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月亮
洗盤子的男人愛得起
文◎李月亮
失去愛情不算悲劇。真正的悲劇,是我離開他以后,卻不會生活。
我有臟盤子可以借給你洗
杜蘇蘇一個人住,租了間離公司不遠(yuǎn)的小公寓。不大的空間,擺了幾樣很簡單的家具,看起來,也算是個窩了。杜蘇蘇最喜歡的是那個向南的陽臺?;ㄅ枥锓N了幾株爬山虎,已經(jīng)悄悄爬了半面墻。下班回來,杜蘇蘇會倚在圍欄上,吸一支煙。傍晚的風(fēng),緩緩地吹著,夕陽余暉染亮云朵。遠(yuǎn)處有閑散人聲傳上來,熟稔而又讓人心生寂寞。
杜蘇蘇的隔壁住著一對男女。杜蘇蘇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傊?,兩個人守在一起,三天恩愛,兩天吵架。有時,半夜三更的就吵開了,砸鍋摔碗好不熱鬧。爭吵的內(nèi)容,大多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什么朋友的婚事禮金給多了,或是男人買錯了女人喜歡的牌子。老房子,隔音差,杜蘇蘇聽得一清二楚。
不過,杜蘇蘇不煩。聽著哭來喊去的叫罵聲,充滿了生活氣,反倒覺得不那么孤獨。
隔壁吵架的尾聲,多半是女人摔門而去,男人站在廚房的水槽前洗碗筷。水槽就在窗下,沒有碗筷,他便開著水龍頭,在嘩嘩的水聲里,一動不動地站著,一點不擔(dān)心飛漲的水費。
杜蘇蘇的陽臺和隔壁廚房的窗子,剛好在一個折角里,可以90度側(cè)望。有時,杜蘇蘇在陽臺上吸煙,會看見他。
是個周末。杜蘇蘇在夢里就聽見了熱鬧的爭吵聲。這一次,女人有了新罵詞,用高音唱腔喊著:“去死吧,銀行卡也能丟。你是神馬神獸啊你!”
接著“砰”地關(guān)了門,高跟鞋在走廊里踩出一串R&B。
大早晨的,杜蘇蘇的懶覺卻睡不成了。她胡亂套了件睡衣,去陽臺燃了一支煙。男人依舊站在廚房,開著水,看著窗外悶聲不響。臉上的表情,還真和神獸有點像。
杜蘇蘇忍不住搭訕說:“嗨,閑著呢,我這里有臟盤子可以借給你洗?!?/p>
男人瞥了她一眼說:“好?!?/p>
男人有一雙馴良的眼睛和一雙勤快的手。他很是佩服杜蘇蘇,一個人住也可以把房間摧殘得像斗毆現(xiàn)場。
“你從來都不打掃的嗎?”
“一個星期一次啊?!?/p>
“唉,現(xiàn)在的女人啊。你比我家里那位還可怕?!?/p>
男人真心感慨,眉心鎖著黑漆漆的怨氣。他一邊洗碗,一邊和杜蘇蘇講情史??赡苁菒瀴旱锰?,收拾了廚房,整理了客廳,依然傾訴得意猶未盡。他說兩個人在一起五年的瑣碎細(xì)節(jié)。
她愛玩,他守家。吵吵鬧鬧,分分合合,因為沒有一套房子,女人始終不肯嫁給他。
男人說:“現(xiàn)在的女人,怎么都現(xiàn)實成這樣了呢,沒房子就不嫁,什么心態(tài)?現(xiàn)在上海的房價,是人買的嗎?”
杜蘇蘇倚在門框,懶洋洋地說:“女人等一套房子結(jié)婚,不過分的。她還跟著你,就說明她愛你。好好珍惜吧?!?/p>
男人忽然停下手,說:“謝謝。”
“你幫我收拾家,怎么還謝我呢?”
