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不浪鼓

方清剛

司空見慣的不浪鼓，可能是普及最廣、最受歡迎的兒童玩具之一。舊時(shí)貨郎擔(dān)子上總少不了一把不浪鼓，那是勾引童子腹中饞蟲的最有效的把戲。

不浪鼓也寫作不郎鼓、不瑯鼓、撥浪鼓、博浪鼓等?！掇o源》釋不郎鼓：“貨郎所拿的鼓，兩側(cè)以繩系墜，搖動(dòng)時(shí)‘不郎‘不郎作響，故名。”我們熟悉的不浪鼓正是如此。

早在宋代，不浪鼓就出現(xiàn)在畫家李嵩的《貨郎圖》里。元雜劇作家關(guān)漢卿在《王閏香夜月四春園》第三折中寫道：“自家是個(gè)貨郎兒，來到這街市上，我搖動(dòng)不郎鼓兒，看有是么人來。”

不浪鼓存在的歷史，至少可以追溯到商周之世?！对娊?jīng)·商頌·那》記商王祭祀先王的神圣場面：“猗與那與，置我鼗鼓。奏鼓簡簡，衎我烈祖?！薄吨芏Y》鄭玄注：“鼗，如鼓而小，持其柄搖之，旁耳還自擊?！薄掇o源》釋鼗：“小鼓。猶今之撥浪鼓。”可見鼗鼓就是不浪鼓。

上古宮廷中掌鼗鼓演奏的樂官名播鼗，古文字豎排，播鼗很容易寫作播兆鼓。播鼗、播兆鼓的名字，與不浪鼓、撥郎鼓頗有類似的味道。

《呂氏春秋·古樂》載：“帝嚳命……有倕作為鼙、鼓、鐘、磬、吹苓、管、塤、篪、鞀、椎、鐘?！膘娋褪秦弧Ｓ袀呍凇渡胶＝?jīng)》等古文獻(xiàn)里又名巧倕、工倕，是唐虞之世的杰出巧匠，古人認(rèn)為他發(fā)明了包括不浪鼓在內(nèi)的多種樂器。

漢畫中的伏羲女媧，手里每每擎一把不浪鼓，象征他們除了造人，還是作樂的始祖。除了被聞一多稱作“中華民族的總先妣”的西王母時(shí)，漢畫上也不時(shí)看到大行伯或蛙仙怡然自樂地?fù)u一柄不浪鼓。

上古沒有貨郎，先秦文獻(xiàn)里提到不浪鼓總是伴隨著神祇或帝王，不是在敬天禮地、禱風(fēng)祈雨的國家祭禮上，就是在誓師奏凱、賜爵宴賓的王室盛典上。

《尚書·益稷》記：“夔曰：戛擊鳴球，搏拊琴瑟以詠，祖考來格。虞賓在位，群后德讓。下管鼗鼓，合止柷敔?！币馑际钦f，在虞舜、大禹和皋陶參加的盛大祭祀樂舞中，樂正夔用不浪鼓和柷敔指揮全局。

在用來問神的殷墟卜辭里，不浪鼓也沒有缺席?！都坠俏暮霞分?，“鞀惟陽甲”“于羿乙未大鞀”的記載非常常見。

《禮記·王制》記：“天子……賜伯子男樂，則以鼗將之。”這里看得出，周天子在賞賜大臣伯、子、男爵位時(shí)，手里攥著不浪鼓。

學(xué)者認(rèn)為，不浪鼓在上古祀典和宮廷雅樂中的作用類似于西洋樂隊(duì)中的指揮棒，起引領(lǐng)典禮、控制節(jié)奏的作用。漢代劉熙《釋名》：“鞀，導(dǎo)也，所以導(dǎo)樂作?！薄端问贰分尽罚骸柏徽撸^導(dǎo)舞也。”

北京舞蹈學(xué)院劉建教授和他的助手牛錫桐、高眾發(fā)表在《舞蹈研究》２０２０年第三期的《漢畫鼗鼓舞的真與善》一文寫道：

山東沂南漢畫像石的“樂舞百戲圖”為我們展示了一個(gè)幾乎是沒頭沒尾的表演梯隊(duì)，自左向右、自上而下的區(qū)域性表演場為：跳丸弄?jiǎng)?、七盤舞、都盧尋橦（上掛童子）、建鼓舞、五人打擊樂隊(duì)、五人彈奏樂隊(duì)、四人吹唱樂隊(duì)、撞鐘、擊磬、高縆之戲、搖鼗鼓者、儺戲、魚龍曼衍的“龍戲”與“魚戲”、“雀戲”、三人吹奏唱樂隊(duì)、馬戲、車騎建鼓、倒立、持杖武士……于此之中，鼗鼓占據(jù)了畫面的兩個(gè)顯要位置——樂隊(duì)之首和舞隊(duì)之首……最上端即搖鼗導(dǎo)舞者，正在跽坐指揮樂隊(duì)……當(dāng)鼗鼓不是作為奏樂而是作為舞具時(shí)，其導(dǎo)舞之功能得以顯現(xiàn)。

