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鈞海
寄宿有一種自由飄忽的意味。那時我在一個礦區(qū)中學寄宿上學。學校提供住房,但沒有食堂,也無人管理。學生們都像歪脖子樹,枝杈張牙舞爪。搶像章,搶軍帽,抽煙,打架,拍婆子等等,還有就是起外號。所有同學都有外號,搞不清是誰先喊出來的。有明有暗。明指男生,直呼外號,暗指女生,私下被男生天天掛在嘴邊。議論久了,就會突然在公眾場合冒一句,搞得女生眼淚汪汪或大罵不要臉。被罵者狼狽不堪,其他男生就偷笑,幸災樂禍。
吳老二的外號是雙關語。一層是家里排行老二,另一層誰都清楚,指身體器官。外號一般是貶意的。對吳老二的隱射自然不算最難聽的,還有四眼狗、小虱、牛二球、屁高、黑老鴰等等。吳老二默認了。但吳老二會在喊別人外號時,突出那些不雅部分,聲音很大,很陽剛。
吳老二開始變聲了。
吳老二發(fā)育早,童音變成音的音頻獨特,磁性大,嗡嗡嗡,像低音鼓一樣,讓人羨慕。吳老二指著議論者說,啥球玩意,癩瓜子,賣溝子的。吳老二語言雖不衛(wèi)生,但彰顯得彈性十足,音域厚實,你不得不服。
吳老二是軍人子弟,多少會表露出家庭背景的優(yōu)越。老子英雄兒好漢。宋寶寧老師指桑罵槐地說過他。那時學習沒什么壓力,讀書無用論盛行,白卷英雄張鐵生就出在那個彤紅的時代。吳老二成績中下。老師恨鐵不成鋼。
吳老二眼睛細長條,單眼皮,喉結大,凸顯著,說話時會上下移動,時刻炫示著他是生理成熟的男性。男孩子變聲是個奇妙的過程,你并不知道哪一刻會變,昨天尖細的童聲,今天可能就成了隆隆的戰(zhàn)鼓。
吳老二發(fā)現(xiàn)了自己與別人的不同,就有點孤芳自賞,陶醉其間。因為吳老二喜歡唱歌。他似乎每時每刻都在哼哼,自我琢磨,自我欣賞,舉止也變得溫文爾雅。吳老二是真學歌,不是三分鐘熱度。他拿一本《戰(zhàn)地新歌》,時刻也不離手。《戰(zhàn)地新歌》那時很潮,很像現(xiàn)在的“中國好聲音”,噴火。當時我也買了一本《戰(zhàn)地新歌》,有模有樣地照著低吟。后來還出過《戰(zhàn)地新歌續(xù)集》。貧瘠乏味的時代,能有一本《戰(zhàn)地新歌》也算幸運了。
吳老二放喉最多的是《一壺水》、《拉著駱駝送軍糧》,還有《老房東查鋪》和《看見你們格外親》。吳老二根紅苗正,骨子里有軍人情結。唱歌也全是褒揚軍人的。馬國光的《一壺水》從吳老二嘴里出來,就變成了藝術——吐字清晰,音色優(yōu)美,聲域渾厚,絕不亞于馬國光。吳老二一唱,大家就安靜了,如欣賞演唱會一般。只要是唱歌提議,吳老二都會應允,不再像早先那樣無法溝通。一次洗澡堂人多,要排隊洗,我說,老二,唱個《一壺水》吧!吳老二就放開了歌喉,喔喔喔,搞得洗澡堂里回聲一片。大家迅速給他讓出一個淋浴噴頭,邊抹胰子邊欣賞。還有人搶著為他搓背。于是,那聲音就嗚哇嗚哇發(fā)顫,大家嗷嗷著,連連叫好。
