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皇帝溥儀：特赦第一人

許陳靜

1960年秋天，一位記者告訴溥儀，他在美國報刊上看到“溥儀已經(jīng)冷酷地死去了”，溥儀回答：“作為清代最后一個皇帝，作為日本侵略者的傀儡，我的前半生確實已經(jīng)死去了。但我的后半生，作為勞動者的生活才剛剛開始?！?/p>

2015年8月29日，國家主席習近平簽署主席特赦令，對參加過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等四類服刑罪犯實行特赦。這是時隔40年后，“特赦”一詞重新出現(xiàn)在中國政治語境中。

新中國于1959年首次實行特赦后，在1960年到1975年間，又連續(xù)6次特赦。如今回首第一次特赦，其中部分人員雖然與抗戰(zhàn)有關，但他們不是戰(zhàn)斗英雄，而是戰(zhàn)犯——“在慶祝偉大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十周年的時候，特赦一批確實已經(jīng)改惡從善的戰(zhàn)爭罪犯、反革命罪犯和普通刑事罪犯?！?/p>

當年聽到這段廣播時，身處遼寧撫順戰(zhàn)犯管理所的第981號戰(zhàn)犯非常激動。但他轉念一想，特赦名單里不可能有自己，他可是末代皇帝、偽滿洲國頭號漢奸溥儀?。?/p>

但中央不這么想?！耙粋€不殺”“不審不判”是中央對這些戰(zhàn)犯采取的方針。毛澤東說：“不殺他們，不是沒有可殺之罪，而是殺了不利?！敝袊蚴澜缱C明，中國不僅能夠用武力戰(zhàn)勝一切敵人，也能夠用思想改造一切戰(zhàn)犯。在當時的政治背景下，特赦具有重大意義。對內，可凝聚人心;對外，可塑造國家形象。

于是，出人預料又理所當然，溥儀成了新中國第一個被特赦的人。

2015年9月，記者來到撫順，循著溥儀曾經(jīng)的足跡，走進了撫順戰(zhàn)犯管理所舊址。這里幾乎保留了當年的樣子，主色調是灰色，灰色的高墻，灰色的監(jiān)舍，內墻下半截也漆成了灰色。然而，灰色中又擠進了些許綠色，迷你的花園，生機盎然的菜地，菜地的籬笆上還有幾朵牽?；ㄩ_得正艷。

上個世紀50年代，溥儀正是在這里告別灰色的過去，走向綠色的未來。歷史總是暗藏巧合。1559年，溥儀的先祖努爾哈赤出生在撫順;整整400年后，這里又成了溥儀的再生之地。

特赦之時：戰(zhàn)犯溥儀

從“龍”變成人

1959年12月4日上午，撫順戰(zhàn)犯管理所俱樂部里，寫著“特赦戰(zhàn)犯大會”的橫幅異常顯眼。溥儀坐在臺下一個不起眼的位置，準備默默旁聽。但最高人民法院的代表走到講臺當中，拿出一張紙，念出的第一個名字就是：“愛新覺羅·溥儀！”

溥儀從座位上站起來，痛哭流涕，完全不知道該做什么。坐在他旁邊的弟弟溥杰馬上伸手捅他，說：“大哥、大哥，快上前邊去?！彼€是激動地站著，溥杰又捅了捅他，他才下意識地往前走。到了前頭，溥儀先是深深鞠躬，然后抬起雙手，接過了特赦通知書——“罪犯愛新覺羅·溥儀，男性，五十四歲，滿族，北京市人。該犯關押已經(jīng)滿十年，在關押期間，經(jīng)過勞動改造和思想教育，已經(jīng)有確實改惡從善的表現(xiàn)，符合特赦令第一條的規(guī)定，予以釋放?！?/p>

“難掩激動心情的溥儀寫下一份保證書：一、永遠跟著我的母親共產(chǎn)黨和毛主席走;二、為祖國社會主義事業(yè)、為人民貢獻自己一切力量，直到脈搏停止……這是溥儀自覺自愿寫的，交上去之后管理所沒有收，溥儀就一直自己保存著?！奔质∩缈圃貉芯繂T王慶祥對記者說。

