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冷瑩
宛如無缺
文◎冷瑩
每個人都是一本曾被命運粗戾對待的書,即使被無情揉捻撕裂,也終會努力舒展封面,假裝成完好的樣子。
女人一點兒不作怪,多少是有點兒奇怪的。
我早些時候曾在廣告公司工作過,那時候有個女同事解冰,就是我見過最不作的女人,有一說一,有二說二,條理清晰。能不多嘴的事她絕不廢話,給得通答案的事從來不愛深究。
她和她老公也很少有紅臉的時候,解冰不像別的女人那么難伺候,很少有毛碎不爽的事情,實在有什么不爽,也就直通通問了。
有次我和她逛街,我們親眼看到她老公和一女孩在西餐廳,言笑靨靨。一般女人見到這畫面多少有些尷尬,要么轉身氣跑,待老公回家后暴風雨洗禮之;要么當場就發(fā)飚給眾人免費上演一出好戲,總之各種版本的瓊瑤和女英杰都有。我就見解冰,眼眨也不眨地大大方方走過去打個招呼,問她老公,“這位誰啊?!彼瞎酒饋恚攀滞爝^她肩,也大大方方介紹,這是某公司負責人某某,這是我妻子。
一點小誤會,就波瀾不驚地化解了。
這也就是解冰,在情感里不肯扮聾啞從不作死的解冰。一個女人理性自律到這個地步,簡直是喪失天良的雌雄同體。
但公司里那幾個曾和解冰一起在沈陽分公司共事過的元老級同事們總說,解冰這個地道的東北妞兒,以前脾氣比誰都暴。
有多暴?我們不知道。那幾個同事也諱之莫深。
有一回我和解冰一塊兒到沈陽出差。
那是我第一次到東北,滿以為要跟著曾經(jīng)在沈陽呆過好幾年的解冰享盡當?shù)孛朗?,誰知道只是每天跑客戶,累得筋骨散架,有天半夜還被她帶出門去給死人燒紙。
那天累得跟狗一樣的我耷拉著肩陪解冰走很遠來到一條馬路邊,在十字路口,解冰開始捻散那些冥幣、黃裱紙、還有各色紙糊的摩托車越野車蘋果手機。我探頭過去一看,我靠,竟然還有360體感游戲機,冥界商機真是與時俱進。
解冰說:“只有十字路口是通陰陽的,燒在十字路口的錢才能被那邊的人收到?!?/p>
我就問她:“燒給誰?!?/p>
解冰說:“一個死鬼?!鳖D了頓,又說,“我以前男朋友。”
十字路口,路燈惶惶的,沒幾個路人?;鹕嘣诘厣咸虺鲆欢鸦液L一吹,打著卷向高處飛。
東北姑娘解冰高顴骨的臉在漫空灰燼里顯出一些冷清,唇上艷麗的口紅顏色也壓不住那抹冷清,整個人有種明艷的哀傷。
我看著她,心里突然噤了聲。
和那男孩在一起的時候,解冰還年輕。
兩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脾氣比賽般臭。兩人在一起,生活的重要內容就是吵,和別人吵,和對方吵,急了眼也有動手的時候。
兩人壓馬路時在街邊小販手里買圣女果,解冰嫌人家斤數(shù)不足實屬欺人智商,吵到動手。不想附近練攤的仨小販兒都是同村相約出來的,一起撲將過來,小情侶卻不示弱,雙雙操扁擔稱桿,打到雙方皮肉破損紅嘟嘟的果子滾一地。等到倆人雄糾糾走在回家的路上,才想起來圣女果一個沒吃著。
男友也不是省油的燈,新找的工作,上班第二個月碰到個難纏的客戶,對方說話不中聽,他忍無可忍直接打得對方頭頂椅子奔出去兩條街。那個月兩人窮得咽方便面,一點兒微薄積蓄全給人賠了醫(yī)藥費。解冰一邊吸拉面一邊拍著他肩膀說:“那一磚拍得好,今年上市的新口味咱都吃全了?!?/p>
兩人之間也吵,為的都是男男女女間的瑣碎小事。
有女孩兒給他發(fā)了條不清不楚的短信。有男孩兒追求她。他在街上多看了幾眼美女。她對朋友里某個帥哥笑得太甜。
為他下班回來路上不肯繞道去為她買一碗桂花小湯圓;為她連著很多天睡前忘記給他晚安吻;為他帶她見朋友時沒有攬住她的肩;為她碰見舊人時匆忙別過沒有介紹他是男朋友。
不管什么樣的事,他們最后總是能扯到愛和不愛的問題上來。扯來扯去扯不清,最后就是武力升級。
解冰是不可能挨打的,他從來就不打女人。那么就是解冰痛打他,拳打腿踢,踢完又后悔,和好以后就摸著他身上的淤青掉眼淚。
他倒反過來安慰她:“有球要緊的,幾天就好了,老子又不穿比基尼。你虧得沒打老子臉,打老子臉老子就要跟你拼命?!?/p>