吳老二常把李雙江掛在嘴邊。李雙江在新疆呆過。吳老二看過一次李雙江的演唱,于是吐沫星子四濺地說,李雙江音域有十二度,是兩個八度音,中國獨一無二,能把F調的《北京頌歌》用降A唱出,高音還落在了C3上,太神奇了。吳老二竟能說出專業(yè)術語,同學們自愧弗如。他不停嘴,繼續(xù)說:那是清澈與明亮,是海浪滔滔,是流水潺潺。我驚訝,像吳老二這樣的語文水平,居然知道流水潺潺。至少我不知道。真正知道還是毛主席一首詩公開發(fā)表后,其中有“更有潺潺流水,高路入云端”。四眼狗聽得不耐煩了,就調侃:李雙江沒什么了不起,當年在烏魯木齊山西巷子背麻袋打髀石,二流子一個。吳老二騰地跳起來:你他媽的胡說,李雙江是北京來的,蘭州調演時嶄露頭角,沒有調查就沒有發(fā)言權,滾一邊去。吳老二激動中運用了毛澤東的名言。那時大家都會運用領袖的名言。四眼狗也不示弱:向毛主席保證,我是聽軍區(qū)文工團的人說的。吳老二說,胡說八道!聲音嗡嗡,回響嘹亮。
2006年11月,在人民大會堂全國文代會上,我見到李雙江,腦海里第一反應就是吳老二。我對李雙江說,我有個同學三十年前天天唱你的歌,還為你與別人吵架。李雙江側耳聽著,有點得意,但反應漠然,還沒等他張嘴表態(tài)就被別人拉去照相了。吳老二不光崇拜李雙江,還崇拜張振富與耿蓮鳳,也常常把他倆的《祖國一片新面貌》掛在嘴邊。“哎,天也新,地也新,祖國面貌一片好,形勢無限好哇”。至今我清晰記得那歡快、熱烈又別出新裁的曲調。吳老二說:馬玉濤的聲音也是一絕,再無第二人。說著就唱“馬兒啊,你慢些走,我要把這美麗的景色看個夠”。吳老二一張嘴,就有叫魯扒皮的小個男生一本正經(jīng)說,這是反動歌曲,不許亂唱。吳老二就懵了,停頓了一下,罵了一句去他媽的。吳老二罵歸罵,還是停止了唱歌。階級斗爭的弦,吳老二也時刻緊繃著。拍屁股走了,吳老二不再理會別人。
吳老二不僅聲音嗡嗡,身體結構也日新月異起來。一天半夜,吳老二忽然大叫一聲,翻身起床,把大家驚醒了,以為做噩夢。吳老二嘴里嘟囔著說,操,跑馬了。就脫下褲頭扔到一邊,翻身睡著了。我那時發(fā)育晚,還不懂其中的秘密,沒敢問。第二天一早,吳老二光著屁股到處找褲頭:誰他媽半夜脫我褲頭了,查出來沒好果子吃。大家都笑。四眼狗說,自己半夜脫的,嘴里還喊著女孩名字,把我們都吵醒了,跑馬就跑馬還裝什么鬼。吳老二找到褲頭后,翻開看了看,不再說話,臉上一陣潮紅。一群半大小子住宿舍,什么壞事都干過。半夜脫別人的褲頭算是一件文明行為。還有用墨汁涂臉,畫肚皮,染生殖器,用手抓屁放別人鼻孔下的,搗蛋程度可想而知。
后來,我的發(fā)育也出現(xiàn)了顛覆性轉折,嗓音變得令自己吃驚。呃呃呃,沉實,脆響,洪亮,戰(zhàn)鼓一樣鏗鏘。吳老二敏感。一天,他忽然當眾說,牙根這家伙也變聲了,撥浪鼓一樣清脆。我不高興說,是戰(zhàn)鼓!吳老二說,你那是啥戰(zhàn)鼓,充其量就是一個破撥浪鼓,我才是戰(zhàn)鼓呢!吳老二說著,嗷嗷了兩聲。果然,嗡嗡直響,如低音炮。我不再爭執(zhí)。其實,我注意到我的聲音也是嗡嗡嗡的,但我不與他計較。事實證明我的判斷正確。一次我唱歌,也是《紅星照我去戰(zhàn)斗》。吳老二說,牙根的音色越來越好了。吳老二說完表情就有點憂郁。有人鼓噪?yún)抢隙渤?,吳老二死活不肯。多年后我分析,吳老二不唱,是因為我在場,他有壓力。其實吳老二的低音比我強,凝重,沉滯,我沒法比拼。