此時的溥儀與10年前相比，可謂脫胎換骨?！啊?，這是我在開蒙讀本《三字經(jīng)》上認識的第一個字，可是在我前半生中一直沒有懂得它。有了共產(chǎn)黨人，有了改造罪犯的政策，我今天才明白了這個莊嚴字眼的含義?！眮砉芾硭?，溥儀從沒疊過一次被子，鋪過一次床，甚至沒自己系過鞋帶。初到管理所，他還端著“皇上”的架子，飲食起居仍由同住一間監(jiān)室的妹夫、侄子等人照顧。“所方一看不利于改造，就給他換了一間監(jiān)室，里面都是原來的偽滿‘大臣，那時都不怎么聽他的了，逼得他沒辦法，只能自己動手?！睋犴槕?zhàn)犯管理所舊址陳列館副館長李偉對記者說。

剛開始，溥儀忙得頭昏腦漲。“早晨起來，人家早已把臉洗完了，我才穿上衣服，等到我準備去洗臉了，有人提醒我應該先把被子疊好;等我胡亂地卷起被子，再去洗臉，人家早洗完了;我漱口的時候，已經(jīng)把牙刷放進嘴里，才發(fā)現(xiàn)沒有蘸牙粉，等我把這些事情都忙完了，人家早飯都快吃完了?！?/p>

一次，溥儀在院子里散步，被所長叫?。骸澳愕囊路鷦e人一塊發(fā)的，怎么跟別人的不一樣？”原來，他的衣服口袋已扯掉了半邊，上衣少了一只扣子，膝蓋上沾了一塊藍墨水，兩只褲腿也長短不一，兩只鞋只有一根半鞋帶。這是他第一次被人公開指出無能，很是難堪，只能溜到墻根下，暗自感傷。

為了表現(xiàn)得有點出息，溥儀嘗試著洗衣服。但當他把衣服洗好了晾干，卻發(fā)現(xiàn)白襯衣變成了花襯衣。原來，他光給襯衫打了肥皂沒搓洗，從盆里撈出來就晾上了。

生活自理已不易，能勞動更是大進步。溥儀糊紙盒，起先感覺新鮮，但別人糊了幾個，他卻一個也拿不出手。前偽滿軍醫(yī)院院長憲鈞端詳著溥儀的“作品”，說“你怎么糊的？怎么打不開？這叫什么東西？”溥儀難堪地把盒子扔進了廢料堆。憲鈞說：“你這不是任意報廢嗎？”溥儀又把盒子揀回成品堆，一比，更不像樣了?！澳惴旁谀睦?，也是個廢品！”一語雙關的話讓溥儀氣得發(fā)抖。

過了幾天，要舉行糊紙盒競賽，溥儀所在的小組決定流水作業(yè)，抹漿糊的專抹漿糊，粘盒幫的專粘盒幫?？蓶|西每每到了溥儀這兒就過不去了。沒辦法，溥儀只好退出流水線。被排除出集體，他感到格外難受。當天夜里，溥儀就發(fā)起高燒，一病半個月。從前他怨恨別人的嘲笑，怨恨把他關起來的政府，從這時起他開始怨恨自己的無能，以及從小把他慣壞的制度。

后來，溥儀種過菜、養(yǎng)過雞。再后來，溥儀加入了醫(yī)務組，學會了量血壓、操縱血壓電療器。有個日本戰(zhàn)犯每天接受電療后都向他深深鞠躬：“謝謝大夫先生?！变邇x覺得技術得到了認可，很是高興。

從“鬼”變成人

與生活、勞動技能的提高相比，思想上的改造更難。到管理所初期，東北公安部政治保衛(wèi)處執(zhí)行科科長董玉峰找溥儀談話。溥儀說自己在偽滿是傀儡，東北的災難是東北人和日本人之間的事，和他沒關系。董玉峰就告訴他，僅由你這個“皇帝”簽發(fā)的《治安維持法》《保安矯正法》《米谷管理法》等法律，就使東北千萬人深受其害，怎能說你沒有罪責呢？溥儀這才悚然心驚，起身向董玉峰深深鞠了一躬。這是溥儀第一次向一位平民鞠躬。

可是，意識到問題，并不等于主動交代罪行。1954年3月，最高人民檢察署東北工作團成立，對戰(zhàn)犯進行偵訊。溥儀很緊張，覺得自己罪行太重，難逃嚴懲，總想能瞞一點是一點?！八３|聽聽、西看看，很注意觀察別人怎樣交代，時而悄悄記下點什么。他最擔心深知其底細的家族成員揭他蓋子;也想說幾條不疼不癢的，卻又苦于所知甚少?！惫芙虇T李福生事后回憶。

