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寶提著活蹦亂跳的一袋魚上樓去的時候,一聲不吭,釣魚包往肩上一搭,像是旁若無人,徑直就往樓上走。一直等在樓道口的吳正華望著他背影看了很久。
大寶騎著自己改裝的柴油自行車從樟樹林那頭往這邊過來時,才露出頭,吳正華就看見他了。從他興沖沖的勁頭上,吳正華就估計到他今天的收獲又是不少。吳正華心里揣摩著:黃東調(diào)走了,車間正在考慮班長的人選這事他應該知道。
大寶站穩(wěn)自行車,把車上的漁袋往地上一撂,漁袋隨即平開,白花花的魚在網(wǎng)袋里跳得愈發(fā)不可開交,把袋子頂?shù)酶吒叩?,個個掙脫著,都不想成為網(wǎng)中之物。吳正華連忙上前想去幫忙,手腳麻利的大寶讓他插不上手,吳正華只能站在旁邊眼巴巴干望著。
吳正華看見網(wǎng)袋里的魚跳得很是可愛,心動了。釣魚,是風里來雨里去的活兒,但吳正華沾不得風寒,每次望著大寶釣來的魚驚訝得吐出舌頭,羨慕地贊不絕口。
他們都住在身后的一棟七八十年代建的兩層老房子里。這里原來是車間的保管室,因廠內(nèi)結(jié)婚的職工太多,調(diào)整出來作了住房給他們兩家居住。外墻沒有粉刷,紅磚紅瓦,老氣橫秋。從瓦片上長出的毛絨絨深綠色青苔和門檻的朽木不難看出房子的年輪。吳正華還沒當車間主任跟他大寶是車間職工的時候,由于比大寶晚進廠幾年,所以,大寶就住在他的樓上。大寶進進出出需要經(jīng)過吳正華的家門口。周圍沒有其他住戶,他們之間互為唯一的鄰居。
家住一樓,出門方便,吳正華有事沒事愛在屋外溜達,經(jīng)??匆姶髮毺嶂淮~回來。這些年,大寶釣的魚從來不賣,除了給王秀麗送點再就是自己吃。吳正華曾向他買過,他沒有答應。樓上樓下的,大寶吃不了的寧愿臭了丟掉也不送片魚鱗給吳正華,就連買也沒有答應,這讓吳正華心里一直琢磨不透。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過他。吳正華是他車間的主任暫且不說,作為唯一的鄰居也不至于做得這般不顧情面、冷若冰霜。
這天,大寶跟往常一樣提著魚又徑直上樓去,在走到二樓一半的時候,吳正華叫住他,說黃東調(diào)走了,車間正在考慮班長人選……話說到這里就打住了,他覺得大寶知道的事沒必要多說。
無論憑技術還是憑能力,接替黃東的除了大寶再沒有別的合適人選。班長官不大,但要當班長的人還是很多,晚上背著包來登門求情的、托人打招呼的讓他焦頭爛額,就是不見大寶的人影。吳正華希望手下有個得力強將,工作好開展。大寶的能力、技術和工作的責任感都是吳正華最滿意的。大寶自己不主動提出要求,難道吳正華把班長這個“官”送到他家里去?
大寶個頭不高,肥頭大耳,皮膚黑得像煙熏的臘肉,一看就知道屬于太陽下在湖邊上烤出來的肌膚。吳正華比他高出半個頭,身材單瘦,瓜子臉龐,頂著中年禿頂?shù)哪X袋。他們首先是同事,后來吳正華當了班長,再后來又當了車間主任。黃東是接替吳正華當班長的。這些大寶心里當然一清二楚。他回頭沖著吳正華說,就是黃西調(diào)走了與他都沒有關系,何況是馬屁精黃東。
其實,大寶不但看不起黃東,暗地里也看不起吳正華。只聽得他說完便是一陣“咚咚咚”的腳步聲遠去了。
大寶換下一身臟兮兮的衣服,穿得稍微有些體面,提著剛釣的魚又從樓上下來,穿過樟樹林,去了王秀麗的家。從吳正華身邊經(jīng)過時,吳正華說王秀麗真有福氣,經(jīng)常有人送新鮮的野生魚吃。
王秀麗去了娘家。孩子在家做作業(yè),見大寶叔叔送魚過來,拿桶子倒騰了,并學著媽媽的樣子把魚全刨開撒上食鹽腌了。
二
第二天,太陽剛從廠區(qū)東邊的廠房頂上露出完美的身形,一排濃蔭蔽日的樟樹林下,大寶的藍色工作服溶入了從左右樹林駛出來的上班的藍色人流。從樹叉中橫穿過來的金色的光柱落在騎著自行車上班的人群上,把藍色人群串成曬干的魚串。王秀麗站在另一條樟樹林出來的路口等候大寶,自行車斜撐在手上。她感謝他昨天又送來了那么多新鮮魚。大寶說送魚給她是應該的,命運注定他釣的魚有她一份。不像吳正華望穿眼睛,流干口水,也是白想,命運就沒有這樣的注定。
王秀麗問他,吳主任是不是看見你釣的魚了?
