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青瑜
一晃都一年了,當(dāng)初孔憲英一個月一千塊錢的許諾,至今沒有兌現(xiàn)一分。先前想起這事,六十八歲的許桂蘭還略為不滿,后來再想,也就兀自一笑了。
七十三歲的孔憲英腦子充過血,好是好了,可半拉腦子畢竟壞掉了,行動一直利索不起來。本來她想去老年公寓,可就是找不到那個簽字的人。其實(shí)也不是找不到,只是不愿意去找罷了。用孔憲英的話說閨女畢竟不是親生的,骨頭還沒打斷呢,筋就斷了。每每想到這個繼女,孔憲英就忍不住在許桂蘭面前落淚:“妹子,從一歲呀!就這么長一點(diǎn),我把她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拖大……沒法說,壞良心!”
孔憲英和繼女鬧僵,是因?yàn)榭讘椨⒀巯伦〉倪@套兩居室。這套房本來是老伴留下的,按說該給女兒,可是孔憲英不想給。為防節(jié)外生枝,她早早立下了遺囑,將房子給了娘家侄子。不想這一來,算是徹底得罪了女兒,幾經(jīng)大鬧無果,便放言斷絕母女關(guān)系。雖然口頭上斷絕了母女關(guān)系,可孔憲英的法定監(jiān)護(hù)人還是繼女,繼女不簽字,老年公寓不收人。一拖再拖,孔憲英去老年公寓的念想便斷了。
侄子呢?并不是孔憲英所愿望的那般孝順,簡直是鐵毛老公雞一毛難拔。可這只鐵毛老公雞的嘴巴倒是甜得讓人心碎,整天姑這姑那的許諾,哄得孔憲英心花怒放。直到孔憲英中風(fēng)進(jìn)了醫(yī)院,才真正見識了侄子的為人。醫(yī)療費(fèi)侄子死活不肯掏一分,逢到護(hù)士催著讓交錢的當(dāng)兒,就一口一個姑夫地喊老秦:“姑夫,人家讓交錢了,你咋還不去?”“姑夫,趕快去交錢!”回回聽到這話,躺在病床上的孔憲英都?xì)獾妹嫔l(fā)青。老秦是孔憲英的半路夫妻,也近八十歲的人了,東一頭西一頭地在醫(yī)院侍候了孔憲英近一個月。因?yàn)闆]有領(lǐng)結(jié)婚證,一場腦溢血的花費(fèi)將那老家伙嚇跑了??讘椨⑷诉€沒有出院,老秦就從她家里搬走了,草草結(jié)束了十多年的同居生活。再往后除了隔三差五像走親戚一般來看看她,再也沒有了更深的交情。
老秦嚇跑了,侄子又靠不住,孔憲英本想回頭籠絡(luò)繼女,可惜為時已晚。繼女得罪罷了,若再拐回頭去重寫遺囑,心里畢竟有了溝壑,也不見得會比侄子好。
這樣一來,孔憲英算是八面難靠了。
從醫(yī)院回來,孔憲英一連找了幾個保姆,皆因拖欠工資,逼著人家一個個拂袖而去。有一個性情暴戾的,臨走時一把將孔憲英脖頸上的金項(xiàng)鏈奪走。因?yàn)橛脛艃禾停痦?xiàng)鏈斷了幾截,痛得孔憲英眼淚直掉,可也沒說什么,撫著脖子揉了又揉,算是了了工錢。另幾個倒是空手走的,找到了新主家,還不忘三天兩頭跑回來纏那幾個工資錢。有兩個心軟的,來了幾次,便不來了??讘椨⒚總€月靠那幾百多塊錢的低保度日,吃喝都顧不住,何來進(jìn)項(xiàng)還人家工資?明知無望,便索性來個不跑那個空腿了??梢灿幸粋€難纏的主兒,硬是看不見這窘迫狀,一根筋地鉆進(jìn)了死胡同,大喊著孔憲英是個騙子,明知道自己掏不起工錢,為什么當(dāng)初要騙她?話說得實(shí)在難聽,一來二去,兩個人便吵了起來。來一次,吵一次,直到來串門的老秦看不下去,替她結(jié)了工錢,才算罷休。討債的保姆走后,孔憲英趴在床上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大哭了一場,又大罵老秦心狠,罵老秦是個陳世美。老秦越聽越煩,心想我心眼兒夠好了,幫了你這幫你那,你還這般指責(zé)我。小老頭一生氣,走了。再后來,常來看看的老秦也不常來了。