心理防線是一點一點突破的。管理所讓溥儀參加日本戰(zhàn)犯學習會。會上，他親耳聽到日本戰(zhàn)犯供述在東北犯下的累累罪行。接著，管理所又把東北人民的控訴檢舉材料拿給他看，一個個血淋淋的事例深深地刺激了他。再后來，溥儀的家族成員也開始揭發(fā)他試圖隱瞞的與日本人交往的事實。至此，溥儀覺得無法再隱瞞下去，開始徹底交代。李偉說：“溥儀寫的認罪補充材料比認罪材料多。這就是因為他剛開始避重就輕，思想轉變之后，補充材料就寫得特別多。臨釋放之前，他想起來什么事，還寫呢。”

1955年，一份《偵訊愛新覺羅·溥儀的總結意見書》擺在了溥儀面前，列出了五大罪狀：一、勾結日寇陰謀復辟滿清封建王朝統(tǒng)治;二、背叛祖國充當“皇帝”，與敵簽訂賣國條約;三、甘心奉行日寇意旨，親手“裁可”各種政策、法令，危害人民;四、參加國際反共協(xié)定，支援侵略戰(zhàn)爭，反對和平;五、燒毀證據(jù)，企圖潛逃日本。溥儀仔細看過后，寫下：“總結意見書經(jīng)我看過，我認為是完全正確的，故我應負上述的全部罪惡責任?！?/p>

1956年7月2日，沈陽特別軍事法庭審判日本戰(zhàn)犯時，溥儀出現(xiàn)在證人席上?！拔医裉煸谧鎳f嚴的法庭上，在我們祖國人民面前，對日本帝國主義分子偽滿總務廳長官武部六藏，以及他的輔佐者古海忠之操縱偽滿政權、奴役我國東北人民的罪行作證?！?0年前，溥儀也曾出現(xiàn)在東京國際軍事法庭的證人席上?！暗谴危麨榻o自己脫罪，把自己完全描述成一個受害者，沒有充分揭露日本的侵略罪行。這一次，他不再隱瞞，證詞很有說服力。”王慶祥說。溥儀出庭后很激動：“我雖是一個中國人，但我從沒做過對中國人民有益的事情?，F(xiàn)在，我終于對祖國、對人民做了一件有益的事情，我心里感到特別高興。”

后來，溥儀作為學習典型，給國民黨戰(zhàn)犯做報告。原國民政府軍統(tǒng)上校關夢齡回憶：“能把溥儀改造到這種程度，由他親口說出認罪的話，真是共產(chǎn)黨改造人類、改造戰(zhàn)犯的卓著成績。改造皇帝，可以說前無古人，后無來者，過去沒有人改造皇帝，今后呢？沒有皇帝便用不著改造了?！?/p>

奔向新生

1959年12月8日，溥儀走出撫順戰(zhàn)犯管理所。在沈陽南站轉車時，新華社記者任步芳與他握手告別：“你們到北京，該是明天天亮的時候，祝你們一路順風！”溥儀若有所思：“明天，天亮;天亮，明天。我會一路順風的，謝謝，謝謝，請放心吧！”

第二天一早，溥儀回到闊別35年的北京，住進五妹韞馨在前井胡同的小宅院。

次日清晨，“溥儀想表現(xiàn)表現(xiàn)，為新社會做點貢獻，就拿著掃帚出門了，在胡同里低著頭越掃越遠，一抬頭，家就找不到了?！蓖鯌c祥說。接下來，溥儀還辦了一件大事，他在親人的陪伴下，來到西城公安分局廠橋派出所辦理了落戶手續(xù)。溥儀覺得很榮耀，他正式成為北京市民了。

幾天后，溥儀和同批特赦的10名國民黨戰(zhàn)犯一起在中南海西花廳見到了周恩來。周恩來說：“溥儀先生，你在清末登基時才兩三歲，那時的事你不能負責，但在偽滿時代的事你要負責?！变邇x很激動，邊聽邊流淚。

當時幾個國民黨特赦戰(zhàn)犯集中住在崇文門的一家旅店里。周恩來派人跟溥儀說，你常在五妹家住也不方便，住在崇文門的特赦人員天天一起活動、學習，大家覺得挺好，你要愿意也可以過去。溥儀就搬過去了，甚至和他們一起去了故宮，當了一回臨時解說員。故地重游，他感慨萬千?！傲钗殷@異的是，我離開故宮時的那幅陳舊、衰敗的景象不見了。到處都修繕得煥然一新?！薄霸谟▓@里，我看到那些在陽光下嬉戲的孩子，在茶座上品茗的老人。我感到這里的陽光也比從前明亮了。我相信故宮也獲得了新生?！?/p>

