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一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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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小雨認識很多年了,我們不光是同學、伙伴、親人,也是……敵人。
究其原因是性格不和,但一般來說,我從不主動招惹她,是她總變著法兒地欺負我。
比方說周末我想多睡一會兒,小雨鐵定會把我吵醒:“該看書了!不然就你那成績,到了期末又會上火著急!”
辛辛苦苦看了一上午的書,好不容易被媽媽勸著活動一下,小雨又肯定會喊住想要給朋友打電話、發(fā)信息的我:“少搞沒用的社交活動,有空就去跑跑步、鍛煉一下身體!”
到了晚飯的時候,我們氣喘吁吁地回到家,和父母一起吃飯,其間她保證會講到學校里的辯論賽、體操比賽、理化和數(shù)學競賽……當然,那些賽事中,她個保個都參與得很積極,于是這樣的場景下,我那顆想要單純講些校園趣聞的心,便只能訕訕地躲到了一邊。
“女兒將來一定會是個好醫(yī)生?!卑职置看温犕晷∮甑脑?,都會亟不可待地插上一句,之后用期盼的眼神看著我們,而小雨則痛痛快快地點頭應道:“當然啦,我也特別想像爸爸一樣,當一名了不起的外科大夫、救死扶傷的白衣天使!”
她都這么說了,我還能不合時宜地說出自己的想法嗎?也只能低頭看著面前的碗筷,裝作走神罷了。
可我從小到大,最喜歡的是小貓小狗大象河馬,最想做的是一名動物管理員或獸醫(yī),只是有一次,當我不經(jīng)意將話題引到這上面,爸爸卻夸張地笑:“是啊,當有緊急事故發(fā)生時,人們都會大聲問‘這里有沒有獸醫(yī)?”
聽完這句話,我瞧見小雨看我的眼神變了,里面充滿了不屑和氣憤,過后她不止一次地要我打消那些“無聊”的念頭:“否則,我也會覺得很丟臉!”
也許在她看來,我就是一個讓她覺得沒面子又麻煩的家伙,尤其是當她發(fā)現(xiàn)我在放學后,屢次偷偷跑去喂養(yǎng)一只流浪貓,并因此和班里的陳赫成為朋友之后,更是氣得火冒三丈!
“貓最討厭了,和你一樣!”她怒氣沖沖地朝我喊,“還有陳赫,你沒發(fā)現(xiàn)他上課睡覺,還總是頂撞老師嗎?連班主任都說他是個不良分子,居然淪落到和他交朋友的地步,你是不是腦子出了什么毛病!”
天啊,至于嗎?!為了一個她根本不了解的男生和一只灰白色的流浪貓,居然如此詛咒我!聯(lián)想到她之前那些專橫跋扈的事,我再也忍不住,指著她譏笑著說:“你懂個屁??!陳赫雖然愛搗蛋,但他聰明又有愛心,不像某些人,學習那么努力,成績還是一般,你沒發(fā)現(xiàn)在數(shù)學和物理方面,陳赫的成績都比你好嗎???要說腦子有病,我看你才是呢!”
世界安靜了,我們互相望著對方,都沉下臉,不約而同地捂住了耳朵,像曾經(jīng)無數(shù)次一樣:“閉嘴吧!你煩死了!”
而這下,我的腦袋是真的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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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過去,我的腦袋越來越疼,沒心思再和小雨吵架,只好盡最大努力,避免和她有所接觸,有時想到她的壞處,實在耐不住,就悄悄跑到“神秘教室”,在墻上涂鴉她發(fā)火的丑樣、說她的壞話。
奇怪的是,最近她也很少找我的麻煩,許是上次我說的話讓她有些傷心吧,或者她終于長大懂事,有了“不打擾、不干涉”的自覺,也未嘗可知。
又或者,也許她也找到了一個類似于“神秘教室”的地方?
我一想到這件事就很緊張,畢竟在此之前沒人知道“神秘教室”的秘密,至少我從沒聽同學或朋友講起過,在我看來這是唯一能讓我放松下來的地方,而這天,當我又溜去涂鴉的時候,忽然感到腦袋一陣劇烈的疼痛,跟著我聽到了腳步聲,回頭之間,我看見了小雨,她就站在我的身后,在我的詫異之中,靜靜地捂著頭……倒下了!
