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里的擺渡人

宛小諾

我在大昭寺后的客棧住了快一個禮拜，順便充當(dāng)了一個禮拜的廚子。阿戌是三天前住進這家客棧的，一個人，風(fēng)塵仆仆，曬得黝黑。那天晚上住客們一起拼飯的時候，聽到他說他是一路搭車沿著滇藏線來到拉薩的。他是第一次來拉薩，可來了三天也不見他和其他人去景點，總是一個人坐在頂樓陽臺上，呆呆地看著布達拉宮或大昭寺，然后在我給大家做晚飯的時候下來幫我打打下手。

為愛出走的阿戌

有天晚上吃完飯，大伙兒在頂樓陽臺上喝酒聊天。阿戌和大家在一起時也是有說有笑的，可后來人漸漸散去后，他又開始一個人望著遠(yuǎn)處，好似又陷在了自己的世界里。我拿了兩瓶啤酒走到他面前，在他眼前晃了晃，他回過神，不好意思地抬頭笑了笑。

之前幾天一起做飯的時間，我們已經(jīng)聊得挺熟絡(luò)，他跟我說起他一路自虐似地搭車從云南來到拉薩的艱辛遭遇，也好奇地問我辭職旅行的“心路歷程”，和我說起他對目前工作、生活的不滿和困惑。但我能隱隱地感覺到，讓他困惑的，一定不僅僅只是工作和生活。

阿戌接過啤酒，仰著頭咕嚕咕嚕，竟一口氣喝了大半。放下瓶子，沉默了半晌，他忽然開口：“你說，為什么我一直這么努力，卻還是比不上別人，為什么，我連自欺欺人的機會都沒有？”

我果然猜得沒錯。我在他身邊的長凳上坐下，看著前方不遠(yuǎn)處被燈光照亮的布達拉宮，它像是鉆石雕刻出來的城堡，懸浮在濃墨一般的夜色中，那么清晰卻又虛幻。

兩年前的秋天，阿戌和當(dāng)時的女朋友分手，可之后的整整兩年，他都深陷在那段感情中走不出來。而就在前不久，他從一個朋友那無意間得知那個女孩就要結(jié)婚了。當(dāng)他得知這個消息時，他發(fā)現(xiàn)他那顆始終放不下的心不但沒有落地，反而更加控制不住自己的思念。于是便有了他這一次幾近自虐的滇藏之行。

“如果可以，我真的不想再呆在那個城市。那里的一景一物都讓我無法抑制地想起過去，想起和她一起的日子、一起做過的事情、一起走過的地方。一想起曾經(jīng)構(gòu)想過的未來永遠(yuǎn)都實現(xiàn)不了了，我就揪心揪心地難過。”他說道，“我哭不出來也發(fā)泄不了這一切，卻難過得好像心跳都要停止了?！鼻鍥龅囊股?，他的聲音就和眼前的布達拉宮一樣，清晰卻又虛幻。

我握著手里冰涼的啤酒瓶子，沉默著。這樣的時候，我能說什么來安慰他。良久，我們倆手里的瓶子都已經(jīng)空了，我說道：“如果忘記不了，就不要逼自己去忘記了。承受它吧。”我站起身，下樓時又回頭問他，“明天下午我要去色拉寺，你要不要一起？”

風(fēng)中故事

這是我第四次來色拉寺聽辯經(jīng)。辯經(jīng)場的院子里，穿著紅色僧袍的喇嘛們一坐一立，一問一答。站著的那個更是激烈，揮舞著手臂，一擊掌，一頓足，步步逼近。我坐在院墻下看著他們摩拳擦掌、口吐蓮花，雖然滿院子噼里啪啦，慷慨激昂的聲響，可我的內(nèi)心卻覺得無比安寧平靜。阿戌坐在我身邊，定定地看著院子里辯經(jīng)的僧人們，亦沉默無言。

