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無雙
天下三分明月夜
文◎葉無雙
我們在夜色中穿行。一個星期后要和馮敬伶飛向馬德里的馬莎,和七天后要和何小珺北上京都的楊周還能說些什么?馬莎與楊周,只能像十幾年前那樣,隔著偌大的操場,揮揮手,說再見……
三十年里,我和他說了三次再見。
“昨晚和他第一次去看電影,買票的時候我裝作很淑女地說,‘我怕我爸媽會發(fā)現耶’,本來是開玩笑的,誰知他,他竟然真的買了兩張隔著銀河系那么遠的座位!整場電影,我們就在漆黑的兩邊各自啃爆米花……”
我笑岔了氣,緩了一會兒才道,“他呆的一面何止是這樣?!?/p>
兩個月前,我去校醫(yī)院看病。在化驗室窗口前等尿檢結果時,見到一個小伙子雙手捧著滿滿的一杯黃色液體,艱難地走到窗口前,小心翼翼地把杯子放下……化驗室的醫(yī)生是個中年阿姨,她直勾勾地盯著他,問:“小伙子,你是來敬酒的嗎?”
我當時就笑得要斷氣了。那小伙子滿臉通紅地抬頭看笑得哈哈直樂的我,認出了我扭曲的五官,驚喜地來了一句:“馬莎,竟然是你??!”
“哎哎哎,是我……你還是先去洗個手咱們再相認好吧?!?/p>
時間往前推。
6歲那年,我和楊周看著大院里的小胖一天到晚有零食吃,饞極了,于是兩人密謀各自回家去偷錢買東西吃。結果偷錢未遂,還被大人發(fā)現了。為防我們將過錯全賴到對方頭上,大人們要我們案情重演,當面對質。然后,當我指著那兩塊錢對楊周說:“楊周你看,咱們去買雪糕吧!”這貨居然來了句:“不,馬莎,我們不能這樣!”
其結果就是,我作為主犯,被狠狠揍了一頓屁股;他作為從犯,只被罰寫了一個本子的“我錯了”。
“如果在家門前撒尿、在課堂里挖鼻孔這些不算的話,那就沒有了。你也知道,我跟他已經十幾年沒見了。”
是我的同班同學,我們的宿舍也隔得不遠。因著楊周的關系,我倆格外親近。
有一次在社團共事的師兄突然給我送花,他的女友,那位跋扈的師姐,領著一群姐妹來對我興師問罪。包子一樣的我嚇得說不出一個字來,何小
把一切看在眼里,風風火火替我出了頭。
就憑著她為了躲在廁所嚶嚶哭的我,敢和對面樓的師姐叫板,那股義氣已足夠撼得我上天下地三遍了。
而楊周的爸爸姓楊,媽媽姓周,所以他叫楊周。原本用“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來形容我們最不為過了,因為在小鎮(zhèn)時,他就住在我家隔壁。
他吃飯忒慢,每天早上我都背著書包坐在他家的小板凳上目不轉睛盯著他吃完,然后跟我一起走;我直腸子憋不住要在路邊解手卻沒有紙,他就飛跑回家扯幾段廁紙來營救我……整個大院的人都拿我們開玩笑,整個大院的人都認為我們會是一對。
按這個套路發(fā)展,我們本應該有云有雨地一起長大,然后還有可能做對兒知己或者情侶什么的,搞不好還要結婚……可惜我們沒有這個機會,劇情在我們上二年級的時候發(fā)生了逆轉。他突然因雙親工作調動而搬去了遙遠的D城。
他走的時候是冬天,大榕樹下,他用冷得哆哆嗦嗦的語調對我說:“馬莎,爸爸說我們要去D城過冬又過年?!?/p>
那時還不知道什么叫離別,我沒心沒肺地說:“好啊,那本《一千零一夜》你回來我再還你?!?/p>
電臺六點檔的武俠小說連播隔天就會出現“后會有期”這個詞,可我不知道這個“期”會是何時,因為那個每天和我守在收音機前的人遲遲沒有回來,而一年后,我也隨父母離開了小鎮(zhèn)。
如今的楊周頭發(fā)長長的,臉上滿是青春痘,當他靠在墻邊等著何小
下樓時,完全就是一副藝術青年的模樣,已不復當年我印象中的靦腆單薄的小男孩兒形象。
楊周,揚州,這個名字真是好記,“揚州春草新年綠”、“煙花三月下揚州”、“西江淼淼去揚州”、“春風十里揚州路”、“十年一覺揚州夢”……
和楊周的故事始于一年前。
她和他在同期的《英語周報》各刊了一篇作文,粗心的小編把他的樣刊和副主編寫給他的信寄給了她,而把她的樣刊和主編給她的鼓勵話語寄給了他。
兩個相隔數百公里的素未謀面的人,懷揣著激動和相互鼓勵,共同走完了高三,在大學相見,然后似乎一切順理成章。
事實上,我馬莎作為一個高高瘦瘦笑容甜美的女孩子,很快也有了人追那個人會在出租車旁像中世紀的紳士那樣為我打開車門,鞠躬然后伸出手他會彎下183cm的高個子幫我輕輕拉上羽絨服的衣鏈,然后摸摸我的頭叫我“傻妞”。
長假過后,我從家里回來,晚點的火車在午夜三點到達人山人海的廣州火車站。剛出站,遠遠就看見那個人站在出口旁邊,戴著帽子翹首等我。
路燈打在他身上,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鼻子一酸,就愿意讓他牽我的手了。
他的名字叫馮敬伶。我想,他愛我
馮敬伶打籃球的時候手指甲受了傷,他下場的時候,我快步沖過去撕下創(chuàng)可貼幫他貼上?;仡^一看,何小
他剛從畫室跑出來,來不及換的T恤上滿是油彩。我們像小時候那樣在D城來來回回地逛,在車來車往的大路旁邊走邊聊,夕陽下兩個影子忽近忽遠……
那個夏天,他的笑容比陽光還耀眼。
送我上車的那一刻,楊周忽然摟了摟我,像小時候那樣。我沒有動,只是看著他笑了笑,輕輕地說:“再見?!?/p>
再見,楊周;再見,這段偷來的美好!
