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希望死的時候，是個什么樣子

陸曉婭

寫這個專欄之前，我早就“預(yù)謀”要談?wù)勊劳觥，F(xiàn)在，專欄將暫告一段落，這個話題就提上日程了。

但“死亡”是個禁忌?。《嗌俅?，你想問問耄耋之年的父母，還有什么心愿未了，逝去之后希望怎樣安葬，但你就是不敢開口。多少次，身患重病的老人想知道日子還有幾何，子女們卻堅定地把話岔開，“您老別這么想，您一定能康復(fù)的，您不能放棄?。　?/p>

“死亡”像是一個有超級法力的字眼，好像一經(jīng)出口就會霧霾漫天，陰氣森森，讓人心落枯井，溫暖的和風(fēng)再也不能吹到身邊。

“三不主義”

好吧，那就實行不想不聽不說的“三不主義”，不“死到臨頭”絕不碰觸這個“死”字，用高度的警覺，將它堅決地排除在意識和言語之外。

死神因此暗自竊喜，既然你們不識我的面目，我豈不是有了偷襲的機會，有了離間的可能，有了讓你們心存恐懼的力量！

你聽，你聽，那是誰在電話中哽咽：想起父親去世的情景，我至今都難受啊！當時實在是太難了，父親是離休干部，醫(yī)生建議盡力搶救，結(jié)果父親在ICU里遭了幾個月的罪，直到我看父親實在太痛苦，和醫(yī)生幾經(jīng)交涉，最后拔掉呼吸機，才讓父親得以解脫。

你看，你看，那是誰家的子女在母親的骨灰盒前吵個不休？長女說，媽是我養(yǎng)老送終的，該出力時你們都哪兒去了，我辛苦了十幾年，房子不該給我嗎？兒子說，媽早就說啦，我是兒子，是咱家的根兒，房子我繼承；次女冷笑一聲：誰知道咱媽說過沒說過！

一個生物不再有能量的循環(huán)，那是生物學(xué)意義上的死。人這萬物之靈，因為有心智世界，有文化習(xí)俗，有牽牽絆絆的社會關(guān)系，有豐富多彩的生命角色，還有人造出來的醫(yī)學(xué)系統(tǒng)，比起一棵草，一只鳥來，人之死可就復(fù)雜多啦。與死相關(guān)的問題，我們能列出一個長長的清單：死前有無可能少一些身心的折磨？還有哪些未了的心愿？該不該向親朋好友道謝道歉道愛道別，化解曾經(jīng)的恩怨？死后遺體如何處理，開不開追悼會？留下的大小物件給誰不給誰……

所以——

人類之死，有許多功課要做

功課一，討論臨終的抉擇。如果那時她父親還清醒，還能說話，他是否愿意在ICU插滿管子地死去？當生命的歷程不可逆時，這樣花費巨資維持生命是否是合理的、人道的？當醫(yī)生問你是否搶救時，作為子女又該如何抉擇？

如果即將離世的人與親人討論過，甚至臨終之人有“生前預(yù)囑”（“生前預(yù)囑”是指人們事先，也就是在健康或意識清楚時簽署的，說明在不可治愈的傷病末期或臨終時要或不要哪種醫(yī)療護理的指示文件），或在“選擇與尊嚴”公益網(wǎng)站上（http：//www.xzyzy.com）填好了“我的五個愿望”（它是幫助人完成生前預(yù)囑的選項式文件，可以明確表達一些重要的醫(yī)療意見，尤其當您因為傷病或年老無法對自己的醫(yī)療問題作決定的時候，譬如在什么情況下要或不要什么醫(yī)療服務(wù)，使用或不使用生命支持治療等），親人們就能知道你的心意，也能夠幫助你實現(xiàn)“尊嚴死”（“尊嚴死”是指在不可治愈的傷病末期，放棄搶救和不使用生命支持系統(tǒng)。讓死亡既不提前，也不拖后，而是自然來臨。在這個過程中，應(yīng)最大限度尊重、符合并實現(xiàn)本人意愿，盡量有尊嚴地告別人生）。