大寶說,他不但看見我提著魚回來,還看見我送魚給你,他還告訴我黃東調(diào)走了車間里正在考慮班長人選的事。
王秀麗驚愕地問,你沒給魚吳正華?王秀麗是他鄰近班組的,也知道大寶是接替黃東的最合適人選。
大寶說,他媽的不是個臭主任,我的魚會有他一份,如今搬著梯子上天——沒門。
王秀麗嘆了一口氣說,你二十年爬不出機臺的方寸地原因就在這里。他當車間主任怎么啦?是搶了你的還是礙了你的事?
大寶說,他不走歪門邪道怎么爬到我前面去了?
王秀麗說,這只能說明你交流不夠,領導不了解你!這么好的機會來了你都不把???
二十年,人家當班長,當主任,當廠長,而大寶還是個連“馬夾”都沒穿一件的光溜溜的漢子。進廠時機械車磨工的稱呼到如今只在前面加了個“老”字——“老車磨工”。
王秀麗在他肩上猛拍一巴掌,拍得大寶眼冒金星,看見王秀麗是兩個沒有完全重疊的人影。她說大寶你機會來了,按我說的去做,你會有戲了。不早了,下班了再說。說完轉(zhuǎn)身上車離去。
大寶驚愕疑惑地跟在她后面,一個興奮,一個納悶,兩人一同走進了寫著“安全就是生產(chǎn)力”的車間大門。
三
在藍色人流淌過的路上,大寶來來去去走過二十年。路邊的樟樹還是樹苗時,他就在這條路上走過,這一走他就二十年沒有間斷。二十年前,路邊的樟樹還是人把高的樹苗,剛進廠的他還是小伙,二十出頭,剛分配到車磨車間,一臺比他高出一個頭的機器交給了他。那是春季,春節(jié)過后不久,一場大雪還剛剛下過,天氣凍得人死,鼻孔流出來的清涕在嘴唇上結(jié)成了銀晃晃的冰條,口里吐出的唾沫在空中結(jié)成了冰粒,碰在地上碎成冰花。剛進廠的他穿著一件黑棉襖,油膩膩的,感覺自穿上身就沒洗過。他雙手抱在胸前,身子瑟瑟發(fā)抖。他是招考進廠的,是鄉(xiāng)下苦讀出來的一位才子。他考試就中用,邏輯思維勝過形象思維。他說科學家的1+1=0的理論不成立,1+1只能是2,沒有等于0的道理。有人解釋說,電燈開關按一下就燃了,再按一下就熄了,這不是1+1=0嗎?他說這是歪理怪論。從邁進廠門的那天起,機器周圍方寸之地成了他人生的舞臺,隨著機器的轟鳴運轉(zhuǎn),長、寬、高都約定俗成的產(chǎn)品在他手中誕生,他在這舞臺上一招一試都超脫不了產(chǎn)品圖紙給他的定律。他就在這定律中車磨去了他二十年光景。如今,物是人非,一切都在不經(jīng)意中改變。這條路上曾經(jīng)與他一同走過的同事大部分調(diào)離了這個車間,去了其他部門。
