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于仲達
凈慧法師:禪在當下
文 于仲達
一
柏林禪寺是一座千年古剎,可惜在“文革”中遭到嚴重破壞,殘垣斷瓦,一片荒涼。
“文革”后有位當代高僧來到這里,他看到柏林禪寺只剩幾株柏樹還有基石,為了重建寺院,四處化緣,廣求方便,精心布局,大到一房一舍,小到一花一木,經過艱苦不懈的努力,終于將柏林禪寺修復起來。之后,他又大膽創(chuàng)新,提出了“生活禪”的概念,繼而創(chuàng)辦了“第一屆生活禪夏令營”,弘法利生。
他,就是曾經被虛云老和尚視為佛門龍相法器的凈慧法師。
凈慧法師,法號妙宗,1933年出生于湖北省新洲。14歲至武漢三佛寺依止大鑫和尚,1951年18歲時由剃度師宗樵和尚送往廣東云門寺受比丘戒,得以親侍中國現(xiàn)代禪門泰斗虛云老和尚,因敏悟過人,深受器重。1956年中國佛學院創(chuàng)立,即入學深造,頗得周叔迦居士、明真法師、正果法師、趙樸初居士等的贊賞。1962年在中國佛學院讀研究生,成為中國佛學院最早的一批研究生之一。課余時編成《虛云和尚法匯續(xù)編》,之后佛學院的領導認為凈慧法師是在給地主階級樹碑立傳,又來做封建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1963年被定以“極右派”分子,先后在北京、廣東、湖北參加勞動。1978年曾任教于賀橋太平中學。1979年十一屆三中全會后摘帽、改正,奉命重返北京參與中國佛教協(xié)會的各項恢復工作。
在那場嚴酷的“文革”政治運動中,為了迎合“左”的路線,茍且保全自己的名和利,很多人,包括僧人喪失人格、僧格,捏造事實?;仡欉@段歷史,我們不想批判哪一個人,這是沒有意義的,更多的是沉痛與反思。在這場運動中,寺院也不例外?!拔母铩逼陂g,全國到處開展“破四舊”,鏟除“封建迷信”,不僅肆意摧毀寺院、道觀、教堂等宗教場所,而且還毫無顧忌地砸爛佛像,焚毀佛經,并將僧人拉出來批斗,甚至逼得僧人為護教而舍身自焚。佛家有一句經典:“萬法皆空,因果不空?!睂Υ?,我只能說,一切都有因果。凡夫肉眼凡胎,休得評論圣賢,證果的菩薩境界不可思議,非俗人能理解洞察。這里不去議論。
青年時期的凈慧法師
二
2013年4月20日上午,我從互聯(lián)網上突然獲悉凈老圓寂的消息,知道他于當日清晨6時26分,在四祖寺安詳示寂,享年81歲。我的床頭堆滿了凈老的系列禪學著作,一個人靜靜坐在房間里,無法拜謁他老人家,只能雙手合十默誦佛經,從內心發(fā)出對他的崇高敬意。我想,像我這樣的習禪者一定還有很多,都賴于法師發(fā)表的文章和著作,從中受益匪淺。
我最初是在北大一次講座上結緣凈老的。講起佛經,引經據典,口吐金蓮;開示信眾,由淺入深,循循善誘,讓我不由佩服得五體投地。
那次講演是2010年10月23日,內容分兩大部分:禪,生活禪。凈慧法師首先提出“如何理解禪宗”的問題,接著從四個方面進行了十分簡明的總結和闡釋——禪心、禪悟、禪境、禪用。那日,北大英杰交流中心陽光大廳內坐無虛席,前來聽講座的人很多,北京市、龍泉寺、黃梅老祖寺前來的居士和僧人以及社會各界人士絡繹不絕。這場面倒像是80年代的文學講座。
演講結束后,凈慧法師被許多人簇擁著,徐徐走出講座大廳:揚眉瞬目,舉足動步,開言吐語,沒有離道。一些居士紛紛就地撲通跪拜。法師上廁所小解,工作人員說:“給凈慧法師讓讓?!狈◣熣f:“人人平等,排隊,排隊?!币晃?0歲左右的女居士和凈慧法師談話時,手不停地摸著凈慧法師的肩背。凈慧法師說:“別摸,別摸!”當時的情景,讓大家忍俊不禁,舒心大笑!法師確實世法、出世法,圓融無礙!
