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伏

駱燁

已經(jīng)過去了十一個小時，埋伏在虎撲嶺的游擊隊員漸漸失去信心。李鳳凰手握著狙擊步槍像一尊石雕一樣橫在泥地里一動不動，要知道這可是深冬的天氣，南方冬日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濕冷，這種濕冷比北方的寒冷更可怕、更刺骨，它能鉆進(jìn)你的身體，滲透你的骨髓，可以讓你生不如死。

李鳳凰身邊的跟班王鐵蛋實(shí)在是熬不住了，終于開口，鳳凰姐，我看胡恩國這狗日的漢奸是給我們謊報軍情了，哪里有什么鬼子的運(yùn)糧隊。

李鳳凰沒說話，眼睛依然死死地盯著虎撲嶺的路口。鐵蛋又開口，姐，要不咱們撤吧，這樣下去，我們不餓死，也得活活凍死了。

李鳳凰喝了一聲，你閉嘴行不行，再說一句，我先斃了你。

鐵蛋低下頭去，不再說話。李鳳凰的眼睛還是盯著路口，但心卻開始飄起來，她明知道這個時候心定不下來，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可是她還是無法控制住自己心里的那一陣痛。弟弟麻雀慘死的那一幕，每一天，尤其是夜深之后，都像厲鬼一樣刺激著她的神經(jīng)，她不是怕這個厲鬼，而是害怕埋伏在心坎上的這道防線在哪場戰(zhàn)斗中會突然崩塌，然后讓她發(fā)瘋，讓她走火入魔?，F(xiàn)在外面的濕冷已讓她失去知覺，但這個厲鬼卻化成了熱血，流淌在她的血脈中，她真想大喝一聲殺啊，但理智還是控制住了她。再等等，再等一等，這一場埋伏或許會讓金蕭游擊隊付出慘重的代價，惡劣的天氣已經(jīng)在吞噬每一個游擊隊員的軀體。

李鳳凰的眼睛還是沒有動，但她從太陽西斜中判斷出，夜色就將來臨，為什么還不來，難道真的是情報有誤？如果說李鳳凰心里沒有退縮之意，那是不可能，她看著日光慢慢地退進(jìn)雜草叢中，退到山谷里，她的心也在往后退去，她生怕黑夜會把她的心一口吞噬掉，但她看到了馬家橋村那一張張饑餓的嘴，她的心又定了定，眼睛更明亮了，就是沙粒吹進(jìn)了她的眼睛里，她也不會眨一下。突然間，前面有汽車的聲音過來，所有人都提起了精神。

李鳳凰的神情恍惚了一下，她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弟弟，麻雀迎面向她跑來，叫喊著，姐啊，姐啊，我回來了。姐……李鳳凰的耳朵里又突然間聽不見弟弟的喊聲，她的眼前出現(xiàn)了日本人的運(yùn)糧車，李鳳凰喊出來，打鬼子。

鐵蛋率先開了槍，隨后金蕭游擊隊的勇士們都扳動了手中的破槍，下面的鬼子雖然是運(yùn)糧隊的，但沒有亂了陣腳，躲到運(yùn)糧車后面還擊游擊隊員們。李鳳凰還沒開過一槍，但她的槍一直瞄準(zhǔn)著第一輛運(yùn)糧車的司機(jī)，這個鬼子司機(jī)剛要下車逃跑，李鳳凰一槍打去，子彈穿破玻璃，直射進(jìn)鬼子司機(jī)的腦殼，運(yùn)糧車有些失控，撞到巖石邊。李鳳凰大喝一聲，兄弟們，跟我殺啊。