老秦走后,一個空蕩蕩的屋子里,只??讘椨⒁粋€人,三天一大哭,半天一小哭,說來皆是“凄”字繞心,排泄不了。一連哭了幾天,家里連一點(diǎn)米面都沒有了。這才想起了先前因花結(jié)緣的一個好姊妹許桂蘭。
許桂蘭先前開個花店,愛花的孔憲英常去光顧,一來二去,二人越聊越投機(jī)。后來年歲大了,許桂蘭將花店交給了兒媳掌管,自已當(dāng)了甩手掌柜。老朋友多年不見,竟?jié)u漸淡出了記憶。直到有一天,孔憲英打來電話讓她過去,許桂蘭才想起因花結(jié)緣的這個老姐妹。
本來孔憲英也只是試問一下她愿不愿意過來,沒想到許桂蘭還真來了。開始孔憲英許諾給許桂蘭包吃包住,一個月一千塊錢。許桂蘭一甩手說:“好姐妹嘞,講什么錢!”誰想到本來的一句客氣話,那孔憲英還真當(dāng)了真,連干兩個月,許桂蘭還真一分錢也沒拿到。其實(shí)孔憲英也不是真的當(dāng)了真,因?yàn)槊棵康皆碌?,她心里比誰都內(nèi)疚和著急,但也不愿直說??吹皆S桂蘭干點(diǎn)啥,她都像是受了神仙的恩惠一般,一副誠惶誠恐承受不了的樣子,說這怎么使得?那怎么使得?許桂蘭早就看出來了,孔憲英就是死要面子,窮在心里,福在嘴上,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呀!她也不能直說,怕傷了孔憲英的自尊:“沒啥使不得的,趕明兒你好了,你做飯,我吃,讓我再享受回來不就得了!”
不想這一句勸說的話,竟勾起了孔憲英心底潛伏的、大限隨時都有可能到來的悲涼:“就我這個樣子,還怎么好得了呀——!怕是我這一輩子都還不了了呀!”
許桂蘭看著泣不成聲的孔憲英,又是一個心痛得不行,但又不知道如何再勸。先前兩人雖好,可不在一起生活,彼此的性格都隱藏著呢,看到皆是好的一面。這一次,許桂蘭搬過來兩個多月了,和孔憲英生活在一起,才算摸清了她的一些脾氣。不勸她還好,越勸勁兒越大,越勸哭得越歡,好像她心里有著可多可多的大悲大凄和大仇大恨,無心的一句話就能惹得她哭幾個小時。有一次,許桂蘭見孔憲英哭得實(shí)在是凄憷,也跟著哭了。誰想許桂蘭一哭,孔憲英戛然不哭了,還反過來大勸許桂蘭。許桂蘭知道了孔憲英的脾氣,逢到她哭,許桂蘭也跟著哭。許桂蘭的淚水,回回都能讓孔憲英破涕而笑,漸漸成了治她悲涼的一副良藥。
許桂蘭一連干了兩個月,還倒貼進(jìn)去幾百塊錢的生活費(fèi)。兒子得知情況后,死活不愿意讓母親再干。許桂蘭無奈,只得離開了孔憲英。
人離開了,心卻掛念得很,先前滑一天滑一天的日子,突然像墜了一塊大石頭,過得要多慢有多慢,心里七上八下,坐臥不安。不知道這兩天連路都走不好的孔憲英是咋過的?第三天實(shí)在忍不住了,去了。不想許桂蘭人剛走到樓下,孔憲英的哭聲就從三樓飄下來,聽得許桂蘭內(nèi)疚兩行淚。鑰匙還在許桂蘭手里,她上得樓來,抹了眼淚開開門一看,孔憲英正趴在沙發(fā)上哭天嚎地,一問兩天沒吃沒喝了,要絕食自殺嘞。許桂蘭一聽,又是一個心痛襲胸,忍不住上前勸了兩句。不想這一次勸,孔憲英不但沒止哭,還沖她發(fā)起了大脾氣:“你們都不要我了,讓我死了吧!讓我這個累贅?biāo)懒税?!?/p>
許桂蘭一聽,也像是來了氣,沖孔憲英吼道:“就是死,我也陪著你,好了吧!”
