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麗蓉
第一次見到她時,我想起《邊城》的一段話:“由四川過湖南去,靠東有一條官路。這條官路將近湘西邊境到了一個地方名為‘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條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只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只黃狗……”
她的名字很別致:雪翊。我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了大雪紛飛的場景,如她的微笑般純潔。
“蘇旖旎,”她轉(zhuǎn)過臉來,擰巴的表情讓我忍俊不禁,“這題……”
認(rèn)為我能幫她解答?真是傻得可愛。我拉拉袖子蓋住手臂上的煙疤,接過她的書。事情從她問我變成她教我,又把自己講得豁然開朗,便樂不可支地轉(zhuǎn)回去。
心里某個小小的角落,像吸進(jìn)了快樂的空氣,開始偷偷地膨脹。
“旖旎,”漸漸熟絡(luò)后,她對我無視健康無法容忍,“你身上怎么又有酒味兒?”
“同學(xué)過生日,幫她擋了兩杯。”天知道我灌下了多少,紅的還是白的。
“誰?”
我迷迷糊糊地說了班級和名字,然后趴在課桌上死豬一樣睡去。半夢半醒之間,她的筆尖劃過書頁的聲響讓我格外安心。
第二天我揉著沉重的腦袋來上學(xué),沒想到昨天過生日的人竟在等我。
“旖旎,昨天對不起……”
“嗯?”我愣了一下,這個飛揚(yáng)跋扈的人突然文藝了?
“昨天一下課我就被人在班門口截住了,好像叫雪什么。說我不該讓你喝那么多,要我跟你道歉……”
一直以來我理解的友誼便是為朋友兩肋插刀,可她的“為我好”卻在我心里積滿的塵埃里,開出了一朵米白色的花。我走進(jìn)教室,到她身邊:“雪翊……”
“這么早,”她遞來一張紙,“昨天你睡得沉,有些話我就寫下來了。有空看一看吧?!?/p>
看著她眼里一如既往的認(rèn)真,心里涌起的潮汐叫“感動”。
旖旎:
頭疼嗎?喝那么多酒對身體真的不好。
你每天都好忙好忙——忙著聚餐,忙著對付老師。
旖旎,何必讓自己這么累?
你可能不知道,進(jìn)校時我找不到教室,淚都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可你出現(xiàn)了,一身黑色運動衣,堅定的步伐,讓我莫名地信賴。
或許這就是緣分吧。我跟著你,三拐兩拐就來到高一樓區(qū)。我當(dāng)時真的很羨慕你的自信,期待可以跟你成為朋友。當(dāng)我看到你走進(jìn)這個教室時樂壞了——我們真的被分到一個班。
我清楚地記得你的名字:旖旎,蘇旖旎。多好,讓我想到茶峒雨后的彩虹。
借著問題接觸你,很蠢吧?可我已經(jīng)把你當(dāng)做朋友了,如果你也把我當(dāng)做朋友,就拜托不要再墮落了。煙霧繚繞只能給你帶來短暫的歡愉,真正的快樂是來自內(nèi)心的,像一眼清淺的泉水,從山澗里緩緩向海洋匯去。有目標(biāo)、不急躁、不停息,一直向著美好前行。
旖旎,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不一樣。努力吧。跟我一起。好嗎?