李鳳凰跳了出去，直奔下面的運(yùn)糧隊，鐵蛋跟在后面，也大聲吶喊著，雙方相互射擊，李鳳凰像是一只靈活的白狐，閃身躲避著鬼子的子彈，等她沖到了運(yùn)糧車后面的鬼子那里，直接拔出了腰間的鬼頭刀，掄起一刀，便砍倒了一個鬼子。另外幾個鬼子看到李鳳凰是個女人，并不畏懼她，拿著手中的刺刀向李鳳凰刺殺過來，李鳳凰一刀擋開了沖在前面的鬼子，旁邊一個鬼子在側(cè)面攻擊李鳳凰，李鳳凰轉(zhuǎn)身砍殺這個鬼子，動作極其漂亮，刀子如一陣疾風(fēng)般砍過去，這個鬼子似乎也有些本領(lǐng)，往后躲了躲，又用刺刀往前一刺，刺中了李鳳凰的手臂，李鳳凰被刺了一刀，神志反而更清醒了，她緊握著鬼頭刀，猛地往鬼子的臉上砍去，鬼子瞪大著眼睛被李鳳凰劈中腦門。

鐵蛋他們這邊，也展開了白刃戰(zhàn)，和鬼子拼殺著，鬼子倒下去一批，游擊隊?wèi)?zhàn)士也倒下去一大批。皇協(xié)軍隊長姜大牙躲在后面一輛運(yùn)糧車邊上，一邊指揮著讓手下去沖殺，一邊拿著槍在瞄鐵蛋，剛要開槍，李鳳凰大喝一聲，姜大牙，你個狗日的。

姜大牙被李鳳凰一聲喝，嚇得手槍都掉在了地上，轉(zhuǎn)身看了一眼李鳳凰，李鳳凰正要沖殺過來，又有兩個鬼子擋在她面前，李鳳凰和鬼子拼殺起來。姜大牙一見情勢不對，對手下輕聲地說，撤撤，我們先撤退……

姜大牙和兩個皇協(xié)軍鼠竄一般逃走。此刻，李鳳凰已殺紅了眼，她一般不殺皇協(xié)軍，覺得殺他們不解氣，但是見著了鬼子便是猛砍猛殺，像是瘋了一樣。在李鳳凰的眼里，弟弟一直在對她笑，笑得她的心好生痛苦，她只有以殺鬼子的方式來緩解這種痛。

這一場埋伏很成功。因?yàn)闅⒐饬怂械倪\(yùn)糧隊的鬼子，一共三輛運(yùn)糧車，都是滿滿的糧食，夠馬家橋的村民度過整個冬天。李鳳凰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看著鐵蛋他們打掃戰(zhàn)場，她沒有喜悅，也沒有悲哀，寒風(fēng)在她耳邊撕咬著，黑夜已吞噬了她的身體，戰(zhàn)場上燒著一些火，把李鳳凰鮮血淋淋的臉照得有些恐怖，這張臉和弟弟麻雀死去的時候一樣，只是麻雀臉上是自己的血，李鳳凰臉上更多的是鬼子的血。鐵蛋突然叫了一聲，還有個小鬼子沒死。李鳳凰沒聽見，她只聽見麻雀跑過來說，姐，這次我們不會挨餓了。

鐵蛋又叫了一聲，有個鬼子沒死，娘的，我們一起把他砍死。眾人都興奮地叫喊著，砍死他。這一聲叫喊終于驚醒了李鳳凰，李鳳凰一個箭步?jīng)_到鐵蛋他們身邊，果然還有一個小鬼子沒死，這個小鬼子睜大著驚恐的眼睛，嘴唇顫抖抖的，直愣愣地看著李鳳凰，卻不說話。李鳳凰看著這個鬼子，眼神里竟然沒有怒火。小鬼子的眼神里有渴望生的東西，他在說，姐，不要?dú)⑽?，我要活命，不要?dú)⑽摇?/p>

李鳳凰看著小鬼子，小鬼子看著李鳳凰。鐵蛋按捺不住了，媽的，讓老子砍了這鬼子的狗腦袋。

李鳳凰拿住了鐵蛋的手，住手。

鐵蛋說，姐，你要干嘛？

李鳳凰沒回鐵蛋的話，只是去扶這個小鬼子，但小鬼子的腳受傷了，身上也中了槍，看著傷勢還不輕。小鬼子見李鳳凰去扶他，身體變得更加顫抖了。李鳳凰看著小鬼子的眼睛，她似乎看到了麻雀的影子，麻雀叫了一聲，姐姐。