講座以后,我對禪宗充滿了探究的興趣。當時我對現(xiàn)代佛教不甚了解,也不知相關資料何處可以找到。后來我在書店買到凈老的《生活禪匙》,章句優(yōu)美,義理廣博,閃耀靈光,從什么是禪,到什么是達摩禪、四祖禪、六祖禪、如來禪、祖師禪,再到臨濟禪和趙州禪,分析精辟。我讀后回味品奇,難以忘懷。其實,這也是老法師所有著作的特點。那以后的日子,我在國家圖書館搜羅了凈老的近20本著作,法喜充滿,如沐甘霖,醍醐灌頂,猛然開悟,末法眾生,惟真證能救。
凈慧法師書中有這樣一個例子:
我有一位弟子,一次不小心割破手指,他痛得倒吸一口涼氣,自言自語地說:“我執(zhí)真強!”這給了我極大的啟發(fā)。無論是肉體還是精神感到痛苦時,就對自己說這是我執(zhí),而不要把它當成什么大不了的事。這能幫助我們更輕松地面對、承受痛苦。
很多時候,我們傾向于把當下純粹的苦受擴大,演繹成悲慘的故事,甚至是連續(xù)劇,摻雜進太多不相干的情節(jié)、評判和議論。我們在輪回中,因為錯覺、誤解,把因緣和合、念念生滅的東西執(zhí)著為實有、常存,而感受各種痛苦。只有當證悟無我時,困擾我們無量劫的痛苦才會在當下消失。
這個例子聽上去有些極端,不過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對很多事情的反應不是與這很相似么?比如我,最痛苦的時候苦思冥想,向人傾訴,和人討論,反復剖析,內心涌現(xiàn)改造的沖動,這些無助于減弱對外物的貪執(zhí),更無法解決自己的痛苦,煩惱無減反增。我就是這樣把自己的攀緣心、分別念、錯覺投射在物體上,執(zhí)著改造外在環(huán)境,枉受痛苦??蓢@的是,有不少人就曾和我一樣。一般有些思想的人文學者,大都有“所知障”或“知見障”。這類人天生聰明,能舉一反三,被自己原來的知識學問蒙蔽,產生先入為主的觀念,然后,以這個觀念的框架來批評、否定宗教,往往說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不少研究佛學的學者,缺乏宗教情懷和宗教感知,多喜談禪說佛,輕視學佛,不明因果,這是有問題的。知識、思想、文字、語言都是很難超越的執(zhí)著,即使只是片刻超越都很困難。禪師都很厭惡炫耀知識,乃是因為知識有時會成為修行障礙。六祖慧能大師曾經在《壇經》中說,所謂不立文字,并非不用文字。不用文字就是不執(zhí)著文字,但又不能離開文字。
我在思考一個問題:四周的很多人,包括一些大學教授,是否早已被某種慣性思維完全捆綁?到底有多少人被簡單的思維定式愚弄?到底有多少人被眼前的聲、色、名、利一切假相蒙蔽?又有多少人能參“父母未生前的本來面目”這樣的問題?佛陀才是我們這個世界真實面目的徹見者,凡夫依然沉浸在種種迷幻的主觀臆造之中。人們在忙忙碌碌中,無暇顧及生命的本質問題,于不知不覺中就將生命消磨殆盡。我越發(fā)感到現(xiàn)實世界的虛幻,以及追求永恒覺性的必要。
開始學佛,不過粗通些義理,借此化解魯迅帶給自己的灼痛。而只注重義理上的鉆研,整天就在名相、概念里面兜圈子,好像到大海里數(shù)沙子一樣。凈慧法師的系列禪學著作化繁為簡,一步到位,直截了當,頓超直入,讓我大悟:有執(zhí)皆苦,著相外求,就是凡夫;息念妄緣,破相顯性,佛自現(xiàn)前,當體即佛。法師的開示皆從自性而出,所謂法無定法。禪宗有言曰:“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眱艋鄯◣熒钪U不好講,但若要入門,又不得不講。
凈慧法師是當代禪門大德,是中國現(xiàn)代禪門泰斗虛云老和尚的侍者及傳法弟子。
法師的十多本大著,都不離禪。禪到底是什么呢?法師說:
禪是一種境界,叫作“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禪是一種受用、一種體驗,惟行者有,惟證者得。
禪是一種方法、一種手段,因人、因時、因地在起變化。
禪是一條道路,當機立斷,直下承當,覺悟圓滿。
禪是一種生活的藝術,超脫、自由、自在和瀟灑。
禪是永恒的快樂,超越一切對立,脫離生死,不住涅槃。
……
中國禪宗的初祖菩提達摩、二祖慧可、三祖僧璨、四祖道信、五祖弘忍、六祖慧能,都是見性之人。這些祖師大德的開示,皆從自性流溢出來。如果了解了很多道理,與實踐不相干,與行動不相干,學的道理越多,障礙就越大。達摩祖師的禪法有四句話非常重要。這四句話就是:“外息諸緣,內心無喘。心如墻壁,可以入道?!薄靶娜鐗Ρ凇?,我們這個心就像一堵銅墻鐵壁一樣,沒有任何縫隙,妄想無從生起。做到這樣了,就是妄想不起。眼前有種種的環(huán)境,內心有種種的雜念,怎么樣能夠使我們這個心像一堵墻壁一樣?沒有十年八年的功夫,要做到這一點,談何容易呀?