開啟機器,攤開圖紙,拿出油標卡尺,進入車間的大寶開始了每天重復要做的工作,做著二十年來一直墨守成規(guī)的事情。二十年來照圖索驥,養(yǎng)成了他守舊老套的性格。特別是老婆去世后,愈發(fā)固定了他的生活模式,吃飯穿衣,養(yǎng)家糊口。老婆在世時就這樣勸過他,人在一個崗位工作時間長了思想板結(jié),不利工作,在你后面進廠的調(diào)的調(diào)走了,提的提拔了,而你跟你孩子做操時的動作一樣仍在原地踏步踏。
老婆走后,勸他說他的人沒有了,耳邊缺少了罵聲,枕邊也缺少了吹風。他卻感到了一種孤獨。不管老婆的話正不正確,老婆走了,這才覺得老婆話的珍貴。上班時間能與他交流的是冰冷的機器,回家了唯一的鄰居吳正華不是他交流的對象。面對冰冷的家具他痛徹心骨,他更有一種出奇的寂寞孤單感。他思念老婆的心情迫切,經(jīng)常半夜三更躲在房子里流淚。正當他痛苦得無法解脫的時候,王秀麗敲開了他寂寞的大門悄悄地進入了他的生活,讓他孤獨的心慢慢找到了一種依托。
王秀麗是同一車間另一班上的同事,跟大寶的老婆是要好的朋友,年紀不相上下。老公患有前列腺癌晚期,行如弱柳扶風,成了真真切切的稻草人,那些夜間夫妻間的事幾乎彈盡糧絕庫房空空了。這樣的事,王秀麗一月倆月還能挺得住,時間長了就難熬了。大寶身體強壯,那方面的事要求非常強烈。老婆剛走那段時間,他在性用品店買了女性下身仿真模具放在床頭被子下,后被兒子偷去了。覺得這個東西留在兒子手里不行,開口向兒子討要。他問兒子你把你媽的東西偷走了?兒子首先不明白什么意思,說媽死了我去哪里偷她的東西呀?大寶說就是放在床鋪被子下面的。兒子這才紅著臉低下頭去。大寶叫他趕緊拿出來還給他。兒子說他同學看見后說是流氓,拋到水塘里去了。大寶與王秀麗是烈火遇干柴,一點就著。從此他們走到了一起,約會的地點在廠區(qū)后面洞庭湖邊的蘆葦叢中。丟在蘆葦中的各種顏色的安全套像雪片一樣撒落一地,被調(diào)皮的孩子一個個吹成氣球掛在蘆葦桿上做靶子,酷似節(jié)日慶典上彩球騰空的盛況場景。為了方便出入,他們把廠區(qū)圍墻敲了一個洞,從此進進出出就像螃蟹吐沫——沒完沒了,把洞口爬得光溜溜的。這個洞口成了他們通向幸福的大門。后來,這扇幸福門被廠保衛(wèi)科給封堵了。他們在不遠處又敲開了一個洞,被一棵小樹枝遮擋了沒被發(fā)現(xiàn)才保留了一些時間。直至她老公死后,他們的幸福之門才被敞開,約會的地點改到了廠區(qū)內(nèi)樟樹林的石凳上。從那時起,大寶的生活少不了王秀麗,他覺得王秀麗彌補了他老婆的一切,是世上最關心最體貼他的人。
四
下班路上,樟樹林下他們約會的石凳上,一個靚麗的身影等候他一把時間了,當他的動力自行車從藍色人流中鉆出來的時候,她第一句話就是問他,你過兩天端午節(jié)廠里放假了打算做什么去?