許桂蘭說話還真是一言九鼎,這不,一晃都義務(wù)照顧孔憲英快一年了。家里也不敢再住,搬到了閨女家里,白天來,晚上走。閨女心眼也好,幫她這個當(dāng)娘的瞞著哥哥,偶爾家里有了好吃的,還讓母親給孔大姨拿些。
清明前一天下了大雨,女兒心疼許桂蘭,給孔憲英打了個電話,說母親有點(diǎn)發(fā)燒,過兩天好一些了再讓她過去看您。電話打了,可許桂蘭還是不放心,猶豫了半上午,還是踩水冒雨地來了。
孔憲英見許桂蘭開門進(jìn)來,怔了一下,也沒問什么,抖抖嗦嗦地從兜里掏出五十塊錢,讓許桂蘭幫她去買些冥幣。許桂蘭覺得就算自己身體再好,可畢竟是古稀之人了,踩水頂雨,又轉(zhuǎn)幾趟車,不想剛一進(jìn)門,連大氣都沒顧得喘一口,孔憲英就支使她出去買東西。按說孔憲英的兩任老公都不在了,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屋里遺孀欲斷魂的悲苦她能理解,但也不至于悲苦到如此不通人情吧?許桂蘭接過錢,面色有點(diǎn)不好看,正要出門,孔憲英又開了口說:“妹子,我想好了,要買就買它一百年的。買個十年八年的不中,到時候沒有人續(xù)錢,混得連個家都沒有。”許桂蘭聽半天沒聽懂她在說什么,也懶得接話,開門朝菜市場走去??勺叱鰳嵌纯?,才意識到孔憲英給自己出了一道難題。因?yàn)橐话阙哦际桥滟u物,平時菜市場入口處倒有一個賣冥幣的地攤兒,可這陰天下雨的,人家會出攤兒?想到這兒,許桂蘭又拐回樓洞,合上傘,思忖一會兒,越想越覺得沒有必要跑這一趟。孔憲英自己還沒錢吃飯呢,卻想給死者來個一擲千金,什么事呀?!按說這五十塊錢,差不多夠孔憲英兩天的伙食費(fèi)了,如果買成冥幣,不知道能買多少億個億呢,現(xiàn)在冥幣的面值越印越大,想必那邊的錢肯定也在一天三貶,說不準(zhǔn)一頓飯就得一個億了。因?yàn)榍迕魃性纾皫滋焖团畠阂粔K兒去汒山給老頭子掃墓,送的就是億元大鈔。本來也有面值一千億的,女兒沒買,怕面值太大,老爹花不出去,所以就折中買了幾沓兒面值一個億的?;氐郊?,許桂蘭看著幾沓兒億元大鈔,還給女兒感嘆說,“夠你爸花一陣子了。”可這一會兒,她突然不那樣以為了,只覺得前天送的那幾沓億元大鈔,老頭子能勉強(qiáng)花到十月初一的鬼節(jié)就不錯了……許桂蘭一邊想一邊約摸著時間,大約在樓道里站了半個小時,又噔噔噔回到三樓。開了門,裝著氣喘吁吁地樣子對孔憲英說:“下著雨,人家沒出攤兒!”