李鳳凰拉住了小鬼子的手，弟，你還活著？你怎么在這里？走，跟姐回家去。

麻雀說，好，姐，那你帶我回去，我就想跟著姐。

李鳳凰的臉上露出笑容來。

鐵蛋拉住了李鳳凰，哎呀，鳳凰姐，讓我們斃了這個小鬼子。

小鬼子害怕得直搖頭。

李鳳凰看著小鬼子身上穿著的日軍軍服，想不起來為什么眼前的人是個日本鬼子，小鬼子的眼眶里含著淚水，淚水要滴落下來。李鳳凰看著小鬼子的眼睛，她知道這不是她弟弟麻雀，眼前的這個男孩，是一個日本人，日本軍人。他可能沒有殺過人，但他卻是一個侵略者，他為什么要離開父母，來侵略我們，來殺害無辜者。

李鳳凰問了句，你殺過人嗎？

小鬼子沒聽懂李鳳凰講什么。鐵蛋說，這小鬼子肯定殺過人，現(xiàn)在就讓我殺了他，為死去的父老鄉(xiāng)親們報仇。

李鳳凰拿住了鐵蛋的刀子，你去打掃戰(zhàn)場，這個鬼子不殺，帶回去。

鐵蛋不解，啊，為什么，鳳凰姐，為什么不殺鬼子了，你不是最痛恨鬼子嗎？

李鳳凰沒有理鐵蛋，拍了拍小鬼子的臉，別怕，姐不會殺你，跟著姐走，姐會治好你的傷。

小鬼子的眼淚終于流下來，其實(shí)他還是沒聽懂李鳳凰在說什么，但他感覺到了，李鳳凰是個好人，至少是不會殺死他的人。

金蕭游擊隊隊長李鳳凰救了一個日本鬼子，這事很快在馬家橋傳開，很多人好奇，更多人憤怒，憤怒的人罵李鳳凰是個漢奸，她為什么要救一個日本鬼子，有可能這個日本鬼子和李鳳凰之間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大伙兒都在私底下這么說，但沒有人站出來當(dāng)面指責(zé)李鳳凰。

李鳳凰救了小鬼子確實(shí)是頂著天大的壓力，但她似乎把這些壓力都拋在了腦后。

這個小鬼子被救回來當(dāng)晚就發(fā)起了高燒，李鳳凰看著鬼子清瘦的臉，心里說不出是要憤怒還是想憐憫。李鳳凰看到了弟弟血淋淋的手，兩只手，它們都在向自己召喚，不知道要干什么，是想要姐姐給他報仇嗎？還是在說，姐，我餓，姐，我好餓。

李鳳凰的心像是被緊緊地抓著，又從高高的山崖上砸下去，一墜千里，跌入到冰冷的河谷中，心痛到了極點(diǎn)，像是被撕咬，像是被割裂，像是被碾碎。突然李鳳凰看到心里住著的那個小人拿著槍，槍口瞄準(zhǔn)著前方，似乎是在埋伏，一場驚心動魄的埋伏，但是目標(biāo)是誰呢，各個方向都沒有人出現(xiàn)，但又像是有成群結(jié)隊的人馬冒出來，李鳳凰怎么也看不清。她知道這場埋伏是要徹徹底底失敗了，她想哭，想要痛哭一場，哭自己為什么這么沒用。埋伏，埋伏在李鳳凰身心深處的小人蹦跳出來，顯露在敵人的面前，李鳳凰只聽到一陣槍響，小人已被亂槍射死。

李鳳凰都已經(jīng)要叫喊出來，但她看了一眼瑟瑟發(fā)抖的小鬼子，心里那個小人又爬了起來，躲回到她的胸口。李鳳凰輕輕地說了一句，這一場埋伏要持續(xù)多久才能結(jié)束。她脫下了身上的棉襖，蓋在了小鬼子的身上，并且把他捂得很嚴(yán)實(shí)，但他還是在發(fā)抖。李鳳凰猶豫了一下，用自己的身體擁抱住了小鬼子。