我被嚇傻了,之后的事幾乎都不記得,只知道爸爸媽媽手忙腳亂地將她送進了醫(yī)院,病房里前前后后來了好幾撥經(jīng)驗豐富的醫(yī)生,他們都皺著眉看著這個年輕的病患,窸窸窣窣地討論什么,而她則一動不動地躺在病床上,微瞇著眼睛,像是完全清醒,又像是毫無意識地睡著。
原來她是因為生病了才沒工夫管我的。我知道原因之后,明白“神秘教室”依舊屬于自己,而她也并沒生我的氣,當下輕松了許多,可是不久之后,我就沒這么開心了。
班主任帶著幾個同學來探望她,當著我的面兒,對爸爸媽媽說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話,諸如:“不要太難過,有什么困難可以跟學校說,我們甚至可以組織捐款,一定會盡一切可能幫助你們的……”
干嗎把話說得這么嚴重??!我瞥了一眼病床上的“木頭人”,趁所有人不注意,狠狠推了她一把,她紋絲不動、毫無反應,倒是那幾個平常很要好的同學,靜靜地在病床旁站了一會兒,默默地搖了搖頭,轉過臉去,竊竊私語道:“聽說她腦袋里的腫瘤已經(jīng)壓迫了神經(jīng),位置特別復雜,手術都很難做!”
“真可憐。本來就不聰明,這下又患了腦瘤,就算救活過來,以后也很難過吧?”
“要是我得了這種病,干脆就不要活了,像個傻子一樣,爸爸媽媽得多傷心啊……”
你才像傻子呢!我惡狠狠地瞪了一眼說這話的女生,心說這是什么鬼朋友呀!隨即又感到悲哀:原來,我一直以為的強大敵手,在別人眼中其實不過爾爾,那我呢?豈不更糟糕?
想著,我忽然看到了站在人群之中的陳赫,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會兒,便一個人徑自離開了病房,那一刻我忽然真切地感受到了冷漠,心也一下變涼了。
小雨說得沒錯,陳赫根本不是什么朋友,我當初為他和小雨吵架,引她突發(fā)頭痛病,現(xiàn)在變成這副模樣,真是太不應該了。
“喂,我道歉還不行嗎!快好起來!”情緒無處發(fā)泄,我只好再次難過地推了她一下,“讓他們看看你沒有事,你之前不都是很要強的嗎!還有,把你之前用來侮辱我的話還給你:你這樣,我也很沒面子啊……”
可說一千道一萬,那個病床上的人就是什么反應都沒有:看來這次,麻煩真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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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主任和同學們總算離開了,媽媽走到病床旁邊,反復揉搓病人木然的手:“有感覺嗎?能想起我是誰嗎……”
“別刺激她了?!卑职置蜃∽齑?,好半天才吐出幾個字,“我們要有思想準備,要理智一些?!?/p>
說這話的時候,他們甚至都不避人了!那句話就像暴風雨即將來臨時的烏云,黑壓壓地壓住了我的心,我愣了好久,終于哇地一下哭出來,之后頭也不回地跑掉:這世界太恐怖太殘忍了,唯一能容納我的也只有“神秘教室”了……
可沒等我跑進去,我就驚詫地發(fā)現(xiàn),小雨已經(jīng)靜靜地坐在了那里,蜷成一團,像只疲憊已久的貓。
我看到她的樣子,真是氣不打一處來:“喂!你這好端端的,能走能動,為什么剛剛要裝死!你沒聽見大家都說了什么,所有人都打算要放棄你了!”
本以為她會像之前無數(shù)次一樣,怒不可遏地站起來和我吵,可是沒有,聽到我的話,她只是笑:“被放棄的,難道只有我而已嗎?”
什么?我被這話問得一怔,情不自禁地呆望她背后的墻,這時我注意到那面墻上的字慢慢起了變化,原本寫著“小晴討厭小雨”的句子,竟?jié)u漸變成了:“小晴就是小雨”。
小雨微笑著看我,淡淡笑了一下,徐徐嘆了口氣:“我們這樣迥異的意識,生活在同一個身體里,也難怪會把她搞成現(xiàn)在這副窘相?!?/p>
在她的話語中,我逐漸明白過來:在這個名叫“楊雨晴”的女生大腦中,同時住著兩種意識,一個是積極理性的主動意識、小雨,一個是消極懶散的潛意識,也就是我。
而這被我稱為“神秘教室”的地方,則是人腦中尚未被研究透徹的“無意識”區(qū)域。
我恍然大悟,繼而緊張地打斷了小雨的話:“可如果我們都躲進這里,楊雨晴八成就會完全失去意識,徹底陷入‘腦死!那意味著我們誰也活不了,拜托你還是像以前那樣,讓她從病床上起來,去讀書學習、做個積極向上的好人吧!”