凈慧法師對禪宗作了直指心性的開示:“靈山不遠,彼岸非遙。禪宗頓教,直下承當?!睔v代高僧大德、十方諸佛菩薩,都是從一個業(yè)障深重的凡夫開始修行。所謂轉煩惱成菩提,轉生死成涅槃,轉識成智,就能轉迷成悟。迷與悟、凡與圣、佛與眾生,皆在一念之間。這正是六祖開悟的因緣。六祖當年在山上砍柴時,聽人誦《金剛經》“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當下開悟,當即就去找五祖了。剛開始,在那里天天搗米。表面看著每個人好像都在干活,實際上都在磨煉自己的心性。最后五祖看時機到了,要把衣缽傳給六祖慧能,就在半夜把所有的窗戶堵上給他講《金剛經》。當講到“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的時候,六祖恍然大悟:萬法萬物不離自性!當即作了個偈子:“何期自性,本自清凈;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法?!睔v代祖師悟道,皆從平凡處做起。成佛從哪里開始?掃廁所、掃地、掃佛殿、照顧病人、揀地上煙頭、擦干凈香爐,幫助有困難的人,從這些地方開始。參加禪七,就要把幾十年來養(yǎng)成的種種不合于道的生活習慣、思想觀念放下來,于起心動念之間,覺照自己當下的心態(tài)是否能與道保持一致。
凈慧法師參禪見性,主張“唯心凈土,自性彌陀”,以承繼傳統(tǒng)為己任,復興古剎,倡導農禪道風,弘揚禪法,悲深愿大,利濟眾生,傳給了我一把啟開心智之門的鑰匙。從此,我的內心漸漸有了一道對付所有紛繁萬象、蕓蕓百態(tài)、日常動用這些紛至沓來的幻象之良策:那就是不對境生心。他啟發(fā)我,不要被虛妄境界所轉。因為不認識到一切事物的本體,就容易本末倒置,舍本逐末。修行的根本,明心見性,找到這個根本了,就不會胡思亂想;找到這個根本了,就不會癡人說夢。所謂修行,法師認為即是修心,修心即是修性,修性也是修心,心性不一不二。禪宗的功夫以明心見性為目標,所謂:明自本心,見自本性。
我恍然有悟:妄本逐末,心著諸相,皆因證悟不了佛性。禪宗主張“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什么是性?什么是心?心即是性,性即是心。離心無性,離性無心。能明白這個道理,你就立地成佛!《景德傳燈錄》中諸多公案都是呵佛罵祖,痛斥一切對佛言祖語的執(zhí)著,橫掃一切佛見知見,充分發(fā)揮主體精神作用,以這種方式,要我們把自己的本來面目,把那個不思善、不思惡的本性挖掘出來。佛教的禪宗說“明心見性”,就是要我們明了心的虛妄性,不被它的變化所迷惑,從中進一步見到自己清凈的心性和真正的生命。凈慧法師也是在發(fā)揮這個觀點,根據這個觀點來設立機關驗證學人。
六祖慧能講,一念迷,佛是眾生;一念悟,眾生是佛。頓悟是一念之間的事情。禪宗的心法本質可以歸結為一句話:活在當下。當下的生活情境,當下的存在狀態(tài),當下的生命體驗,既是我們要面對的境界,也正是我們去用功修行的地方。無論是修解脫道還是修菩薩道,都不能夠離開日常生活,都要以生活為道場。即所謂“擔水砍柴,無非妙道”。這種對于生命存在當下性的揭示,使禪不再只是古代語錄和公案中玄妙的對話,或者是祖師們舍身求法、一夜開悟的傳奇,而成為我們現(xiàn)代人可以親身體會、親自參與的自覺過程。
凈慧法師啟發(fā)說,修行人自己棄轉習氣,就是改變識蘊區(qū)的無明,通過實地修行,消除人類在客觀事物上所產生的習慣性錯覺、主觀臆造以及妄加分別,又體證到萬法唯空。若能離諸名相,無有方所,本體自然覺悟,宇宙人生真諦現(xiàn)在目前,身心自然解脫。為人之道就是要常常觀照自己的內心,時時起善念,不起惡念,做任何事都能盡心盡力,凡事才能成就。
要充分發(fā)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不要依賴他人,要靠自己的力量求解脫。只有發(fā)揮了自己的力量,我們才能真正改變自己的命運,創(chuàng)造自己的命運。禪宗認為,包括佛所說的經典在內,一切的文字語言,對于真正發(fā)揮人的主體精神的作用來說,都是一種障礙。
三
我自幼愛好文學,發(fā)表過一些詩歌和散文。學生時代一直癡迷于文學,但在參加工作以后不久經歷了一些事,我就逐漸心灰意冷,文學夢肥皂泡般破滅了。
我所住S城畢竟是一個螻蟻紛爭、混沌和粗鄙的地方,九年以來的生活,常常讓我覺得力不從心,所學的知識無法說服我自己,所做的事感到沒有意義。時常有這樣的情況,席散人空,我獨自陷入沉思:這樣的生活到底與我有什么關系呢?如果僅僅是為了吃飯活命,哪個地方不是都一樣嗎?思考這樣的問題,通常被身邊的人感覺可笑。S城人覺得我不可思議。面對一個距離人的本性越來越遠的異化世界,心性善良的人都感到心在滴血、靈魂在痛苦地找尋出路。但路在何方?站在辦公室里的窗戶前,望著窗外螞蟻般的人群,常常陷入苦思冥想之中:人活一世、雨打風吹,終其一生有何意義呢?我對生死茫然不知,精神無所寄托,這使我經常處于莫名的痛苦當中,那種痛很難以言說。
內心一團火,外在環(huán)境一團火,內外夾攻,我一時陷入一種精神焦慮之中。
我開始疏離魯迅,原因看似很簡單:那就是魯迅除了給我敏銳的眼光、深刻的洞察和加重我的痛苦外,對于現(xiàn)存的一切絲毫也帶不來任何實質性的改觀。在一座找不到出路的鐵屋子面前,除了自我安慰,乃至自我欺騙,或者聲嘶力竭地吶喊、頹廢地自我放逐之外,痛苦又能以什么樣的方式宣泄?