特赦之后：

公民溥儀

園 丁

北京植物園是溥儀成為公民后的第一個單位?！爱敃r溥儀已經(jīng)是54歲的人了，又戴著700度的近視眼鏡，文化知識尤其是科學知識的儲備也不完善，周總理考慮到他讀過不少醫(yī)學書籍，本來可以當個中醫(yī)大夫，但是他身份特殊，給人家治壞了會惹出閑話?！敝袊缈圃航匪芯繂T馬勇告訴記者。最終，周恩來選定了中國科學院植物研究所北京植物園。

1960年2月初，溥儀走上了工作崗位，成為一名園藝師。一開始，他被安排在溫室勞動，澆澆水，搞搞衛(wèi)生。這樣安排當然是考慮了溥儀的實際情況：先易后難，由淺入深。不過對溥儀來說，連這種工作也是生疏的?！颁邇x的優(yōu)點是比較努力，也挺謙虛。他不懂就問，有時提出些常識性問題，其他同事也不笑話他?！蓖鯌c祥說。溥儀有一張在植物園的工作照：他穿著吊兜干部制服，左上兜掛著一支鋼筆，斜拎著噴壺，專心澆花。

溥儀逐漸學會修剪、嫁接等技術。王慶祥在溥儀遺留的資料中找到一本葉片實物筆記本，封面上工工整整寫著“1960年——1961年”。翻開本子，溥儀在各種標本下面詳盡地標注著科屬、產(chǎn)地、性質和特征?！俺蔀楣窈蟮匿邇x是坦誠的，真誠向學的，盡管他的年齡已介于‘知天命與‘耳順之間，仍希望能發(fā)揮出自己的作用?！瘪R勇說。

此時的溥儀不僅能自食其力，還想著作為一名公民，有責任和義務保衛(wèi)祖國。他寫了要求參加民兵訓練的申請書：“平時做好本職工作，戰(zhàn)時即手執(zhí)武器，消滅一切入侵之敵。這是我的決心，也是新生溥儀保衛(wèi)祖國的神圣權利和光榮義務?！?/p>

按照規(guī)定，45歲以上的干部一律不再參加民兵訓練，更何況身體不怎么好的溥儀。植物園領導正考慮怎樣勸他放棄，不想溥儀興沖沖跑來，一再陳述自己健康狀況良好。領導拗不過他，只好破例。溥儀汗也沒擦，轉身出門，大步走進操場上的民兵隊伍，開始了第一次軍事訓練。他覺得國產(chǎn)的半自動步槍不重，背上它，走起路來精神、威武。“以前，我曾認為中國人最無能，最愚蠢，只有洋人才最聰明。到今天，我才知道做一個中國人是多么的驕傲……”

文史工作者

1961年正月初四，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設宴，宣布將溥儀、杜聿明等7名首批特赦人員調到全國政協(xié)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任專員，待遇由每人每月60元提高到100元。

溥儀非常激動，一再說這個安排實在出乎意料?！爱敃r正是三年自然災害時期，一般人的工資收入只有幾十元，100元的工資比國家17級干部還多一點。”王慶祥說。

這年3月，溥儀開始了文史工作者的生涯。他所在的“北洋組”，主要研究清末和北洋政府時期，前后有十多年時間。袁世凱、黎元洪、馮國璋、徐世昌……這些研究對象倒是溥儀的老熟人。然而，這項研究工作并不容易，北洋時期重大事件的親歷者大多七八十歲了，他們顧慮重重，不愿舊事重提。曾參與張勛復辟，后又為張作霖手下重要將領的蘇錫麟，起初不肯動筆，后來聽說是溥儀希望他寫，才寫了《我在復辟之役中的親身經(jīng)歷》。此外，溥儀還負責審讀晚清宮廷部分的稿件，內容涉及皇帝、后妃、太監(jiān)和王公貴族的政治活動及生活情形。他認真審稿，逐篇寫出備查卡片，確保歷史資料的真實性。