“你以為我沒想過嗎?”小雨對我的話嗤之以鼻,隨即有些黯然,“我是被腦腫瘤壓迫了重要神經(jīng)之后,趕到這里的,現(xiàn)在好像什么都干不了!不過……”
說話間,她似乎已經(jīng)完全變成了另一種人:“我覺得這樣也挺好,多輕松??!假如我早知道在她意識里,還有這么安靜的地方,也許就不用那么拼命了!像你這樣時不時躲進來休息休息,過得有多滋潤……”
簡直不像小雨說的話,我從沒聽過比這更荒唐的言語,可事實擺在面前:一個是主動努力了N多年、關鍵時刻卻吊兒郎當?shù)男∮?,另一個則是暗無天日的“死亡”——
夾在中間的是從沒主動想過辦法的我,現(xiàn)在,該怎么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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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如何,你都要活下去?!?/p>
猶豫之間,我聽見病床前的媽媽在說話,那親切的聲音給了我力量,我于是認真看著不停嘲諷我“在楊雨晴腦中渾渾噩噩活了十幾年”的小雨,賭氣地說:“想辦法有什么難的,讓我來!”
可話說得容易,想辦法從不是我的特長,隔了幾天之后,我依舊漫無目的地在楊雨晴蒼白混沌的大腦中徘徊,根本無法找出激活她蘇醒的能量。
這時我才想到,這么多年小雨總是這樣地跑,真的很辛苦,而望著如今呆坐在黑暗里的她,我也深切地感到:這樣“各顧各”的我們,真的太過孤獨。
“小晴?!蔽衣犚娛裁吹胤接腥嗽诤拔业拿郑φ伊艘淮笕Σ虐l(fā)現(xiàn)是陳赫來探望楊雨晴,他警惕地環(huán)顧四周,悄悄打開背包拉鏈,一只毛茸茸的頭探了出來,“上次我就在想什么會讓你高興,應該就是這只流浪貓吧?放心,我已經(jīng)把它洗干凈了,你快醒過來看看,它有多想你……”
看來,那天他提前離開,并不是事不關己的冷漠,而是憂心忡忡地在想辦法。
“別人都在努力,你憑什么不振作一下?”
我感激地看了陳赫一眼,打算借此機會,對小雨用下“激將法”,說不定她一生氣就從教室里蹦了出來,可事實上,我卻看見她驚慌地望著那只貓哇哇大叫:“快把它拿開,我最怕貓!四歲那年楊雨晴去喂流浪貓,結果被抓得臉上、手上全是傷,你都給忘了?”
我當然記得,那件事之后很久我對貓都心有余悸,倒是小雨經(jīng)常擺出若無其事的姿態(tài),告訴我“貓也沒什么可怕”,她的話讓我一點點鼓起了勇氣,漸漸忘了那些傷口和回憶,可我怎么也沒想到,事實上她比我怕得更要命——
在她一次次告誡我、激勵我的時候,又有誰在安慰她、保護她呢?
想著,我慢慢走回教室里,蹲下來,輕輕抱住了她顫抖的肩膀,在她嗚咽的哭泣聲中,充滿歉意地說:“對不起,我一直不知道,你撐得這么累。”
“我怕你知道我也這么膽小,我們就完了?!毙∮甑募绨蚪K于徹底放松下來,似乎在黑暗中我們更容易向彼此說出實話,“我當然也喜歡玩,喜歡交朋友,偶爾也想偷懶,可如果我們都那樣做,楊雨晴的成績會更差,爸爸媽媽會失望的……”
原來如此。她時刻與我較真,不是為了表現(xiàn)自己有多強,來反襯我有多弱,而是比我懂事,比我有承擔,可也就是這樣,她才壓抑了這么久,以至于把自己都壓垮了,不僅無法戰(zhàn)勝病魔,更無法戰(zhàn)勝自己低落的情緒。
所以,“是時候讓消極的我來奮斗一下了!”