2007年4月14日,我來北京前曾寫下《從過客到靈山》一文:
小巷深處,他那“青藤書屋”,一個不大的庭院,爬著幾棵老藤,有那么間窗明幾凈的廳房,說是尚保留原來的格局,這么個清靜的所在,也還把他逼瘋了。大抵這人世并不為世人而設,人卻偏要生存。求生存而又要保存娘生真面目,不被殺又不肯被弄瘋,就只有逃。這小城也不可多待,我趕緊逃了出來。
試想:一個熱血正直青年如魯迅那般肉搏空虛的暗夜,何異與孤羊投狼群呢?所以,人無法反抗這個發(fā)瘋的社會,如果沒有足夠的精神解毒能力,很可能自己也一同瘋狂。這樣說呢,并不表明我已徹底走出了魯迅式的痛苦和絕望,而是我置身這樣的語境下,更加認清楚了人的有限和渺小。
前十年的時間,我從魯迅那里認識到了人性的黑暗與社會的殘酷,以后的時間里,我想接近對人生存本質的探討,對于老莊和禪宗的興趣與研究,以及中國傳統(tǒng)哲學的研究就要開始了。從前,我之所以時時感覺痛苦,除了具體的生存環(huán)境以外,還在于我沒有破除“我執(zhí)”,只有心無外物,去迷見性,才能自由?!拔覉?zhí)”是造成虛妄和痛苦的原因,在解除生存的緊張以外,我能做到不苛求,甚至不為外物所牽掛,也就距離逃離痛苦遠了。莊子說,虛無恬淡,乃何天德。生命有限,流光苦短,每一個人的生命在我們的手中。我改變不了環(huán)境,環(huán)境也改變不了我,但是,我可以選擇面對環(huán)境的態(tài)度。
雖然,那個時候我并不明白“娘生真面目”是什么,但是,我覺得,人被虛妄境界所轉,就會痛苦。去北京以前,我多是在文學的范圍里尋求慰安,荒漠一般的內心日趨干枯。北大聽課后,我開始廣泛接觸哲學與宗教,一下子就被老莊的境界吸引住了。但是,老莊的境界不究竟。某些身染市儈老莊氣的學者讓我厭惡。更主要的是,北大在給我知識視野的同時,也讓我洞悉了某些知識人內心的空虛、無聊與頹唐,一樣也是凡夫俗子,也被情、權、利、名纏繞,著名學府同樣也是缺乏“誠和愛”(魯迅語)的地方。幾年之中,我隱約感受到了夾縫中知識人的兩難處境,也似乎也體會到了什么叫“分裂”。失望之余在找精神出路。知識人尚且如此,販夫走卒們如動物一般地茍且生活又怎能使我違心俯就呢?
母親篤信佛教,然與佛學無關,只是一些外在形式。也許是因緣不具足的緣故,我接觸佛法,晚在我接觸基督信仰之后。基督信仰對苦難的悲憫,特別是《約伯記》讓我震撼。不少信徒,特別是不少初信基督教的人,容易有一個誤解,以為信了,就可以解決自己最迫切的苦惱,不是說有神嗎?為什么我還會這樣軟弱無助,還會像從前一樣不開心呢?其實,除了環(huán)境之外,對自我的理解往往是關鍵。什么是最苦?自己的心,自己的那個“我”,這個不調整,所有的改變都是暫時的、脆弱的、表面的。所以沒能從自我的幻相中走出一條通向解脫之道。佛教的禪宗啟發(fā)我,分別執(zhí)著害人,它是世界上一切問題的總根源。要想成佛成祖,先要去掉這個東西。遠離分別,離相證性。
說起與佛法的因緣,那是始自北大。2009年北大旁修佛教哲學期間,與一位法師結緣。道本無二,莊子也說“道通為一”,不過以眾生的夙因和根器各不相同,簡單說即許多法門來度化眾生。后來雖然沒有繼續(xù)這段師徒因緣,但這個法師的素養(yǎng)讓我印象深刻:溫和、柔聲、謙卑、禮貌、熱情、耐心、細心……更主要的是,他向我推薦了禪學大師——臺灣圣嚴法師的著作。我讀圣嚴法師的文章,文字細膩,干脆簡捷,很受教益,便覺得自己根器適合禪宗。
我第一次去北京龍泉寺,久久地徘徊著,冥冥之中覺得與我有什么聯(lián)系,但我卻并不急著走進過那扇大門,就像史鐵生面對著那個荒蕪的地壇,頗有些宿命的味道。后一進寺院,看到那雕梁畫棟的門庭、莊嚴的佛像、清靜的禪堂,內心頓感清涼。特別是見到一位僧人端坐在那里,巍巍堂堂、一塵不染的樣子,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那位師父說:“道由心生,你懂嗎?回去看《壇經》,把它背下來,自己參參看……”一天,偶爾在北大一書店購得一本《壇經》。打開一看,慧能大師自然流露出的智慧,以及與弟子活潑的開示,深深吸引了我。經中“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即緣心迷,不能自悟”、“佛是自性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迷,佛即眾生;自性悟,眾生是佛”等觀點和老莊哲學頗有相似之處?!读鎵洝肥顷P于禪宗的經典,講的是空性——自性空。經中的智慧,是我從未見到過的,十分契合我的心性。據說,六祖慧能大師千年肉身不壞,此種奇異現(xiàn)象也促使我對佛法進行深思。之前由于受到種種外在觀念、境界的影響,從而淹沒了內心的覺性,致使在飄忽不定的分別念中虛度時光,從未想到去內心求心性的光明本性,這實在令人惋惜。特別是最近幾年,時感人生無常,人心詭詐,身體羸弱,期間發(fā)生的一件事情更讓我領受到“觀身不凈,觀受是苦,觀心無常,觀法無我”的佛法深義,對于其中的“觀受皆苦”體會更是深刻無比。此時研佛正是時候。2009年,隨北大國學社參訪團一行到柏林禪寺參學,期間參訪團隨常住上殿、過堂,在晨鐘暮鼓中體驗禪宗道場的修行生活,提升自我的生命,頓覺身心放松,氣息柔和。佛學對我的影響不僅有義理上的,讓我懂得了諸法緣生性空的實相,更主要的是,讓我學到了向內觀照。漸漸地,我的內心也清明起來,覺得應將佛法作為自己生命的主流。心一旦覺醒,即便在深山古寺中伴隨著青燈黃卷,也能耐得住寂寞。