后半夜的時候，小鬼子說起了夢話，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但說的是日本話，李鳳凰在迷迷糊糊中醒來，一句也沒聽明白，她看到小鬼子滿頭是汗水，連忙站起來，找了塊熱毛巾給他小心地擦拭。小鬼子慢慢睜開眼來，看了一眼李鳳凰，又昏睡過去。

黎明的雞叫聲打破了馬家橋的靜謐，李鳳凰一直守在小鬼子的身邊，她聽著他的呼吸漸漸平靜起來，用手去摸了一下他的額頭，高燒退了一些，但還是有些熱度。李鳳凰放心了許多。這時，鐵蛋從外面進(jìn)來，鳳凰姐，你一夜沒睡？你都在這里照顧這個小鬼子？

李鳳凰沒回鐵蛋的話，只說句，去弄點(diǎn)小米粥來。

弄點(diǎn)小米粥來，姐，你是要給這小鬼子吃嗎？鐵蛋責(zé)問道。

快去。

我不去，給這鬼子吃，還不如去喂豬喂狗。

李鳳凰站起來，走到鐵蛋面前，這是我的命令。執(zhí)行命令。

鐵蛋很無奈地走了出去，后來鐵蛋把小米粥端過來的時候，在粥里面吐了一口口水。

小鬼子在李鳳凰的細(xì)心照料下，高燒退了，身體也漸漸好起來。他認(rèn)識了李鳳凰，知道她是一個好人，雖然他不清楚為什么她對他這么好，但她肯定不會害自己。

在一個陽光溫暖的下午，小鬼子對李鳳凰露出笑容，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鳳凰的心里頓了頓，她問道，你殺過人嗎，殺過中國人嗎？

小鬼子聽不懂李鳳凰在說什么，只是笑了笑，笑得像這午后的陽光一樣燦爛和干凈。李鳳凰想，這樣一個單純的孩子，怎么可能殺害中國人，對，他只是一個孩子，不是什么日本軍人。

鳳凰說，來，趁著今天天氣好，姐給你擦擦背。

小鬼子看著李鳳凰要給他擦背，一下子害羞起來，臉都紅透了，擺擺手不讓李鳳凰擦。李鳳凰喝了一句，怕什么，你這孩子還不好意思啊，姐都沒不好意思呢。

小鬼子還是有些扭扭捏捏，李鳳凰拉起了他的衣服，給他擦起來，一邊擦著，還一邊說，以前我們家麻雀，就最喜歡我給他擦背了，每一次都能擦出好幾層泥來。

小鬼子不說話，臉還是那么紅，身子有點(diǎn)僵硬，任憑李鳳凰擺布著，漸漸地他也覺得是一種享受，像是回到了家鄉(xiāng)，回到了老祖母身邊，老祖母是最疼愛他的人，從小把他帶大，老祖母病重的時候，他被征入軍隊，也許老祖母已經(jīng)走了，他沒能送她最后一程，心里面一直是那么愧疚。他多么希望戰(zhàn)爭早點(diǎn)結(jié)束，早點(diǎn)回到家鄉(xiāng)去，如果老祖母還活著，他要無時無刻都陪在她的身邊盡孝。

但是戰(zhàn)爭到底什么時候能結(jié)束，他沒想到自己會被俘虜，被俘的前一天晚上他還做了一個噩夢，是那個被他殺死的中國少年來要他償命，他一直叫喊著，我不想殺你，我不想殺你的。小鬼子當(dāng)時殺這個中國少年完全不是他自愿的，他來到中國后從來都沒有殺過人，就是和中國軍隊沖殺時，他都是躲在后面放空槍，但他的的確確殺害了一個中國人。這是渡邊少佐命令他這么做的，當(dāng)時這個中國少年是來偷糧食吃的，被當(dāng)場抓獲，已經(jīng)被打得不成人樣了，渡邊指著這個中國少年，對他說，開槍，殺了他。他看著這個少年，和自己一樣的年紀(jì)，他怎么能夠殺了他呢，他看到很多戰(zhàn)友都在對他笑，有譏諷的，也有鼓勵的，他們都叫著，殺了他，殺了這個支那豬。