除了釣魚還能做什么。他回答她說。
那正好。不過,釣的魚必須送給吳正華。她說。
為什么?他當他的主任,我又不欠他的。大寶眼睛瞪得像牛眼珠子,圓溜溜的。
這大概是命運注定的吧。王秀麗說。
大寶說,秀麗你就別難為我了,我真的走不出這一步。
王秀麗說命運注定從現(xiàn)在起你一定要走出這一步。
大寶瞪著眼睛問她好幾個為什么,他說他哪里不想當班長,還想當車間主任,也想當廠長,可他就是不愿求人,特別是不愿求自己瞧不起的人,低不下碼子,邁不出這一步,天生就是當車磨工的命,所以不去為這些瞎操心。他現(xiàn)在吃點自由飯,上點自由班,釣點自由魚,二十年都過去了,還在乎以后十幾年?他還聽說他們廠很快就要改制了,改制后,班長還有屁用。
王秀麗說改制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機會來了一定要抓住。
五
他不抽煙不喝酒,有時候打點小麻將,三塊五塊,最大也不超過五塊。他在生活中和牌桌上的行為也和機械一樣硬套。他心想左腳進門,跨進去了的右腳必須退回。打麻將也是如此,上局放了炮的牌子,這局哪怕手里有三只或一句話也要拆了。他兇著牌子說上局是它媽的讓他放了炮,叫它給他滾遠點。
他愛去湖邊釣魚,常常是獨來獨往。一臺柴油自行車就是他的交通工具,飛去飛來,感覺是只失了群的鳥。
大寶每次釣來的魚都有王秀麗一份。特別是王秀麗老公去世后,留下她們孤兒寡母,大寶是過來人,知道孤兒寡母的寂寞,也知道王秀麗生活不容易。王秀麗第一次接受他的禮物首先是推辭,次數(shù)多了也就習以為常了。她吃剩的用鹽腌著曬干做咸魚,留著冬天下雪天吃。也就是這平常的一來二去,王秀麗覺得大寶人好,心底善良,一個人帶著孩子也不容易,當爸又當媽,洗衣做飯,內(nèi)內(nèi)外外真忙了他一個。王秀麗也幫他洗洗衣服,甚至在他加班的時候幫他孩子做些飯。時間長了,滿車間的人八成都知道了他們之間的關系。
王秀麗老公剛走那幾年,也有不知情的好心人給她介紹對象,她都以各種理由拒絕。說有孩子的兩個孩子不熟悉會打架,沒孩子的看不上她的條件,與其孩子打架,不如不找。其實她心里早就有了大寶。大寶的是個男孩,王秀麗的是女孩,他們孩子之間都很熟悉,從上幼兒園就玩在一起,如今都上初中了。她覺得大寶其他條件都好,就是性格怪怪的,一個男子漢工作不求上進,干到如今還是個老車工。自己雖然也只是個班長,不是什么官,畢竟自己是個女人,男人就不一樣,還是要有自己的追求。
不過,王秀麗認為大寶這個人雖然脾氣怪怪,但真誠可靠,有責任感,過日子靠得住。他老婆不在了,關鍵時刻還得靠她來指點、提醒他。
命運真的如王秀麗所說嗎?他的官運真的來了嗎?在大寶的心里,王秀麗不是別人,不會騙他,除了孩子,她就是最可信賴的人了。他不想做的,不愿做的,王秀麗反復說了,他也照著去做一回。吳正華曾經(jīng)買魚都沒同意的事,大寶今天破例釣一次魚送給他家。
六
大寶經(jīng)常去釣魚的湖,他們管它叫洞庭湖。離廠較近,廠區(qū)就在它東岸,騎車就是二十幾分鐘半個小時的車程。八百里洞庭湖,魚類豐富,沿途在他視線范圍內(nèi)的幾十里湖岸,每天釣魚的人數(shù)以百計,運氣好的,一天能釣個十幾二十斤。
這天,大寶的藍色工作服又在浩蕩的垂釣大軍中特別顯眼,像鑲嵌在白銀盤邊緣上的一顆藍寶石。
