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暉
《新疆詞典》(增訂版)(上海文藝出版社2014年10月出版)是詩人沈葦的一部跨文體力作,歷時十載而成。這本書豐富奇特的混成,對新疆不朽的記憶,不斷發(fā)現和再發(fā)現過程中對地域的深度解讀,均達到了無可比擬的精神高度,也因此《新疆詞典》獲美國《Ninth letter》雜志2013年度文學翻譯獎?!缎陆~典》讓我們看到了一片莊重的疆土,其語言鍛造的功夫,遣詞造句的天賦,深厚的學養(yǎng)造就的出色表達,以及對世間萬物美的洞察,幾乎是難有人超越的。
《新疆詞典》以二十六個英文字母作為漢字首字母自然排序,對待文章一視同仁。無論是幾百字的美文,還是上萬言的書寫,均自然靈活,此起彼伏地延伸到新疆的四面八方、千山萬壑。閱讀每走一步都有一種扎實獨立的堅固性。一百一十一個篇章又是有機的,它們是一個個抒情的整體,醇厚的味道在闊大的時空里相互浸染,有內在的呼應和精神氣質。一朵小花里也有一個天堂。一個詞匯里坐落著一輪新月下的村莊,語言在這里演變?yōu)橛兄渑吞弁吹纳鼘嶓w,它們是一粒粒種子,促使它們發(fā)芽的是寫作的信仰和美德。
對于《新疆詞典》,按照常規(guī)的歸納和語言分析,都是我力不從心的事情。語言的細膩和傳神、典雅的古語詞、去掉修飾的民間口語,詩行中神性的光,在此舉例和轉述,都是一種勉強和破壞。因為我時而看到表達的老練凝重,時而看到一種諧趣,有時讀到的是他對細節(jié)驚人準確地描寫,有時感到他的語言那么淘氣,一派爛漫。
詩人有著闊大溫情的目光,否則他如何應對這一片充滿了偏見和誤解的土地。他對于南北疆民間的百姓,有廣泛和深入的認識。他帶著對生活的理解與尊重不打擾地默默經過一個又一個僻遠的村落,他的心里存儲了許多異族的兄弟姐妹。而他們就像他遠方的親人,他沒有成為狹隘的民族主義詩人,在阿曼尼莎的故鄉(xiāng),艾則木家害羞的姑娘寫的歌詞“鳥兒飛走了,花還在花里開花”被詩人驚喜地收藏了,艾則木的漢語水平,只勉強譯得這一句。沈葦說“雖然只有這一句,就足夠了。”“它更像阿曼尼莎的所聞所見、所思所想,在今天通過家鄉(xiāng)的一位少女得到了遲到的表達。”
沈葦記錄了鄉(xiāng)下淳樸的農民,會讓木頭唱歌的民間藝人,四處流浪的阿???、酒鬼,等等眾生相,獲悉的是他們的內在之光和良心的純凈。他對于生活的看法格外新穎,樸素真誠。面對貧薄的土地,不是居高臨下感傷憐憫。他不想讓這些成為廉價的文學裝飾,他只想表達作為一個人,一個與他一樣的人,在最荒涼的地方,有悲傷痛苦,也有天賜的浪漫與快樂。
莫扎特的爺爺做果醬賠了個血本無歸,只好把無花果醬大缸埋到了戈壁灘上,文中寫道:“饑餓的戈壁灘,至今沒有消化掉莫扎特爺爺的二十七噸無花果醬。”莫扎特爺爺的痛,痛到了每個人心里。當遇到牙通古斯打工的買買提遜,詩人這樣描述:“我看著這位六十歲的老美男子,想象著他耕耘過的一塊塊土地,想象著一個個愛過他的女人。他應該是一位懂得生活并以自己的方式享受過生活的人?!边@樣的表達多么默契,多么有塵世感。
《新疆詞典》這部被譽為寫出了亞洲腹地“精神地理”的著作,廣泛涉獵了地理、歷史、文學、哲學、宗教多個領域,從書齋到曠野,從日常經驗到宗教般的情懷,從生到死這一類永恒問題的思索,都使這部作品熠熠生輝。誠如散文家蔣藍所說:“《新疆詞典》不但是一部詩性人文之書,也是關于新疆后現代敘事的山海經,更是一部凸顯新疆的精神史。”
多種民族、多種信仰一同落在新疆這片土地上,沈葦以巨大的情感包容和淵博的見識,給出一幅樸素而意味深長的圖景?!稇腋〗烫谩防?,結尾是這樣的:“在西域大地,在中亞天空,有太多的懸浮教堂,太多懸浮的傳教士。他們沒有自己的基石,在這塊土地上逗留過、努力過,但扎不下根,然后像砂礫和云煙,隨風無影無蹤地消散了。”
然而,不消散的是那個顯靈的、傳奇的懸浮教堂的故事,那個治病救人的瑞典女傳教士洛維薩·恩娃爾,在生命最后的二十二年,在庫車河畔充滿心酸的腳印,在白紙黑字間是那么醒目。然而,你看不到他對宗教的任何偏見。