高中畢業(yè),我們一同下農場,去了古爾班通古特沙漠邊緣地帶。麥地,玉米地,菜地交錯在沙丘與沙梁之間,干活干累了,知青們就往沙包上一躺,肌肉迅速松弛,疲憊就順著皮膚傳導在細密的沙粒之中,舒暢,快慰,心曠神怡。那農場有知青二百多人,出工時黑壓壓一片,蔚為壯觀。試想,一群青春萌動的少男少女,在那樣一種文化貧乏的年代,一起種西瓜,一起割麥子,一起澆水,一起吃大鍋飯。你一句妹,我一句哥,你幫我扛鐵鍬,我?guī)湍隳猛馓?,情感火花一擦就著,什么事都可能發(fā)生。一個女知青就把孩子生在了旱廁里。人們驚詫,天天見面,為什么沒看出來,隱蔽得如此天衣無縫。消息很快得到了印證,第三天公安局就把一個農工(非知青)帶走了,判刑入獄,此人我再沒見過。那女知青倒是多年后在街上碰過面,我認出了她,我相信她也認出了我,但我們沒有打招呼。
吳老二也弄出點小傳言。那時誰都會有傳言,因為每個男知青都被強行安插了一個女知青,配對。這幫住校老油條,久經(jīng)沙場,對這種事見多了,也不當真。開玩笑會漏嘴:哎,剛才碰上你那位了。于是大家哈哈會心一笑,知道指的是哪位女知青。一次吳老二、四眼狗、屁高、小虱幾個開玩笑,話題說到吳老二。說吳老二最近反常,與小妹妹打得火熱,還聽到在樹林里咿咿呀呀唱黃歌。吳老二立馬從床上翻了下來,板起面孔嚴肅地說:誰說的,造謠,再說我翻臉!他媽的胡說八道!說完,吳老二拉門,甩門出去了,留下一陣嗡嗡回聲。吳老二生氣了,臉色醬紅,目光憤慨。
四眼狗們覺得挺無趣,不再說了。那時我們小青年,什么都不懂,更別說談情說愛了。被安插的對象,更沒譜,既沒說過話,也沒單獨在一起呆過。我妻子也出自我們一個農場,但老實說,當年我倆只說過一句話,而且是我傷害了她。她與另一個女知青一同問我要西紅柿,我拒絕了。那時我在賣菜,嚴格按制度辦事。有人說,我與愛人是那時談對象的,完全瞎扯。多年后,我們農場知青中,僅有三對成為伉儷,但沒有一對是當年蓄意安插的對象。
招工開始了,大家心緒焦灼,忐忑不安,表情變得神圣而憂郁。人生即將進入一個新階段,都期待分配到一個好單位。但好單位與不好的單位隨著時間推移會變化。三十年前好的單位,三十年后被改制,被分割成數(shù)個小塊。吳老二當年被分配到一個好單位,專門從事技術作業(yè),基地駐在市區(qū)。而我卻被分配在了遠離市區(qū)的外探區(qū)。
分散后,來往漸稀。但信息還會在甬道中傳遞。不久一個重大消息傳來,吳老二的女友已經(jīng)確定,就是農場那個被安插的女孩。我腦海里迅速浮現(xiàn)出吳老二翻臉的場景?;蛟S吳老二那時真的與那女孩打得火熱。那女孩不是我們同校同學。那時,知青來自三四個學校。那女孩開朗熱情,平常嘻嘻哈哈,比較招惹男孩子喜歡,也敢和男孩子面對面開玩笑或對罵,是一焦點人物。我想,吳老二與那女孩可能是真的。因為吳老二突然變得認真了,與宿舍哥們兒幾乎翻臉。吳老二把男女之事看得很崇高。知青們傳得有鼻子有眼,還說吳老二的滌卡上衣居然開始系風紀扣了,褲子筆挺筆挺,一改過去邋遢風格,臟話也少了,變成了一個全新的人。愛情會改變一個人。
傳言歸傳言,大家都剛融進新環(huán)境,在拼搏,發(fā)奮,也顧不上聯(lián)絡。我單位離市區(qū)二十多公里,天天加班,也沒法聯(lián)系。那時電話只有單位有,而且是手搖的,得通過電話站總機轉接。那幾年我吃大食堂,住單位的半地窯小庫房,除了床和一個木箱,其余全是紙張、廣告顏料以及一堆小喇叭。那時工作不分晝夜,連續(xù)工作十幾個小時是常事,各類展覽鋪天蓋地。大會戰(zhàn)、中會戰(zhàn)、小會戰(zhàn)接踵而至,節(jié)日獻禮,迎接開門紅等等,華國鋒、宋振明提出要創(chuàng)建十來個大慶,我們就革命加拼命干活。革命加拼命,苦干加二十三干。那是我親耳聽一個老干部在大會上說的。我問二十三干是什么意思?馬鴻工程師說,是秘書寫的,把巧字寫得太草了,像阿拉伯數(shù)字的“23”。我哭笑不得。
