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事每因“要好看”

田之章

《至正直記》是孔齊作于元至正年間的一本雜著。作者自幼隨父奔走南北，交游日廣，所以筆記內(nèi)容豐富，既有當(dāng)時政治、經(jīng)濟方面的珍貴資料，又有家庭、生活方面的趣聞逸事，“凡所見聞，可以感發(fā)人心者;或里巷方言，可為后世之戒者;一事一物，可為傳聞多識之助者，隨所記而筆之，以備觀省”。

這“觀省”二字，可以說正是這部筆記的特色。卷二的一則記錄，就頗有點醒世人之功。文曰：

先人嘗謂：人只為“要好看”三字，壞了一生。便如飲食，有魚菜了，卻云簡薄，更置肉。衣服有闕損，攙修補足矣，卻云不好看，更置新鮮。房舍僅可居處待客，卻云不好看，更欲裝飾。所以虛費生物，都因此壞了。

他父親的一雙鞋子，穿了多年，隨破隨補。一白綢襖，著三十年。終身未嘗兼味。所住的幾間房子，僅避風(fēng)雨，客位窗壁損漏，四十余年未嘗一易。鄉(xiāng)里皆譏誚之，不顧也。

一個官宦人家，寒素本色不變，已屬不易。而“要好看”壞一生的庭訓(xùn)，實實從人生經(jīng)歷中得來，今天讀來，更覺意味深長。

好看，表現(xiàn)在衣食住行上，是每個人都有的審美需求;表現(xiàn)在人際交往上，亦為一般的人之常情。兒時在鄉(xiāng)間，年頭節(jié)下，走親串友，攜帶的禮物無非饅頭、糖果之類。盡管生活困頓，但禮節(jié)上的事還得稍為周全。如果太寒儉，母親總說，太薄皮，不好看?？梢?，講究好看，普通人情而已。壞事往往在“要”字“更”字上?！耙?，便有刻意追求之意;“更”，則多不知饜足之心。

《紅樓夢》里的賈家，鐘鳴鼎食，飫甘饜肥。秦可卿殞命于溫柔鄉(xiāng)里，其喪禮恣意奢華，棺木用“壞了事”的義忠親王老千歲那“萬年不壞”的上等檣木。寧府主人猶感不足，嫌兒子是個國子監(jiān)生員，靈幡經(jīng)榜上寫時“不好看”，便花一千五百兩銀子，捐了個五品龍禁尉的官職，才覺得風(fēng)光些。

這只是賈府生活的一個側(cè)面。其平日里，銀子花的像淌海水，一餐飯抵窮人家一年的收入，罪過可惜四個字竟顧不得了。但從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繁華，到家亡人散各奔騰的“壞事”，未必不是由這平日里的“要好看”鑄成的。

在錢能通神的社會，還有一種“好看”曰給人送錢。水滸里，宋江殺人，避罪在家，官府前來捉拿。慣于在銀子上做功夫的宋江，不僅殺雞宰鵝，酒食管待土兵，還拿出二十兩花銀，送與兩位都頭做“好看錢”。他被關(guān)進(jìn)大牢，那當(dāng)事的差撥便勸他，常例人情，送予節(jié)級，不然，“他明日下來時，須不好看”。未及送上門去，那節(jié)級已經(jīng)找上門來，在廳上大發(fā)作，罵道：“新到配軍，如何不送常例錢與我！”

林沖被押到牢里，也是一樣。當(dāng)其未送時，那差撥立刻變了面皮，罵這賊配軍，滿臉都是餓紋;及至送了，又馬上改換了一副面目，看林沖端的是個好男子，久后必然發(fā)跡，滿面應(yīng)作大官。前倨后恭，變化之速，令人可驚可嘆復(fù)可怕！

這“好看錢”三個字，真正抵得過一篇錢神論。

世間萬事，每因“要好看”壞事。做人“要好看”，便多虛偽、少率真，多奉承吹捧之言，少質(zhì)直針砭之語;學(xué)問“要好看”，便多浮躁、少沉靜，多欺世盜名之術(shù)，少冷坐十年之功;做官“要好看”，便多貪侈、少端方，多欺上瞞下之行，少心憂天下之心;干事“要好看”，便多虛浮、少實效，多嘩眾取寵之意，少利在千秋之為。

清人馮班曰：大略浮名最害事。君子立身行己，只要平實不行險，則無禍患;不作偽，則無破敗。頭戴簪纓、身披綬帶非不好看，不以其道得之，便不能安于枕席;錦衣玉食、金勺銀匙非不好看，不以其道食之，吃了便不好消化。凡事“要好看”，就不得不巧取豪奪、作奸作偽，不至“壞事”而不止。到頭來，玉笏滿床，淪為陋室空堂;池館臺榭，滿是衰草枯楊，“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求為荷鋤戴笠的一介貧民而不可得，可嘆也夫！

凡事過則為災(zāi)。“要好看”，難保不奢侈浮華;防壞事，還是要戒奢崇儉?！叭四苌袃€，則于修德之事有所補。不暴殄天物，不重裘，不兼味，不妄毀傷，不厚于自奉，皆修德之漸，為人所當(dāng)謹(jǐn)。”“人生好儉，則處鄉(xiāng)里無貪利之害，居官無賄賂之污”，必不至于壞事矣。

孔齊不愧是一位“過來人”，從這番話可以知道，他必定是遵從了先人的遺訓(xùn)，嚴(yán)守了父親的教誨，所以一生沒有大過。

（夏云薦自《解放軍報》）

責(zé)編：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