解冰從來沒打過他的臉,所以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會跟她拼命。他后來去了地底下,一個人躺在那,白天黑,晚上也黑,早就沒命跟她拼了。
吵得最厲害的一次,不記得是為了什么,只記得也是瑣碎小事。解冰怒起來就容易絕望,那天她爬到了窗外的空調機上。她指著男友,撕心裂肺地指證他不愛她,逼他承認。
其實他如果真承認不愛她對她有什么好?她不知道。他若不愛她才會真的陷入絕望。解冰想不通那時候的自己,回憶起來她覺得自己那時就是個神經(jīng)病。其實青春里的愛大多神經(jīng)。
見解冰怎么也勸不下來,男友轉身就進了屋。解冰剎那心如死灰。
但她馬上就看見隔壁房間窗戶里探出來顆毛茸茸的頭。她男友就像個長臂猿一樣,唆唆幾下就靈活地爬到了她旁邊的空調機上。他跟她一高一低隔空坐著,眼神囂張地看著她。
解冰本來只有一點兒恐懼,看到他像只大青蛙一樣蹲到她頭頂斜上方,臉唰一下就白了。解冰的體重不到一百,男友的體重有一百三十多?!澳銈€傻逼,趕緊下去,下去!”解冰喊。
他們的房東不知道什么時候在樓下站著了,旁邊還有幾個鄰居,都驚惶恐恐地看著他們,吆喝他們快下來。
解冰男友蹲著的那個空調架就在那時松了下,咯的一聲響,兩個二楞子聞聲,嚇得飛快竄下去,攀著窗口跳進房間。
這天他們就被房東趕出去了,不肯再把房子租給他們。于是七月的大日頭底下,兩人一邊啃冰棍一邊手拉手找新
房子,走在沈陽的大街上咒天咒地。
他叫什么名字?解冰說不出口。
他走了以后,他的名字就變成了她心上最短的咒語,每一次提及,都揪心錐骨,連血帶肉地疼。
在一起的時候,解冰就很少叫他名字的。大傻逼、豬頭、二貨、哈尼、親愛的。想起啥叫啥,全憑心情。名字能代表什么呢?那時候的她想。名字不過是一個稱呼。她如果愛這個人,他明日換了稱呼,叫狗剩叫豬蛋她都會愛他。
她跟他說話也是不客氣的。滾、爬、王八犢子……說得最多的是口頭禪——你去死。
那些詞沒有意義,對解冰來說不過就是語氣助詞。吼了他滾,反正滾了馬上還滾回來。罵他王八犢子他也不會真變了形給她看。至于去死,誰在意呢?他們還那么年輕,還有那么多日子要過,死是多少遙遠的詞。只有真的離死亡近的人才避諱說死,就像沒有誰會蠢到跟老年人開玩笑說你去死。她那么年輕,才會以為自己配得上把死掛嘴邊。
他也粗魯?shù)貑舅?,有時候,他用很親昵的語氣叫她小賤人,她聽多了,也就懶得生氣,反正她只是他一個人的小賤人。
但他從不和她一樣說你去死,問他為什么,他說不喜歡。但她那樣罵他,他也不生氣,隨她去。
解冰也是很久以后才明白,她那時在他的愛里作天作地,不過吃準了他愛她。
“你去死?!边@是解冰的口頭禪??陬^禪而已,說得多了,她都不會去聯(lián)想這句話的意義。反正她從小到大都是這樣罵人的,好朋友、他,都是自己親近的人,反正也沒有人會因為這個短句子真的去死。
有次他們吵架,他氣不過,奪門而出。解冰氣得在身后隨手撿了只他的拖鞋向他的身影投過去:“你去死!”解冰罵。然后那天他扔下她,沖出去,跑向馬路對面。像從前的每次爭吵一樣,她知道他不過又是去找某個死黨,一起喝幾杯酒打幾局臺球,然后晚上偷偷摸摸摸回家,抱著床上裝睡的她,小聲說老婆老婆我又死回來了。
那天他沖出去,沖出去,像很多次吵架時一樣。
馬路對岸近在咫尺。
她親眼送他離開這個世界。那天她跪在大馬路上摁他傷口上的血,摁住這里,血繼續(xù)從那里冒出來,他像一個渾身是洞的破麻袋,漏得她的世界漆黑無光,全是絕望。
靈堂上他父母不肯讓她祭拜,他媽撲上去扇她耳光。她就跪在大門口,舉著浮腫的臉天昏地暗地哭。
那以后,很長一段日子她每天都回憶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根本停不下來。她的腦子變成了一臺永動機,夢里也不肯停。他給過的所有好,后來都變成這個世界對她的殘忍。
解冰后來問過自己很多次,為什么要對他說去死?為什么死的那個不是自己?