整整十年我沒有再見過吳老二,甚至沒有一丁點他的新信息。
可我還是與吳老二相遇了。
我參與組織了一場大合唱比賽。那是一場聲勢浩大的比賽,參演群眾達萬人。轟轟烈烈,紅紅火火,人頭攢動。各企業(yè)爭先恐后展示實力。團隊人數(shù),服裝道具,訓練指揮,領唱領誦等等,牛氣大的單位,還專門配了銅管樂隊,氣勢喧囂,場面霸氣。也有不少單位找關系,打招呼,希望照顧,最低也要拿二等獎云云。我說評委現(xiàn)場亮分,現(xiàn)場評判,靠實力取勝。
吳老二就是那時冒出來的,驚我一跳。他居然是單位的領唱。吳老二終于脫穎而出,躋身歌界了。我想。聲音如從音箱里跳出一般,我一聽就知道是誰了。那渾厚磁性的嗓音,嗡嗡嗡嗡,音質音勢一流。
他們的方陣很壯觀,至少三四百人。吳老二穿一身白色西裝,打著領結,挺紳士。吳老二站在團隊第一排,被數(shù)萬目光追隨著。我的心臟也突突快跳,血液似要漲出一般。
領唱的是《長征組歌·過雪山草地》。那是一首適合吳老二嗓音的領唱歌曲。領唱者需要有厚實陽剛和抑揚頓挫的功底。那正是吳老二的強項。此時,吳老二嗓音也愈發(fā)純熟,愈發(fā)奔放,而且淳美、寬廣。他領悟了內蘊,也領悟紅軍艱澀的苦旅。激越、舒緩、澄澈,以及隱隱的蒼涼和惆悵。小溪叮咚流入大江,江水滔滔奔向大海。吳老二完美無缺地展示了歌曲的主題與深度,也完美無缺地詮釋了領唱藝術的魅力。吳老二風卷殘云,讓評委振奮。有大家風范啊,我心里說。抑制不住激動,我給了最高分。吳老二團隊結果大快人心,獲一等獎。頒獎時,他們團隊歡騰雀躍,我眼前也有一種豁然洞開的感覺。
比賽結束,正在紛亂中搬拿設施,有人拍了我的肩膀,轉身一看是吳老二。他已脫了白西服,但臉上濃濁的粉色依舊。吳老二亢奮說:感謝你,老同學!我說,哪里哪里,靠實力取勝,你吳老二不減當年啊,而且純粹了。他說:有實力還得有伯樂賞識。我說,別吹噓了,知道你今天最差的是什么嗎?他一愣。我說,化妝,太女人味了。吳老二笑說,自己畫的,一直在給別人化妝,沒時間了,自己就胡亂涂抹了一下。
吳老二還是先前的吳老二。
后來就聽說吳老二下海了。那幾年下海時髦。教授賣油條,公務員倒海鮮,第二職業(yè)合理合法等等。吳老二還不是嚴格意義上的下海,是單位搞三產在內地開了公司。為了照顧老母親,他去了西安。一邊照顧家人,一邊干經(jīng)營銷售之類的工作。到底干的什么?同學們似乎都不太清楚。
2003年4月,我隨一個經(jīng)貿團前往西安,參加“西洽會”。那是一個龐大喧鬧的大型經(jīng)貿會。作為文化業(yè)代表,我的任務就是學習考察。那時正轟轟烈烈地鼓噪“文化搭臺,經(jīng)貿唱戲”。偌大的展廳里,我虔誠地揣摩,如饑似渴地搜集資料。五花八門,居然收了兩大紙袋。不能辜負考察的責任,我想。但是待回到單位,資料就被擱淺堆放在了一邊,再無暇關顧。那天,我渾身困乏地回到賓館,剛躺到床上企圖歇息,有人敲門。
一看,竟是吳老二與一個女人。驚訝!
吳老二眼睛瞇成一條縫:老同學沒想到吧!