1960年獲得特赦后和溥儀一起工作的董益三在1963年12月31日的日記中有一段有趣的記述：“今日是1963年的最后一天了……下午，人們都不約而同地早早溜回了家。第一是老鄭（庭笈），其次是老李（以劻），第三是宋（希濂），第四是杜（聿明），第五是廖（耀湘），第六是范（漢杰）、羅（歷戎），第七是楊（伯濤），第八是溥杰，最后是我，5點15分退。而溥儀在食堂吃飯，飯后才回家?！边@段記錄生動地反映了溥儀當文史專員時的實干精神，他一直工作到全年的最后一刻。

《我的前半生》一書出版，是溥儀這一階段最重大的成就。早在1959年12月，溥儀獲赦后就曾告訴周恩來，他在戰(zhàn)犯管理所寫了回憶材料，叫做《我的前半生》。周恩來很感興趣。時隔一個月，1960年1月26日，周恩來再次見到溥儀時，已經(jīng)調來文稿讀了大半。作為第一個熱心讀者，周恩來提出了一條意見。溥儀弟弟溥杰回憶：“溥儀在撫順戰(zhàn)犯管理所的時候，每寫一件事后面都跟著一大篇檢討。周總理看后笑著說，不要這樣，按歷史事實寫就行了。”《我的前半生》最終于1964年3月出版，一問世便轟動世界。

投 票

溥儀在后半生曾三次參加人民代表選舉投票，行使公民的選舉權。第一次是在1960年11月26日，當時溥儀正在植物園勞動，同事們招呼他一起去給人民代表投票。溥儀特意換上只有會見外賓時才舍得穿的中山裝。這一天，他已經(jīng)盼望好久了。

當初，選舉人民代表的消息傳出后，溥儀一直擔心他這個當過皇帝的人是否有投票資格。他的心思傳到植物園領導那里，園領導打電話給中科院領導“投石問路”，最終竟然一層層地提到了周恩來面前。總理辦公室很快發(fā)來通知，溥儀既然已經(jīng)不是戰(zhàn)犯而是公民了，理所當然擁有選舉權。

溥儀高興極了。后來他又在四季青人民公社的選民榜上找到“愛新覺羅·溥儀”的名字，這才真的安心。溥儀曾回憶投票時的感受：“1960年11月26日，我拿到了那張寫著‘愛新覺羅·溥儀的選民證，我覺得把我有生以來所知道的一切珍寶加起來，也沒有它貴重。我把選票投進了那個紅色票箱，從那一剎那起，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我和我國六億五千萬同胞一起，成了這塊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土地上的主人?！?/p>

第二次投票是在1963年4月14日，當時，他已在政協(xié)工作，對選舉看得很重，投票前多次參加預選會議，并走訪候選人之一的王廷棟，這才鄭重地填寫了自己的選票。第三次投票是在1966年4月3日。那時，溥儀剛做完腎切除手術，知道自己患的是絕癥。雖然已經(jīng)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上班了，但他還是一次次參加選民會議，直至投出莊嚴的一票。

對溥儀來說，參加公民基層選舉成為他后半生政治生活中值得大書特書的喜事，因為這標志著“一個像樣的中國人的靈魂”已經(jīng)重新回到了自己身上。

愛 情

回首往事，溥儀曾認為“皇帝無愛情”。未曾想，在身為公民的最后幾年，他經(jīng)歷了一次真正的愛情。

被特赦后，溥儀相過幾次親，由于他一直想找“苦出身”的樸實姑娘，一時沒能找到合適的。1962年，37歲的李淑賢經(jīng)人民出版社編輯沙曾熙介紹認識了溥儀。李淑賢是一名護士，倆人因為都對醫(yī)學感興趣而互生好感，很快便談婚論嫁。

1962年4月30日晚，在全國政協(xié)文化俱樂部，溥儀與李淑賢舉行結婚典禮。溥儀有一次與外賓談話時情不自禁地說：“1962年我和李淑賢建立了我們溫暖的家，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有了真正的家?！边@是他的肺腑之言。溥儀曾充滿深情地對妻子說：“我從來不知道愛情為何物，只是遇到你，才曉得人世間還有這樣甜蜜的東西?！边@話道出了“末代皇帝”心中的隱痛?！爱斔F為天子的時候，是不能去愛別人的。可是當他成為新中國的普通公民后，不僅接受了妻子真摯的愛，也能夠大大方方表達自己的感情?！瘪R勇說。