可見小小的不浪鼓，其功能作用卻是極其重要。

不僅如此，不浪鼓里還裝滿故事。

春秋時(shí)候，天下板蕩，周失其鹿，禮崩樂壞。當(dāng)此之時(shí)，老子出關(guān)，“王子朝及召氏之族、毛伯得、尹氏固、南宮嚚奉周之典籍以奔楚”（《左傳·昭公二十六年》語），不知“吾誰與歸”的周王室侍臣和弄臣們作鳥獸散?！墩撜Z·微子》記：“大師摯適齊，亞飯干適楚，三飯繚適蔡，四飯缺適秦，鼓方叔入于河，播鼗武入于漢，少師陽、擊磬襄入于海?！睗h水之濱的漁父看見從成周倉皇出逃的樂官播鼗武懷揣一截不浪鼓來了。

這才使貨郎手搖不浪鼓有了可能。

漢興，復(fù)周、秦制度，未央宮中設(shè)了漢樂府和鼓吹署，李延年們得以從倡門或百戲班子中脫穎而出，混跡于高墻之內(nèi)，搖身一變，與司馬相如、枚乘、東方朔并駕齊驅(qū)，上演了《漢書》與漢畫上一幕幕亦莊亦諧的樂舞活劇。他們?yōu)t灑風(fēng)流，威武霸氣，與漢皇一時(shí)《佳人曲》，一時(shí)《郊祀歌》，又時(shí)或大風(fēng)歌起，千人唱，萬人和，令當(dāng)年的播鼗武們自慚形穢。這其中，不浪鼓是一道頗為亮麗的風(fēng)景。

漢畫上的“播鼗武”，常常左手捧吹排簫，右手搦不浪鼓。蘇州一位學(xué)者懷疑單手演奏排簫的可能性，這給了我向秘魯音樂家亞歷桑德羅致敬的機(jī)會(huì)。作為印第安人后裔，亞歷桑德羅在演奏《孤獨(dú)的牧羊人》和《最后的莫西干人》時(shí)，就有一手持排簫，另一只手抓起貝殼串抖擻伴奏的絕技。那嘩嘩作響的貝殼，像極了“播鼗武”手中的不浪鼓和柷敔。

史載，匈奴、鮮卑、契丹人留著形似不浪鼓，名叫“卜郎”或“不狼兒”的發(fā)型。

宋人趙珙著《蒙韃備錄》中寫道：“（韃靼）上至成吉思，下及國人，皆剃婆焦，如中國小兒，留三搭頭在囟門者，稍長則剪之；在兩下者，總小角垂于肩上?！?/p>

宋遺民鄭所南著《心史·大義略敘》記：“韃主剃三搭辮發(fā)……三搭者，環(huán)剃去頂上一彎頭發(fā)，留當(dāng)前發(fā)，剪短散垂，卻析兩旁發(fā)，垂綰兩髻，懸加左右肩衣襖上，曰‘不狼兒。言左右垂髻礙于回視，不能狼顧?！?/p>

這種剃光頭頂，囟門留一撮頭發(fā)、從耳上垂下兩根發(fā)辮的發(fā)型，我們從影視里安祿山輩的造型上可以一睹大概。這發(fā)型“如中國小兒”，還可以在宋元風(fēng)俗畫和保存至今的古板開封年畫上一觀究竟。

不僅形名皆近，連不狼兒的別名婆焦，也與不浪鼓的古稱撥鼗如出一轍。這絕非偶然。但其中的堂奧又是什么呢？似乎還沒有學(xué)者觸及這一問題。

老實(shí)說，行文至此，我亦惘惘，如屈原在《遠(yuǎn)游》里“步徙倚而遙思兮，怊惝怳而乖懷”。還有一些線索，更令我理不出頭緒。比如不羹。

翻看史書，躲不過“不羹”兩個(gè)字。《康熙字典》告訴我們，這里的“羹”讀“郎”。不羹為古國名，位置在今河南省漯河、許昌、平頂山三市之間，今尚存不羹城遺址。公元前５３１年，楚靈王欲問鼎中原，令公子棄疾建東、西不羹城。播鼗武漂泊江漢，是在此十五年后。

今葉縣辛店鎮(zhèn)，屬古不羹國地望。在綿亙的楚長城北緣按圖索驥，可以來到一座名字很下里巴人的坡角山下。坡角山近旁，還有一座名字讓人不明就里的老婆殼山。翻開康熙三十年修《葉縣志》，可以看到公元１６９１年的坡角山又名潑粥山。古《葉縣志》說：“潑粥山，在縣東南七十里，以形似，故名?！?/p>

我曾無數(shù)次推想應(yīng)該是怎么個(gè)潑粥法，才會(huì)契合一座山的雄姿，后來幡然憬悟：此地為古楚地，古不羹國；坡角、婆殼與潑粥，原來都不過是播鼗、婆焦的異寫而已。

《中州今古》雜志２００２年第六期刊載李家祥的《不羹國與不羹鼓》，也認(rèn)為不浪鼓與不羹國有關(guān)。此文甚至認(rèn)為古不羹國對不浪鼓有發(fā)明權(quán)，把不浪鼓直接寫作不羹鼓。

我不能確定不羹國、不羹城與播鼗武和不浪鼓的關(guān)系，但這絲毫不影響不浪鼓歷史內(nèi)涵的淵深海闊。

“縱子忘之，山川鬼神其忘諸乎？”《左傳·定公元年》的這句話，字字似是在為不浪鼓吶喊。

我想為已經(jīng)淪為小兒逗笑玩具千百年的不浪鼓寫一部傳奇，里邊有興亡的史詩，震耳欲聾的鼙鼓。

地老天荒，唯余不浪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