他終于在眾人的威逼下，向這個中國少年的腦袋瘋狂地開槍，他大聲叫喊著，想用叫喊來減輕心里的恐懼。當(dāng)他放下槍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崩潰了，他看著戰(zhàn)友們又在笑，是對他贊賞的笑。他只看了一眼那個被自己殘殺的中國少年，便哭叫著奔跑到旁邊的一條河里，跳進(jìn)了河水中，他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后來他醒過來已經(jīng)是三天三夜后。此后一段時間里，他見到肉就吐，戰(zhàn)友們安慰他，讓他放下，還給他找過一個中國花姑娘，花姑娘已經(jīng)赤裸裸地躺在他面前，但他沒上，后來這個花姑娘被他的六七個戰(zhàn)友抬走了。他又躲在角落里哭泣。

李鳳凰放下了毛巾，笑了笑說，嘿，你比麻雀聽話多了，我每次給他擦背的時候，他就笑個不停，這么怕癢，真不是個男人。

小鬼子沒有聽見李鳳凰在說話，李鳳凰走到他面前，發(fā)現(xiàn)他淚流滿面，她驚問道，你怎么了？

小鬼子急忙擦掉了淚水，李鳳凰想了想，你是想家了吧？

小鬼子本想跪在李鳳凰面前，但剛要跪下去，政委馬寶丞氣沖沖地過來，拍著桌子說，李鳳凰，你知不知道，你干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

李鳳凰知道馬寶丞在說什么，所以背對著他，干脆不理他。小鬼子倒是有些害怕，示意李鳳凰背后有個人在指責(zé)。李鳳凰說了句，不管你事，別害怕。

馬寶丞走到李鳳凰身邊，看著她的眼睛，李鳳凰同志，你到底有沒有聽見我在和你說話？

李鳳凰說，聽著呢。

馬寶丞問，你說，你到底要把這小鬼子怎么樣，立即處決，還是送到戰(zhàn)俘營去？

李鳳凰說，我要讓他留在我身邊，至少先把傷養(yǎng)好了。

馬寶丞跺著腳，你你，你這個李鳳凰，是不是瘋了，你怎么能把一個日本鬼子留在你身邊呢，難道你就不怕他報復(fù)你嗎？

李鳳凰看了一眼馬寶丞，他還會報復(fù)我嗎？

馬寶丞加重了語氣，你難道還不知道日本人都不是人，是禽獸嗎？

李鳳凰也加重了語氣，好了，這些事我心里清楚，但是這個日本人我說留下就留下，所有事都由我李鳳凰來承擔(dān)責(zé)任。如果你們敢動他的話，我跟你們沒完。

馬寶丞露出笑臉來，嘿嘿，鳳凰同志啊，我真的是為了你好，你看看，我這個政委和你合作有三年了吧，哪一件事，我都不是替你前思后想過的，都是為了你好啊。

李鳳凰冷冷地，我知道你對我好，但是這次就算我求你了，他要留下，至少讓我照顧他，等他把傷養(yǎng)好了。

馬寶丞不明白李鳳凰為何這么固執(zhí)，一定要照顧好這個小鬼子，難道真和傳聞中說的，鳳凰和這個鬼子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的心里一陣緊，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來，但他也是個耿直和易怒的脾氣，重重地一拍桌子，指著李鳳凰說，李鳳凰，你給老子記住了，你救這個小鬼子可以，但是一切后果由你自己負(fù)責(zé)。我，我不管你了。