辯經(jīng)結(jié)束后，我們走出辯經(jīng)場，我回頭看見寺后色拉烏孜山光禿禿的灰色山巖，忽然問阿戌：“要不要到山上看看？”阿戌說好。于是我們穿過交錯縱橫的僧房，沿著陡峭蜿蜒的山路往上走。山坡的大石頭上畫著彩色的佛像和“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還有很多白色的梯子——據(jù)說那是死去的人的親人為死者畫的通往天國的階梯。

上山的路狹窄險峻，我倆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到半山腰。“色拉”在藏語中是野薔薇的意思，相傳這是一片開滿野薔薇的山崗。而在這個早春，山上光禿禿一片，除了干撲撲的灌木和草叢，什么花也沒有。但是從這個位置，可以望見整個拉薩城和遠(yuǎn)處連綿的雪山。

我們找了一塊還算平整的大石頭坐下，我跟阿戌說道：“我和你講一個以前看到過的故事吧——

從前有個書生，遇到一個很喜歡的女子，不久兩人訂了婚?？删驮诨槎Y前一天，未婚妻忽然消失了蹤跡，書生和家人怎么找都找不到。書生受了這個巨大的打擊，一病不起，家人四處尋醫(yī)，都治不好他。后來有一天，一個云游僧人路過此地，見到病重的書生，便從懷里掏出一面鏡子給他看。鏡中，是一片茫茫大海，書生看見一個遇難的女子躺在海灘邊，有一個人路過，看了一眼，搖搖頭離開了。不久，又有一個人路過，他看見女子的尸體，便將自己的衣服脫下蓋在她身上，然后也離開了。最后，又路過一個人，他挖了個坑，小心翼翼地把女子埋葬了。云游僧人放下鏡子，對書生說道：你看到的這個死去的女子，就是你的未婚妻的前世，而你，是第二個路過的人，曾給她披上一件衣服。她今生與你相遇，只是還你前世的一份人情。而她最終一生相守的人，是最后把她埋葬的那個人。書生猛然大悟，病不藥而愈?！?/p>

故事說完了，我轉(zhuǎn)頭看向阿戌。這天的天氣很不好，層層疊疊的濃云籠罩了前方的城市和遠(yuǎn)山，陰陰仄仄，視野里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在這樣的天色下說這樣一個故事讓我自己都覺得有些毛骨悚然。

“我這么說，你可能覺得我是在安慰你，但我有時真的覺得，生命中有些人來過又離開，冥冥之中，仿佛是給你力量和勇氣去度過最艱難的一段時光，讓你看見內(nèi)心的自己。他/她就是為了陪你一段路，緣分盡時便離開了?！?/p>

問題少年的回憶

阿戌沉默著，好似思索了一會兒，慢慢地說道：“其實我也挺相信因果緣分的。昨天和你說了那些話后，我一晚上都沒怎么睡，又想起和她在一起的八年，很多很多的回憶?！彼ｎD了一下，本來就不快的語速因為回憶而變得更加緩慢——像在回放一部放置了很久，畫面都已經(jīng)泛黃的老膠片。

“我們是高中同學(xué)，那個時候我還是個問題少年，叛逆，逃課，和校外的小混混干架。我爸我媽已經(jīng)被老師找得都不愿意去學(xué)校了，同學(xué)們對我也避而遠(yuǎn)之，只有她，明明那么乖巧的好學(xué)生，卻愿意和我在一起，借我課堂筆記，輔導(dǎo)我功課，放學(xué)了還會等我打完籃球。高中畢業(yè)，我只考到本地的一所二流學(xué)校，她去了武漢。幾乎所有人都不贊同她和我在一起，可她一點兒都不在意。我們每天發(fā)短信打電話，天天等著節(jié)日或假期可以到對方的城市。她其實是一個不那么能干，需要人照顧著的女孩，可那幾年卻一直，一直一個人堅持著，甚至，為了不讓我擔(dān)心，連生病了都不告訴我。

