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事如茶（外一篇）

黃丹丹

少時(shí)讀《紅樓夢》，讀到賈母不喝六安茶處，悵悵然，而不解。因?yàn)橛∠笾?，外公端著一只白瓷杯，贊不絕口道：“還是我們六安茶好哇！”小孩子家，還不懂茶，但那兩種對六安茶截然相反的態(tài)度卻深鐫在了我的記憶里。

歲月，翻黃了古書，帶走了外公，卻把我洗禮成了一個愛茶如癡的女子。十八歲那年，師從彥農(nóng)先生學(xué)習(xí)篆刻，第一個作品便是一枚閑章，云“不可一日無此君”，此君便是茶。后來，我明白賈母不飲六安茶而嗜老君眉的個中隱喻。也得知外公嘖嘖稱贊的那杯茶，正是當(dāng)年他居住的將軍樓所在地安徽農(nóng)學(xué)院的陳椽教授帶領(lǐng)安農(nóng)茶葉系學(xué)生所復(fù)制出的歷史名茶“菊花茶”。據(jù)傳“揚(yáng)州八怪”之鄭板橋，生平嗜霍山菊花茶，他曾撰聯(lián)：“白菜青鹽糙米飯，瓦壺天水菊花茶”。可見，此茶于他也是與三餐同等重要“不可一日無此君”的生活必需品了。

外公走后，外婆搬離將軍樓時(shí)，收拾出許多茶葉罐，我留下一只，因?yàn)檫@只茶葉罐里裝滿了我甜美的回憶，那只外公的茶葉罐在茶葉喝完之后變成了零食罐。幼年的我，曾對著那罐，認(rèn)識了大山的“山”和自己的姓氏“黃”。那一只盛放過我外公最愛的六安茶，霍山黃芽的罐子，從此，成了我父母家的擺設(shè)。

那年盛夏，午后炙熱的太陽烤焦了土地，也烤暈了我那在田地里勞作的爺爺。父母將爺爺接回家，躺在竹涼床上的爺爺不停地哼哼。外公的走，讓我知曉了生死，見爺爺那樣，我恐懼地往媽媽身后直躲。她忙叨了一會，從屋里出來。來到?jīng)龃才苑銎馉敔敃r(shí)，我藏在她身后，聽見一迭連聲的“咕咚、咕咚”。不久，爺爺不哼哼了，他長吁了口氣，說：“看來閻王爺一時(shí)半會不得收我嘍！”之后的許多年，我聽爺爺無數(shù)次對人說起過那個夏天他熱得快不行了，是他兒媳婦用一大茶缸子井水拔涼的冰糖茶水救了他的命。

救爺爺命的那茶，也是有來歷的。

暮春夜，爸媽帶我從親戚家喝過喜酒返家。那時(shí)，我們住在一所被村莊包圍的校園內(nèi)?；丶业脧哪吧线^。我見走在前頭的爸爸用手電筒照路很神氣，便也想照著玩兒。便奪過手電，照照四周即將成熟的麥田，照照前面路口的柳樹，再照照不遠(yuǎn)處的校園。呀，一個黑影從手電的光圈中飛快地跑開。在爸爸大喝一聲之后，我們聽見呼救聲從柳樹下傳來。疾步往前，燈影里出現(xiàn)一個癱在地上的女子，邊上有根扁擔(dān)和兩只滾離了很遠(yuǎn)的鐵桶。爸媽扶起那女子，低聲說了些什么，便讓女子跟我們一起回了家。第二天，女子離開前，打開鐵桶，從里面抓了一把又一把小綠葉子放進(jìn)我家書柜上外公留下的茶葉罐里。爸媽打架似的要給她錢。她說：“要不是你們，我命都沒有了，還要什么錢。這黃芽，是家里茶園，自己摘自己炒的，雨前茶，以前都是上貢給皇上喝的。你們要是不嫌棄，以后每年我都給你們送茶來！”

后來，那位姓羅的霍山阿姨果然每年都會給我們家送雨前的黃芽茶。救我爺爺命的茶，正是她送的黃芽。

由于家里年年都會來一位賣茶的阿姨，我耳濡目染早早地懂得了品茶。有時(shí)家中來客見我小小年紀(jì)也端杯茶水慢悠悠地品，便在驚詫之余告誡我父母：小孩子喝茶對胃不好。我媽聽了總呵呵一笑，說：“她胃好著呢，這黃芽茶不僅可以健脾胃，還可以增強(qiáng)抵抗力，一班同學(xué)都感冒了，就她沒事呢。”后來，學(xué)醫(yī)，翻《本草綱目》，見李時(shí)珍寫道：“茶苦而寒，陰中之陰，沉也，降也，最能降火，火為百病，火降則上清矣！”原來涼茶治中暑真是有醫(yī)學(xué)根據(jù)的呢，爺爺說茶救了他的命果然不是虛夸。后來，我又從文獻(xiàn)中了解到，霍山黃芽富含氨基酸、茶多酚、咖啡等生化成分，具有降脂減肥、護(hù)齒明目、改善腸胃、增強(qiáng)免疫力等功效。難怪，長著一副柔弱的小身板兒的我，卻一直健康皮實(shí)著呢。