李鳳凰不甘示弱，好，我自己負(fù)責(zé)。你走吧。

馬寶丞有些無奈，你……李鳳凰，老子真不管你了。

馬寶丞氣憤地走向門口，又轉(zhuǎn)回頭，瞪了一眼小鬼子，狠狠地指了指他，小鬼子，老子不會放過你的，你等著。

李鳳凰喝罵了一聲，滾。

小鬼子被馬寶丞的樣子嚇了一跳，蜷縮起身子。

李鳳凰拿起旁邊的玉米糊安慰道，來，把玉米糊都吃下去。姐保護(hù)你，沒有人敢把你怎么樣。

李鳳凰是在半個月后知道小鬼子的名字叫小野，這時小野身上的傷已經(jīng)好得差不多，他能起床走路。李鳳凰已把小野當(dāng)成了弟弟，鳳凰不知道為何心里燃燒起這樣一種愛來，她自己也想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保護(hù)著小野，可能她真的把他當(dāng)成了麻雀，這是上天讓小野來代替麻雀的。但鳳凰自己心里也明白，弟弟死了，誰也代替不了弟弟，到底是什么讓李鳳凰這樣去愛護(hù)一個日本鬼子？沒有人能知道，鳳凰自己也不知道。

馬寶丞和鐵蛋他們更是鬧不明白了，這個李鳳凰為什么要對這個小鬼子這么好，鐵蛋叫嚷著，姐肯定是瘋了，我從小就跟著姐，姐就從來沒有這么對我好過。

馬寶丞悶悶地抽著煙不說話。鐵蛋走到馬寶丞面前，我說政委啊，你這事難道真不管了，哎，我真替你不值得，你這么愛鳳凰姐，鳳凰姐也從來沒這樣子對你好過吧？

馬寶丞抬眼看鐵蛋，這個鬼子必須弄走。

鐵蛋問，怎么弄走？

馬寶丞說，必須把他送到戰(zhàn)俘營去。

鐵蛋笑了一聲，干嘛還要這么麻煩，依我看，還不如直接把他弄死了干凈。

馬寶丞看著鐵蛋，你說殺了這個鬼子？

鐵蛋拍了一下馬寶丞的肩膀，政委，我知道這事你不好出面，那就交給我鐵蛋來，日本鬼子殺了我們這么多兄弟姐妹，我們怎么能讓一個狗日的鬼子留在我們馬家橋。日后我鳳凰姐要是不理我了，我王鐵蛋也豁出去了。

鐵蛋豪邁地走出去。馬寶丞沒有上去阻止鐵蛋的行動，他也覺得，必須殺了這個鬼子，不為別的，只為他和李鳳凰之間的關(guān)系。

鐵蛋通過這幾天的觀察，知道李鳳凰一般會在晚飯后離開小鬼子這里。鐵蛋躲在窗口，等李鳳凰走。屋子里，李鳳凰對小野關(guān)切地說，小野，晚上天冷，記得要蓋好被子。

李鳳凰邊說邊比劃著，小野明白李鳳凰的意思，對她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示意讓鳳凰也可以回去休息了。李鳳凰走出門去。

鐵蛋看著李鳳凰走遠(yuǎn)，拿出了手中的刀子，走到屋子門前，一腳踹開了門。小野看著鐵蛋氣勢洶洶的樣子，用日語說了句，你想干什么？

鐵蛋當(dāng)然不會去理會小野在講什么，怒喝了一聲，小鬼子，拿命來。

鐵蛋說著一刀砍了過去，小野退后了兩步，閃身躲開了鐵蛋手中的刀，鐵蛋繼續(xù)攻擊小野，狗日的，你往哪里跑。

小野開始叫喊起來，鐵蛋又一刀砍過去，砍中了小野的手臂，你個狗日的，你還想把我鳳凰姐喊來是吧，告訴你，小鬼子，今晚上就是你的死期了。

鐵蛋舉刀繼續(xù)砍向小野，小野用日語呼叫著，他爬上了窗戶，瞪大著驚恐的眼睛，拼出全身力氣，跳窗而逃。鐵蛋惡狠狠地罵了一句，媽的，小鬼子還想逃跑，老子不會放過，老子今晚上就要?dú)⒌裟恪?/p>

李鳳凰剛回到住處就聽到小野的叫喊聲，小野在曬谷場上奔跑呼救，馬家橋人看著小野被鐵蛋追殺，但卻沒有人上去阻攔，所有人都想要看好戲，都要看鐵蛋是怎樣把這個小鬼子給殺了的。等小鬼子被殺，老百姓們想要上去，從他身上割一塊肉來，生吃了。