“后來畢業(yè)了，終于能在同一個城市了。可真正能陪在她身邊的時間還是不多。剛參加工作那會兒真是太苦了，做工程項目，出差、加班是常態(tài)，沒日沒夜的。但是一想起要讓她過上好日子，想起是在為我們的將來打拼，那些苦立刻就不覺得是什么了，又跟打了雞血一樣……”

阿戌的目光落在遙遠(yuǎn)前方的某處，那些回憶好似讓他的嘴角眉梢?guī)狭伺c之前的迷茫落寞不同的柔軟和溫度。說到這，他又沉默了。過了很久，他喃喃地說道：“現(xiàn)在想來，這么多年，是她改變了我?！彼穆曇艉艿?，與其說是在和我說話，不如說是在告訴自己。

拉薩的天變得很快，方才厚重的烏云此時已經(jīng)漸漸散去，太陽在云層后露出一個明亮的光暈。陽光透過云隙射下來，一絲一縷地照亮了前方山嶺上的積雪。我們倆都沒再說話，只是怔怔地將目光投向遠(yuǎn)方。

驅(qū)散濃云的日光照到了遠(yuǎn)處的拉薩河、拉魯濕地，照亮了藥王山、布達拉宮，整個拉薩城像一副油畫似地在我的眼前鋪展開去，色彩凝聚，越來越鮮明。曾經(jīng)有個人和我描述過這樣的畫面，他說，從這個角度看去，拉薩就像一朵盛開在河谷上的蓮花。他說，下回我們一起去拉薩，我們爬上色拉烏孜山去看看。

誰是誰的救星？

但是我沒能擁有那樣的一天。后來，我一個人來到色拉烏孜山，它就像一塊巨大的石屏在我面前拔地而起，怪石嶙峋，莽莽蒼蒼。上山的小路，碎石夾雜著砂礫和泥土，險峻狹窄，一步一滑，我只能用力抓住石頭縫里的雜草和灌木枝，在石塊間尋找落腳的地方。帶刺的灌木叢把手臂劃開了好幾道小口，我也顧不上疼，只是拼命地攀著石頭抓著灌木往上爬。

當(dāng)我爬到山頂，看到道路阡陌、屋舍齊整的拉薩城在眼前如同一朵白蓮花般展開時，我的眼淚無法控制地嘩啦啦地爬滿了臉頰。頭頂?shù)乃{(lán)天，白云如海浪般涌動，山坡上遍布的經(jīng)幡在狂風(fēng)中獵獵作響。我蹲坐在世界中心的陽光下，像是坐在佛祖慈祥的懷抱里，哭得像一個孩子。

出了一身汗又被大風(fēng)吹，回來后我就病倒了，晚上開始發(fā)燒，把客棧老板黑子嚇得半死，連夜把我送進醫(yī)院打吊針，然后當(dāng)場用我登記在客棧的身份證信息買了第二天的飛機票。我從小一掛鹽水就會退燒，很見效，但是黑子為了以防萬一，第二天直接把我送到貢嘎機場，目送我上了飛機。

回杭州后，感冒依然持續(xù)了一段時間，渾身乏力，在床上天昏地暗地躺了幾天。第四天醒來后，昏昏沉沉地仿佛從一場大夢中醒來，恍如隔世。老管打來電話問我怎么樣了，什么時候能回去上班，說起新項目被客戶催得緊，馬上就要送審。末了，還是補充了一句，你要是狀態(tài)不好就多歇幾天吧，我們暫時頂?shù)米　?/p>

我說，我能有啥事，明天就到崗。

第二天到會議室，果然一片狼藉，圖紙、報表、文件、煙盒、咖啡紙杯攤得到處都是，小君頂著黑眼圈說親愛的你終于回來了，快來拯救我們吧。

我打開他們做到一半的表格和報告，重新梳理資料，重新計算收益，重新分析市場和風(fēng)險……就這樣，大家一起又沒日沒夜地熬了兩個多禮拜，直到第三周我們終于拿到了總行的審批通知書。小君興奮地跑過來要和我擊掌，老管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回頭沖我豎起大拇指。

