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沙
蕭蕭幾葉風兼雨,夜寒驚被薄。黎明睡起惺忪強自支,闌風伏雨幾時晴。窗簾拉開一些,給自己從未有過的寧靜。新的一天,從喝過咖啡的清晨開始。把頭俯首在兩膝之間,想著臨暮的黃昏,憶著過去。一張張可愛的臉孔,一朵朵笑靨……一分一秒年華……一些黎明,一些黑夜……多數(shù)時候,我們都習慣擱淺。任憑記憶風吹雨打,鋪上厚厚的灰塵。最終,遺忘。因此,想趕在所有牽掛都變得抽象以前,用文字將生命里從未張揚過的舊事一一細數(shù)。穿針頭做備注,拿心事以起承。這樣,才不會辜負這一段段“良辰佳緣”。
生養(yǎng)我的古老村莊地處青藏高原,那里廣袤的草原總讓人迷醉。小時候,藏式土房墻上布滿了我跟鄰居家拉姆的手印,二樓右側的臥室里是我們做作業(yè)和談天的地方。偶爾,拉姆跟我會逃課在塵土飛揚的公路上肆意奔跑。十歲那年,我們還認真地給彼此起了獨一無二的昵稱——只屬于更靈動更唯一的友誼天地。伴隨親密而來的不是成人式的哲學思考,而是大量小說一般具體的內容。草原地帶的藏民世代以牦牛糞為燃料,故撿拾牦牛糞也為我們無怨無尤的童年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拉姆跟我尤愛背著各自媽媽特別編織的“色沃”(藏式背簍),跑去河對岸撿牦牛糞。每日傍晚,兩個小姑娘都會頂著冷颼颼的風,興高采烈地去撿拾“寶貝”。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待各家的牛羊歸廄后,我倆這才心滿意足地踩著余暉把家還。那時的日子那般清新。清新得如Keren Ann式的輕吟,安妮寶貝式的短句,川內倫子式的過曝,日式建筑的簡單純白,充滿輕質與流動感的精神內核。
日子一天天過得像踱步的驢,一年年過得像逃跑的賊。曾經(jīng)眼睛如鹿的孩子,心里懷著鶯飛草長的輕快歡欣,期盼自己長大?;孟胱约喊殡S藍天的神鷹,飛向那遠方,看看城市的燈火和藍色的海洋。初中畢業(yè)以后,拉姆輟學隨她離異的母親去了縣城。而我受惠于省內某教育民生政策,遠赴異地求學。所幸還有同鄉(xiāng)的卓瑪同去。
對有些人記憶深刻,并不是你們互相之間有多了解,而是最青蔥的歲月里,你們相伴成長。經(jīng)過了9年義務教育,卓瑪跟我都已經(jīng)形成了良好的時間紀律觀念。但要指望這個迅速適應城市生活,就有些不切實際。起初,進食堂吃早餐,我倆就跟《西游記》里,孫猴子吃面似的,有樣學樣。見舍友承書點了油條,我們也點油條;見承書要了稀飯,我們也照樣要稀飯。不同民族的學生,生活在一個屋檐下,當然免不了一陣磨合期。譬如說,藏族習俗中,忌諱跨越別人置放的衣帽和家中的炊具、食物。可卓瑪暫時放在地上的東西,舍友會輕輕跨過。唉……不知者無罪。黃金周期間本地學生都回家小聚,獨留我倆在宿舍。遙想氈幕繞牛羊,衾寒枕冷,淚與燈花落。悲傷時,兩個姑娘是彼此最堅強的后盾。那些年,我們常用一句藏族諺語相互勉勵——公鹿鹿角都能過的地方,母鹿的耳朵又怎么過不去(意譯)?當然,年少時光,也有讓人啼笑皆非的時刻。卓瑪唱歌好聽極了,但我可沒那天賦。記得某次班會課上老師熱情邀請卓瑪跟我一展歌喉。本想拒絕,結果換來卓瑪?shù)囊挥洶籽?,只好作罷。當“她有一個花的名字……”由卓瑪悠揚的歌聲娓娓唱出時,我也只得硬著頭皮張嘴對口型。天知道,我當時怎么這么不要臉。三年時間,日子磕磕絆絆。兩人的四川話倒是有了很大提升,至少可以流利地跟同學溝通。
相逢不飲空歸去,洞口桃花也笑人。每次放假回家,三個舊友都會相約一聚。聊家常話里短。如今,卓瑪兢兢業(yè)業(yè)在鄉(xiāng)里做人民公仆,拉姆風風火火在縣城開經(jīng)營一家藏餐館。而我則插科打諢,目前在上海安心讀研。因為我們見過彼此最糟糕最幼稚的一面,所以如今各自有何種成績,都應該會讓對方感到喜悅吧?所幸,我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兒時的夢——見過了城市的燈火輝煌、大海的波瀾壯闊。
馬克·李維在《偷影子的人》中寫道:生命中某些珍貴的片段,其實都來自于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梢皇淄旄枞绾螖尺^離歌的決絕?昨天還坐在一起聊各自的生活,今天臉孔就迅速地變模糊。那些邀約好同行的人,一起相伴雨季,走過年華,但有一天終究會在某個渡口離散。我們都如多數(shù)人那般,在小小的期待,偶爾的興奮,和沉默的失望中度過每一天。別來長記故里事,結遍蘭襟。吾愛,舊事記多少?所幸文字能溫情溫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