小野繞著曬谷場奔逃著，呼叫著，鐵蛋用刀指著小野，小鬼子，你別想逃走，老子今晚定要了你的狗命。

小野跑著跑著就開始哭起來，他實(shí)在跑不動了，沒有力氣了，他看到一堆稻草，便撲了上去，他想要休息一會兒。但很快一只腳重重地踢在了自己身上，是鐵蛋的腳，像一錘子砸在胸口，鐵蛋得意地笑了笑，狗日的，你逃不走了，你去死吧。

小野已經(jīng)閉上了眼睛，等著受死，突然一聲大喝，王鐵蛋，你個狗日的。

隨后一聲重重的巴掌聲，李鳳凰一巴掌把鐵蛋打倒在地，李鳳凰又急忙去扶小野，小野見了李鳳凰，擁入她的懷里，嗚嗚嗚地哭起來，他像是見到了救世主，見到了他們的天皇，更像是見到了自己的母親。

李鳳凰安慰道，好了好了，別哭了，姐在呢，誰也別想動你。

鐵蛋倒在地上，眼眶里含淚。李鳳凰怒指著鐵蛋，鐵蛋你個狗日的，你要是敢再動動小野看，我李鳳凰這輩子都不會認(rèn)你王鐵蛋這個弟弟。

鐵蛋委屈地，姐……

別叫我姐。李鳳凰怒氣沖沖地，隨后又拉起了小野，小野，我們走。

鐵蛋和曬谷場里的馬家橋人都看著李鳳凰和小野離開，但誰也沒敢去阻攔這個女游擊隊長。

黑夜把李鳳凰和小野的身影吞沒，身后發(fā)出鐵蛋一聲怨恨的長嘆。

回到小野的住處，小野便跪在了李鳳凰的面前，痛哭著叩頭，似乎是在向李鳳凰謝罪。李鳳凰要把他扶起來，但小野不肯起來，小野向李鳳凰表明意思，說讓李鳳凰殺了他。李鳳凰罵道，你這個混蛋，老娘辛辛苦苦救了你，你卻讓我殺了你，你這樣做對得起我嗎？

小野直搖頭，李鳳凰撫摸著小野的頭，像是一個母親關(guān)愛著自己的孩子，她的眼淚滴落下來，滴到小野的臉上，冰冷冷的，小野像是被嚇到了，急忙安慰李鳳凰，替她擦拭淚水，然后低下頭去，酷似一個犯了錯誤的孩子。李鳳凰說，好了，沒事，姐沒事，你睡吧。姐陪著你。

小野本來不想睡著的，但是李鳳凰陪在他身邊，他覺得特別的溫暖和有安全感，漸漸睡過去。李鳳凰看著小野長長的眼睫毛，她確信，這是一個純潔的少年，他來中國肯定沒有殺過人，他成為日軍肯定是迫不得已的。李鳳凰的心完全軟了，那個埋伏著的小人又拿起槍來，在她的心臟里連開三槍，她知道，自己已中彈身亡。

第二天，李鳳凰是在夢里驚醒過來的，她以為自己已經(jīng)被埋伏的敵人打死，但當(dāng)她睜開眼睛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還活著，但她的面前站了很多人，為首的是馬寶丞，身邊是一個八路軍軍官，后面還有幾個八路軍戰(zhàn)士。

李鳳凰還沒開口，馬寶丞就介紹道，這是戰(zhàn)俘營的徐副營長，今天來這里，是要把這個日本鬼子帶走的。鳳凰，你放心，徐副營長已經(jīng)答應(yīng)過我，我們共產(chǎn)黨會善待俘虜。