當時，全國政協(xié)經(jīng)常發(fā)些影、劇票給溥儀。遇到李淑賢身體不適，不能去看時，溥儀就割舍心愛的京劇節(jié)目，待在家中陪伴妻子。他坦率地說：“你不去看，我也不去了。把你一人留在家里，我的心不踏實?！?/p>

1963年的一天，北京大雨滂沱，積水漫過路面，公共交通一度受阻。溥儀下班后冒著大雨去接妻子，但沒接到，很著急。在往回走的路上，溥儀發(fā)現(xiàn)一處沒有蓋的下水道口，由于積水過深，人們已無法辨認洞口的確切位置，而這里正是李淑賢上下班必經(jīng)之路。于是，溥儀就像一名警衛(wèi)戰(zhàn)士那樣直挺挺地打著傘站在那里警戒，惟恐妻子不慎跌進去。對于這件事，溥儀在日記里曾做了8個字的“起居注”式的簡略記載：“晚，雨。接賢，賢已到家?！?/p>

遺憾的是這對恩愛夫妻體弱多病，幸福的日子實在太短。早在結婚時，溥儀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腎癌先兆——輕微尿血。1964年，溥儀病情加重，后來左腎被摘除后仍未好轉，于1967年10月17日凌晨去世。溥儀去世后，未按照滿族習慣修建陵墓，而是將骨灰放入了八寶山人民公墓骨灰堂。李淑賢說：“溥儀生前愛熱鬧的地方，放在群眾公墓，長期和人民、和老百姓在一起很好。”

前半生：

夢中人溥儀

夢 起

溥儀的前半生也熱鬧過。他揣著一個明黃色的“皇帝夢”，在各種歷史關頭、各派政治勢力之間游走折騰，沉迷不醒。

1908年11月13日，一頂轎子急匆匆地出了北京什剎海附近的醇賢親王府，進了紫禁城。轎子里是不滿3歲的溥儀。溥儀的父親載灃是光緒皇帝的弟弟。當時重病的慈禧太后做了一個決定——立溥儀為皇位繼承人。

溥儀進宮后，光緒和慈禧相繼去世。12月2日，溥儀登基，年號宣統(tǒng)。那天天氣極冷，溥儀在龍椅上哭鬧不止，“我不挨這兒！我要回家！”載灃扶著溥儀，情急之下說道：“別哭別哭，快完了，快完了！”

一語成讖，僅僅3年，清朝就完了。1911年，辛亥革命浪潮席卷而來，無法控制局勢的清廷召回“忠臣”袁世凱。溥儀還記得第一次見袁世凱的情景：“有一天在養(yǎng)心殿的東暖閣里，隆裕太后坐在靠南窗的炕上，用手絹擦眼，面前地上的紅氈子墊上跪著一個粗胖的老頭子，滿臉淚痕。我坐在太后的右邊，非常納悶，不明白兩個大人為什么哭。這時殿里除了我們三個，別無他人，安靜得很，胖老頭很響地一邊抽縮著鼻子一邊說話，說的什么我全不懂?！边@胖老頭就是袁世凱。在1911年11月28日的這次會面中，他向隆裕太后提出皇帝退位，“忠臣”搖身一變成了“共和派”。

清政府接受了清帝退位的優(yōu)待條件：皇帝退位，成立共和政體;皇帝可以保留包括尊號在內的一些特權，同時還將得到大筆津貼。1912年2月12日，隆裕太后頒布了皇帝退位和建立共和的詔書。

溥儀并不了解這意味著什么。此前，他剛剛開始在紫禁城毓慶宮學習怎么當皇帝?！斑@種啟蒙教育讓溥儀前半生都圍繞著復辟?！眰螡M皇宮博物院研究員王文鋒說。

復 辟

在宮墻之內，溥儀仍是至高無上的，去一趟御花園，后面跟著好幾十人，拿著馬扎、衣服、雨傘、旱傘、點心、茶具、藥品、大小便器……

溥儀大部分時間和師傅們待在一起，他喜歡聽師傅陳寶琛說民國新聞，比如南北不和、督軍火并、府院交惡。陳寶琛每每以追憶“同光中興、康乾盛世”做結，“民國不過幾年，早已天怒人怨，國朝二百多年深仁厚澤，人心思清，終必天與人歸。”