不想,孔憲英一聽這話,竟神經(jīng)質(zhì)地大哭起來。
許桂蘭見孔憲英又因一點(diǎn)小事嚎啕大哭,蹙了一下眉頭,說:“別哭了,我再出去瞅瞅。”說著,又開門走了出去。一晃聽孔憲英的哭聲都聽兩年了,真聽夠了,可不來又掛念她,像是上輩子欠了她什么一般,一連跑幾處,才找到一家配賣冥紙的店鋪。許桂蘭買了一大摞兒百億大鈔,剩下的錢又買了一沓兒疊元寶用的黃表紙。抱著冥幣回來的路上,許桂蘭心想,也不知道這孔憲英火急火燎的要給誰送錢——眼下孔憲英給別人燒紙送錢,待哪一天孔憲英閉了眼,有誰會給她燒紙送錢呢?真是活著悲苦,死了依然擺脫不了可憐。
眼看著孔憲英身體一天不如一天,雖然有時候也受不了孔憲英愛哭的性格,可畢竟姐妹一場,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死無居所吧?而眼下火葬費(fèi)加墓地越來越貴,別說孔憲英一個無兒無女的孤寡老人,就連他們這些有兒有女的人都覺得死不起!曾經(jīng)幾次她想去找老秦,商量一下孔憲英的身后事,因?yàn)榭讘椨⒌呐畠汉椭蹲佣贾竿簧希┮豢赡苤竿系木褪抢锨亓?,可后來想想,連孔憲英自己都不去深想的事,自己先替人家想了,要是讓孔憲英知道了,說她多事事小,若怪她詛咒她,她可就說不清了!
許桂蘭一邊想一邊走,不想回來后,卻不見了孔憲英。
許桂蘭看著空當(dāng)當(dāng)?shù)膬墒乙粡d,傻了眼,暗想不會是孔憲英看出了什么,生氣出走了吧?不會呀,這是她的家,就算是生氣,也犯不著玩出走游戲呀!許桂英放下懷里的冥紙,只覺得孔憲英拐著個腳手不會走太遠(yuǎn),想到這兒,她急忙開門朝外跑,不想跑到家屬院門口時,碰到了老秦。
看到老秦,許桂蘭愕然地怔了一下,停下問道:“您咋來了?”
“不是給她跑抵押貸款的事嗎?!”老秦淡淡地說。
“她把房子抵押了?!”許桂蘭瞪大眼睛問。
老秦說:“不抵押咋弄?連個埋葬她的人都沒有!”
許桂蘭一聽禁不住大驚,原來自己想到的事,孔憲英不但早想了,還在暗地里行動周全了……許桂蘭哀嘆一聲,這才想起孔憲英不見的事,忙說:“孔姐丟了!我正要出去找她呢!”
老秦一聽,表情緊張了一下,問:“她拐著個腿腳能去哪兒?”
許桂蘭說:“我也不知道,她讓我出去幫她買冥錢,一回來找不到人了!”
老秦一聽,像恍然大悟了一般,笑道:“別怕,我知道她去哪兒了!”
許桂蘭愕然了一下,問:“去哪兒?”
老秦說:“一準(zhǔn)兒又去土地廟了,這樣吧,你回去把你買的冥錢全拿上,咱倆一塊兒去找她。”
“去土地廟拿冥幣干啥?”許桂蘭不解地問。
“還能干啥,燒唄!”老秦說。
許桂蘭只知道給神仙送香火的,還頭一次見識給神仙燒紙錢的??刹还芨缮?,眼下找到她重要,否則自己好心兩年也脫不了干系,想到這兒,許桂蘭急忙拐到樓上將冥幣抱下來,見老秦伸手要接,攔道:“別換手了,下著雨萬一掉地上弄濕了,老孔姐又鬧騰!”
