思去聽，但那些話卻一字不漏地流竄到她的耳朵里。她不由驚訝于現(xiàn)實(shí)的慘淡，什么都不敢說，只能無語。

……

暗回到家里時(shí)，天已暗了。但陰暗的光還是從沒有拉緊的窗簾中滲透進(jìn)來了，暗所看見的一切都罩上了一層模糊的光亮。床上的手機(jī)一閃一閃地發(fā)出綠色的光，伴隨著一陣又一陣奇怪詭異的鈴聲。

暗疲憊地湊過去看，一條一條竟然都是王天明的短信。這一天的變故讓暗成長得很平靜，但還是有點(diǎn)兒受寵若驚，就在暗幾乎就要相信“上帝是公平的，他關(guān)上一扇門，就會為你打開一扇窗?！边@句話時(shí)，怒氣沖沖的短信引起了她的注意。

第一條：“我知道是你。請你不要再來打擾我，好不好？”

第二條：“我已經(jīng)有了新的生活，你這樣做沒有任何意義，只會引起我的困擾?！?/p>

第三條：“可不可以請你不要這么不堪？”

暗的眼睛真的很疼，像要爆炸似的。上帝是給她打開了一扇窗，只是那扇窗通向的是懸崖。暗不明白自己怎么得罪王天明，她已經(jīng)退出了他的生命那么久，他這樣做究竟是要干什么？再把她推向萬劫不復(fù)？提醒暗他依然是她心臟中跳動的一員，告訴她他已經(jīng)開始厭惡她了？

暗突然有一種很深的無力感，她真的很累了，真的不能承受太多不堪與不安。暗隨手把手機(jī)放在桌子上，裹著被子疲憊地睡去。

半夜被難聽的手機(jī)鈴聲吵醒，暗的眼睛睜不開，摸索著拿起手機(jī)，然后用力去看短信上的字。

“剛剛發(fā)錯了?！?/p>

發(fā)件人：王天明

暗笑了，如此不分青紅皂白把她罵得狗血淋頭，似乎她有多么不堪似的。發(fā)現(xiàn)自己發(fā)錯了以后，連一句“對不起”都沒有，這還是那個王天明嗎？她真的就這么渺小嗎？

再回到床上，暗睡意全無。赤著腳拉開窗簾，夜色里看到鋒利的斧頭被揮向曾經(jīng)被人們所崇拜敬仰的樹……

暗終于落淚了。所有的一切殊路同歸，究竟該拿什么紀(jì)念？是被砍去的神樹的丑陋的年輪？還是這幾條帶著氣憤的短信？亦或語文書上的那兩頭豬？

暗不知道。

尾聲

暗游蕩了一路，去了母校，去了她和林子曾經(jīng)去過的地方，去了以前買早餐店的超市。暗微微笑了起來。她想起林子，不知道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那么想謝謝林子，謝謝她陪自己一起呵護(hù)希望，成長為可以坦然面對離別的女孩子。

今天是暗十八歲的生日。去超市里買了一條黑色裙子，穿在身上剛剛好?？粗R子里的自己，隱隱約約有了記憶中的樣子。

媽媽幫暗買了一雙高跟鞋，告訴她，這是你的成人禮，一定要隆重才行。

然后媽媽和暗一起吹蛋糕，在她們臉上都抹滿了奶油的時(shí)候，媽媽告訴了暗一個秘密。

“琪黯，你以前不是一直問媽媽你的名字里為什么有一個‘黯字嗎？媽媽現(xiàn)在告訴你，媽媽以前的同窗叫‘黯，她很漂亮，我們是最好的朋友。

“可有一次，媽媽和她在高高的欄桿上玩。媽媽不小心腳一滑，摔下去了。在摔下去的一瞬間，本能地想拉住她，卻把她也帶了下去！

“她被我壓在身下，我哭著跟她說對不起，才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暈了過去。我很害怕，把她送進(jìn)醫(yī)院，醫(yī)生說她暈過去不是摔的，是因腦里面有一個很大的腫瘤。她再也沒有醒過來，找不到任何方式來紀(jì)念。雖然導(dǎo)致她離開人世的原因可能是腫瘤，我卻是最直接的禍?zhǔn)?。后來我有了你，問你爸爸，女兒的名字里可不可以有一個‘黯字？你爸爸欣然同意。后來你爸爸也不在了，我的全部寄托就是你了。你會不會怪媽媽？”媽媽眼里有一層晶瑩的光亮。

“不會啊?！龊芎冒。汀妒侵C音。”暗停了一停，用奶油在桌子上寫了一個“岸”字，說：“媽媽就是我永遠(yuǎn)的岸?！?/p>

媽媽擁住暗，手機(jī)卻響了，忙接通。

“什么，要加班？”媽媽的口氣難以置信。

是啊，在這么美的時(shí)刻，“加班”這個詞是個大壞蛋。

“哎呀，對不起，我忘了。可……可我的女兒今天十八歲生日。”媽媽很為難。

“沒關(guān)系，媽媽您去吧。我一個人沒事?！?/p>

“可今天是你的生日啊，而且是十八歲生日，肯定要隆重啊，媽媽不能陪在你身邊……”

“媽媽，我十八歲了，已經(jīng)長大，讓我過一個獨(dú)立的十八歲生日吧。該加班就加班，去吧媽媽?！?/p>

“可……”

“去吧媽媽。我幸福得不能再幸福了。”暗指著自己的心：“比起那么多不幸的人，你看我的幸福都要溢出來了?！?/p>

媽媽笑了，眼角邊歲月的痕跡似乎都帶上了幸福的色彩，她“吧唧”一聲在懂事女兒的臉上印下幸福的印子，拿起包走出家門。

暗覺得自己真的很幸福。暗平靜地吃著蛋糕，心里開出歡喜的花朵。

門鈴響了。暗穿著高跟鞋跌跌撞撞地跑去開門，心想，媽媽忘了帶什么東西？

門外是一個美麗的女子，干凈的臉，高高束起的馬尾，燦爛地對著暗笑。還是那身記憶中的黑色裙子，只是多了一種特別的氣質(zhì)和味道。

暗一開始是驚訝，然后是驚喜：“啊，是林子！”

“我算準(zhǔn)了嗎？如果沒算錯的話……”林子指著桌子上的蛋糕：“今天應(yīng)該是尊公主十八歲生日。”隨后又抱怨：“你們家好難找?！?/p>

暗咧開嘴角，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不顧腳上的高跟鞋，猛地?fù)湎蛄肿樱o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

這真的是一個最美的，成人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