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斗
之 一
順民兄:
一晃就分開半個月了,很想念,這源于在魯院時的愉快交往。
有一件小事必須提及,就是甜水園購書事件。
這在別人也許極無所謂,可在我這里,它是一個情結似的東西,甚至,我已經(jīng)把它上升到我們有緣分的高度來看了。多年里,我?guī)缀鯖]逛過街,現(xiàn)在想想,我老婆和我認識十九年了,即使給她打溜須的年代,我也沒正兒八經(jīng)地陪她逛過街。但差不多從上大學時起,在沈陽也好在北京也好,我就養(yǎng)成了個習慣,隔一段就要逛逛書店(我的開銷主要是買書買煙,但買這兩樣不算逛街吧),同時,出門的話,每到一地我也一定要走進書店,只停一天也要去書店,沒什么合適的書買,就退而求其次地買一本可買可不買的。這樣做,是習慣,是需要,是愛好,若言重點兒,也可以說是儀式。但這回在北京,居然遲遲未去書店。
這幾年到北京,主要去海淀圖書城(距我姐家相對近些),也去西單圖書大廈,這回一到北京,我也一直想找機會去這兩個地方??刹恢獮槭裁矗ㄎ艺J為與SARS無關,因為它一點也沒影響我行動;大概是路遠導致了腳懶吧,總覺得時間長著呢,什么時候去都來得及),就一日日地拖了下來,而這拖,是讓我心里極難受的(三個月去一回書店和一個月去一回無論如何也不一樣),晚上躺到床上一想到書店還沒去呢,我都恨自己。好在這時,春雷一聲破烏云,橫空出了個魯順民,因為有了你,我對自己的責備才沒發(fā)展成認己為敵。你無法想象,第一次你告訴我這附近有個甜水園圖書市場時,我都差點兒主動和你握手向你致意了,但我不大喜歡握手,尤其不喜歡和男人握手,就沒握。接下來,我們就去了,我也就稍微可以原諒一些自己的懶惰了——畢竟,沒跑海淀、西單也舉行了購書儀式。
我說這一堆話的意思是,雖然我們交道仍然不多,但買書一事,已然讓我把你看成了朋友,是老天爺派你來幫我緩解因購書習慣帶來的精神焦慮的。我估計,若沒有這一次甜水園之行,我去一回北京待半個月卻連書店都沒逛,那我到家的第一件事,也許就是沖著鏡子抽自己嘴巴了。謝謝你受老天之派解決了我的一個問題。當然,海淀、西單沒去,甜水園沒好好逛一番,這是美中不足,使我對自己仍有遺恨。
所以寫到此處,我要說也謝謝來自謝泳的問候,并請你代我向他致意。這不是虛禮,是誠摯的,因為你給我講過他隔上一段就要跑到北京買一堆書然后由郵局寄回太原自己卻仍留在京城亂走一氣的軼事。另外,一并也請你給韓石山代好,其理由,除了多年前我辦刊物時他支持過我,還因為他無私地將論文選題贈予謝泳,還不憚對名流開刀卻很真誠很激烈地鼓勵后進。
多年里,我一直有感于許多同行的不讀書。他們聰明,有才華,但只吃在學校時讀過的書的那點兒老本,結果,十年前與十年后支持不同論點的卻總是相同的論據(jù),寫出來的東西只有知識和時尚,全無鮮活的思想的泉涌。這非??膳?。我自知不才不慧,所以不敢懈怠,這樣,即使考慮到買書所花皆血汗錢,為了不糟踏血汗,也可保證讀書不輟。
其實這次去魯院,本來只打算讀幾個月書,是幾天過后,有些手癢,才借了那個三分鐘能蹦出一個字的電腦??上В瑫醋x,字未寫,波動之心尚未安定,就他媽滿北京城鬧SARS了。
不知何時或者是否還有機會能去北京過上幾個月學生生活,真希望這機會還有,且能快一點兒長一點兒。我一直喜歡學校生活,但因為不會外語,就沒法去考碩士博士;還是因為不會外語,就弄不來職稱,也就沒法去大學里教碩士博士。媽的,當初好好學外語多好,光談戀愛和寫小說了。不過,讓我現(xiàn)在選擇,我還是要讓談戀愛和寫小說并列第一位,至于學外語,也許現(xiàn)在我能把它排進前三名里。但愿魯院能圓我三兩個月的學校夢。