“這老婆子,誰對她好,她就在誰面前脾氣大!”老秦很生氣地說。
許桂蘭沒有接腔,二人一前一后走到路口處,老秦伸手?jǐn)r了一輛的士。按說從肉聯(lián)廠家屬院到土地廟,步行二十分鐘就到了,因?yàn)橄轮辏瑧牙镉直е鴸|西,許桂蘭也沒客氣,一邊讓老秦幫她合傘,一邊朝車?yán)镢@。老秦幫她合了傘,開開前門坐上了副駕駛,對司機(jī)說了一聲去土地廟,便扭過頭來感嘆說:“老婆子碰到你這樣的姊妹,是她的福!”
許桂蘭沒想到老秦對她說這樣的話,聽口氣,依然像是孔憲英的“那一位”,不由回了一聲:“老孔姐碰到你,也一樣?!?/p>
老秦一聽許桂蘭反過來夸他,又接著感嘆說:“沒法呀,不管她,她過不去,我更過不去!”
許桂蘭一聽這話,樂了,這才發(fā)現(xiàn)老秦對孔憲英也和自己一樣,有一種割舍的感情,也跟著隨口嘆道:“一樣的心!”
說話間,土地廟到了,老秦交了的費(fèi),下車后見雨還沒有停的意思,急忙幫許桂蘭撐開了傘。許桂蘭下了車,朝四處望望,沒見孔憲英的身影,狐疑地問老秦說:“你敢肯定她一定來這兒了?”
“錯不了!”老秦斬釘截鐵地說。
許桂蘭又朝大路深處望望,不解地問:“只聽說給神仙上香的,沒見過燒紙的?!?/p>
老秦見許桂蘭不信,哀嘆一聲,說道:“不還是因?yàn)闆]兒沒女沒依靠嗎?她年年清明都來這兒燒紙,說是先讓土地爺幫她先存著,待她百年之后再找土地爺要?!?/p>
許桂蘭一聽,禁不住瞪大了眼睛,一種從未有過的凄涼從頭襲到腳,扭頭一看,就見不遠(yuǎn)處果然“頓”來一位一走一拐的身影,眼淚已橫流一臉。許桂蘭正要跑上去接著孔憲英,不想被老秦攔住了:“讓她煅煉鍛煉!”言畢二人都不再言語,靜靜地等著孔憲英“頓”過來。
孔憲英“頓”得很專注,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像是每一步不親眼目睹著,就邁不動一般。近在咫尺站著生命尾聲里的兩個重量級人物,她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眼看就要與二人擦肩而過時,許桂蘭忍不住喊了一聲“孔姐。”
孔憲英聽到喊聲,愕然地抬起頭,看到老秦和許桂蘭,忍不住又悲聲大放起來:“我以為你們都不管我了!”
孔憲英的嚎啕聲惹得路人紛紛側(cè)目,老秦高聲斥問說:“正好好的,又哭個啥嘞?!”
不想老秦的斥問聲讓孔憲英的哭聲更烈了一層,許桂蘭見狀,知道要治住孔憲英,必須她出馬才行。
“我們怎么會不管你呢?”許桂蘭哭著喊著,將懷里抱的冥幣伸出來給孔憲英看,“我跑好多家才買到,一回家找不著你了,你是不是要嚇?biāo)牢已??!?/p>
見許桂蘭一哭,孔憲英像是愧疚起來,橫起胳膊擦了一下淚,說:“妹子,別哭別哭,姐這不是好好的嗎?!”