歷史會毫不留情地湮滅無數的生命個體,尊重生命的詩人不會忽略和遺忘掉那些草芥般微小的命運。一個異族婦女的低泣,土地爺的窮親戚——土豆,失去孩子的絕望母驢,被三十只草蜱子咬死的野兔,誰說不能與十二木卡姆的搜集整理者阿曼尼莎,散發(fā)沙棗花香的香妃,散發(fā)著恒久光芒的《突厥語大詞典》《福樂智慧》,散佚在曠野的石頭經書,放在同一個天平?世間的萬物,都是唯一的、無可復制的奇跡,它們常常低微得沒有名字、沒有性別、沒有顏色、沒有立足之地。但在詩人沈葦的心目中它們卻是至純至善,不可褻瀆的。他珍視著萬丈紅塵中被世俗蔑視的東西,像看護眼珠子一樣守護著它們。
評論家陳曉明先生說得好:“沈葦作品中有一種平等的思想,人與自然、人與動物、人與人之間、主人與奴隸、皇帝與平民……他是一個絕對平等主義者。生活在西北,面對蒼茫的大地,面對時常發(fā)生的生生死死,在自然的、大地的生存空間,反倒容易滋生平等主義思想。他的‘鑿空生活并不引向虛空和虛無,而是走向平等,平等的肯定性,使得沈葦抹平生活的差異具有自我面向他者的肯定性,而且還有他者向自我生成的肯定性?!保ā丁拌徔铡蔽鞑康纳衩亍?,載《文藝爭鳴》2012年第12期)《新疆詞典》正體現了這種絕對的“平等主義思想”。
《新疆詞典》是一部跨文體作品集,分行的詩歌只占零星的篇幅,但是詩歌的氣息卻遍布全書五百個頁碼。
閱讀一下“葡萄”詞條中《吐峪溝》這首詩吧:
峽谷中的村莊。山坡上是一片墓地
村莊一年年縮小,墓地一天天變大
村莊在低處,在濃蔭中
墓地在高處,在烈日下
村民們在葡萄園中采摘、忙碌
當他們抬頭時,就從死者那里獲得
俯視自己的一個角度,一雙眼睛
這個被詩人稱為“兩個圣地的圣地”的吐峪溝,包含了多么微妙的生命體驗,詩句何其本色,與大地同質,就像你親眼看著它從塵土里生長出來的一樣??墒撬帜敲从倪h,寧靜之中有著澄明地徹悟。這種帶有哲學意味的思索,超越了一般意義上對死亡的悲劇性描述。他看到了其他人無法看到,或無力記錄的東西。繞過了傷感的陷阱,節(jié)制了抒情,讓生命中不可逾越的黑暗部分,在烈日下,在村民千百年不變的勞作中悄然彌合了。這首詩產生了奇特的語境,氣息神秘高貴。
新疆,是詩人沈葦的第二故鄉(xiāng),他愛上了這片永恒的疆域。這片遠離故鄉(xiāng)令人糾結的土地,卻呼應了他生命最深沉、最復雜的情感。盡管在《二道橋》開篇的詩歌中有這樣的沉痛:“如今它是陰郁的禁忌/壓在我心頭的/永遠的痛!”但新疆絕不會就成了絕望的荒原,更強大的影響已融入他的血液和靈魂。他熱愛多維度的新疆。在新疆,作為一個漢族作家,沈葦選擇了偏僻的行走路徑,卻獲得了這個世界回贈給他的意外的相逢,他們邂逅于:新疆多種宗教的光芒里;古代圣賢的箴言和詩行里;給他喂過奶的西域的月光里;和田地乳的感應中;喀什民居“上蒼的屋頂”上。恍如隔世的浩嘆里多么情意深長。二道橋令人微醺的混血的人潮中,讓詩人沈葦感到人的體溫和血液也在相互交融,感到無名而莊重的力量,那就是:人、生命、禮贊!還有什么比“人、生命、禮贊”更讓人振奮,更能激起一個人對世界的眷戀。這就是新疆,兩千多萬人在這里繁衍生息,生產生活,勞動戀愛,這片土地背負了太多的滄桑,在荒野中依然保持著繽紛的色彩。《艾德萊斯綢》結尾有一段話:“一種荒涼中的絢爛。世界總是這樣,最強勁的想象、最熾熱的情感、最艷麗的色彩,往往藏在世上最荒涼的地方?!?/p>
是啊,這個世界沒有絕對荒蕪的地方,只有荒蕪的人生。
沈葦曾說,寫作是愛的無限,萬般辛苦卻兩手空空也值得。他將自己稱為沙漠里“一滴水的西西弗斯”。倘若把《新疆詞典》里他二十多年的行蹤記錄下來,在160萬平方公里的漫游中,已織就了多么繁密而感人的行蹤圖。他像一個穿越了幾個世紀的考古工作者,更像一個舉著蠟燭的司事,跟隨他的引領,就看到了荒涼之中生長著令人傾心的無限圖案。他用寫作照亮了新疆大地前世、今生許多寶貴的遺存。這片土地——它的圣賢、它的傳說、它的民俗、它的景致、發(fā)出吶喊的小土豆、一小片古代的裂帛……都在尋找一位好的詩人。它們遇見了他,就義無反顧地投身于《新疆詞典》父親般闊大而仁慈的懷抱里,再也不肯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