雖然關于禪宗哲學研究之類的書籍也曾購買了不少,但結果卻發(fā)現(xiàn),不論是自己還是作者,都自覺或不自覺地以所謂批判眼光去分析佛教,而事實上,往往都是以一種狹隘的、充滿偏見的目光去審視,誤眾生慧命,因此不可能獲益。圣嚴法師的系列著作,曾經開啟我的慧根。閑暇時我便開始接觸印光大師、弘一大師的文集等書籍,還有國內外一些法師講經說法的資料。我對佛法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對佛學空性的道理也有了一些認識。就這樣,我開始接觸起佛教的典籍。正如憨山大師所言:“修行容易遇師難,不遇明師總是閑;自作聰明空費力,盲修瞎煉也徒然?!蔽液芎ε伦约好ば尴篃挕R蝗兆x《虛云和尚開示錄全編》,其中凈慧法師在序言中這樣寫道:
某日夜晚放養(yǎng)息香時,忽睜眼見大光亮,如同白晝,見河中行船,上下遠近皆悉了然。自知是參禪工夫純熟的境界,置之不理。至第八七的第三晚六支香開靜時,護七師倒開水沖到手上,茶杯落地,一聲破碎,使疑根頓斷,如從夢醒,悟透禪關,因述二偈以記悟境:
杯子撲落地,響聲明瀝瀝。
虛空粉碎也,狂心當下息。
燙著手,打碎杯,家破人亡語難開。
春到花香處處秀,山河大地是如來。
由此,向往于修行人的那種大悟的境界,為他們真實不虛、志愿行堅、盡除浮奢的執(zhí)著精神深深打動。我對佛學有了信心,也越發(fā)接受了。因此我對佛教的興趣日漸濃厚起來。我相信,人的命是固定的,但運是可以改變的。相信做好事有好報,人一定要做好事,不能做壞事,冥冥之中上天在看著你我。而越研究佛教教義,就越發(fā)覺得有必要真修實證。奈何自己障深慧淺,與所歸依的師父根器不相應。如何才能破得“我執(zhí)”和“法執(zhí)”?
翻閱凈慧法師的諸多著作,特別是《禪堂夜話》中有很多關于如何具體修行的開示,對我頗有啟發(fā)。出家人天天念經拜佛,參禪打坐,學習佛法,遠離塵囂,那種青燈黃卷的生活,遠比我們想象的要清苦。法師辭親出家,斷欲去愛,修無為法,住持正法城,責任重大,我們這些凡夫卻被凡情欲務糾纏,不能脫離。然而,凈慧法師強調將禪的智慧落實于當下生活中,也即是他多年提倡的“生活禪”。
法師認為,生活禪的四句口訣就是:將信仰落實于生活,將修行落實于當下,將佛法融化于世間,將個人融化于大眾?!吧本褪巧?、生存、生活、生死。有了生命,第一步要求生存,第二步才有所謂生活,生死則是生命現(xiàn)象的全部,有生就意味著必然有死??偫ǘ?,生活大體上有如下一些特征:生活是具體的,無需理論架構。生活禪的核心就是由生、活、禪三者組成的。生活禪的宗旨是:要求將禪的無的精神、空的精神、突破與超越的精神融入到生活的每個當下,使生命與生活融為一體、打成一片。每一個實踐生活禪的人,以“覺悟人生、奉獻人生”的宗旨為依歸。在生活中修行,在修行中生活,使生活的內容成為落實“覺悟人生、奉獻人生”宗旨的具體實踐。針對修行生活禪的人的迷失狀態(tài), 而說覺悟人生;針對修行生活禪的人的自私的心理狀態(tài),而說奉獻人生。從覺悟人生出發(fā),以出離心為基礎而修解脫道;從奉獻人生出發(fā),以菩提心、大悲心為基礎而修菩薩道。對于在家修行者來說,可以悲智雙運為愿景,直接修菩薩道。無論是修解脫道還是修菩薩道,都不能夠離開日常生活,都要以生活為逆場。在生活中培養(yǎng)出離心、菩提心、人悲心,即世而出世,在塵而不染塵,行禪于當下,覺悟人生于當下,奉獻人生于當下。在生活中培養(yǎng)專注、清明、綿密的覺照,以“信仰、因果、良心、道德”八字為方針,不斷優(yōu)化自身素質,落實覺悟人生的要求。
凈慧法師著《禪堂夜話》書影
四
筆者不敏,雖有苦心向佛之心,然缺乏正見,誤入歧途。遙想當年,不識般若慧深,塵勞福薄,仗著讀了魯迅的書,便跟在一些研究學者后面妄言什么“改造國民性”,甚至想學做什么“精神界戰(zhàn)士”?;厥走^去,方知障深慧淺,苦上加苦。方今反觀自心遂悟:只有守護住如來智慧德相才能證悟菩提。魯迅先生行菩薩道,度眾生,肩閘門,擔諸苦,法布施,作獅子吼,不是上根利智之人,豈是凡夫能學來的?莫要說“改造國民性”,能將一顆妄心安住當下,又談何容易?!蘇軾曰:“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煩惱來了,做不得主;無明火上來了,控制不??;貪心起來了,隨著跑;恨心來了,袖子一掄,想打人。能迅速改變嗎?如果連這個都不好改變,那么“改造國民性”豈不是更難嗎?達摩祖師在嵩山面壁九年,只為安心。古人常常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守一不移,就是安住此心,凝聚精氣神。能做到外不攀緣,內心無喘,心如墻壁,能看到諸法本質,隨緣不變,又何其難也?凡夫如我,之所以痛苦,皆因心外求法,向外弛求,深受桎梏,不得圓滿。
凈慧法師曰:“一切以修心為主,一切以開悟為主,一切以把握生命為主?!倍U宗的修學方法,就是創(chuàng)造生命奇跡的一個法門。我們總在關注外在的世界,卻很少回光返照,關注自己的生命,所以對自己的生命時時在在出現(xiàn)奇跡——這一最親切的事實卻熟視無睹。