許桂蘭見自己以哭制哭的妙招再次止住孔憲英,斜了一眼一旁的老秦,說:“孔姐,秦大哥為你跑東跑西,抵押貸款的事已經(jīng)跑好了,你呀,后半輩子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不想孔憲英聽后,像是在生老秦呵斥她的氣,漫不經(jīng)心地“哦——”了一聲,目光也沒給老秦一下。
老秦跑東跑西地幫忙,換來一聲滿不在乎地“哦”,臉上有點(diǎn)掛不住,尷尬地?fù)Q了話題說:“要存錢,趕快去吧,一會兒回去還有一堆事兒要辦嘞?!?/p>
孔憲英這才扭頭看了看老秦和他手里的資料,說:“把墓地的錢和火葬費(fèi)留夠,剩下的交給我就中了?!?/p>
老秦點(diǎn)了點(diǎn)頭,三人隨后并肩朝土地廟走去。
土地廟是改革開放后新蓋的,不過這新里也藏了些年頭,三間青灰瓦房,木門木窗,一看就是八十年代的建筑。也不知道是誰起的頭,比一般的土地廟大許多,可能是想讓窄狹幾千年的土地爺也享受享受闊宅的生活。只是由于這座土地廟不屬文物,香火一直不盛,進(jìn)進(jìn)出出,并沒有把門收錢的人。
孔憲英熟門熟路,歪歪栽栽地跨過門檻兒,朝公德箱前的棉墊兒上一跪:“土地爺,我又來存錢了,你老人家先給我放著,到我百年之后來??!”說著,從兜兒里掏出打火機(jī)將香點(diǎn)著,又對土地爺磕了三個頭。
看著這一幕,徐桂蘭忍不住又一次淚流滿面,若不是把人逼得太狠,誰會想出這種鮮招兒?人還沒走嘞,就提前想好了那邊的生存問題……回到家許桂蘭忍不住給閨女說了。閨女一聽,也心疼出兩眼淚,可停了半晌,又對徐桂蘭說:“其實(shí)仔細(xì)想想,孔姨也沒啥可憐的,她自己給自己存錢,其實(shí)誰又不是自己給自己存錢?比如你,把我和我哥養(yǎng)大,再想想養(yǎng)兒防老的那句話,不也是在變相地為自己存錢嗎?”
聽閨女如此一說,許桂蘭愕然了一下,自己活到七八十歲,還沒有想過這一層,女兒年紀(jì)輕輕就把日子想這么深,越品越有道理,不由哀嘆一聲說:“明天咱們倆去百貨樓給你孔姨買一身漂亮點(diǎn)兒的衣服,就她這狀況,人說走就走,要是準(zhǔn)備晚了,說不定會讓人措手不及?!?/p>
閨女一聽笑道:“孔姨有你這樣的朋友,真不知道她上輩子積了什么大德,才修來這樣的福分?”
“這叫什么福分?這叫天無絕人之路,親人不管,朋友再不幫忙,人咋活?!”
不想,女兒正要說什么,突然從臥室里傳來一陣嚎啕,嚇得二人一愣,忙起身奔向臥室。進(jìn)去一看,才發(fā)現(xiàn)剛才還在睡覺的小家伙從床上摔下來了。女兒跨步上前將孩子抱起來,徐桂蘭急忙去摸頭??擅艘蝗Γ瑳]摸到疙瘩,許桂蘭說:“只要不摔著頭,就不會有什么大礙。”
可不知為什么,小家伙一直哭聲不止。
女兒抱著百哄不??薜膬鹤?,問許桂蘭說:“是不是摔著骨頭了?”
不想,當(dāng)母女二人跑到醫(yī)院給小家伙拍了片子,還真發(fā)現(xiàn)了問題:右腿小腿骨摔裂一條縫。正是這條縫,讓本來計(jì)劃的事情,暫時擱淺了。因?yàn)楹⒆有。壬嫌执蛏狭耸啵愿裢獾碾y伺候,忙得許桂蘭這幾天一直沒空去看孔憲英。
徐桂蘭一連幾天不露面,再想想老秦,孔憲英躺在床上,喃喃地說:“都不要我了——!”