黑夜是她一個人的,空氣里從來沒有一個聲音冒出來回答她。
這世界哪有那么多為什么。誰知道老天哪來那么多黑玩笑。
他離開后第六年,解冰才又開始交新的男友。她認識了現(xiàn)在的老公。
她老公很沉穩(wěn)很理智,向她表白的時候就是。他說:“我很喜歡你,你應該已經(jīng)知道了,你喜歡我嗎?如果你愿意請和我在一起,如果你不喜歡我,我很抱歉這段時間打擾你?!苯獗戳怂粫?,點了點頭。
剛和她老公在一起的那幾年,解冰常常想起那個離開的人。
那時候,他追她,成天沒臉沒皮地騎輛破摩托跟在她后頭,半條街上都是他那輛破摩托上咣當咣當?shù)膿醢寤问幝?。他美女美女地叫她,沒完沒了。“美女你要不要搭車。”“美女你去哪?!薄懊琅愠燥垱]有?!薄鞍ッ琅呗c,你男朋友掉了。”解冰有時在回憶里笑起來,笑著笑著就哭了。
她老公不會這樣。她老公是多么正經(jīng)的一個人啊,襯衣筆挺,微笑溫良,嘴里從沒吐過臟字,他身上的良好家教讓人不好意思放肆。他叫她小名,溫溫柔柔地,“冰冰,這個你喜歡嗎?”“冰冰,你想吃點什么?”“冰冰,你看這樣好嗎?”
她是被溫柔珍愛的乖女孩兒,在他之后。
她也伸出雙手溫柔捧住她老公的臉,看他黑褐色的眼眸。她也閉上眼睛吻她老公的唇,吻里都是淡淡胡須水的味道。她也在疲憊的時候抱住她老公,把頭埋在他胸前。她也在晚上做夢醒來的時候把自己塞進老公的懷里,兩個人沉沉睡去像兩把湯匙。
像從前和他在一起的那樣,那么多個的白天和黑夜。
但是是什么變得不同了呢?她和她的生活,后來總像隔了一層面紗。她的愛和依戀,對這個世界的感知,都被時間打薄到不清晰。
惟一的一次失控,是剛生完孩子不久。
那時她有輕微的產后抑郁癥。有天和老公爭執(zhí)了幾句,她突然不能克制自己,猛沖到陽臺上,輕車熟路地爬到陽臺外面的空調掛機上。她盤坐在那,對著老公大喊大叫。她意識朦朧,喊了什么其實自己并不清楚。她只是覺得很悲傷,需要釋放。她淚如雨下,淚眼模糊,完全看不清她老公的面容。
只是很短暫的時間,她的意識即刻清醒下來。她抹干眼淚,看著她老公焦急蒼白的面容。他站在那對她伸出雙手,求她冷靜下來,立刻回來。
他伸出一個懷抱給她,在那里,她的彼岸。她若上岸,自有滿懷暖意如春。她若下墜,他為她掬兩把成年人的熱淚。那是成年人的情意。
她突然覺得自己很無聊,無聊到可恥,無聊到索然無趣。
她爬下去,小心地扶著墻跳進陽臺,去房間里給孩子喂奶,她剛滿月的寶寶因為醒來時的饑餓感正在號啕大哭。
嗯,解冰是這樣說的。那天她跳下去,路過她的老公,去給房間里嚶嚶而泣的兒子喂奶??粗鴥鹤庸爸⌒∩碜釉谒龖牙锛贝掖业貙ふ液退蔽_來,露出一臉心滿意足的樣子,她在那時候察覺到了人生的凄涼,也感覺到了生命帶來的莫大歡欣和幸福。
還要怎么樣呢?上天已經(jīng)給了她那么多,那么多。
生命里總會有人來教你成長,雖然不是所有代價你都甘心承受。他走了,她還是幸福的,她的生活和這世間很多的女人一樣,老公和孩子、快樂和煩惱、熱鬧和冷清,全部都到場,沒有什么缺席。
那么還有誰,甘愿念念不忘心上永遠缺憾的那一角?即便無需提醒,即便無從遺忘。
東北的夜色那么涼。十字街頭飛舞的黃裱紙灰燼里,那個東北姑娘的臉,明艷里沉著哀傷。
她后來再也不會在愛里作天作地,她所有作的血液都在一場愛里流淌完;她后來會勸身邊的女孩兒,不要在愛里作死,愛如果在那里的話它就在那里,不需要你作死來證明,愛是越證明越少的東西;她后來是幸福的解冰,公司里每個年輕姑娘都敬愛的穩(wěn)而靜的姐。
我們每日走在大街之上,都會遇見那么多比肩而過的陌生面孔,我以前常常想,在那么多的平淡無奇里,誰也不知道他們背后曾經(jīng)歷了怎樣的故事。在路過了解冰的故事、目睹過解冰那一晚的軟弱之后,我開始明白:原來,每個人都是一本曾被命運粗戾對待的書,即使被無情揉捻撕裂,也終會努力舒展封面,假裝成完好的樣子。我們受傷、平復,最后還都感激時間,是它容我們一點點撿拾自己,宛如無缺。
編輯/張德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