我用力抱緊了小雨,努力向教室外沖去,可不知為什么,總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將我生生推回來,與此同時,我聽見爸爸媽媽和醫(yī)生的對話。
“即便做了這個手術,也不能百分之百保證她能夠恢復?!贬t(yī)生的話嚇了我一大跳,而接下來的話更讓我和小雨面面相覷了很久,“腦部是人體最微妙的器官,醫(yī)學至今沒有研究清楚,因為是同行,我就說實話吧,很多時候,腦部手術就像一場賭博,比精湛的手術技藝更重要的,是病人自身的求生意識?!?/p>
“這是要我們兩個合起手來,去抵抗病魔嗎?”
誰能想到,有一天我竟會和別扭了這么久的敵手合作,更重要的是,這竟是她預謀已久的事!
“之前的不合作是我裝的,我早就把什么都想到了,既然手術是個概率問題,那萬一失敗了呢?楊雨晴會變成同學口中的傻子,變成爸爸媽媽的拖累,就連你也會跟著受罪的?!毙∮暾f著,朝我認真地點了點頭,“所以只能靠我們聯(lián)手來贏得成功!你絕不能再像從前那么拖沓,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你到底準備好了沒有!”
“那還用問!”我顧不得生氣她的狡猾,她也迅速地從我懷中跳下,兩人聯(lián)手向教室外沖去,而這次反彈回來的力量似乎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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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和媽媽還在爭執(zhí),一個說要保守治療,一個說要馬上手術,最后他們無奈地望向了“沉睡中”的楊雨晴:“還是讓她自己做決定吧。”
“怎么做?”我茫然地看了眼小雨,她也一臉焦慮地看著似乎永遠不能沖出的教室,低下頭想了想,最后抬起臉,毅然地說:“看來壓制我的力量越來越大,我們之中只有你能隨意進出這里,只能全靠你了!”
“可是……”我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她推了出去:“向著光跑,那是她腦部最活躍的地方,你要用盡全力去將其余部分也點亮,加油!”
我望著很遠的地方,那點微弱的光亮,重重點了下頭,朝那里拼命地跑去,這時楊雨晴也被推進了手術室,在腦部手術的同時,輔助醫(yī)生也在她面前不停播放著她喜歡的音樂和畫面,意圖找出她腦部的意識活躍位置,可當里面播放出她平日喜歡的“巴赫”、“亨德爾”,或是復雜的化學推導公式,她卻連一點兒反應都沒有。
我知道原因都出在我,如果這一刻奔跑的人是小雨,她一定會快速找出這些符號對應的腦部區(qū)域,我懊惱地想著,腳步也漸漸慢了下來,忽然我聽見外面換了音樂,是我最愛的爵士樂,眼前的畫面也變成了盛開的花和玩耍的貓咪!
我興奮地隨著音樂舞蹈,眼前的光也變得越來越強,這時我才明白,原來小雨說得并不全對:潛意識的我不完全受理智控制,不能去被動地追那束光,只有當真正開心時,所產(chǎn)生的快樂能量才會吸引來它找我,那些光也會變亮,最終喚醒受壓制的小雨的意識部分——
“病人的瞳仁做出了反應!”
輔助醫(yī)生大聲叫著,向窗外的陳赫豎了下大拇指,他又做了一件好事,那是我事后才知道的,當時手術已經(jīng)圓滿結束,楊雨晴也漸漸蘇醒過來,她和媽媽感激地向陳赫道謝,只有爸爸感到奇怪:“為什么她平日不喜歡的東西反而會喚醒她?難道哪里又出了問題?”
“要不要告訴他真相呢?”我毫無信心,忐忑地拉了下小雨的手。
“算了吧,他也許永遠不會理解的?!毙∮瓿艺A苏Q劬?,暗示彼此間的永恒秘密,就算是楊雨晴本人,也可能蒙在鼓里,“不過,我們還會像從前那樣鬧別扭嗎?”
這個嘛,我還真不知道,只是我知道:就算偶爾會討厭,但我一定會永遠守在她身邊,愛她,像她愛我、守護著我一樣——
“因為我們彼此,缺一不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