但師傅們手無兵權，想復辟只能依靠外力。1917年，陳寶琛向溥儀引薦了一個人。這人留了一根辮子，黑紅臉，濃眉毛，胖乎乎。“如果沒有胡子，倒像一個御膳房的太監(jiān)?！变邇x心想。他就是張勛。這次召見不過五六分鐘，溥儀也沒用心聽。

半個月后的7月1日，陳寶琛出現(xiàn)在毓慶宮，對溥儀說：“張勛一早就來了?！薄八终埌瞾砝?？”“不是請安，是萬事俱備，一切妥帖，來擁戴皇上復位聽政，大清復辟啦！”溥儀呆呆看著陳寶琛?！坝貌恢蛷垊渍f多少話，答應他就是了。”陳寶琛教導道，“不過，不要立刻答應，先推辭，最后再說：既然如此，就勉為其難吧?！?/p>

溥儀糊里糊涂地又成了皇帝。他第一天就下了九道“上諭”。這些“上諭”都是奏事處太監(jiān)拿來，已經(jīng)寫好了的，包括即位詔及各種任命。一時間，刊登復辟消息的號外傳遍京城，前門外做龍旗、清朝袍褂和假辮子的商鋪生意大增。有人調侃說，這“宣統(tǒng)上諭”過不了幾天就會變古董。

又是一語成讖。復辟帶來的興奮只持續(xù)了幾天，討逆軍的飛機就在宮中丟下炸彈。等到陳寶琛再出現(xiàn)時，帶來的是一張退位詔書。溥儀看了既怕且悲，不由得放聲大哭?！半m然溥儀這時還不滿12歲，但他已經(jīng)知道當皇帝意味著什么，也知道應該怎么配合別人來當皇帝?！蓖鯌c祥說。

經(jīng)過張勛復辟這場折騰，初懂世事的溥儀當皇帝的癮漸漸大了起來。

時 尚

1919年3月初的一天，英國人莊士敦穿過紫禁城神武門，從門外的“民國八年”走進門里的“宣統(tǒng)十一年”，當上了溥儀的英語“帝師”。對于那一天，莊士敦印象深刻：“他穿著龍袍，在身穿朝服的侍從的簇擁下走進來。我被引進毓慶宮，疾走幾步，對他三鞠躬。然后他從龍椅上起身，向我走來，并按照歐洲禮儀同我握手。接著，他站在那里與我進行了一段簡短的對話?！?/p>

溥儀發(fā)現(xiàn)莊士敦的中文非常流利，比中國師傅的口音還好懂。學習英語不久，他就可以寫一手漂亮的英文，還給自己挑了一個英文名字——亨利。

莊士敦為溥儀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王慶祥說：“莊士敦讓溥儀的眼睛望向了世界，讓他的耳朵聽到了海外的聲音。一次，莊士敦拿來一些外國畫報，上面是一戰(zhàn)的圖片，飛機、坦克、大炮等?？闯鲣邇x有興趣，莊士敦就從旁講解，坦克有什么作用，飛機是哪國好。溥儀有了看外國畫報的愛好，開始向往西洋文明，他追逐時髦的行為在暮氣沉沉的紫禁城引發(fā)了不小的震動?！?/p>

1921年，莊士敦發(fā)現(xiàn)溥儀似乎近視了。老太妃聽說他想請外國醫(yī)生給溥儀診治，強烈反對，溥儀站出來，宣布讓莊士敦負責他的視力問題。經(jīng)檢查，溥儀嚴重近視，必須戴眼鏡。溥儀很快就喜歡上戴眼鏡，甚至別人為他畫像或照相時也不拿下來。

莊士敦曾笑中國人的辮子是豬尾巴，溥儀就動了剪辮子的念頭。他命令理發(fā)的太監(jiān)剪掉他的辮子。太監(jiān)哪里敢剪，溥儀就自己把辮子剪了。之前，民國政府一直希望旗人剪辮子，但許多人以在宮中當差為由拒絕。結果溥儀剪了辮子，幾天工夫，紫禁城里的千把條辮子全不見了。

溥儀還不顧中文師傅的一致反對，在養(yǎng)心殿里裝了一部電話。一次，他想到莊士敦提過的“新青年”胡適，就給他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正是胡適。溥儀開玩笑說：“我還不知道你是什么樣兒，你有空到宮里來叫我瞅瞅吧?！苯Y果胡適還真來了。這次和新人物的私自見面，又讓宮里炸開了鍋。