馮敬伶騎著自行車,載我穿梭在校園的陽光大道上,我右手摟著他,安靜地坐著。他突然停了下來,回頭看著我笑得一臉燦爛,然后伸出手揉了揉我的頭發(fā):“哈,我用最廉價的交通工具,載著最珍貴的人?!?/p>
我把目光轉回馮敬伶的臉上,朝他展開明媚的笑容。我想,有些人,有些事,應該繼續(xù)塵封在某個角落里,連同那本1991年出版的、紙頁早已泛黃的《一千零一夜》……
大四,我們兩個寢室的女生在校外的小店最后一次一起吃火鍋,馮敬伶和楊周以及另外幾個身為別人男朋友的男生也混在其中。
離別的愁緒彌漫,熱氣騰騰的火鍋加啤酒映紅了我們的臉。吃著吃著,有女生嗚嗚哭了。
楊周越走越慢,囁嚅半天,忽然低聲說:“我中毒很深?!?/p>
我立刻緊張起來,問他是不是吃錯了什么。
“馬莎……”他注視著我,聲音幾乎低不可聞。
我瞬間明白了,但我只呆了半秒,然后哈哈地說:“據說吃了‘含笑半步癲’的朋友,絕不能走半步路或者面露笑容,否則會全身爆炸而死,實在是居家旅行殺人滅口的必備良藥!”
我一口氣笑瞇瞇地背完了那段耳熟能詳的臺詞,馮敬伶也講完電話追上來了,問我們在聊啥。我說:“在聊唐伯虎點蚊香啊。哎,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太悶了,你下載幾部周星星的電影咱們在飛機上看吧?!?/p>
馮敬伶說好。楊周沒再說什么,只看著馮敬伶拉起了被酒氣熏得滿臉通紅的我。
我們在夜色中穿行。一個星期后要和馮敬伶飛向馬德里的馬莎,和七天后要和何小北上京都的楊周還能說些什么?
馬莎與楊周,只能像十幾年前那樣,隔著偌大的操場,揮揮手,說再見。
多年以后,我發(fā)現曾經老實巴交的同學成了油腔滑調的大老板;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學霸學會了調戲擦肩而過的美女;花心的師姐做起了全職媽媽;不可一世的狂酷拽師弟做了老婆奴……
突然感到這個世界的莫名其妙,誰也不知道下一步會發(fā)生什么。多年以后,我們都會變了一副模樣,或許,人生的精彩也正在于“不確定”。
遙想當年,早已物是人非。
我只知道,楊周的博客堅持寫了很多年。記憶最深刻的,是2004年7月曾有這樣一篇博客:“路過揚州,看到一幅刺繡,上面一位拿著扇子翩翩起舞的女子令我想起了兒時的一個女孩兒。她若長大了,想必就是這副模樣。不知道她如今在哪里,不知道我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到她。”
我的臥室里便掛著一幅揚州刺繡。
2004年8月,高考后的我第一次出遠門,去了揚州。離開的那天,我在街頭被一幅刺繡無來由地吸引。那上面是一個執(zhí)扇起舞的女子。
我想起了若干年前,我和一個小男孩兒手里舉著雪糕躲在教室的窗邊,探頭探腦看里面的大姐姐彩排。領舞的那位姐姐美若天仙,身旁那個小男孩把嘴悄悄貼在我耳邊:“馬莎,你長大了也會這樣?!?/p>
2014年中秋的揚州古運河上月色迷人,我無來由地就想起了“天下三分明月夜”這句詩。
坐在船頭,看著一艘船由遠而近。夜色中,仿佛看到對面的船頭站了一男子,白衣勝雪,眉目秀雅,眼神明利,正淡淡地微笑注視著我。
眼淚一下子沖出了眼眶。
就在兩船擦肩的時候,他一躍跳上我的船,大步邁了過來。
三十年里,我和他說了三次再見。人生有多少個三十年,人生有多少次機會說再見?如果可以,我不希望有第四次說再見……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編輯/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