茶明目，亦清心。以茶佐書，一不小心我就讀成書蟲和安靜的碼字者。以文為媒，而結(jié)識的霍山文友，熱情地邀我去霍山采風(fēng)品茶。春光正好的時(shí)日里，我來到了霍山，走進(jìn)了茶園，參觀了現(xiàn)代化的茶產(chǎn)業(yè)園，也品到了味甘湯凈裊裊生香的新茶。離別時(shí)，好友神秘地塞給我一只精致的茶罐。歸家后，凈手沏茶，兩分鐘后，玻璃杯里出現(xiàn)了一朵美麗的綠菊。這，不正是外公贊不絕口的好茶，鄭板橋不可一日無它的菊花茶嗎？這采集上等黃芽一枚枚用細(xì)線串成花朵的菊花茶，在水中沉浮怒放，激起脈脈茶香，也牽起我心中的縷縷舊思。這極品奢華之茶也只有千古奇書《紅樓夢》才配得起它佐。我翻到折起的那頁，曹公寫道：“賈府中常喝養(yǎng)生茶，六安茶是賈寶玉最愛喝的養(yǎng)生茶。”在某個清茶伴讀的夜晚，我偶然讀到這一句，當(dāng)下，便釋下了幼年對曹公寫賈母不飲六安茶的那份悵然，既然是寶玉最愛的茶，那便是曹公心中的絕佳。那一刻，我為心中圣神一般的兩個人，外公和曹公對茶的喜好終于達(dá)成了一致，而笑了……

茶，在杯盞中輕輕起舞；回憶，在光陰里靜靜滑落。舊事紛迭，茶韻悠長。

逝去的村莊

小時(shí)候，爺爺喜歡問我，你可知道家在哪？總是不等我回答，他就說，我大孫女家在椿樹圩子。

椿樹圩子是我爺爺奶奶家所在的村莊，也是溢滿了我孩童時(shí)歡歌笑語的地方。在我的記憶中，椿樹圩子里并沒有椿樹，倒是長滿了柳樹、槐樹、榆樹以及桃、李、棗、梨等果樹。此外，在村口，還有三棵蒼翠的松柏，如列兵般挺拔。

爺爺家的村莊距我兒時(shí)和父母生活的校園也不過十里地，但小時(shí)候的我是個嬌貴羸弱的孩子，去一趟圩子往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總是盼著過節(jié)，因?yàn)檫^節(jié)就能“回家”了。我最喜歡過春節(jié)，爸爸騎著他的鳳凰車，載著美麗的媽媽和被穿成了棉花包的我顛顛簸簸在鄉(xiāng)村的羊腸道上，不過是聽一個故事，背幾首唐詩的工夫就到了圩子。圩子被一圈盈盈的綠水包繞著，那水叫圩溝，不知是不是應(yīng)該寫作圍溝。它包繞了整個圩子，溝沿邊植滿了柳樹，那搖曳生姿的細(xì)柳條兒將圩子掩得像個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通往圩子的是一條窄窄的道口，我伸頭看，那下面是涵洞筒子，讓人方便地從上面過，讓水順暢地從下面流。只要一穿過這個道口，也就是被圩子里的人稱為溝壩口的地方，我就開始大聲呼喊起了爺爺。爺爺聽到我的呼喊就會大跨步跑出院門，用鐵鉗般的大手一把將我從自行車的前座椅上抱出來，用他那長滿胡須的臉狠狠地貼近我的小臉，我被他的胡楂扎得生疼而使勁嚷嚷，曾祖母就會抬起手里的拐杖邊敲他邊說：“快把我心肝給我放下來，老太太還沒親，誰敢碰！”我剛依偎到老太太的懷抱里，黑子就蹭上來了，黑子十八歲，對于一條狗而言，它的確是很老了。平日里，它總臥在主屋門口曬太陽，因?yàn)槔?，即便是討飯的上門，它也懶得起身相吠。但是，爺爺說，只要我們回來，它就一身勁，它像曾祖母一樣老邁而親善，它蹭過來的時(shí)候，我就伸出小手，任它粗礪的舌頭舔掌心，癢癢的。