“我感覺自己已經(jīng)快受不了她了。可是和你聊完,我倒覺得是自己對不起她?!?/p>
杜蘇蘇打趣地說:“我以后失業(yè)了,就開家心理診所,專門讓人來我家收拾減壓?!?/p>
那一天,隔壁的窗子里溢出煎炒烹炸的香氣。女人回來了,沒有繼續(xù)爭吵。夜晚安瀾美好。有電視的聲浪,在兩個屋子的折角間輝映著,都是急著娶妻嫁人的《非誠勿擾》。
杜蘇蘇坐在整潔的沙發(fā)上,用干凈到發(fā)亮的瓷碗泡面。干縮的調(diào)料,在熱水里釋放出人工造假的香。杜蘇蘇伸著鼻子,向著陽臺的方向嗅了嗅。她忽然覺得,自己也該找個能做飯持家的男人了。
世界上,有一些情侶,是專為吵架而生的。杜蘇蘇相信,就住在她的隔壁。平靜只持續(xù)了一個星期,他們就有了爭吵的新主題。不過這一次,發(fā)動戰(zhàn)爭的,是男人這一方。
杜蘇蘇躺在沙發(fā)上,仔細(xì)地聽。大概是男人在洗衣服的時候,找出一張電影院的情侶票根,128元,附贈可樂爆米花。男人火星四射的語氣,像炸彈爆破前讀秒。
“說!和誰去的?”
“你想是誰就是誰?!薄澳阈囊傲耸遣皇??”“是。”
“你不想過了是不是?”
“是?!?/p>
“你已經(jīng)找好下家了,要飛了!”
“實話實說,還沒有。但我確實想飛了,我最好的五年給了你。你應(yīng)該滿足了。我不想把自己所有的青春都耗給你!”
女人的聲音里帶著哭腔,有股替青春不值的惋惜勁兒。大好五年,白嘩嘩地流過去了。128塊電影票怎么了?1280塊的靴子用眼睛看,12800的鉆戒用來表驚訝,1280000的郊區(qū)房,從來都是靠想的!
有本事霸占青春,就要有能力付出代價。
杜蘇蘇又聽見了開關(guān)門的聲音。只是這一次的R&B里,多了行李箱的轱轆聲。她拿了支煙飛快跑上陽臺,就看見男人已經(jīng)站在水槽前。杜蘇蘇有點兒小尷尬,剛要開口打招呼,男人卻搶先發(fā)言:“還有什么要洗的,說吧。”
一周時間,足夠杜蘇蘇把整潔的房間打回原形。男人無不嘆服。他說:“我終于知道你為什么愛去陽臺了。”
“為什么?”
“只有那兒干凈?!?/p>
杜蘇蘇偎在沙發(fā)里,嘻嘻地笑。
男人一邊收拾房間,一邊發(fā)牢騷。杜蘇蘇安靜地聽著,積怨真多。一個男人,又要工作,又要打理家,還要負(fù)責(zé)受氣和戴綠帽子,多不容易!其實,他們也曾有機(jī)會買房來著,可是出手前女人猶豫了一下。把所有存款砸進(jìn)去,再背上債,值嗎?男人也覺得不值。只是之后,他們再也沒有機(jī)會出過手。
那一年是朝氣蓬勃的2008,他們剛剛24歲。還有大把的青春可以設(shè)想未來,遠(yuǎn)不像現(xiàn)在這樣迫不及待,更不知道工資遠(yuǎn)追不上房價。男人收拾完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午后了。陽光從窗口漫進(jìn)來,鋪在老舊地板上,折起明黃光霧。男人說:“還有要洗的沒有?”
杜蘇蘇想了想,“噌”地扯下身上的睡衣扔給他:“就剩這件了?!倍盘K蘇真瘦,細(xì)長的身體掛著藍(lán)色的B cup,只是每天吃垃圾食品,長了微微突起的小肚腩。她吸了吸氣,讓自己的線條在逆光里更柔和。男人再馴良也終歸是男人。他伸出手,試探著攬了杜蘇蘇的腰,說:“是……這個意思嗎?”