“在莊士敦的影響下，溥儀一部分思想走向時尚。比如他曾想留學，但是這并不表示他打消了復辟的念頭。他要留學，也是想為復辟打基礎。溥儀還是想做皇帝，只不過要做一個時尚的皇帝。”王慶祥說。

夢 斷

“年輕的溥儀沒有近代國家的概念，他覺得國家就是滿清，復辟就是他對國家的責任。‘九一八事變發(fā)生時，溥儀不以為這是一件壞事，相反，他覺得機會來了，主動詢問日本能否幫他復辟。”王慶祥說。

那時，溥儀已在天津生活了7年。7年前的1924年11月5日，馮玉祥突然發(fā)難，把溥儀趕出紫禁城。隨后，溥儀暫居天津。“溥儀認識到?jīng)]有軍隊不能復辟，就開始廣泛聯(lián)系各路軍閥?！蓖鯌c祥說。但到了1928年，這些軍閥死的死，敗的敗，都指望不上了。也就是在這一年，國民黨軍長孫殿英帶人盜墓東陵，用3個晚上把乾隆和慈禧的殉葬財寶搜羅一空。祖陵被挖，讓溥儀大受刺激，要求蔣介石嚴懲孫殿英?？墒Y介石沒有追究，風傳宋美齡收下孫殿英送的贓品，慈禧鳳冠上的珠子成了她鞋上的飾物。溥儀怒極發(fā)誓：“不報此仇，便不是愛新覺羅的子孫！”王慶祥說：“這件事促使溥儀和國民政府決裂，投向日本人的懷抱?！?/p>

在長春東北部坐落著溥儀最后的宮殿——偽滿皇宮。在抗戰(zhàn)勝利70周年之際，參觀的人不少。宮內有中式、日式、哥特式建筑，亭臺花園、假山馬場，雖比不了紫禁城的大氣磅礴，倒也不失奢華。

“1931年底日本人把溥儀從天津弄出來，騙他說你還可以當皇帝，但到雙方在旅順談判時，就表示要建立的是共和制國家，溥儀是‘執(zhí)政。溥儀不答應，日本人就放狠話，要不就干，要不就死。”王慶祥說。事已至此，溥儀無路可退。1932年4月，他住進了這座華麗的牢籠。

勤民樓是溥儀的辦公之處，他按康熙“敬天法祖，勤政愛民”的祖訓為之命名?？上强沼衅涿！皠傞_始，溥儀也曾勵精圖治，每天早早來辦公，一直到天黑。但沒過多久，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無公可辦，所有政令都由日本制定，他要做的，不過是批一個‘可字。”王文鋒說。1932年9月15日，溥儀在這里見證了《日滿議定書》的簽訂?！斑@份議定書規(guī)定日本在東北駐軍，駐軍的一切供給由偽滿負責。溥儀批準這份議定書就是賣國?！蓖鯌c祥說。

當了兩年“執(zhí)政”，日本人終于同意實行帝制，溥儀心花怒放，興沖沖地派人從北京取來光緒的龍袍，卻被告知，日本承認的是“滿洲帝國皇帝”，而不是“大清皇帝”，因此他稱帝時不能穿龍袍，只能穿關東軍指定的“滿洲國陸海空軍大元帥正裝”。

溥儀還是為穿龍袍偷偷努力。那時他手上有一支約300人的護軍，是他來長春以后招募的。溥儀對護軍的培養(yǎng)十分上心，不僅經(jīng)常對他們施以恩惠，還把骨干送出去深造。護軍的存在違背了日本人的意愿。1937年6月，20多名護軍到大同公園游玩，與日本憲兵發(fā)生沖突。日方借此擴大事端。結果，不但肇事護軍被趕走，護軍中還被安插了日本人。這下，溥儀想通過建立私人武裝實現(xiàn)復辟的愿望又破滅了。自此之后，溥儀心灰意冷，唯一的愿望就是活下去。日本人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甚至叫他拜日本天照大神為祖宗，他也照做。

1945年8月，蘇聯(lián)紅軍擊潰日本關東軍。8月15日，日本投降。8月17日，溥儀的手下帶來“退位詔書”，溥儀照著念了一遍，第三次退位。兩天后，他坐上飛往蘇聯(lián)的飛機，在那里度過了5年囚居歲月。他的“皇帝夢”終于斷了。

〔本刊責任編輯 吳 俊〕

〔原載《環(huán)球人物》2015年第2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