現(xiàn)在人講究生活質(zhì)量,飲食注重原生態(tài),講究野生品質(zhì),什么東西只要戴上“野生”的帽子,它的品質(zhì)就會提升八度。洞庭湖都是野生魚,種類很多,咬鉤的大多是鯽魚、鯰魚、財魚、黃古魚,也還有桂花魚。小的四五兩,大的十幾斤到幾十斤不等。一般只要往湖邊一坐就會是十幾二十斤讓你彎著腰提回家。很少有空手的。洞庭湖出產(chǎn)豐富,坐在屁股下面的野生藜蒿是餐桌上的美肴,湖岸遍山遍地都是。藜蒿市場上價格也不菲,六七塊錢一斤,比菜園的白菜萵筍要高出一倍。過年的時候賣到二十幾塊一斤,是豬肉價格的兩倍還要多。藜蒿在北京叫洞庭人參,是極為稀少的珍品,賣到一百多塊錢一碗,餐館還得定時定量供應。洞庭湖的野生魚跟藜蒿一樣也很走俏,在同類中味道確實美勝一籌。
他帶著兩支釣竿出門了,今天目的是釣魚去車間主任家,可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少了王秀麗的那一份。他覺得命運注定了他釣的魚無論什么時候都有王秀麗的。為了心里平衡,出發(fā)前,他給自己訂了一個規(guī)定:白天無論釣了多少都給吳正華,晚上的就給王秀麗。他不釣夜魚,但今天例外。剛走出門,他又打了回轉(zhuǎn),他把兩支釣竿放在家里的神位上敬上三柱香,希望今天旗開得勝。心里又默默地說,秀麗,今天就委屈你了,晚上的給你,少了就別怪我。
大寶把自行車馬力開到了頂點,人在湖岸上顛簸,心卻到了湖岸上,那浮漂閃閃、魚兒蹦蹦跳跳裝進網(wǎng)袋的場景讓他感到這個班長的職位就在手中。不知不覺,二十八分鐘到了垂釣的理想地方。藍天白云,碧水青岸,獵魚的鳥兒在水面上低飛,簡直就是一幅絕妙的湖光風景畫。湖岸上釣魚的人像往常一樣群星密布。撐在湖邊的銀白色遮陽傘把湖岸圍得嚴嚴實實,像是給八百里洞庭戴了一圈銀環(huán)。天空下多了幾分靚麗,給絕妙的洞庭風光畫增添了幾分生動。
他在一塊淺水灘岸坐下,擺下他的陣勢。兩支釣竿一長一短橫在水草空隙間。
他準備了兩只不同的網(wǎng)袋,一只黃色,一只綠色。黃色袋子大,白天用。綠色袋子留著晚上給王秀麗了。
太陽已經(jīng)升高,光線特別刺眼。他眼睛瞇成一線,死死盯在兩只浮漂上。這架式,感覺就是《渡江偵察記》里的戰(zhàn)士不放過水面上一點蛛絲馬跡。他覺得魚應該來了,就在釣竿下,等著下口的機會。往日這個時候都是有了不少收獲的,可今天沒有往日的魚口好,半個鐘頭還不見浮漂閃動過。他想換個地方,但他認為都在同一湖水下,去哪里都一樣,他相信沒有不下蛋的母雞。他投了該投的誘料,浮漂仍沒有動靜。靜靜地等吧,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
過了很久一陣,長竿浮漂微微閃動了一下,像似蜻蜓點水。他心里猛然一喜,抓起了這支釣竿,作好了隨時起釣的準備。根據(jù)他的經(jīng)驗,魚沒咬牢不能起釣,必須浮漂閃動頻率很大,要么讓魚拖著浮漂走這才算咬牢了,這時起竿蕎麥田里捉烏龜,十拿九穩(wěn)。他要耐心地等,好事都是在等待中收獲的。他見有魚下口了,心里有種洞房花燭夜的感覺。心想,真他媽的我的官運來了,班長有戲了。王秀麗這個女人真他媽的料事如神。他估計咬鉤的是條鯰魚,應該有點大,在十斤以上,鯰魚屬名貴魚類,釣起它來進吳正華家就有看頭了,最好這樣大的魚釣兩條,好事成雙,更有看頭,辦事都圖個吉利。片刻工夫,浮漂不動了。魚他媽的知道是我的好事故意考驗我吧!這時,短竿的浮漂開始閃動,并且頻率很大。他放下長竿迅速把短竿抓在手上,眼睛盯在短竿的浮漂上,神經(jīng)百分之百地高度集中,全身的興奮細胞都集中到了手上。他的心在跳,手在抖。他作好了隨時起竿的準備。上天保佑,起來的是條大家伙。他心里默默地想??删驮谒麥蕚淦鸶偷臅r候,浮漂也不動了,兩只浮漂都沒有了動靜。大寶后悔剛才沒有起竿,也許就是條大魚,錯失了良機。他覺得魚太聰明了,也在考驗著釣魚的人。