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亦是故鄉(xiāng)

張奕

故鄉(xiāng)，似乎是一個惆悵又多情的字眼。我一直以為故鄉(xiāng)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它裝著童年的歡樂，少年的叛逆，青年的煩惱，中年的牽掛，暮年的記憶。在這個充滿復(fù)雜情感的地方始終有一種情愫維系著故鄉(xiāng)與“我”的牽絆，那就是無盡的鄉(xiāng)愁和深深的眷戀。

母親提起她的故鄉(xiāng)，總是一往情深地描述那里的水如何甜，冬天怎么冷，景色多么美，然而命運卻在冥冥之中使她背離故土親人，遠走他鄉(xiāng)，從此，落下一個終身難以化解的“思鄉(xiāng)病”。鄉(xiāng)愁，鄉(xiāng)愁，白了頭。已過古稀之年的她突然鬧著回東北老家，并堅持在那里住幾個月，家里人誰也撼動不了她的決心，只得任其自便。她一回去就見到了闊別已久的同學(xué)和鄉(xiāng)親，大家拿她當貴賓一樣招待，帶她下館子，逛集市。她也給大家做山西的飯食，相當?shù)靡獾芈读艘皇帧Ｋ约憾紱]意識到，她的口音、飲食等日常生活習(xí)慣在潛移默化中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原本熟悉的生活已經(jīng)不適。幾天的勞頓和激動，她的心臟承受不了這突如其來的興奮和疲憊，終于犯病了。凌晨三點她就打電話向我“報警”。我心急火燎馬不停蹄地從晉東南趕到東北“救急”，待她的病情稍穩(wěn)定些，我們便火速返程。臨走時，她的同學(xué)和鄉(xiāng)親們都趕來送行，我們在匆忙、離亂、傷感中一一道別，使本應(yīng)愉快的行程充滿了悲情色彩。大家怕刺激母親，都克制自己的情緒強顏歡笑，母親卻無法掩飾她的遺憾和留戀，留給大家的是滿臉淚珠，把送行的人都浸濕在一片離愁別緒中。此情此景，走的人、送的人和我這個接的人全都沉浸在唏噓啜泣之中不能自已，唉，這真是一趟五味雜陳的回鄉(xiāng)之旅?；氐郊液螅那橐环潘?，血壓漸趨平穩(wěn)，各種不適癥狀也漸漸消失。我埋怨她明知自己有心臟病，不能勞累、激動，還不注意節(jié)制，放任自己，害得大家興師動眾，提心吊膽，虛驚一場。她卻說：“我一見到你心里就踏實了，早知道這么快就好了，不如在老家再熬兩天，說不定也就頂過去了。這輩子，可能再也回不去了！”說著眼淚又溢出來。我逗她：“那咱們再返回去？”她拭去眼角的淚水，嗔笑著說道：“那你得陪著我，你在身邊，我心里才踏實?！蔽倚念^忽然滾過一朵浪花，霧氣瞬時迷蒙了雙眼，第一次感覺我像一朵故鄉(xiāng)的云，載著年邁的母親的心，悠然地游弋在她懷念的地方，無論飄到哪里，都能帶給她踏實又柔軟的依靠。

女兒從生下就體弱多病，每到換季，必定大病一場。她的老家遠在南方，冬天的南方家里沒有暖氣，潮濕陰冷，圍著火爐長大的北方人很難適應(yīng)，我的工作又非常忙碌，因而很少帶她回老家。女兒9歲的時候，跟她爸爸回故鄉(xiāng)過春節(jié)。她長這么大，每晚都是和我睡覺，我擔心她去了那里不適應(yīng)，怕她生病，怕她因離開我而孤單。直到臨走那天，我還憂慮忡忡，而她卻充滿好奇和憧憬，絲毫沒有小孩子離不開媽的黏膩勁，甚至有些歸心似箭的感覺?？吹剿龥]心沒肺的樣子，我也釋然了，畢竟人家是回故鄉(xiāng)，而我也害怕離別的眼淚。我看著女兒笑著上車，一直和我揮手，還做著鬼臉，我的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流。忽然她大聲地說：“媽媽，我給你寫了一封信在電腦桌上，你回去看看！”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歪倒在沙發(fā)上，思維遲鈍，目光呆滯。沒了女兒的聲音，屋子顯得那么空寂，比南方冬天沒有暖氣的屋子還冷。突然想起女兒的信，一扭頭就看到一個疊成心型的信箋乖巧地立在電腦旁，“心”的中央用稚嫩的鉛筆寫著“媽媽親啟”。我小心翼翼地打開信箋：“媽媽，我回老家了，這是我第一次離開你，我舍不得你，你自己在家好好吃飯，我把你的枕巾帶走了，因為上面有你的味道，我每天晚上枕著它，就好像你在身邊一樣。我很快就會回來的，媽媽，我想你！”睹物思人，母女情深，淚水再一次模糊了我的雙眼，她微笑著與我道別，笑顏卻藏不住深深的眷戀和不舍。在她純凈的心靈里面，那遙遠的南方對她來說也許只是一個履歷上的故鄉(xiāng)，而我可能才是烙熨在她心尖上的故鄉(xiāng)。

對我這樣一個從沒回過老家，從未離開過父母的人來說，我一直認為自己是一個沒有故鄉(xiāng)的人。以前我總是羨慕那些逢年過節(jié)就千里迢迢奔赴故鄉(xiāng)的行者，覺得只有那樣一種遠赴千里的跋涉才是對鄉(xiāng)情的詮釋，那種聲勢浩大的充滿儀式感的送別場面一直讓我對故鄉(xiāng)有著粗淺的理解，認為故鄉(xiāng)一定是遠離生活的地方，是生命航線里離別和回歸交替出現(xiàn)的一個節(jié)點。而今，我才明白故鄉(xiāng)是一種情懷，是心靈安放的地方。當母親在她的故鄉(xiāng)病重時撥通我電話的瞬間，當女兒在她的故鄉(xiāng)枕著能撫慰她思親的枕巾，她們身處故鄉(xiāng)，卻依舊尋求內(nèi)心的依靠和慰藉，我才知道我是他們精神的寄托和牽絆，是她們內(nèi)心踏實卻又永遠無法抹去的鄉(xiāng)愁。

原來，我亦是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