字字都寫到我心里。從未有過的一束陽光直直地打過來。
直射進(jìn)最陰霾的角落。
她愛念些小詩和短文。我知道了她喜愛百達(dá)翡麗的恒久,她喜歡文章中字里行間流淌的綿延不息的溫暖。
但她讀得最多的,還是沈從文的《邊城》,“茶峒”那一段,一遍又一遍。我們約好一起去那片安寧的土地旅行。
悲傷總會猝不及防地打破生活的平靜。被我用任性捆綁了十幾年的父母,還是選擇分離。我跑去投奔雪翊——一個有農(nóng)田有果園的縣城。
她帶我看黃河,小心翼翼地看著我,告訴我這里淹死多少無辜的生命,我卻笑她敏感;她帶我看荷塘和遠(yuǎn)處驚飛起的鷗鷺,我們一人頂著一朵荷葉,還有葉上明晃晃的水珠。
她認(rèn)真地說,生活便是用全身心接受生命的饋贈。
我送給她一塊手表,笑稱“以后拿來換百達(dá)翡麗”。但真正想的,是她看表時能想到我。她的眼睛彎成新月。我由衷地羨慕她的單純。
可羨慕得太多次,心里那個膨脹的角落便開始酸脹。
我竟第一次對她的微笑感到厭惡。
一天發(fā)現(xiàn)作文大賽的參賽名單上竟有我的名字。我才知道:自己其實并不自信,昂起的頭顱下,有一顆如此需要被肯定的心。我盡心竭力地準(zhǔn)備著。
復(fù)賽名單公布時,我迫不及待地去看?!把础庇橙胙酆?,卻沒有出現(xiàn)“蘇旖旎”三個字。
自己竟不知什么時候起,對她有了另一種情緒,而它有個可怕的名字——嫉妒。
“雪翊,中午一起吃飯吧?!蔽医o她傳去字條,但我只是想做點什么來平衡罪惡感。
鈴響后她還在做題?!把??”我站起來,走到她身邊。
“誒?你這鞋從哪里買的,怎么這么丑?”雪翊的同桌往雪翊那邊湊了湊,擰緊眉頭。
我很想辯解這是幾天前雪翊從我的生日禮物,可我卻看到雪翊咧了咧嘴。像一個鬼魅,耐人尋味地隱去在她的嘴角。
她什么都沒有說,像完全不想與我扯在一起。
我不聲不響地回到座位,趴著等她??傻任姨痤^來,卻發(fā)現(xiàn)她的座位已經(jīng)空了。
“雪翊呢?”我焦急地問。
“吃飯去了吧,”她的同桌頭也不抬,“剛走沒多久?!?/p>
我失魂落魄地跌坐回去。我從骨子里怕她丟下我,哪怕一次。
“她走之前說關(guān)于我的……話了嗎?”我甚至還抱著最后的希望,祈求一般。
“說什么?”她的同桌冷笑了一聲,“還真以為她把你當(dāng)寶貝啦?”
我如今才發(fā)現(xiàn),整個班里只有雪翊是對我正眼相待的。可我們的價值觀、生活環(huán)境如此不同,那巨大的差距、無法逾越的鴻溝,終究要把我們分開嗎?
擦黑板的同學(xué)回過頭,跟雪翊的同桌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表情。
“走吧,去吃飯?”兩個人故意夸張地挎起手臂離開,說笑聲劍一樣刺透我的耳膜。
鞋子,像在腳底著了火——我不是不了解鞋子代表分道揚(yáng)鑣,我不是看不到我們之間的天差地別,只是……
恨意像游走了幾個世紀(jì)終于找到泄洪口,積蓄太久便從心底迸發(fā)。我面對著空無一人的教室,咬著牙含住淚。
雪翊,一次忽視就已經(jīng)足夠證明我在你心中的無足輕重。你何必如此傷害我?我捏著拳頭,恨恨地想。
下午很快到來?!盀槭裁床唤形乙黄鹑ナ程茫俊蔽野阉略陂T外,一臉冰霜。
“啊……”她竟露出驚訝的表情。話未出口,我便指著班內(nèi)說:“現(xiàn)在才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告訴你蘇旖旎沒有那么賤!如果你像她們一樣討厭我可以直說,又何必假惺惺地演戲!”
我的呵斥蓋過了她慌亂的解釋。她的淚水和慌張我全都視而不見,有同學(xué)走過來,把她攬到一邊,丟給我一個白眼??尚Φ奶摌s心在作怪了,雪翊,我就是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在乎我。
我像躲仇人一樣躲著她。
雪翊,我如此粗心。我甚至忽略了你獨特的姓代表你的家并不在這里,借讀完這一學(xué)期,你便要轉(zhuǎn)學(xué)到很遠(yuǎn)的地方。如果我早點看到你送的鞋盒里,有一句“送你鞋子是希望你將來能選擇正確的道路”,我不會可笑地告別這段友情。
很多年后同學(xué)聚會,我笑聲問:“雪翊怎么沒來?”
“她好像在茶峒。記得高中時她就愛那里。”有人笑道,“旖旎,你當(dāng)時跟雪翊怎么就鬧崩了呢。她當(dāng)時根本不知道那字條是你傳的。”
我就像吞下了整整一座冰山。冷得,直到靈魂里。
我猛然記起,迷糊的我忘記留名。
我只身向茶峒啟程,我知道湘西的茶峒不會有大雪紛飛的場景,可那片土地有令人安靜的力量,像你和你留下的回憶。
雪翊你知道嗎,我竟然在茶峒的彩虹深處遇見到一個還戴著電子表的女生。那微笑還像當(dāng)年的荷花,眉眼依舊能驚起鷗鷺點綴盛夏。
我就要上前道歉、道謝。
還要告訴你,我最親愛的朋友,這么多年,我一直,很想你。