我的感冒早就痊愈了，可那一瞬間我忽然覺得有些恍惚。我仿佛看見一年前剛調(diào)到這個部門的自己，不也和現(xiàn)在的小君一樣做什么都磕磕碰碰，時刻倚賴著心里的救星嗎？

那一年，我很被動地，或者說很不情愿地被抽調(diào)到這個不熟悉的新機構(gòu)，新的領(lǐng)導(dǎo)、新的同事、新的業(yè)務(wù)，而之前在原部門多年付出的所有辛苦應(yīng)有的所得，也再和我無關(guān)。那段日子是我職場生涯中最消沉迷茫的一段時間，新工作瑣碎而陌生，加上負(fù)面情緒，便化成了各種不上手和不順心。

也就是在那段時間，我遇見了一個“救星”。好像只要他一句問候，奔忙了一整天的勞累都會消失；只要他一句鼓勵，再枯燥的培訓(xùn)學(xué)習(xí)我都會充滿斗志；只要他一個微笑，仿佛落了一夜的雨都能開出太陽。因為之前在職場上栽過的跟頭讓我心有余悸，我變得謹(jǐn)言慎行畏首畏尾，他皺皺眉頭，說，這真的一點都不像你，按你的性格不是應(yīng)該積極地說出自己認(rèn)為對的想法么？他的話真有效——我開始在新的工作上努力表現(xiàn)自己，積極地把自己的想法落于實踐，雖然剛開始也是各種阻礙和困難，可是我心里滿滿都是熱情和勇氣，因為我知道，有他在。

我們經(jīng)常去美術(shù)館、博物館，他會教我怎么去拍一張照片，美妙的光影和構(gòu)圖；我喝茶他喜歡咖啡，但他還是會和我探討各種茶葉的產(chǎn)地和品質(zhì)，怎樣準(zhǔn)確地掌握沖泡方式和時間。他告訴我女孩子要慢慢養(yǎng)成好的習(xí)慣，有自己的愛好和信仰，從容，淡定，優(yōu)雅地過好每一天……

想起這些的時候，我坐在靈隱寺蔥綠的大樟樹下，淡淡的青煙在莊嚴(yán)的大雄寶殿前徐徐繚繞。我慢慢地發(fā)現(xiàn)自己想起這些事情的時候，心里已經(jīng)不會再像被剜去了一塊似的?？諝庵胁菽镜臍庀?、煙火的味道都是那么熟悉。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我在這里，跪在佛前，一次一次地感恩佛祖讓我今生遇見了這個人。

因為遇見他，我那么努力地去成為一個更好的人。為了和他有更多的話題，我去看很多以前甚少接觸的外國文學(xué)，狂補各種經(jīng)典；為了跟上他的足跡，我開始猛補世界地理。他是個說話做事都很利落的人，我甚至發(fā)現(xiàn)自己那時候說話、寫文章竟然都沒有了以往充滿文藝味的長修飾，變得簡短而干脆。

我忽然間明白了。

是的，我喜歡現(xiàn)在的自己——有自己的愛好和信仰，從容，淡定，優(yōu)雅地過好每一天，快樂、積極、自信地去做自己該做的事情。

雖然他離開了，但因他而變得更好的自己卻并未離開。

那以后，我再沒去過拉薩。直到這一次我從云南一路又來到這里，再次爬上色拉烏孜山，看見這個城市像一朵蓮花般美麗地盛開。

曾經(jīng)我以為我遇到了一條難以逾越的大河，波濤暗涌，一望無邊。有一個人乘著扁舟，來到我的跟前。他向我伸出一只手，牽我上船，渡我到達對岸。

也許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會有這樣一個為你擺渡的人。當(dāng)你站在波濤洶涌、濃霧籠罩的河邊看不到方向時，他/她撐著船出現(xiàn)，把你渡到幽暗之河的彼岸。等你上岸后，他/她也便離開。

謝謝你，渡我過河的你。

謝謝你，生命里的擺渡人。

責(zé)任編輯：方丹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