就這樣,浮漂閃閃停停好幾個回合,像捉迷藏似的跟人逗起了圈子。正當他要罵人時,浮漂又動了,慢條斯理。他馬上把釣竿搶在手上,等了一會,心里憋得難受,手上像扎了剌一樣。飛起釣竿,如戰(zhàn)馬揚鞭。又落空了。他嘆了一聲氣,后悔起竿太快。也許今天的任務太特殊,心情太迫切,沒等到合適的起釣機會。他是老釣手,起竿要把住火候,遲不得早不得。將近中午,短竿的浮漂又在閃動,他放下長竿抓住短竿,奮力一飛,一只白色的物體從水中騰空而起。這是一條鯽魚,說不上大,但也不算太小,七八兩。一個上午終于釣上一條魚來,大寶心里有些緊張了,剩半天時間還能釣多少?他祈禱,各路神仙來幫忙,大魚小魚,財魚鯰魚快快上。坐在湖岸上,時間不多了,他心情緊張而復雜。他想讓自己盡快變成一條雄姿英發(fā)的雄性魚,把洞庭湖里追求高大帥的、尋求雄性保護的雌性魚,像公雞帶母雞一般都帶來統(tǒng)統(tǒng)聽他指揮,給它們使個眼色,它們都搶著釣鉤來咬,讓他一條接一條扯個不停;他又想變成一條花枝招展的雌性魚,吸引更多尋求剌激的、沾花惹草的雄性魚來沖鋒陷陣,這樣他大有收獲,提著去吳正華家里一切順利無阻。他還想沉入水底用一種無形的力量把釣鉤塞進魚的嘴里,咬不咬釣鉤一切由不得魚了。在幻想和祈禱中,大寶又度過了一個難熬的下午,直到太陽偏西才上來同樣大小的第二條魚。
七
太陽如一輪火紅的圓球貼近了西邊的湖岸。白天的時間已經(jīng)過去,黃色漁袋里兩條魚冷冷清清。他認為班長的事已經(jīng)完蛋了,徹底完蛋了。兩條魚給吳正華是拿不出手的。這個時候,他完全死心了,徹底打消了當班長的念頭。他打開黃袋把兩條魚放回了湖水里,白天晚上清清白白有個了斷。等他心情徹底平靜下來,他覺得肚子餓了,從包里掏出兩個冷粽子死命往口里塞,算是今天的中晚餐,也算是白天晚上的分界線。
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了,打開了為王秀麗裝魚的綠色網(wǎng)袋,他孤身一人靜靜地坐在湖岸上。湖岸上垂釣的人都已陸續(xù)回家,寧靜的天空下湖岸線漸漸模糊起來。湖面上捕魚的鳥兒吃飽了歸巢休息了。東邊的月亮露出了輪廓。超乎尋常的寧靜給大寶的夜釣營造了一種獨有的氛圍。
他還沒有釣過夜魚,也沒有釣夜魚的夜光浮漂。兩眼盯在水中并不太明顯的浮漂上,眼睛非常吃力,浮漂就像兩顆黑點。浮漂的閃動他根本覺察不到,琢磨著黑點不見了他就起竿??沙龊跛饬系氖?,不知是白天的誘餌這個時候才起了作用,還是晚上的魚肯咬鉤。每一次起竿都有活蹦亂跳的魚上來。他估計這咬鉤的都是雄性魚,知道自己將要去美女家里做客,所以拼命爭搶著往鉤上咬。
月亮升到幾丈高了,水面上漸漸明亮起來。這時,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沉在水底的月亮正好走到了浮漂上。浮漂在圓滿的月亮上立著,像生日蛋糕上點著一支蠟燭。他把另一只浮漂移到了一起。兩只浮漂直立在月亮上,就像餓漢手中一雙筷子挑著一個透明的燒餅。想到燒餅他肚子又有些餓了,一天了,他僅吃了兩個冷粽子。
突然,他驚喜地發(fā)現(xiàn)長竿的浮漂在月亮上微微動了一下,水中圓滿的月亮瞬間碎成了無數(shù)的銀片,波光粼粼。此時,他的心隨著浮漂的閃動而激動不已,仿佛自己就是浮在月亮之上的浮漂,隨著粼粼的波光飄蕩。他又像兒童時候坐在千秋上,心情如水中被浮漂擊碎的月亮,碎了又圓,圓了又碎。