凈慧法師對禪宗的公案很熟,特別是對趙州和尚的公案更是信手拈來:
有人來參趙州,問:如何是佛法的真理?趙州和尚問他吃飯了沒有,他說沒有吃飯。趙州和尚說,快吃飯去。佛法的真理和沒有吃飯、快吃飯去有什么關系?佛法的真理無非就告訴我們,你肚子餓了要吃飯。為什么呢?你要按照規(guī)律去做一切事情,這就是佛法的真理。還有一個和尚也來問他這個話:如何是佛法的真理?趙州和尚還是問你吃飯了沒有?他說,我已經吃完飯了。趙州和尚就說,洗缽去。吃了飯以后缽要洗干凈,你不要只吃飯,不洗碗。只吃飯不洗碗是不對的,是違反常規(guī)的事情。
這則公案清楚地告訴我們這樣一個事實:作為禪者的生活,它處處都流露著禪機,學人只要全身心地投入進去,處處都可以領悟到禪機,處處都可以實證禪的境界。同樣重要的是,這則公案還告訴我們,悟后的保任功夫是“但盡凡心,無別勝解”。生活中體驗禪的關鍵所在是要保持一顆平常的心,所謂“平常心是道”。馬祖道一說:“無造作,無是非,無取舍,無斷常,無凡無圣?!卑岩磺袑α⒌膱?zhí)著都掃除干凈了,就是“平常心”。下面一則公案所包含的深刻內容,對怎樣在生活中保持平常心或許會有所啟發(fā)。
《禪堂夜話》一書,是凈慧法師禪堂開示的集中,是關于他老人家禪法最精要的表達,比較能代表法師的禪法思想。文中寫道:
四祖在《人道安心要方便法門》中提倡念佛禪,以念佛來管住此心、凈化此心。念佛,本來是修習禪宗開悟法門的根本方法,后來凈土宗把念佛同往生西方結合起來,把念佛與求得當下的開悟逐漸分離了,這個方法就成了求生西方極樂世界的一個方便。禪宗到后來又提出參“念佛是誰”,目的就是要把念佛這件事重新規(guī)定到開悟上來。能夠悟到“念佛的是誰”,就是禪宗的方法,僅僅是念佛,不反問、不找出念佛的主人翁是誰,當生當世要得受用。所以從元朝、明朝、清朝、民國,一直到現(xiàn)在,禪宗提倡的修行方法叫做參話頭,大部分是以“念佛是誰”作為一個話頭,一種方便。這是我們中國的情況。
在日本、韓國以及歐美各國,修習禪宗不是用參“念佛是誰”這個方法,而是用趙州和尚的“無”字公案,提倡參究“無”字。在用功夫的時候,不是在“無”字的意義上去理解它,而是把它當作一個疑問。這個疑問來自趙州和尚對學人提問的回答。學人問:“狗子還有佛性也無?”狗子還有佛性沒有呀?趙州和尚說:“無?!本褪窃谶@個問題上產生疑情——一切眾生都有佛性,為什么狗子沒有佛性呢?趙州和尚為什么要這樣回答?換句話說,我們每個人都有佛性,但都沒有回歸到佛性上,都是在佛性外面兜圈子,不能與佛性相合相應。佛講一切眾生都有佛性,我的佛性在哪里?不要在理論上兜圈子,不要在思維上兜圈子,要直截了當,不起二念,直接參究這個問題。如果由此生起疑情,就能夠把我們當下的狂心控制住。我們之所以不能與佛性相應,就是狂心在作怪??裥氖鞘裁葱??是剛才講到的自私、貪欲、人我、是非之心。
“我的佛性在哪里?”在禪堂里面所要解決的問題,就是要我們每個人找到自己的佛性,找到自己的本來面目。找到了自己的本來面目,那就叫做開悟。開悟了以后怎么辦呢?開悟了以后還吃不吃飯、睡不睡覺呢?開悟了還同未悟人,照樣穿衣吃飯。那么開悟還要做什么呢?開悟以后,穿衣吃飯不會疑惑,舉心動念不會疑惑,接張待李不會疑惑,做一切事情都與真理相應,無私無欲、無人無我、無是無非、無牽無掛。那就是開悟者的生活境界。
凈慧法師在繼承四祖使禪法簡便弘揚原則的基礎上,根據現(xiàn)代人的根性,提出了在“生活中修行,在修行中生活”的生活禪,將生活與禪打成一片,禪戒合一。他認為六祖師的三“無”(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概括了佛法修證上的全部要領:
所謂“無念”,是“于念而無念”。在念上,在瞬息萬變的心理活動上,是念而無念。我們的心體是清凈的,所謂“心體離念”就是清凈,就是自在,心體離念就是一種大解脫的狀態(tài)。
所謂“無相”,是“于相而離相”。我們凡夫看一切事物,都是在相上計較分別。《金剛經》講有四相:“人相”、“我相”、“眾生相”、“壽者相”?!督饎偨洝酚终f:“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蹦蔷褪恰坝谙喽x相”最好的詮釋。在一切事物上能離于相,平等地看一切事物,我們就真正具有救人救世的大慈悲。
所謂“無住”,一切(有為)法的本質都是遷流不住?!盁o住”就是我們認識萬事萬物無常、無我的大智慧。
六祖這“三無”的思想,無念者大解脫,無相者大慈悲,無住者大智慧,這些修行的境界、修行的悟境,從哪里來呢?都是從回歸當下這一念,在當下這一念上安身立命所產生的一種證量。這種證量的獲得,必須是在放松放下、自由自在,這樣一種輕松的環(huán)境下,才能夠對一切諸法的實相有所悟入,才能使自己內心中的蓮花舒展開來,發(fā)出芬芳的香味。
經過坐禪,把眾生過去的無明、煩惱、習氣一點點去掉,讓本有的光明、智慧、功德顯現(xiàn)出來。修行的根本訣竅、根本宗旨,就是回歸到生命的當下。禪法是心法,以修心為主。
《六祖壇經》記載:一次,慧能禪師寄寓在廣州法性寺,晚上風起,吹動寺廟的旗幡,發(fā)出陣陣響聲。對此,寺內兩個和尚辯論,一個說是幡動,一個說是風動,爭論不休?;勰芤姞钫f:“既不是風動,也不是幡動,而是仁者心動??!”