我這邊一切都好,祝你和我一樣好。
之 二
順民:你近來好吧?我想會好的。
有個很不重要的事想請教你,但愿不會讓你多費腦細胞。
有一回看電視,知道貴省煤礦砸死人后還可以隱瞞少報,現(xiàn)在我忽然想關注一下具體理由。那事是這樣的,比如,死了二十個人,可礦主買通有關主管部門后,只上報說死了八個,而對那另外十二個死者家屬的打點辦法是再多給點兒錢,這之后,沒人追究,也就等于此事變小了。為什么要這樣呢?我能回想起來電視里的解釋,好像是某一死亡數(shù)字是個杠,比如八,如果死亡不足八人,可以算小事故,可以略經(jīng)整頓后繼續(xù)開礦,可以不追究礦主的法律責任,諸如此類吧;而死亡人數(shù)若超過八人,礦主則將面對更多一些的麻煩,如算大或重大事故等等。我想知道,對于那些開礦的人來說,是否真有那個人數(shù)杠杠,有的話,是幾,沒死到那個數(shù)和死過了那個數(shù)都將怎樣?
這問題看上去有點兒亂糟糟,但我能知道最簡單的一句半句也就夠了,所以你只簡單過問一下即可。你肯定需要掛幾個電話才能搞清,甚至你根本不認識與煤礦有關又懂法的人,若不認識那一路人,不過問也無妨,千萬別把它當一回事。我之所以想了解這個,只是小說中有處背景我想帶一兩筆,可當時看電視時我完全沒想到去關心這種細節(jié)問題,沒想到我的筆下,還會有死于礦難又被隱瞞了的匿名者。我的想法是,如果搞不清楚礦上的條律具體怎樣,我就替煤炭部(有這部嗎?)編個法規(guī),或者干脆不用這一細節(jié);如果我小說里的政策和國家實際執(zhí)行的政策恰好一致了,那當然更好一點兒。所以,因為有了晉地的你,我才想到以現(xiàn)在的方式也“深入生活”一番,但愿不會對你構成太大的騷擾。
千萬別花太多工夫去打問,不認識這路人就算了,真沒關系。
之 三
順民兄,若能揀起小說再寫,實在大好,但以你對中國文化之興趣,以你周邊那些老韓謝泳等術業(yè)氣氛,以你現(xiàn)在仍須兢兢業(yè)業(yè)做編輯的現(xiàn)實狀況,似乎你也有操練另一套文章的方便之處。我不了解情況,定向還得靠你自己,但我以為,專一傾情地做好一件自己更有把握做好的事,這才要緊。我一直以為,我等凡人,不能有毛澤東那般大才,便只可或書法,或詩詞,或政治,或軍事,不可奢望四歸一;同樣,我等凡人,自然也有功利心虛榮感,人過留名雁過留聲,為了名聲,也當抓住根稻草不松手,讓它一直把我們引渡到共產(chǎn)主義的理想國去。所以,定下來的目標就要咬牙走下去,寧可為之花些苦功夫傻氣力也在所不惜。我的意思是,不要當“作家”,而是要成為或小說家,或詩人,或批評家,或散文家……總之,固定的名聲,單一的名聲,一精百傻的名聲,才有可能是大名聲。
我不知道方文給你開了什么書目,但我以為,書雖好,卻也如女人一樣,來與不來全憑緣分,來了能否兩情相悅亦是緣分,悅完是否有讓人回味的后勁仍是緣分。在我看來,照單吸納,未免學究氣一些,還是聽天由命地胡碰亂摸著結緣的好。其實咱倆逛書店時,我多次遇到過我非常鐘情的小說,卻很少推薦給你,主要是我凡事都愿意持隨緣的態(tài)度,不想把自己意志強加于人,而每個人的審美趣味實在是可以大相徑庭的。有些書,評價再好也不必非收羅于架上,感覺一下再選擇無妨。另外,買書之事細水長流較好,就像我還住房貸款,每月那么點兒不覺得吃力;若搶購般地一網(wǎng)打盡,對咱這工薪族也是負擔呢。