那一天從土地廟回來,老秦準(zhǔn)備將抵押款全部取出來交給她,不想孔憲英堅(jiān)決不同意:“我行動不方便,買墓地的事只能靠你去交涉,錢來錢去的,麻煩!干脆,你算算除去買墓地的錢、火葬費(fèi)和埋葬費(fèi),大概還能剩多少?”
老秦一聽明白了,點(diǎn)點(diǎn)頭說:“那就按你說的辦吧!這兩天我?guī)闳コ虺蚰沟?,你瞅中哪一塊,咱們就要哪一塊!”老秦說完,掰著手指頭算了算,又說,“抵押貸款一共五十六萬,除去你一百年的墓地產(chǎn)權(quán)和埋葬費(fèi),大概能剩十來萬,我先給你取出六萬,剩下的五十萬我先放著,待花剩下了,再給你也不遲。”
可老秦說了先給她六萬的事情,竟一連好幾天不見人影,也沒有電話??讘椨⑻稍诖采险止局吐犻T外傳來“咚咚咚”的敲門聲,不知道是送錢的老秦?還是來看她的許桂蘭?
開門一看,才知道是嫌疑人老秦,心里不由一陣竊喜,可臉子卻是沉的:“死哪兒去了?幾天不露面!”
“死哪兒去了?不還是忙你的事?”老秦說著將門帶上,進(jìn)得廳內(nèi),屁股還沒挨著沙發(fā),就開始掏錢。錢放在一個姜黃色的布兜里,一共六沓。老秦掏出來朝茶幾上一扣,說,“看見沒有?六沓,六萬塊!”
孔憲英看著錢,禁不住百感交集,自己活了一輩子,手緊了一輩子,死了說啥也得過過富婆的生活!想到這兒,她對老秦說:“車和別墅一樣都不能少,丫環(huán)仆人司機(jī)什么的也不能少!”
老秦說:“你放心吧,到那邊了,一定不會再讓你過窮日子了!”看似說笑,不想還真說到了孔憲英的心坎上。直到老秦走后,孔憲英還一直在想,如何才能讓自己到那邊兒不過窮日子呢?思來想去,還是歸結(jié)到一個錢字上。想到錢,孔憲英再次轉(zhuǎn)向那堆兒錢上,就見目光陡然一亮,心里像是突然有了大主意!
第三天,土地廟里春光明媚,土地爺靜靜地看著門外的陽光,突然聽見一陣車鳴,隨后就見院子里一前一后開進(jìn)來兩輛卡車,仔細(xì)一看,全是冥幣。
隨后兩個司機(jī)和幾個小伙子從車上跳下來,又?jǐn)v扶下一位老太太。
老太太拐著腿腳下了車,對那群年輕的小伙子說:“麻煩你們幫我把錢都搬到廟里頭!”
小伙子們齊聲回了一聲“好嘞!”開始卸錢,直直卸了兩個多小時,將三間土地廟裝得滿滿堂堂,才驅(qū)車離去。
看著三間房的冥幣,老太太心想,再也不用愁那邊的生活了!可就在暗喜之際,愁事也來了:這么多的錢,如果得一沓一沓地?zé)?,不知要燒幾天才能燒完?思來想去,覺得不如成堆成堆地?zé)獊淼每?。主意一定,她從兜里掏出打火機(jī),刷開一捆票子,幾張幾張地點(diǎn)著,分別撂到錢堆上,看著慢慢自燃起來的錢堆兒……老太太跪在棉墊上,對土地爺說:“土地爺,我又來存錢了,這一次存得多,你老人家可給我放好嘍,待我百年之后去取……”
不想就在這時,錢堆兒突然發(fā)瘋般地?zé)似饋?,滾著黑煙,開始極力找氧氣,打著旋兒朝門口撲……很快,熊熊烈火吞噬了跪拜的老人——當(dāng)人們來到火災(zāi)現(xiàn)場,將大火撲滅后,只尋到一具分不清是誰的焦尸……
責(zé)任編輯: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