李鳳凰嘴里只蹦出一個字，不。

馬寶丞驚訝地，什么，你說什么，鳳凰，你難道還不清醒嗎，這是個日本兵啊，難道你想養(yǎng)他一輩子嗎？

李鳳凰說，我就是要把他留下來。

馬寶丞搖搖頭說，你有沒有聽過東郭先生和狼的故事？

我不知道什么東郭先生，西郭先生，但是小野不是什么狼。李鳳凰說。

馬寶丞痛苦地，哎呀，你為什么不明白啊。不行，今天我們必須把他強(qiáng)制帶走。

徐副營長對手下一揮手，把人帶走。

幾個八路軍戰(zhàn)士沖上來，李鳳凰眼疾手快，迅速地拔出了槍來，指著八路軍們，你們都別動，誰要動一下小野，我就對誰不客氣了。

徐副營長對手下一使眼色，兩個手下向李鳳凰沖過去，李鳳凰連忙迎戰(zhàn)，沖在前面的八路，被她一個掃堂腿踢倒在地，另一個撲了上去，抓住了李鳳凰，李鳳凰想要反抗，徐副營長親自上來對付李鳳凰。李鳳凰往后一退，用槍指著自己的腦袋，你們都別過來，不然我就開槍自殺。

馬寶丞嚇得連連擺手，鳳凰，鳳凰，快把槍放下。放下啊，就算我求你了。

李鳳凰道，我不放下，你們都離開這里，誰也別想把小野帶走。

馬寶丞又急又惱。小野拉了拉李鳳凰的衣袖，示意她不要為難了，放下手槍，自己跟著戰(zhàn)俘營的人走。

不，你不能跟他們走。只要有我李鳳凰在，他們不可能把你帶走。李鳳凰說，轉(zhuǎn)而又對馬寶丞，寶丞，我鳳凰對不住你，你和戰(zhàn)俘營的同志走，不然一切后果你自己承受。

馬寶丞欲言又止，對徐副營長他們，徐副營長，今天我們先走，這事我再來想辦法。

馬寶丞他們無奈地離去。

李鳳凰看著他們走遠(yuǎn)，才放下手中的槍，小野抱著她的手臂，眼睛看著李鳳凰，充滿了愧疚和感激。

李鳳凰拍了拍小野的肩膀，男子漢，什么都別怕，姐會保護(hù)你。

小野低下頭去，他想這里只有一個善良的人，她能保護(hù)他多久呢，自己的命運(yùn)還是掌握在他們手中的。

小野是在馬寶丞他們來過后的第三天失蹤的，他的屋子里很干凈，像是在前一天晚上特意打掃過一樣。李鳳凰發(fā)瘋似的尋找著小野，叫喊著他的名字，小野，小野，你去哪里了，小野……

屋里屋外都無人應(yīng)答，李鳳凰看到了鐵蛋，抓起他的衣領(lǐng)，大聲地問，小野在哪里，是不是你對他下手了？

鐵蛋道，我王鐵蛋向天發(fā)誓，我沒有碰到這個小鬼子，鳳凰姐，你是不是瘋了，這個小鬼子是不是把你給迷惑了？

李鳳凰一把推開了鐵蛋，跑去找馬寶丞。一到馬寶丞的住處，她便拿出了槍，馬寶丞，你把小野還給我。

馬寶丞冷冷地說了一句，這個小鬼子不見了？呵，這是我早料到的事。

李鳳凰重復(fù)了一句，小野是不是你把他藏起來了？

馬寶丞說，沒有。

李鳳凰朝天連開了三槍，她恨不得向自己胸口開槍，把一切埋伏著的魔鬼統(tǒng)統(tǒng)都打死。

但是小野確實(shí)不見了，誰也說不清小野到底去了哪里，是被鐵蛋殺了？還是被馬寶丞帶走了？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小野自己逃走了。

這一年春天，南方的天特別冷，油菜田里的油菜花開得沒有那么旺盛，李鳳凰看著落寞的油菜花，她總在想，小野怎么就這么走了，他怎么就這么走了，沒有留下一句話。一直埋伏在李鳳凰心里的小人此時卻異常安靜，她默默地流淚，她的耳邊響起了暴雨般的槍聲，響起了她帶著弟弟麻雀奔跑時唱著的歌謠。

責(zé)任編輯：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