慧能這句經典的禪語直指人的心靈,意味著一切對于外界的執(zhí)著都只是心的變現(xiàn),一切妄念都只是心中之物。禪能幫助我們尋覓到心靈所失去的樂園。參禪最重要的方法是把握當下一念。當下一念,就是要回歸到生命的當下。
修行,不是要在眼前的點點滴滴的奇特現(xiàn)象上去用心,要從根本上用心。關閉根門,守護正念,降伏心魔。一切眾生不成菩薩,皆由客塵煩惱所誤?!独阗そ洝飞险f:“大乘諸度門,諸佛心第一?!币簿褪钦f,在所有的法門當中,在十方諸佛所說的法要當中,都強調如何調心,如何制心,如何明心,在修行當中這是第一位的。所謂修行者,即是修心,修心即是修性,修性也是修心,心性不一不二。禪宗的功夫以明心見性為目標,所謂:明自本心,見自本性。性是體,心是用。明心用,見心體,這就是修行切要的功夫。所謂在心地上見功夫,就是要時刻覺悟此心、觀照此心、安住此心。
為人之道就是要常常觀照自己的內心,時時起善念,不起惡念,做任何事都能盡心盡力,凡事才能成就。修行唯一的一件事,就是要去除分別心,人我是非心,凡情圣解心,因為以上這些心念都是分別,都是病,都是二元,不是無。無的境界,既不是一,也不是二,它是圓滿無缺的整體。在眾生的心念中,止息那種分別心、計較心、執(zhí)著心,快樂就在那一念。那一念就是快樂的源泉,把那一念丟掉了,要再想去找快樂,找不著了。
五
翻閱凈慧法師十多本禪學著作,深為老和尚繼承禪門古風、續(xù)佛慧命、開佛見知、培養(yǎng)眾生慧命的功德感動。
沏一壺清茶,悠然獨坐,拋開世事諸多煩擾,輕松閱讀,品嘗篇篇禪理故事,從中體味生活的真味,真是一種享受。
幾年以前,我去過趙州柏林禪寺。喝過趙州茶后,隨著法師輕敲木魚,我慢慢地調息靜坐。剛進行禪坐時,甚是困難,沒幾分鐘腿部便麻木難忍,后訓練得多了,慢慢習慣了長時間靜坐數(shù)息,也發(fā)現(xiàn)其種種妙處,再聞罄結束,總覺耳目明凈,神清氣爽,體驗寺廟之清靜莊嚴,涼風習習,在凝固的夜色中送來陣陣清涼,想起一首禪詩:“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jié)?!币粋€內心自由的人,心如虛空一樣沒有障礙,心如大海一樣包容一切。在那種境界中,才真正能夠體會到我們生命的奇跡。也只有這樣的人,才有可能慈悲。
凈慧法師
我們每個人的執(zhí)著都很深,只要是我們執(zhí)著的東西,我們都不會輕易放棄,很多時候,奪都奪不下來。為了幫助學人破除執(zhí)著,臨濟禪師就用一個“奪”字,給你一個猛烈的進攻,一下子把你的執(zhí)著排除掉。
奪人奪境,人是主觀,境是客觀,或者說,人是我執(zhí),境是法執(zhí)。對我執(zhí)較嚴重而法執(zhí)比較輕的人,他就奪人不奪境;法執(zhí)比較嚴重而我執(zhí)比較輕的人就奪境不奪人;如果法執(zhí)、我執(zhí)都很強烈,那就人境俱奪,如果這兩個方面都比較輕,那就人境俱不奪。
臨濟禪師在另外一條語錄中,還曾經講到,在接引學人的時候,我要看對方的根器如何。中下根器的人來,我就奪人不奪境;中上根器的人來,我就奪境不奪人;下等根器的人來,我就人境俱奪;上上根器的人來,我就人境俱不奪。
大多數(shù)人屬于中下根器者,既有“我執(zhí)”也有“法執(zhí)”,這是他痛苦的來源??上?,由于根器陋劣,他無法覺察而已。更值得注意的是,還有人支持他的看法。對于這種根器陋劣的人,只能采取人境俱奪。當下社會,正值深刻轉型之中,人心浮躁,不施行“人境俱奪”,眾生難悟。