農(nóng)家院里的新年最是喜慶，吃過年夜飯，整個圩子里的人就開始啟動了拜年的儀式。爺爺家的年夜飯比別家晚，因?yàn)闋敔斂傄忍旌诓趴戏拍昱冢橹夼卩枥锱纠岔懼耐瑫r(shí)，爺爺總會擎一杯酒率著全家對著中堂老祖宗的畫像拜上幾拜。老祖宗是個老太太，像我小人書里的慈禧太后，不過，爺爺不許我那么說，他說慈禧太后是壞人，不能拿我們老祖宗和她比。拜完祖宗，灑了酒，爺爺就抱著我坐好了，他嗜酒，覺得酒是好東西，便要和他最心愛的大孫女分享，他也不怕老太太的拐杖，拿筷子蘸了酒就往我嘴里塞。我吧嗒吧嗒嘴，他問：“可辣？”我說：“甜！”他就高興地大笑著親我，說我是黃家的好苗子。不像我那孫家的爺爺們，都是不能沾酒的慫貨。椿樹圩子里的居民多是黃、孫二姓，我們黃家和孫家之間有著盤根錯節(jié)的親緣。正說著，孫家的三爺爺領(lǐng)著他的孫子大力進(jìn)了門，我一見大力哥哥就霍地從爺爺腿上掙下來，我口袋里裝滿了大白兔奶糖，我拉著大力的手，討好地從口袋里掏出糖給他，我想他帶我玩“嗤花”。他也不做聲，接過糖就很自覺地拉著我到院子里，他神秘地將一堆散炮竹撕開了紙皮堆在一處，然后劃了一根火柴往里扔，那一瞬，火花伴著“嗤嗤”的響聲，比今天的孩子看到焰火還要興奮吧。玩好了，他還要糖，我把所有的大白兔都給了他，手里就攥著一根大姨從蕪湖給寄過來的果丹皮舍不得給他，他力氣大，我不給，他就奪。我趔趄著就要被他推搡跌倒的時(shí)候卻聽到他大哭起來，大人們忙出來看，原來黑子沖他屁股狠狠咬了一口！三爺爺舉起我老太太放在門口的拐杖一拐杖就將黑子打倒在地……我看著爺爺嘴角抽搐著，卻一迭連聲地說，打死好，打死好，它老糊涂了！只有我知道，黑子它根本就不糊涂，它是為了保護(hù)小小的我不受欺負(fù)。

過完年，我終于長大了一歲。這時(shí)，我又開始盼望起了端午，端午節(jié)在鄉(xiāng)村是個忙節(jié)。圩子里的人們都忙著割麥、打場和栽秧。就連我爸回去都要換了衣服上陣。但是我喜歡過端午，因?yàn)榇笕藗兠Φ妙櫜簧瞎苁⒆?，我們就可以跑到溝沿邊玩耍了。溝沿邊有跳板，這跳板可不是用來跳水的，是給主婦們淘米洗菜洗衣服用的。用石塊在溝里撐著，搭了木板架在水面上。平時(shí)，這跳板是我的禁區(qū)，不僅老太太不許，爺爺奶奶不許，爸爸媽媽不許，就連前后左右的嬸嬸大娘們只要看見她們家孩子帶了我一起玩，隔老遠(yuǎn)都會喊：“不能帶囡囡上跳板！”跳板可好玩了，跳板下面的石縫里能捉到小螃蟹，蹲在跳板上，拿個瓢往溝里隨便一舀就有小魚小蝦在里面，多有趣！我終于可以顫顫巍巍地上跳板了，大力讓我走在前頭，我小心地挪著步，眼看就要到跳板的盡頭了，我看著跳板下面綠瑩瑩的水面有點(diǎn)發(fā)慌，趕緊扭頭想上岸，大力卻不知從哪變出一只大青蟲伸到我眼前嚇唬我，我往后一退，咳，那跳板真成了“跳板”了！我也不記得在溝里喝了幾口水，還好，有個還沒過門被接來過節(jié)的小嬸嬸不要下田干活，那一刻她過來淘米正巧看見了那一幕，忙把我給救了上來。我記得很清楚，那天三爺爺又抄著我老太太的拐杖把大力好一頓打，不過，他雖然拐杖揚(yáng)得高，卻落得輕，不像打黑子，狠狠一悶棍……