杜蘇蘇便踮起腳,吻了他。
男人有點兒笨拙,想抱起杜蘇蘇,卻摔倒在地上。兩個人滾落在陽光里,像團(tuán)不安分的光。杜蘇蘇把頭埋進(jìn)男人的脖頸,聞到他頭發(fā)里香煙與油火的味道。稔熟的氣息,讓身體微微發(fā)顫。
直到日光隱匿進(jìn)樓群的背后,杜蘇蘇才重新穿起衣服。男人摟著她的肩,陪她在陽臺吸一支煙。
杜蘇蘇問:“你們男人都喜歡事后煙嗎?”
“你有過幾個男人,說得這么有概括性?!?/p>
“一個?!?/p>
杜蘇蘇說起她的前男友,語調(diào)放得很緩,喃喃的聲音,像是講給她自己聽。她說她曾經(jīng)有個高個子的男友,做飯、洗衣、受氣、很愛她。他們也愛吵架,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她一直以為愛情牢不可破,卻終是吵淡了。
四年相守,轉(zhuǎn)眼陌路。
男人無言,只嘆了口氣,茫遠(yuǎn)的目光,仿佛看見了自己的愛情結(jié)局。杜蘇蘇說:“知道嗎?對我來說,失去愛情不算‘杯具’。真正的‘杯具’,是我離開他以后,卻不會生活。我不愛洗衣,不會做飯,水壺一個月燒穿三把。沒有人喜歡和我合租房子,也沒有人……愿意試著愛我?!?/p>
杜蘇蘇靜靜地吸了口煙,吐在夕陽里,氤氳霧氣,模糊了視線。她說:“他教會我的,只有這根香煙。會洗盤子的男人愛得起,傷不起。他答應(yīng)寵我一輩子,結(jié)果害了我?!?/p>
男人的下唇,微微抖了抖,突然猛摑了自己一個嘴巴,轉(zhuǎn)身走了。
男人在一個月后,找回了女人。他沒問這三十天里到底發(fā)生什么了。因為他經(jīng)歷的,已足夠讓他重新審視這段愛情。女人也沒追問男人一個人時做過什么。也許是篤定,也許是愧對,總之她安穩(wěn)下來。而那張128塊的情侶票根,終成了不需要解釋的未解之謎,封存在過去的時間里。
杜蘇蘇已經(jīng)很少聽到吵架聲了,那樣尖銳的聲浪,從主題退位成點綴。杜蘇蘇不免有些懷念。她還是會去陽臺,但不在吵架之后,而是做飯之時。陽臺的爬山虎,已經(jīng)生長得相當(dāng)囂張,茂盛的枝條,攀上了隔壁的窗欞。她躲在碧綠的葉子里,看男人系著圍裙的背影。大蓬飛起的油煙里,有似曾相識,卻不屬于她的幸福。
來年五月,隔壁的窗子上貼了大紅喜字,男人就在租來的房子里娶了女人?;槎Y喜氣熱鬧。杜蘇蘇依舊裹著睡衣,站在陽臺上,看男人在噼噼啪啪的曝竹聲中,抱著一身紅衣的女人上了車。
第二天,男人就帶著女人度蜜月去了。杜蘇蘇清晨醒來,發(fā)現(xiàn)屋子里真安靜。只有初夏的陽光闖進(jìn)來,在地板上聚成一汪亮斑。她從煙盒里摸了支煙,趿著拖鞋去了陽臺。折角里的窗子緊閉著,可窗欞的爬山虎上,卻吊著一束粉紅玫瑰。
杜蘇蘇認(rèn)得,是女人昨天手里的捧花。她探手拿了過來?;ㄇo的卡片上,有男人的筆跡。
“過去的再好也是過去。都接到新娘的捧花了,好男人也就不會遠(yuǎn)了。把他教給你的東西忘了吧?!?/p>
有風(fēng)拂過,卷落夾在指尖的煙蒂,杜蘇蘇輕輕轉(zhuǎn)著手里的花束,微微笑了。
編輯/張德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