修禪,從生活上來講,首先是要克服那種心粗氣浮的習氣毛病。凈慧法師告戒我們:一定要從生活當中具體的要求著手。修行是一種生活。要把它當作是家常便飯,一刻都不能夠離開,一刻都不能夠放松。齋堂里吃飯,放碗筷,輕輕地放,不要有聲響。修行不分禪堂內外。不會用功的人,坐在禪堂里同樣也修不了,眼睛還是在東張西望,心里還是在打妄想,一點輕安都沒有,一點受用都沒有。在生活中修行,在修行中生活,這兩句話,說得滾瓜爛熟,做起來卻格格不入。修行就是修正自己身心行為的某些負面的東西。不是說在具體的言行之外還有什么可修的東西,修行的目的就是要使得身、口、意三業(yè)清凈。三業(yè)清凈的過程就是獲得輕安的過程。有些真正的修行人,走路腳步很輕,說話聲音很柔軟、很低,與人交談滿臉笑容、滿臉慈祥,和藹可親,一切言行舉動都有禪者的風度,給人一種飄然若仙的感覺。大智慧的心、大慈悲的心的出現(xiàn),絕對不是偶然的,它是掙脫了重重的煩惱和障礙、妄想和執(zhí)著、分別和計度的證量和結果。只有把這些妨礙心靈解放的東西掃除干凈,大智慧才能顯現(xiàn),大慈悲才能顯現(xiàn),生命的奇跡、心靈的奇跡才會出現(xiàn)。突破不了這個障礙,怎能有上求佛道、下化眾生的這個心?
凈慧法師回憶他的師父虛云老和尚的修行片段,給人啟發(fā):
老和尚走起路來,盡管他那樣大年紀,穿的鞋并不是很跟腳,但是他走路鞋不會拖在地下響,不會有響聲。腳總是能夠抬起來。輕抬腳,輕放腳,不會使鞋拖得響。鞋在地上拖,一是有聲音,一是鞋容易破損。最重要的還有一條,如果你腳下踩到螞蟻的話,你的腳輕抬輕放,螞蟻踩不死;要是鞋在地上拖一下,螞蟻拖死了。所以舉足下足,直接關系到愛護生命、培養(yǎng)慈悲心。
老和尚吃飯,每餐定量,不會這一餐多吃一點,下一餐少吃一點。只要他身體健康,身體正常,進食都是定量的。進食定量對于身體健康有極大的幫助。
一個禪者的慈悲心,全從他整個身心世界、言談舉止中表現(xiàn)出來。他面部的表情,他的眼神,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充滿著慈悲、充滿著輕安、充滿著禪悅法喜。所以我們學禪的人、修行的人,看到一些老和尚的像,就要仔細去觀察,觀察他的衣服怎么樣,他的手的姿勢怎么樣,他的面部表情又是怎么樣。從這些地方就可以看出禪者的內心世界,那就是我們學習的地方。
凈慧法師在虛云老和尚身邊朝夕不離有近三年時間。每天看到老和尚的生活起居、作息飲食,都是非常有規(guī)律。每天洗臉都是那一點水,都是那一個固定的動作,而且用的是一個小臉盆,不會把水濺在地上。從那些很細微的地方,就可以看出一個禪者的生活藝術。每天早上起來第一件事洗臉,洗完臉就打坐,每天都是那個樣,生活規(guī)律不會亂,不會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生活好像是刻了板一樣,每天必須有秩序地做那幾件事情。
凈慧法師說,在禪修中能慢慢體會到禪的四種相狀:放下、調柔、輕安、喜悅。要從這四個方面來檢驗自己是否生活在禪的狀態(tài)中。這種禪者的風度、禪者的輕?安、禪者的喜悅,非一日之工夫可以修煉到的。凡夫眾生心態(tài)浮躁,哪兒能有這樣莊嚴的法相?
我注意到,凈慧法師有不少開悟后寫的禪詩。現(xiàn)錄一首《別玉泉寫懷》:
一
碎骨膺勞一老牛,
絲絲霜發(fā)已盈頭。
玉泉四載規(guī)模具,
臨別無言憶趙州。
二
風中殘燭夢中身,
愧對浮名誤夙因。
好向深山埋朽骨,
水邊林下作閑人。
三
孤身直上紫云巔,
萬嶺千峰草木鮮。
高臥死關天地外,
余生如影亦如姻。
丁亥年正月十六日
(2007年3月5日)
法師的詩句從自性流出來,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無分別智,乃真人真性情。
我在閱讀凈慧法師著作的這段日子里,也漸悟到:生命之流,以自心為源頭,慢慢地學著轉化,所謂轉染成凈、轉迷成悟。流轉也好,轉化也好,一切從當下開始。廣結眾緣,隨順因緣,以菩提心面對一切人、一切事,以大悲心面對一切的苦難。一直繼續(xù)做功夫,久而久之,就在每一念上,就生起了智慧觀照。修行的路很長遠,修行路上的考驗會層出不窮,經常要用佛言祖語作指導,即以正見作指導。修行人一定要在具體的日常生活中一點一點地來落實這種清凈莊嚴的佛菩薩的境界,在功夫上懈怠了,基礎不牢固,抵擋不住煩惱習氣。明心見性,了生脫死,自利利他,弘法利生。
責任編輯/孫 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