大寶望著月亮上閃動的浮漂,他抓起漁竿,兩眼目不轉(zhuǎn)睛。浮漂在月亮上閃動了很久,浮漂下的月亮碎成了銀光閃閃的鱗片,在水面上擴展,如白花花一窩受了驚嚇的小魚向四周擴散。浮漂時閃時停,時停時閃,每次待大寶正要起竿時,浮漂停了。當他眼睛剛沿著湖岸繞了一圈回來,發(fā)現(xiàn)浮漂剎那間沉到月亮下面去不見了。仿佛是貪食的魚把月亮和浮漂一口吞下。大寶趕緊飛起釣竿。竿子很沉,彎成了箭弓。好家伙,終于一條大魚上鉤了。魚在水中左沖右竄,大寶抱著釣竿跟魚周旋,一點也不能輕視,稍不留神就會功虧一簣。在水中大概游了十幾分鐘,魚差不多精疲力竭了,大寶借著它在水中的沖力往淺水坡上拉。剛到岸上,那家伙尾巴一扇,騰空而起,又跳到了水中去了。大寶奮不顧身也跳下水去,雙手雙腳并用,把魚又重新抓到岸上。幸好魚跳下的地方正是一團水草,魚在水草上擱淺了。這是一條鯰魚,足有八九斤。把魚裝進網(wǎng)袋時,這才發(fā)現(xiàn)今晚上的收獲不少,提在手里感覺很有些份量。身上濕了,晚上有些涼意,他收竿回家。
八
提著晚上釣的滿滿一袋魚送到了王秀麗家時,王秀麗說,今天的魚怎么又送我家來了?大寶說,命運注定我沒有當班長的命,白天硬是為他釣魚不到,這是晚上釣的魚只能給你。王秀麗糊涂了,大寶把今天出發(fā)前設訂的釣魚規(guī)定告訴了她。王秀麗說哪有這等事?今天白天晚上釣的全是他的,以后釣了再送我。
那不行,白天硬是釣不起魚來,命運注定我不是當班長的料。大寶說。
王秀麗估計一時說不服他,先收下,叫他趕緊回家洗澡換衣。大寶一走,王秀麗把魚全部裝起來送到了吳正華的家里,說這是大寶剛在洞庭湖釣來的野生魚,看還是活蹦亂跳的。她說他回家洗澡換衣去了,要她送過來。
吳正華心想以前買他魚都不同意的今天怎么還送魚過來了?看樣子他對班長這個職位還是有要求的。只要他有這個想法,這個班長吳正華覺得還是只能讓他擔任。最主要的是有利于自己的工作,手下用正了得力的骨干,工作才能得心應手。他想把心里決定的班長人選告訴她,但又覺得這個時候不說為宜。看到這可愛的野生魚,他說大寶這個人做人跟做事一樣細心、認真。他說著就拿著桶子來接收。裝了滿滿一桶子,蹦蹦跳跳,許多跳到了房間的地板上。王秀麗出門時,吳正華特別問了句什么時候吃他們的喜糖,王秀麗說這件事別急,還早著呢。
第二天,大寶接到通知,他接任了黃東班長的職務。
大寶覺得有些奇怪,不送魚也能當班長?我原來就有當這個班長的命?他高興,他又疑惑。但這是千真萬確的,車間主任親自宣布的,他覺得這官來之不易,等了二十年;他又覺得這官來得有些輕而易舉,不費吹灰之力,不損一兵一卒,也不花一分一文,就連魚也沒花上這頂官帽就戴到了他頭上。他二十年的命運終于有了轉(zhuǎn)折。
同樣走在樟樹林下上班的道路上,今天大寶卻干不一樣的事了。他離開了機器周圍的方寸之地,在其他幾臺機器前來回巡視,檢查質(zhì)量,驗收產(chǎn)品,由被監(jiān)督人搖身一變成了監(jiān)督別人的人了。
他對這個“官”的感覺雖然不自在,但很快也就適應了。對那些曾經(jīng)嘲諷他沒有進步的人也有了一個交待。他把前任班長的記錄本不用了,全部換了新的,他一切都以新的面貌出現(xiàn)。他對別人并不苛刻,他說能帶過就帶過,決不為難大家。大家對他這個班長很滿意,說他比前幾任班長都稱職。他班級衛(wèi)生在幾個班上都是最好的,產(chǎn)品質(zhì)量也是排在前列。
吳正華走過來拍著大寶的肩膀說,廠部對你非常滿意,好好干,前途無量。
大寶說,前途再無量也是四十幾的人了,老鼠尾巴上錘一棒,再腫也腫不了多大。
九
第三天,也是節(jié)后上班的第二天,大寶下班回家,發(fā)現(xiàn)吳正華家門口曬著許多似曾眼熟的咸魚。他問王秀麗,王秀麗這才把實情告訴了他。大寶大怒說,不是命運注定的,你幫我求來的班長我不當了。