我的讀書體會是,既要憑興趣來,又不能由興趣去,這其間的度,就卡在個人愛好與功利用項那個接壤點上。
我一切如常,就是忙得坐不穩(wěn)屁股。我希望一周之后能開始寫作。
之 四
“在一種體裁里進行創(chuàng)造,就是為這種體裁增加新東西。為這種體裁增加新東西,就不是適應在我們之前業(yè)已存在的東西,而是要改變它,超越它。如果說藝術等于人加上自然,那么創(chuàng)作就等于藝術家加上體裁。藝術家內(nèi)在的能力,不是把他的手引向體裁的相似,而是把它引向差異。”這是我這兩天讀的法國蒂博代《六說文學批評》里的一段話,不知為什么,我覺得它與你的土改有點兒關系,就抄給你。土改的東西,像小說又不是小說,不知成了什么樣子,但我希望它是小說,小說的內(nèi)部空間最大,易有張力易有彈性。只是,讓它是小說或似小說時,又不能拘泥小說規(guī)約,根據(jù)材料打破些東西,最好。比如,受你啟發(fā),我也買來奈保爾寫印度的《幽黯國度》翻了一下,也許我不會像你那般喜歡這種主題太大的東西,但它的形式感很啟發(fā)人,為什么我們不可以把它看成小說呢!對了,孫惠芬有本書就不是(似)小說,但我激賞,我還寫過篇文章,一并附上給你看看。我希望你的土改是一本有力量的書,并不在于它是否是個大題目,而是因為,依我看你,你有能力馬踏稀泥。
今天上班,收到《作品》了,一氣看下來,就是很好。
你再買書,國內(nèi)作家的,慎買。挺貴的東西,若感覺不好,心里不舒服。我意還是看那些已成經(jīng)典的,或新近出籠但有世界聲譽的作家寫的,像上邊提及的那本小冊子,二幾年的講演,三幾年才出書(作者前言中認為尚未過時,就出了),如今七八十年過去了,卻讓你感覺就是說當下,對批評與批評家的解析,真是刀刀入腠里敲骨又吸髓了。
之 五
順民:倏忽兩周,就結束了豫晉之行。與以往的這種出行相比,此番讀書最少(只讀了克里瑪《愛情與垃圾》的一百頁),說話卻最多,與你,與聶,與呂的交流,構成了此行的一個聊天三重奏,無疑這是又一種令人回味無窮的閱讀:與你的散漫而無所不及的對話近于自省,你我間的理解與默契,和諧與會心,其寶貴程度簡直讓我對友誼有了新的感想——當然,這又不是言不及義的“友誼”一詞涵蓋得了的,這是一種精神世界才有的奇跡;與聶的智性的一見如故且直逼本質的對談,有奢華之嫌,但由于他我均是誠摯之人,那言辭也就回歸了樸實,蘊滿了真情,有了士大夫坐而論道的古雅與超然,具體的所指倒不重要了;與呂的隨意又簡約的東拉西扯,由于時間所囿,看似漫不經(jīng)心,如同某些山水國畫的淡淡點染,但志趣相近的同行間那種一聲頓挫一道目光,也就什么都有了,盡在不言中了。這樣,有了這三重奏,有了你聶呂,我的這次行旅,便成了我多年里類似活動中最有意義的一次。由于它是那么完整而美好,我對它后期那種必不可免的世俗化走向也都能欣然接受了(我不是不能與凡人接語,我就是凡人,我從不自命清高,我在精神享受時并不拒絕物質享受;但我對暴殄天物般的炫示式享受難以接受,尤其是當那天物并非由我的勞動換來,而系民脂民膏時。說實在的,從我走過的這幾處山西城市的外觀來看,與許多地方比,山西的發(fā)展建設可能算慢的,而當你講到撥款十萬用于村里只有兩千五時,我覺得制造這一重罪惡的人中也有我一個。我也明白,任何存在都有它存在的理由,天下本無公平可言,但我仍然忍不住要為那不公的存在而憤懣扼腕)。