過完了端午盼中秋。中秋節(jié)也是個忙節(jié)。端午插上的秧，到了中秋就長成了沉甸甸的稻谷。圩子里的人比著搶著收稻子，稻把子們被一挑挑一車車從田里拉到稻場上。爺爺家有村里唯一的一輛四輪車，我叔叔開著四輪車，得意地把我放在上頭，“嘭嘭嘭，嘭嘭嘭”好玩極了！叔叔運(yùn)好了稻子就把四輪車的車斗給下掉再安上石磙，然后開著拖了石磙的車頭在稻子上打著圈兒。我對爺爺說，這是現(xiàn)代化。爺爺聽完就大笑著四處跟人轉(zhuǎn)述我的話，炫耀他大孫女多會說話。因?yàn)橛鞋F(xiàn)代化，爺爺就不用忙活了，他牽著我去挖山芋。我最喜歡吃放在土灶的草木灰里燒熟的山芋了，那個香，那個糯，是城里的烤山芋所無法企及的。吃完了山芋，爺爺就開始給我扎火把，他把麻秸稈和稻草捆綁成一支小巧卻經(jīng)燒的火把。終于等到了晚上，一顆又大又圓的月亮從柳絲縫里露出臉的時(shí)候，我就扛著爺爺給我扎的火把飛快地往圩子后面的小樹林里跑了。小樹林里早就擠滿了打火把的小伙伴們，大家都舉著火把你追我趕地好不熱鬧。趁著最后一根火把熄滅前，領(lǐng)頭的虎子哥一聲令下，讓大家分頭行動。這時(shí)，小伙伴們就從后溝壩口往田里魚貫而入，跑到地里，小的去扯豆子、掰玉米、挖山芋，大的就拿早就準(zhǔn)備好的小鐵鏟子，在空地里挖個老大的坑，然后把玉米棒子、山芋放進(jìn)坑里，薄薄地蓋上一層土，把扯來的豆子連豆秸放在土上，再堆上稻草，拿火把一點(diǎn)，嘩，小伙伴們都樂了，圍著火堆又蹦又跳。這時(shí)，虎子哥嚴(yán)肅地制止道：“小點(diǎn)聲，把人招來了，看可剝你皮！”月上中天的時(shí)候，豆子炸了，玉米熟了，山芋香了，我們也吃得手臉烏黑的時(shí)候，圩子里陸續(xù)傳來大人們的呼喚，大伙兒撒腿就跑，爭先恐后地跑到跳板上洗手洗臉。我可不敢上跳板了，如果誰再把我嚇唬到溝里，也沒有老太太的拐杖替我做主了。老太太在中秋前安靜地走了，她的拐杖也被帶著，在另一個世界繼續(xù)支撐她的小腳。

十八歲那年，爺爺病了，在外求學(xué)的我連忙趕回老家。遠(yuǎn)遠(yuǎn)看著村口的三棵松，就感覺是到家了。病了的爺爺被叔叔接進(jìn)了他新蓋的樓房，樓房建在老圩子外面了，我說想去圩里看看，嬸嬸說，看什么，圩里早沒人住了。都有了錢，搬到路邊上蓋了樓，誰還愿意踩稀泥往圩里跑？這時(shí)候，躺在床上骨瘦如柴的爺爺淌著大顆大顆的眼淚說：“我好了就還回去，老祖宗拼了命才跑到的地方，是家?！蹦菚r(shí)，我才知道，原來，在一百多年前，老屋里掛著畫像的那個老祖宗從洗家劫舍的土匪窩里背著她不滿周歲的兒子，一路要飯?zhí)拥搅藟壑莩?，做了孫家的奶娘，后來，成為狀元的孫家鼐不忘奶娘哺育之恩，給了田地和屋舍，讓娘奶家的子孫安居在此。聽完，我俯下身，貼著爺爺?shù)哪樥f，我家在椿樹圩子。

爺爺走了，接著，奶奶也走了。叔叔后來跟著嬸嬸那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叔叔做了建筑工程的老板。家，成了空巢。

今年清明，我去老家祭祖。在寬敞平整的村村通和路邊整齊氣派的集體農(nóng)莊間，我卻尋不到家的方向了。三棵松早已不在，綠柳掩映的世外桃源也消逝了，我只好停下來問路，對面過來一輛車，急急地剎在了我面前，“囡囡，你回來了呀！”仔細(xì)一看，原來是自從那次因?yàn)槲野ち怂麪敔敶蚓筒辉倮砦业拇罅?。他領(lǐng)我到了圩子，圩子里早已沒有了人家，是他，在老圩子里面建了養(yǎng)豬場還有肉狗場。我站在那里，狗們沖我狂吠，我的淚不知不覺覆了滿臉，大力說：“哭什么，我又沒欺負(fù)你，溝都干了，我也沒法把你推溝里頭了?！笔前?，溝干了，柳枯了，人走了，松伐了，我的家，這溢滿我歡歌笑語的椿樹圩子最終消逝在了匆忙向前邁進(jìn)的時(shí)代之潮里……

責(zé)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