王秀麗氣得臉色蒼白,轉(zhuǎn)頭哭著跑回家。她沒想到真心實意幫助卻得不到他的理解。坐在家里的沙發(fā)上邊流眼淚邊把手機里大寶的照片和電話號碼統(tǒng)統(tǒng)刪除了。她再也不愿見到他了。
大寶當了兩天的班長突然要辭職,在廠里引起軒然大波。
他首先找到吳正華說,這個班長我不當了,我辭職。不是我命運注定的事,得到了也會失去,遲失去不如早點辭去要光彩得多。
吳正華說,你的任職是經(jīng)過主任會討論研究過的,大家都認為這個職位只有你最適合。這是民意。
大寶說,不論誰的意愿,這個班長我不當了。
吳正華勸大寶要冷靜,幾十歲的人了說話不能隨隨便便,不要想不當就不當了。
大寶說,你要我當那好辦,我天天睡在家里,看你拿我有什么辦法。
這天,他真的不上班回家了,孩子上學去了,自己在床上一睡就是一天,從早上回來睡到了下午工廠下班。他醒來突然覺得肚子餓了,在木桶里拿起幾個節(jié)前王秀麗送來的冷粽子稀里糊涂扯開粽葉死命往嘴里塞。他的飲食簡單,只要能飽肚的都往肚里填。不到一會屋里打著卷的粽葉丟了一地。他吃得有點撐了,站起身拍著肚子唱道:“五月五過端午,不上班享清福,不上班……享清福……”“享什么清福?這叫享清福呀?你的清福標準也太離譜了?!贝髮氄谙胂戮湓~怎么唱,王秀麗敲門進來了,見他唱著很不得體的唱詞,不禁又發(fā)火了,訓斥他說,好好的班長不當,還享清福呢?
王秀麗在家氣了一天突然想通了,她知道大寶心里也十分痛苦,他的脾氣她也知道,不會向她低頭認錯的,還得她向他解釋。于是,馬上又在手機里翻來覆去查找刪除的電話號碼,手機里的號碼刪除了怎么也找不回了,她不得不又親自去大寶家里。
大寶沒有回答,拉了一把椅子請她坐下。
“你幾十歲的人了,大伙推你當班長是對你的信任,怎么狗坐箢箕不受抬舉?”王秀麗說。
大寶見王秀麗親自登門了,有些感動。
在家里清靜了一天,他突然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感覺生活在廣闊天地中的自己成了只釣魚的浮漂。他更覺得自己像月光下的浮漂,四周一片明亮,看似寧和清靜,看似自由自在,卻被水中的線拴著,牢牢地拴著,有時被魚拖入水底,有時被主人拋在空中。他越發(fā)覺得世上萬物沒有孤立的個體,互相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lián),互相約束制衡,絕不是你放任自由的空間。
次日,大寶還在家里時,王秀麗在廠門口看到了一張公告,內(nèi)容是廠內(nèi)改制的事情,人員按工齡補償,自謀職業(yè)。廠區(qū)被深圳來的大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開發(fā)成商品住宅區(qū)。
三個月后,那些當班長、主任、廠長的都回到了原點,跟大寶平起平坐,沒有了兩樣。
半年后大寶的房子拆了,兩年后還建的房子跟吳正華又是鄰居。大寶釣魚的愛好沒有變,那月光下的浮漂又在洞庭湖上閃動,但每次釣來的魚除了王秀麗的,又多了吳正華的一份。
徐喜德,湖南省作協(xié)會員,在《創(chuàng)作與評論》《芳草》等刊物發(fā)表小說、散文、報告文學20余篇,長篇小說《蟹黃》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F(xiàn)供職于湖南省岳陽市文聯(lián)。
責任編輯 曹慶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