如果不是考慮到我的存在已對銳鋒甚至山西作協(xié)構成了牽累,而你夫人的骨傷也讓我不忍心再霸占著你,我真想不驚動任何人地花著自己的宿費在簡樸的“唐久”(是這店名吧)再滯留幾天,把老聶也喊來,咱們?nèi)齻€無主題地亂說一通,然后再作鳥獸散,多開心。當然就現(xiàn)在這樣我已覺得足夠好了,所以,寧可冒著被你指斥為多余的危險,我也要說一句謝謝你,至少,我得謝謝你夫人病中對你的放行。請再次代我問候她。
一氣說了上面的話,娘子關后的行程倒覺得沒什么可說了。你們走后,我有著充分的與民同樂的思想坐一回林海雪原式的小火車,可感覺上石家莊方面的約定不那么可靠,我就希望能早一點兒趕到那里,然后立刻回到北京。尤其是當我買完車票,見到價格只為四元五時,我簡直驚呆了,如此的票價將帶給我怎樣的行程讓我不敢想象。于是我當機立斷奢侈了一回,打車前往石家莊。后來的事實證明我的選擇是對的,抵石十分鐘后,最后一趟赴京的大巴就出發(fā)了,我趕上了它,也就于當夜到了北京。你來電話時,我剛剛把背包放到姐姐家的地上。
你這兩天也休息得差不多了吧,恢復你的黃河寫作了嗎?望你沉心靜氣地把東西寫好。與老聶通話時代我問好。
之 六
順民:顯然這酒是喝糊涂了,你掛的還是舊居電話吧,那已有一年半不屬于我啦,而這小靈通的號,就在這信址上嘛,白天基本都開機的。
其實我一共就出去二十天。過完春節(jié),去了海南,在三亞待的日子多些,??谥蛔梢梗娏送跹泗?。然后去了寧波,關在屋里待了六天,想去杭州上海之類看看,又不愛動,就直接去了北京,和我媽說了兩天話,外人連個電話都沒打,就回來了。
我今年計劃寫個長篇,從元旦起,一直在忙它。想法是在魯院時出現(xiàn)的,與學習班有關,自覺是個挺好玩的東西,荒誕無厘頭的一路。我很希望今年內(nèi)寫完,也不知老天是否允許,這些天里,忽而興致勃勃,忽而信心全無,就在這其間沖來撞去。倒也總是這樣,這么多年,我的寫作總是在猶豫遲疑中進行,長篇的問題是,它折磨你的時間太久,這有點兒像??菔癄€的戀愛,太忠貞不渝了也辛苦呀。可又不能不愛,所以不能不寫。當然了,對我這受虐心理的人來說,折磨亦是快樂,辛苦亦是滿足。由于這長篇,四個多月來,我一個其他的東西也沒寫,包括報屁股。一心不會二用,這也是上帝對我這專一之人的格外要求吧。但下半年,若這長篇能夠草完,進入修改狀態(tài),我肯定要出去的,甚至帶出去改,屆時看我去哪兒吧,爭取路經(jīng)太原,與你聊天,我很想你。
時間這東西力量無比,心中有它,對什么也就都可以散淡應之了。單位之事,即使不越來越好,也會讓你越來越無所謂,因為雖然那事還在,可自己心態(tài)變了,那事的或好或壞,也是都要隨之轉化的。我想,一個人,唯一需要認真對待的,只是自己的工作,自己安身立命的資本與根基。你再少喝點兒酒吧,有那工夫還不如找個姑娘聊天。
刁 斗:1960年出生。1983年畢業(yè)于北京廣播學院,曾當過新聞記者和文學編輯,居住沈陽。已出版的著作單行本有:詩集《愛情紀事》,隨筆集《一個小說家的生活與想象》,長篇小說《私人檔案》《證詞》《回家》《游戲法》《欲罷》《代號SBS》《我哥刁北年表》《親合》,小說集《骰子一擲》《獨自上升》《痛哭一晚》《為之顫抖》《愛情是怎樣制造出來的》《重現(xiàn)的鏡子》《實際上是呼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