功課二，完成心愿，不留遺憾，讓生命盡可能圓滿。幾年前，我曾經(jīng)給同齡朋友廣為散發(fā)過一封郵件：題為《每個過了50歲的人都應(yīng)該寫遺囑》，那是我在一位大學(xué)好友去世后寫的。之所以過了50歲就要寫遺囑，不僅是因為生命無常，誰也保不齊哪一天突然倒下，就像臺灣學(xué)者余德慧在《生死學(xué)十四講》說的：“死亡永遠比任何人預(yù)期還來得早”，還因為寫遺囑能幫助我們整理自己，發(fā)現(xiàn)自己：在過往的人生中，我們留有哪些遺憾？在未來的日子里，我做些什么就可以活得充實，死得安寧？寫遺囑往往會觸動心靈，成為我們的自我成長之旅?，F(xiàn)在，在每年生日那天，我都會重新修改遺囑，這讓我更加珍惜還擁有的時光，知道哪些事情才是真正重要的。

功課三，為你的親人留下他們未來人生的情感支持和精神財富，寫下你對他們的期望，表達你對他們的愛，感謝他們?yōu)槟阕龅囊磺?，也請他們原諒你的過失。逝者長已矣，生者卻因你留下的情感和精神財富，繼續(xù)獲得生命的滋養(yǎng)。

功課四，交待你的“后事”。你死之后希望得到怎樣的對待？遺體如何處理？骨灰是撒海、種樹還是掩埋？財產(chǎn)如何分配？如果你留下的全是“未知”，會讓親人不知所措：他們不知道最后為你做的事，是否符合你的心意；甚至這“未知”還會陰險地撕裂一個家庭。

也許還有功課五六七八。這些功課都是看得見的，還有一門看不見的功課，就是以什么樣的態(tài)度迎接死亡，讓自己死成自己期待的樣子。

一個人，能決定自己死的時候的樣子嗎？我并不知道。但是我愿意相信，除了在突發(fā)事故中死亡，活到老年的人，是需要想象自己死亡的。憑著這份想象，我們可以在臨終之時，塑造最后的自我。

2005年，80出頭的臺灣女學(xué)者齊邦媛離開老屋住進了養(yǎng)生村，之后在那里完成了記述家族歷史的《巨流河》，以一個奇女子的際遇見證了縱貫百年、橫跨兩岸的大時代的變遷?！毒蘖骱印烦霭婧蠛迷u如潮，獲得多個獎項。但時光無法阻止老去，住在養(yǎng)生村里的齊邦媛，感覺“疲憊已淹至胸口”。

一天，作家簡嫃去養(yǎng)生村看望齊邦媛。兩個人的對話，漸漸地談到死亡。

“我希望我死去的時候，是個讀書人的樣子?！?/p>

齊老師的這句話深深地打動了我。我努力去想象：怎樣才算是“像個讀書人的樣子”死去？也許，是最后一刻仍然書卷在手？也許，是“腹有詩書氣自華”的儒雅，讓死神也要駐足欣賞？也許，是臨行之前向人世綻放一朵詩意的笑容？

這“讀書人的樣子”，是齊邦媛對自己的期許，若能以這個樣子而非其他的樣子告別人世，我猜齊邦媛一定會對自己感到十分滿意?；钪?，以“讀書人”立身；死去，以“讀書人”辭別，這個“齊邦媛”是完整的統(tǒng)合的，也是優(yōu)雅的美麗的。

對于活著的人來說，逝者死得美麗優(yōu)雅，死得寧靜莊嚴，不僅是最大的安慰，也是最好的榜樣。

卻原來，臨終時分，告別之際，生物性的軀體不再做功，死的樣子仍能有所貢獻！

你期待死成什么樣子？又如何讓自己死成自己期待的樣子？我想，唯一的辦法，就是從現(xiàn)在起，把生死學(xué)當做老年的必修課，不再忌諱思考死亡，不再害怕談?wù)撍劳?，一邊努力活著，一邊做好死亡的每一門功課，如簡嫃說的：“活到責(zé)任善盡，活到工作完成，活到能留下愛與溫暖的存糧”，“把死亡變成無盡的溫暖與愛，把死變成生”！

（責(zé)編：蕭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