你從哪里冒出來?我回答。吳老二說:馬上揭曉,介紹一下,我愛人,就在這家賓館工作,她告訴我的。
原來如此。我不認識吳老二的愛人,但她知道我。吳老二曾經(jīng)說過我。還因為我們團隊來自她熟悉的城市。
太巧了,我有些興奮,也為吳老二的妻子與他的有心動容。
聊了很久。談《一壺水》;談李雙江;談同學行蹤;談孩子。吳老二依舊嗡嗡,如重低音音箱。看得出,吳老二與妻子挺融洽。有一瞬間,我腦海里忽閃過農場那個女孩,但迅速把這一閃念扼殺在了搖籃之中。
吳老二要請我吃飯,且預定了地點。我因公務無法脫身。我說,你們能來看我,就感激不盡了。我體味,吳老二不僅懷念當年,而且變得儒雅高蹈了。
遺憾,臨走時,吳老二忽然想起什么,說:非典來了,注意沒有,北京已經(jīng)封閉,西安也開始有疑似病例,千萬小心。吳老二表情肅穆。
當時我覺得吳老二的話多少有些危言聳聽。
然而,返回新疆第一件事就是隔離。我被指定在家中隔離一周。這是輕的,如果再晚回來一天就會安排去臨時隔離點隔離。
多年后的一個夜晚,西安一朋友忽然打來電話,醉意朦朧地說,一幫哥們在喝酒。朋友喝得有點高,語無倫次,但能喊出我的名字。他把手機給一個人讓我猜。接過電話,對方一發(fā)聲,我就聽出是誰。嗡嗡嗡。我說,吳老二,哈哈哈。吳老二大笑,你小子厲害。來西安,我?guī)闳タ袋S帝陵和黃河壺口,吃羊肉泡饃。
不少人有在酒桌上喝亢奮了撥打朋友手機的毛病。我也算一個。我很高興,答應吳老二下次一起去看黃河壺口。我向往那一瀉千里的波瀾壯闊。
然而,沒有一點先兆,我卻在北京碰上了吳老二。
世界之大,熟人碰面的幾率微乎其微,但朋友熟人又總能在某個地點,某個瞬間碰上。那是天意。
那天我在賓館前臺結賬,要急著趕飛機返疆。
有人從我身邊走過,我隨意望了一眼。那人竟是吳老二,身后還跟著一個女人。
吳老二!我隨口叫。
吳老二也認出了我,表情驚訝,但樣子有點怪。吳老二說:巧,巧啊,碰上你了。吳老二口吃了,語氣有點不冷不熱,似乎少了過去的嗡嗡底氣。
我認出了他身后的女人——他妻子。于是熱情不減地開起玩笑說:哎,怎么換人了?
吳老二沒笑,也沒接茬。他妻子更是一臉嚴肅,站在較遠的地方看我,仿佛不認識一般。一陣尷尬,我不知所措。難道玩笑開大了?
吳老二沒有繼續(xù)搭腔的意思,看看妻子,就對我說:我們先回房間了,你忙,你忙!說完,走了。
我被擱置在大廳。
一陣莫名其妙。我想。吳老二居然如同一個路人,而且我的一句玩笑是示好,但他卻沒有接納。愣怔著,直到服務員催我交款,才回過神來。
悶悶不樂付了錢,就去趕飛機了。北京堵車,我怕誤機。
大約四五個月后,有人告訴我,吳老二走了。什么?我又問了一遍。那同學說,吳老二沒了。
我將信將疑。同學說,半年前吳老二在西安檢查身體,發(fā)現(xiàn)異常,醫(yī)生建議他進一步檢查確診,于是去了北京。北京檢查的結果令人震顫。專家說,是晚期,只有最后幾個月。
驀地,我想起北京的偶遇,想起吳老二那天怪異的表情和他妻子嚴肅的面孔,如夢初醒,渾身驚出一身冷汗。懊悔莫及。
那次偶遇成了我與吳老二的終極會面。一個令人不解又遺憾終生的會面,惴惴不安,輾轉反側。我反復回憶著那個場景,窸窸窣窣地推演出一種又一種可能。但現(xiàn)實就這么殘酷,現(xiàn)實只有一種,結局只有一個。
同學說,吳老二生前留下話,說不要告訴同學與發(fā)小。
大約吳老二希望自己的形象永遠年輕抑或是不想打擾四海之內的同學與發(fā)小。
我是一個不合格的同學和發(fā)小。
長時間的,我陷入深深地自責。那場偶遇讓我心中凄厲,悲憫。人生有許多遺憾,有些遺憾過去就過去了,不再需要挽回,也不再需要留戀,可有些遺憾卻潛留在心底,猶如一把利劍,刺入我的胸膛,一道寒光閃過之后,鮮血淋漓,炸裂般疼痛。我悔過著,隱隱聽到一種熟悉的聲音,嗡嗡嗡嗡,雄渾而陽剛,底氣充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